“我其实…”华进张了张口,虽然紧张,可他不想隐瞒了。
他想说什么呢?
她很认真地准备聆听,他也很认真地准备诉说。
有窸窸窣窣的声音随风潜来,山道上行来重重人影,华进的话便说不下去了,他沮丧地跺跺足。
过来的是太常府官吏,来凤凰山堪舆风水,寻找合适的陵寝位置,帝王生时觅得上佳风水地,死后移梓青山,保佑子孙承祚绵绵。
高示其和华进闪去一旁,彼此至多做点首式的礼节,行在队伍前面的是个着银白袍的男子,大约是这次堪舆风水的头儿,经过时,他和高示其对视了一眼。
高示其猛地抓了华进一把,“好美!”
华进也看见了,那是一个姿容绝美的男子,华进自认对美色不动心,竟也抵挡不住这人的美,而且是男人的美。
男子竟对高示其笑了一下,那倾国笑容将周围景致都衬托得黯淡无光,高示其觉得自个控制不住口水了,她抓住华进胳膊的力气更大了。
高示其满心都是胡思乱想,这美男对自己笑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要走到自己身边,是不是要对自己深情告白,妹妹,回了成都,请你喝酒如何,你酒量如何,哦,很大,那好,我们今晚不醉不归,那就干脆不归了,我家很大,这个,你明白的。
高示其的幻想让她笑得满脸开花。
可男子却缓缓转过脸,没和高示其说一句话,领着一群人远远地去了。
“好美。”高示其盯着男子背影,兀自痴痴不舍。
华进本来也惊叹男子容颜,后来见高示其花痴得没边了,他便气恨满胸膛,足足呷了十斤醋,恨道:“色迷迷!”
高示其才不管华进吃不吃醋,“这人是谁呢?”
华进带着怨气说:“妖精!”
高示其却百般上心,“我去打听一下。”她拍拍华进,“这么美的人,你说挪来给丞相府看大门如何?我们丞相就该有这样的美人看门,才配得起我们丞相。”
“什么?你是想让他给丞相府看门?”
“是啊。”
华进放心了,他摸着心口傻笑起来,高示其已跳走了,风传来她的呼喊,这边好漂亮,有瀑布泉水呢,华进,我们去捉一尾鱼,晚上给丞相烤鱼如何?
华进跟着奔过去,看她像小鹿似的跳上跳下,学羊叫,学牛哞,学兔子呲牙,学松鼠爬树,把野花撒去水里,说要顺水漂给丞相,她在漫山遍野游荡,右脚有点儿瘸,蹦跶时不够敏捷,但不能阻挡她的快乐。
他就是爱这只瘸腿的小兔子,她不温柔,不够美,没有文采,可没关系,他看得见她的心,纯粹得纤尘不染。
山间夜晚极凉,月光如一川瀑布,从山顶冲下山脚,扫开一片黑暗,皇帝今晚宿营在山下,诸大臣除贵胄近臣随侍皇帝外,多回成都了。
皇帝营帐内的灯已熄了,他今晚本来想召幸某某可人的美人,可诸葛亮在,董允也在,他要表现出自己清心寡欲,可不能让这帮天天挑自己刺儿的大臣看扁了,当然,更是为了少听唠叨,他把所有女人暂时抛诸脑后,早早就睡了。
诸葛亮营帐内的灯还亮着,陪皇帝郊游一日,事又累积了很多,只好熬夜处分,该吩咐的要务吩咐了,该派遣的官吏也派遣了,帐内只剩下一个董允。
诸葛亮没让帐内留其他人,连修远也赶出去了,这才对董允说:“说吧。”
董允板着一张脸,语气沉重地说:“陛下这些日子迷上的女子,太无礼义廉耻,居然众目睽睽之下赤裸身体,伤风败俗,有辱斯文,惹得太后也动了怒,陛下后宫温淑良善之子甚多,怎么就痴迷这等败坏礼法的贱女子!”他是铮铮君子,最容不得不符礼仪的逾矩行为,因为他的严整规矩,皇帝数度被他逼得极其窘迫。
诸葛亮微微蹙眉,“这事我有所耳闻,可到底是内闱之事,中冓之言,外朝之官不合适过问,若是当真有违礼之事,太后持掌后宫,自可明断臧否,我们只能稍稍规劝。”
董允道:“若是中冓之言,太后居中处断即可,但这事蹊跷得很…丞相可知此女是谁?”
“是谁?”
“丞相还记得那次陛下留宿民宅,民宅主人是一个女子么?”
诸葛亮陡然醒悟,“莫不是…”
董允点首,“正是她!当初为陛下讳,并没有逮拿此女,不得已密坊,奈何查不出端倪,又因事体繁多,便放松了对此人的严管,一时疏忽,竟让她混进宫来。”
“她是怎么进宫的?”
“朝廷八月遴选良家子,此女承命进宫,陛下一见便念念不忘,从此随侍圣驾,极为得宠,方才一年,已进为美人。”
诸葛亮凝思道:“这事还真是蹊跷,怎么陛下偏偏就留宿她宅中,她又偏偏能进宫,偏偏被陛下看中…”
“就是这个理,我觉得这事不简单,求丞相谋断,应该如何做?”
诸葛亮沉吟,“她能进宫,只怕背后有人助推也难说,这样吧,你去查一查,她到底是哪里人,什么时候来到成都,到成都为何要赁那所宅子,平日来往的是哪些人,以及,是谁助她进宫…哦,还有,她在宫里和谁交往密切,如此等等。”
董允答应着,又忧虑地说:“若是并无实证足证此人叵测,又当怎讲?”
诸葛亮沉着道:“那就是内帷不修,有劳休昭时时警醒,裨补缺漏。”
董允又叨叨了两句,便退下了,临走还说丞相早点歇息,可别熬夜了,诸葛亮便对他笑,你什么时候不熬夜了,再来数落我。
董允一走,诸葛亮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他为了这个国家殚精竭虑,把命都交付了,可总觉得那些山一样重的辛苦换不来一份同样重的君臣知遇,陛下陛下,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长大,什么时候才能不让我操心,不用每时每刻弥补你的荒唐,掩盖你的过错,我多想呢,你能成为像先帝那样的君主,不是我成为你依靠的山,而是你成为我背后的山,无论我去到哪儿,也无论你行到何方,我们都能彼此心心相印。
修远鬼鬼祟祟地溜进来,讪笑两声,说高示其和华进捉了几尾鱼,在外边烤鱼呢,你要不要去吃?
诸葛亮哪儿有胃口,顺口就说不吃,你告诉他们一声,烤鱼可以,别烧了山,更别吵着陛下。
修远说,你若不去,只怕他们会把山烧起来,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两个混世魔王什么事干不出来。
诸葛亮笑道,你小子又胡诌,分明是想骗我出去,我好歹是丞相,在野地里烤鱼,成什么体统!
修远嘟囔,丞相就不烤鱼么,当年先帝和你郊游,每次都是你烤鱼,如今做了丞相,倒摆谱了,太寒心了,劝你还是烤烤鱼,免得把这门厨艺忘记了,将来不做丞相,就开一家烤鱼店,叫诸葛烤鱼,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诸葛亮捱不过修远的唠叨,他反正也睡不着,就说烤吧烤吧,但是必须离陛下营帐远点,火光要见不到…话没说完,修远便扯着他出去了,还招呼两个亲卫也来一起烤鱼。
烂漫星空下,高示其和华进正在热火朝天地烤鱼,鱼串了木枝,正在火架上爆星子,两人一面烤鱼一面斗嘴,旁边居然还有一个马谡,正在卖力地吃鱼,一嘴都黑了,当然他本来就黑,所以也就看不出。
诸葛亮看着眼前这一幕,当场就笑了。
高示其一眼就看见诸葛亮来了,她把最大的那尾鱼举起来,“丞相,吃鱼!”
诸葛亮不要,只说道:“你们胆子好大,敢在陛下眼皮底下烤鱼,也不怕吵着圣驾!”
马谡嘿嘿笑,“丞相说差了,我们可是给陛下送了两尾烤鱼,他说,你们慢慢烤,味道不错,所以我们是奉旨烤鱼!”
诸葛亮笑道:“少年天性,烂漫无机心,逍遥无忧,难得!”
马谡赶紧澄清,“我哪儿是少年,你看过胡须这般繁密的少年呢?”
这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诸葛亮笑看着马谡,“幼常今年三十八了吧,还是这般没正经。”
马谡慨叹道:“可不呢,一晃眼便近不惑,犹记得当年在隆中时,丞相那时可真年轻呢,我也是顽劣儿童,如今看看,这里,还有这里…昨日才发现的白头发,光阴似箭,追不上咯。”
“三十年过去了,能不老么?”
高示其安静地听他们的对话,她在想,诸葛亮年轻时是什么样子,二十岁的诸葛亮,美好得让人心里开出花的年纪,青春韶光,妙龄芳华,少年负凌云,书生横剑气,狂放、骄傲、自负,以为天下唯我独尊,虽然自大,却不讨厌。
冷峻严肃的丞相诸葛亮也会拥有一个恣意放肆的青春,便是想一想,也让人心潮澎湃,凝眄向往,她有多想重温过往,在花团锦簇的季节里与他诗酒唱酬,舞剑歌志,随他寸寸关河,尺尺山川,看他踏万里九州,赞他建千古功业,悲他留百世遗恨,一生醉卧辕门,马上纵情,再没遗憾了。
马谡动容道:“可不是三十年么,自在荆州结识丞相,便结下骨肉之情,二十载光阴蹉跎,随丞相千万里行程,一直走到今天,往事历历在目,真真让人感慨。”
高示其快要擦眼泪了,她想怎么我就没有跟随诸葛亮三十年,怎么我就不能在荆州认识诸葛亮,和诸葛亮有深厚交情,好可惜,马黑子你真是太幸福了,你竟然和丞相认识了三十年,太过分了,嫉妒死我了!
修远赶忙表白:“我和先生结识二十年咧,我们也有骨肉之情呢。”
高示其绝不落后,“我和丞相结识十几年了,骨不骨不知道,挺巴实是真的。”
“你怎么和丞相认识十几年?”华进疑问。
高示其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可她不肯承认,犟着脾气说:“我知道丞相有十几年了,不可以么?”
华进反击道:“我还知道丞相二十年了呢!”
当下里,一个个争先恐后说自己和诸葛亮认识了多久,反正就是要和诸葛亮有骨肉之情,若是做不成骨肉,当汗毛也可以。
华进忽地说:“我和高示其也认识六年多了,我们也有骨肉之情,是吧,高示其?”
高示其才不要和华进有骨肉之情,她还没和诸葛亮有骨肉之情,就和华进有了,这个不符合她做人的原则,她很不给华进面子地说:“我和你不太熟。”
众人正追述往事,有人影急匆匆这边奔来,一面跑一面咳嗽,瞧那跑步打圈圈的姿态,必定是董允无疑,他才冲到眼前,便心急火燎地喊道:“陛下又不见了!”
董允说的是“又”,也就是说皇帝是惯犯,他这次是老毛病“又”犯了。
诸葛亮大惊,“怎么了?”
董允连比划带说,仍是俗套情节,皇帝早早进帐安寝,可其实是假象,躺床上的是某个小黄门,皇帝本尊不知什么时候溜走了,至于去了哪儿,去干什么一概不知。
如果说上次皇帝失踪,诸葛亮是震惊,他这次便是无奈了,“去找!”
所有人都紧张了,马谡把手里的鱼丢了,一抹嘴便跳了起来,高示其却还在认真地烤鱼,华进用力推了她一把,她很不高兴,便拿住那尾鱼,一面吃一面追随大部队而去。
二
夜风吹起营帐,把月光漏了进来,斑斑驳驳,宛如没擦匀的胭脂。
帐内没有点灯,唯有月光勾出模糊的轮廓,仿佛这里是一口幽深的古井,岁月长久,青苔积满,风起了,有人影闪了进来,屋里的人影从黑暗中跑出来,两个人影像彗星的芒角撞在了一起。
“你胆子也太大了!”一个男声压低了说道。
“不就是我想见你么,怎么了?”女声很不悦,“我说过了,若无要紧事,我们不要随便见面,被别人知道,前功尽弃!”
“我想你就是要紧事。”女人软绵绵的声音喷在男人的脸上,她把脸贴在他的胸口,用力地抱住了他。
男人叹了口气,也没推开她,轻声道:“皇帝对你好么?”
“他对我挺好,就是太后那死老太婆,总是管闲事,前次还打了我的宫女。”
“不要和太后冲撞,她是后宫之主,你该忍让时就要忍让。”
女人不耐烦地说:“那要忍让到什么时候,我不乐意在宫里待着,天天陪着那小屁孩,拿捏出恩爱模样,好不心烦。”
男人软语劝慰道:“总之,皇帝对你好就成,你如今是宫妃,受着皇帝宠幸,想要什么便有什么,你尽可享用这无边富贵,逢场作戏对他体贴些,也不是什么难事。”
女人却没兴致,“我不稀罕他对我好不好,也不稀罕什么无边富贵。”她抬头凝视着他,朦胧光影滑过他如画眉目,她动情地说:“我稀罕你。”
她恳求道:“带我走好么,我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我们离开成都,不管去哪儿都随你。”
“别耍小孩子脾气。”
“求你嘛。”
男人语气强硬地说:“不行,我们费了多少工夫,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你怎么能捐弃前功!”
女人生气道:“你一心想着你的抱负,就没想过我,我在宫里度日如年,你也不关心我,只会让我做这做那,不把我当人看!”
男人缓和了语气,温存道:“你放心,若是将来事成,我自然会报答你。”
“这话听着好生分,分明拿我当外人!”
“那你要我怎么样?”
女人抱紧了他,“要你只属于我一个人。”
男人犹豫着,“我…”
“不答应算了!”女人赌气道。
有求于人,不得不低头,男人便应道:“好,随你。”
女人喜不自胜,搂着他的脖子说了很多情话,他说道:“朝野纷传,那人要北伐了,他若外出,有些事就好办了。”
“你想我做什么?”
“到时候我会告诉你。”
两个又窃窃私语好一会儿,男人说我该走了,女人不放他离开,说反正今晚陛下不在,我身边宫女都被我打发走了,没人知道我们,你留下来吧,快天亮了再走。
男人很想走,可被她死死拽住了,他拗不过她,捉了她的手,说柔兰,你这个贱女人。
女人说,我是贱,我若不贱,也不会爱上你这个混账,外边忽起脚步声,有人冲了进来,两人惊得躲闪不迭,来的是女人身边的心腹宫女,一向为她隐瞒私下的阴事,慌里慌张地说:“陛,陛下到了!”
陛下?他怎么会夤夜到访,皇帝率朝官走左边翅膀,太后率女眷走右边翅膀,各自在翅膀下留宿,皇帝若要召幸,该早就遣内宦来传话,怎么大半夜突然杀过来,这是什么章程。
男人急迫道:“事情紧急,我得赶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