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示其差点冲口说我他娘是,可她只是慢慢退后,把短匕收回,“反正,反正不要你管。”
华进暴躁地说:“随便你,痛死活该!”
他用力一跺脚,往前冲了一段,忽然又冲回来,一把抱起高示其,在高示其还来不及反抗的时候,将她扔在马背上,“走!”
他便牵住马,缓缓地往前行去,高示其看着华进那挺得像棵小青松的后背,昂起的头仿佛一只自豪得天地唯我独尊的公鸡,她想和华进开玩笑,又觉得时机不合适,算了,留着笑话下次说。
后背真疼啊,那一掌中的蛊虽然被金蚕蛊化解了,可到底伤损了骨肉,高示其其实挺想脱下衣服看看伤势,但是偏偏就是不能,她用手够着后背,是拐着的,太别扭了。
“我们这是在哪儿?”她忽然听见华进疑问。
面前的森林腾起了蓝色迷雾,高大的乔木和低矮的灌木交错而生,铺天盖地,仿佛一座古老的迷宫,迎接着这两位莽撞的闯入者。
两个时辰后。
“这里是不是来过?”华进望着树干上的刀痕,伤心地说。
高示其扶着他的肩膀下马来,上前凝了片刻,也不甚确定,“好像…是吧。”
华进仔细地辨认着,那刀痕确实是自己半个时辰前划过的,他沮丧地说:“走了这么久,原来一直在兜圈子。”
高示其倚着马笑起来。
华进着急地说:“你还笑,就这么走走走,走到死也走不出去!我们可还有重任!”
“诏书没了,使者没了,只怕重任要成空。”高示其哀叹道。
华进顿时捶胸顿足,“那怎么办?难道一辈子就在这座该死的林子里转圈,死了还要和这些树埋在一起!天哪,想我华进英雄一世,怎能死于树下!”
高示其憋着笑。
华进长叹道:“想我守身如玉这么多年,媳妇也没娶,竟然就埋骨南中,早知道把亲定了,我传宗接代的重任还没完成呢!”
高示其绷不住了,眼泪都笑出来了。
华进瞪着高示其,“就是要死,也得找个像样的人陪葬,怎么和个不男不女的傻瓜死在一起,太损伤威名了!”
高示其不笑了。
华进开始笑了,他到底还是赢了,先抑后扬这一招用在高示其身上,每试不爽。
高示其狠狠剜了他一眼,她不想和华进逞口舌之能,“走了走了,还不知道怎么给丞相交待呢,咱俩这趟差事办成这样,我可没脸去见他!”
华进紧紧地拧着眉头,“这里前不挨村后不沾店,鬼知道是什么地方,先走出去再说吧。”
两人又在丛林里兜兜转转,也不在树干上刻刀痕,总之是没用,只管凭直觉一气乱走,光线渐渐暗了,穿过林间的风也起了瑟瑟凉意,也许再过一个时辰,就该天黑了。
高示其身子,摸着肚子叹道:“我肚子好饿。”
“我也饿。”华进舔舔嘴皮,“我还口渴。”
这么又饥又累地拖着走了小半个时辰,两人已是乏得眼皮直打架,高示其差点儿摔在地上睡着,忽有水声被风荡入耳中,华进登时精神大振,跳起来喊道:“水,有水!”
高示其也兴奋了,哪儿还记得自己有伤,三步并两步,循着水声奔跑而去,这才跑出百步之距,却原来冲出了丛林,面前果见一条湍急小河,河中岩石崚嶒,宛如浮在水上的傩面具,那水清澈见底,晚霞自天边缓缓飘落,把一条河映红了。
华进一个猛子扑入水里,驴似的打了一个滚,“高示其,好凉爽,下来洗下来洗!”
高示其哪里肯,她只坐在河边,用双手捧起清水洗脸,华进歪着脑袋,看了她半晌,倒把她看毛了。
“看什么看!”高示其没好气地说。
华进挤兑道:“若不是知道你是男人,真要把你当娘们儿看,我说高示其,你是男人么?”
高示其闷着脸色,她背上的伤还痛着,身上也乏力,没精神和华进争锋相对。
华进挤着眼睛怪笑了一声,再次浸入水里。
高示其后背的伤疼得厉害了,她想是刚才剧烈奔跑扯着了伤,又不能当着华进的面宽衣解带,不得已起身,沿着河往下游走,“去哪儿?”华进大声喊道。
“你管得着么?”
“怎么的,是要去查验伤情么,还是解衣沐浴?高示其,我又不好男风,你怕什么?”华进不怀好意的笑声响亮如号角。
高示其啐了他一口,径直往下游走去很远,躲开了华进的视线,寻得一块河畔的大岩石,她便在岩石后蹲下,缓缓地解开衣裳,胸口有点小小的撞击,那是鹿惊风留下的指环,她轻轻握着,微微叹了口气。
怀里掉落一只小革囊,她捡起来,捧在手里,傻子似的笑了笑。
待那亵衣刚刚褪下肩膀,却听得华进喊了一声,她全身一凛,想也不想地把衣服穿上,一个腾跃,从岩石后跳纵而出。
华进湿漉漉地站在水里,十来个蛮夷团团地围着他,七个在岸上,弯弓搭箭,弓已拉到了极致,那箭眼看就要离弦,八个跳入了水里,牛角刀尖儿抵着华进的胸口。
华进的刀被他丢在了岸上,他此时赤手空拳,手里握着临时摸起来的石头,站在河中大岩石上的蛮夷许是头领,口里一直在训话,华进一句也听不懂,“你娘没教你怎么说话么,说的什么鸟语,大爷听不懂!”
蛮夷头领发现了高示其,指着她吼了一句什么,高示其举起手,她用夷语说:“我们就是过路的,没想和你们为敌!”
“你们,是不是细作?”
“不是不是,我们是过路的,你说的什么细作,我们不懂。”高示其很温顺地说。
头领朝华进努努嘴,“他是谁?”
“我同伴,我们要去牂牁江寻亲,过路而已。”
头领眼里闪出怀疑的神色,他对高示其命令道:“让他不要反抗!”
高示其对华进说:“他让你不要反抗。”
华进不肯,“凭什么啊?”
高示其对他频繁使眼色,“保命要紧,先听他们的!”
华进不乐意地哼了一声,手上一松,那石头噗通落入水里。
那头领和身旁几个蛮夷悄声商量了一阵,用拗口的汉话说:“你们,跟我们走!”
有两个蛮夷走过来,用刀抵住高示其的后背,另外两个蛮夷反剪住她的双手,用粗麻绳捆结实了,也给华进缚了手,一时,十五个蛮夷押着他们两人往上游走去,那匹战马也一并被押走。
“这可是要去哪里?”华进忧心道。
高示其摇头,“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听天由命吧。”
华进在背后攥紧了拳头,他压低嗓门道:“若是他们行凶,你骑马快跑,我对付他们。”
高示其偷笑,“你这一双手都捆结实了,应付得来么?”
“应付不来,也不能让他们杀了你,你救我一命,我也应该救你一命!”华进说得很真诚,高示其不喜欢华进的回答,“谁和你做交易!”
华进想起什么,问道:“对咧,你怎么会说蛮夷话,我以前怎么不知道?”
高示其马着脸,“恕不奉告!”
“稀罕!”
那蛮夷头领呵道:“不要说话!”
河流在前方折了一个弯,仿佛懒洋洋收回的手臂,顺着弯道往前走了百步,便是一片开阔地,一座夹在群山丛林间的村寨豁然眼前。
“这是哪儿?”华进错愕。
一行人步入村寨,那寨口竖起一面铜鼓,鼓面绘了一朵金色大花,仿佛淬了黄金的眼睛,显得妖冶而可怖。
高示其忽然就呆了。
“快走!”蛮夷猛地推了高示其一把,她打个趔趄,幸而有华进拦住,不然便摔下去了。
“你丢魂了?”华进问。
高示其掩饰道:“没有,伤好痛。”
“谁让你不给我看,小伤拖成大伤,大伤拖成重伤,我看你怎么办!”华进耿耿于怀。
村寨里像是一座巨大的灵堂,每一座竹楼每一户木板房都竖起了白幡,路边搭起了一座高高的祭台,有戴着面具巫师在台上手舞足蹈,口里念念有词,台下匍匐着百十来个蛮夷,身上发着抖,像是被神怪摄去了魂。
不时有持握刀枪剑戟的蛮夷男子过路,眼里却是死一样的苍白,仿佛中了嗜杀的邪术,看见高示其和华进,像看见祭台上血淋淋的三牲。
蛮夷头领遣了手下去给上头报告,那人去了没一会儿折回来,说上头吩咐,先把他们押住了,晚些再审。
蛮夷们押着他们穿过寨中小道,直走到一座竹楼前,那竹楼背靠一道缓坡,坡上花木繁盛,掩映着隐约的一条路。
众人登上竹楼,高示其和华进还没看清周遭清醒,背后都是一疼,却是被人用力一推,打着踉跄冲了进去。
门哐当一声关上了,屋里的光线暗弱得看不见彼此的面孔。
华进飞起一脚踢在门上,“王八蛋,放我出去!”偏生他的双手被缚住,平衡掌握不了,那一脚踢得狠了,力量反弹回来,把自己撞了个蹀躞。
他便用后背用力撞门,“放我出去,敢关你大爷,你们是找死!”
高示其忽然跳过来,用身体将他撞开,她把眼睛贴着门,从门缝里往外看,二楼走廊上守着五个持刀的蛮夷,显然都听见了华进的吼叫,却都是眉眼也不动一下华进像木头似的上下跳蹦,想要挣脱缚手的绳索,一会儿去蹭门板,一会儿在后背上蹭蹬,奈何那粗绳沾了水,越是挣扎捆得越紧,因为太过用力,重心也不稳,还摔了个马趴。
“阿古蛮,你可真仁慈,屡屡遣人来陪我,真用心呢!”一个声音慢腾腾地扬了起来。
屋里还有一个人!
高示其和华进都惊住了,两人循声而去,在尘埃飞舞的角落里,黯淡的光勾出一个浅浅的人影,他垂着头,发出一声嘲讽而骄傲的笑。
他缓缓地站了起来,带起了一片当啷之声,那原来是套在他脚上的镣铐,他往前迈了一步,却被牵在屋子两角的镣铐链子猛地拉住了,他仰起脸来,瞧年纪不过二十多岁,黑脸膛上挂着血痕,那一身衣裳破得不成样子,裂口里翻出泛了黑灰的血肉,也许曾经遭受过数不清的酷刑折磨。
他直视着高示其和华进,目光凛然不可犯,“还有什么伎俩,尽管使出来!”
高示其和华进对视一眼,两人都呆了。
七
黑夜在竹楼前垂下厚重的帷裳,屋里没有灯,唯有月光透过门窗缝隙,泌进来很宅的一溜,在冰凉的地板上淌开来,仿佛从地下冒出来的清泉。
高示其拐住被缚着的双手,努力抚了抚后背,借着月光去看华进,他已经不闹了,其实是没力气闹了,盯着肚子只是呻吟:“饿…啊…”
高示其忍不住笑了一声,可肚子也咕咕欢叫,她很想念成都的美食,想念丞相府清汤寡水的面条,也想念鹿惊风心血来潮时亲手做的胡饼,那时嫌味道差不肯吃,现在想来竟以为是美味了。
屋角遭禁锢的年轻人一直沉默,偶尔抬起头来,也只是冷冰冰的一张脸。
怪了,我们和他有仇是么?用得着冷眼相对么,好歹大家都是落难同人,就是说句话有这么要命么?
门吱嘎一声开了,有蛮夷抱着一只匣子走进来,放在那年轻人身边,说道:“吃吧。”
华进听不懂夷语,可他作为吃货的神经却格外发达,早闻见了面饼的香味,可没等他伸手,那年轻人一脚踹了过去,匣子翻了个个,里边香喷喷的糕饼撒落出来。
“拿走!”
那送饭的蛮夷和气地说:“这是天师的一片心,你何必执拗不服,害人害己!”
年轻人冷笑,“假惺惺,你去告诉阿古蛮,他要么放我走,要么杀了我,不要再耍花招,我不吃他那套!”
蛮夷把撒落的糕饼捡起来,放回匣子里,闪身退下,那门又关紧了。
华进便对那年轻人抱怨道:“你不吃,我们要吃,凭啥让我们跟着你饿肚子,你这人也忒自私了!”
年轻人冷漠地说:“你不知道找阿古蛮要吃食么?”他这次说的是汉话。
华进一头雾水,“阿什么来着?他是谁?我为什么要问他要?”
年轻人讥诮道:“你们不是阿古蛮派来的奸细么,何必装无辜!”
华进更不懂了,“你说的什么,你神志不清,便当天下人都和你一样发疯病,我不认识你,也不认识阿什么狗屁,我现在只想吃饱,吃饱了我要回家,谁愿意和你耗着!”
年轻人被华进骂得一愣,“像你们这样的奸细,我见得多了,尽管把你们的诡计使出来,我什么都不会说!”
华进本来饿着,又被人莫名其妙误会,气鼓鼓地说:“说什么?说哪儿藏着吃的?谁稀罕问你要吃食,我便是饿死,也不讨你要!”
高示其忽地说道:“这人是不是遭过阿什么蛮的算计,现在怕了。”
她便一步步挪过去,轻轻问道:“你是谁?”
年轻人不答,他把脸埋在阴影里,仿佛高示其的话只是一阵风。
高示其并不气馁,她用夷语问道:“这里是不是蛊毒教总坛?”
“明知故问!”年轻人恨道。
高示其像是被抽走了骨髓,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惊得华进以为她遭了暗算,跳着跳着奔过来,“你怎么了?”
高示其笑着摇摇头,面上有浅浅的光,不知是月光,还是不经意的泪。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这间屋子,渗了阴翳的月光泻在板壁上,潦草地勾勒出一朵硕大而蓬松的花。
那是金蚕花。
这,会是哪里呢?
金蚕花,竹楼,蛊毒教…她瞬间懂了。
高示其蹲下去,心脏骤然疼起来,仿佛中了没有解药的剧毒,窒息得不能呼吸。
“高示其?”华进担心地呼唤她。
“没事。”高示其没抬头,她用一个后背对着华进。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抬起脸时,已恢复了平静,她用很诚恳的语气对年轻人说:“能告诉我,你是谁么?”
年轻人仍然不相信她,他哼了一声,把头昂了起来。
高示其蹭到年轻人身边,在他耳边悄悄地说:“我打算逃跑,你若不说你是谁,我怕你走漏风声,我会灭口的!”
年轻人惊住,高示其离开了他,满脸都是诡谲的笑,“怎么样?”
“你们…”年轻人的怀疑开始松动。
高示其得意地晃着脑袋。
年轻人咬了咬牙,“我是蛊毒教的仇人,你们若是阿古蛮的手下,想套我的话,这是白费功夫,若也是阿古蛮的敌人,那我们再慢慢说。”
高示其郑重道:“蛊毒教的仇人就是我们的朋友,随你信不信。”
年轻人没说话,他似乎在动摇,可仍然不能完全相信。
华进靠近高示其,他用很小的声音说:“我们,该怎么办?”
高示其悄声道:“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