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高示其把丞相常使的砚台摔碎了,气得修远跳脚,丞相却没所谓,说为器物而责人,是因小失大;还有一次,高示其和华进趁着丞相不在,两个玩樗蒲,高示其没赌本,把丞相书房里的笔墨镇纸都拿来下注,可丞相知道后,没有说一句责备的话,只说下次不要在公门赌局。平常里,高示其和丞相嬉皮笑脸,动辄就说要打秋风,赖着要丞相请喝酒,丞相也不斥她胡闹,当真会着人去买酒,只吩咐不要因酒误事。买来的酒,她和华进一人抱一坛,坐在丞相府的亭台楼台间,一面畅饮一面数落这个大臣那个大臣的坏话,有丞相府僚属过路,说这俩猴孩子又在瞎胡闹了,大家伙都别管,丞相宠他们呢。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在小南心目中严肃冷峻的丞相,居然也会不讲原则地宠溺下属,她很不理解。
脚下忽地一梗,小南停住了,她低下头,那是一只小巧的革囊,面上有陈年的污垢,许是谁不慎遗失的,她捡起来,仔细一凝,污垢间露出四个字:寿考维祺。
革囊里不空,捏一捏,软软的,会是什么呢?
小南正要解开革囊,高示其忽然冲了出来,她一把夺过小南手里的革囊,“我的,我的。”
小南目瞪口呆,高示其把革囊紧紧攥住,眼睛也瞪圆了,“不要乱拿别人的东西!”
小南被吓住了,这个凶神恶煞的高示其陌生得可怕,仿佛立刻就会杀掉自己,她张着口,也发不出声儿,只是脸色渐渐白了。
高示其也觉着自己语气重了,可她不想多做解释,把革囊细细地揣在怀里,重又跑进屋。
小南咬着唇,她看着高示其飞扑到诸葛亮身边,耳听得高示其在耍横,说今晚我没地儿住,丞相能不能收留我,诸葛亮的回答是,随便。
她心里凉凉的,再看高示其那挤眉弄眼的模样,怎么瞧怎么不像经过血肉战场陶铸的将军,却像个不更事的淘气女孩儿,疑惑一层又一层地生了出来。
你到底是谁?
这句疑问飞出了脏腑,却消失在一片浓稠的月色中,始终无人察觉。
五
高示其在丞相府赖吃赖住,一赖就是小半个月,每日看着诸葛亮忙得连轴转,为南征备办军需,为后方谋定大局,为种种琐碎事操碎了心。皇帝垂拱恭默,大到一国政务,小到官吏告假,都由诸葛亮处断,宫中黄门动辄就跑来丞相府宣传上谕,偏都是芝麻小事,不是宫里有间房的屋顶被雷击裂了,要不要重修,便是东吴遣使送来的那头恐怖的大象该安置在哪儿,还有,昨夜下了好大的雨,晚上受了凉,身体乏得很,明日就不开朝会了,另外,相父有好药没有?等着,没说完呢,这些日子在读《书》,好些地方不懂,相父能不能开释一二。
于是,诸葛亮一面要处分繁复的朝政,一面要为皇帝答疑解难,还得挤时间为皇帝抄书作注解,尽管他很忙,可那书简上落下的字从不苟且,抄录完整的一册册送进宫去,皇帝看没看不知道,听宫里的人传出小话,皇帝就是随意翻翻,心不在焉地说,相父的字不错。有厚道的宫中内官向皇帝说丞相太辛苦了,每日里熬更守夜,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些许小事就别麻烦丞相了,体恤体恤他吧,皇帝起初还扼腕叹息,过后依然遣人问这问那,他是丢了芝麻捡西瓜的脾性,记不住个好,只要心血来潮,哪儿管得诸葛亮忙不忙,累不累。
高示其私下对华进叨叨,皇帝是个懒人。
华进不以为高示其是忤逆,他喝着诸葛亮掏腰包买的酒,吃了人的嘴短,自然赞同高示其的说法,还补充了一句,陛下有点没事找事。
高示其深以为华进的评价很精辟,她每次看见诸葛亮恭恭敬敬地对黄门回答皇帝无聊的问题,都会想起昭烈皇帝。
昭烈皇帝从来不会拿那些莫名其妙的杂碎事打扰诸葛亮,他是觉得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拿去找诸葛亮处分,是无能,更是窝囊,倘或有哪个不长眼的下属寻诸葛亮解决琐碎麻烦,必定会遭他一顿臭骂。
他总是训诫下属,若不是火烧眉毛的要命大事,不要去找诸葛亮,你们的私事、烂事自个一床被子闷着了吧,娘们儿才爱计较鸡零狗碎,大丈夫成日地算计家长里短,像什么鬼样子!
为什么气概凛然的父亲会生出一个柔媚无骨的儿子,高示其想不通。
如果昭烈皇帝还活着该有多好呢。
高示其很想念他,她知道诸葛亮也想念他,蜀汉的老臣们都想念他,她常听老臣们念叨先帝,有些人才唤一声“先帝”,眼泪便流下来了。
她想着昭烈皇帝,觉着眼睛酸胀,转了背过去,这当口,诸葛亮刚刚送走了传口谕的黄门,高示其记不住皇帝又遇到了什么麻烦,记住也没用,她挺讨厌在丞相府看见皇帝身边的人,讨厌黄门用那特别无耻的语气对诸葛亮问话,诸葛亮越恭顺,她越愤怒,若不是那所谓的君臣有别,只怕会撺掇华进冲入蜀宫,把皇帝揪出来打一顿。
诸葛亮看住高示其,问她这么久不回家,家中亲人岂不会牵挂。
高示其这才想起有必要回去看一眼鹿惊风,她躲出来,也不是想从此不理鹿惊风,只是嫌他吵,赌了一口气,这当口气早就消了,不过碍着面子,也没人给她递台阶,她憋着不回去,既然诸葛亮提及,她便得了一个奉丞相令回家省亲的借口,乐呵呵地就跑出了丞相府。
这一路飞到家,站门口就喊道:“老不死!”
门里没人答允,许是鹿惊风又喝多了,还在赖床呢,高示其推了推门,门从里边锁住了,她来了气,以为是鹿惊风故意不放自己进门,她便从院墙上飞身跳入,做了一次穿窬盗贼。
“鹿惊风,给我死出来!”
高示其跺着脚吼道,声音像钢块儿,砸下去掷地有声,鹿惊风便是宿醉沉睡,也当被惊醒。
可屋里无人回应,小院里风扫庭阶,花木吹绿,宛如寂静的一座古庙,封存在时间沉默的怀抱里,已被遗忘了一辈子那么久。
高示其心里发紧了,她跳进内院,一间又一间房搜寻,可哪儿都没见到鹿惊风,仿佛这里原本是一座空宅,从不曾住过人,也不曾有过鹿惊风这个人,也许一切根本就是一场离奇的梦。
她再次返回正堂,却发现一面案上扣着一只小包袱,她把包袱拿起,底下压着一片青竹简,落着一行潦草的字:见字如面,急事,切切,暂别旬日,鹿。
她把包袱解开,里边是一柄刀锋锐利的短匕,一包成都最负盛名的红豆饼,可惜时间太久,已发霉了,她看着包袱里的东西,眼睛忽然就疼了。
这是鹿惊风送给她的寿礼,只是她收迟了半个月。
她抚着包袱里的礼物,缓缓地坐下去,泪也摔下去,七零八落。
她便是有十分恨鹿惊风,也有十二分依恋他,她和他斗气争执冷战,一半是过去的芥蒂作祟,一半是女孩子耍横,她永远都做不到和他真正生分,倘若让她从此与他决裂了,便是割了她的心。
她其实很愿意和鹿惊风一辈子相依为命,不管他们之间是像父女,还是像师徒,或者像别的什么,鹿惊风早已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是她的骨血,再也分不开了。
丁的一声,一线金光从包袱底跳出来,在地上滚了一圈,划出浅浅的痕迹。
高示其好奇,伸手捡起来,却原来是一枚金指环,指套上刻了一朵金花,形状很像金蚕花。
她仔细一凝,那金花上雕了细细的纹路,头发丝儿一样纤密,仿佛符咒,她认了很久,记得似乎是南中祭神的咒语,鹿惊风教过自己,这是祭河神的咒语。
这难道也是鹿惊风送给自己的寿礼?
她权且相信是这样,重新扎好包袱,那枚指环,她找来红绳系上,套在脖子上,冰凉冰凉的指环贴着胸口,像苍凉的吻。
她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说:“你送的礼,我不客气收了,回来再和你算账。”她把包袱抱得牢牢的,跳跳蹦蹦地奔了出去,像是归家的梅花鹿。
上巳后,朝廷平南大军开拨了。
平南大军兵分三路,一路由诸葛亮统兵,从西路直奔越嶲郡,进攻高定叛军;一路由马忠率领,从东南方经僰道攻打牂牁郡;一路由李恢指挥,从中路向叛乱中心益州郡开拔,直抄雍闿、孟获后方。
百官代皇帝送大军出征,大家伙在南门目送大军离开,也不再跟随,唯有马谡送了一程又一程,一路上和诸葛亮说个不休,一个在车上,一个在马上,借着风传话。
华进便去捅高示其,“你说马黑子要送到啥时候?”
马黑子,是华进和高示其给马谡取的绰号,皆因为马谡很黑,用高示其的话说,一到晚上,马谡就消失了。
“他不会是想一路送下去,送到后边,跟咱们去平南吧。”高示其表现得很有智慧。
“难说!反正丞相每回和马黑子说事,三五个时辰跑不了,这么说下去,一准儿走到僰道了。”
谁都看得出诸葛亮很器重马谡,两人常常密议朝务,便是彻夜不眠,高示其私下评价马谡的话实在太多,偏生每句都打在丞相的软肋上,故而丞相从不以为他是空谈。
两人一面窃窃私语,一面竖起耳朵偷听,恍惚听见马谡在说什么“攻心为上攻城为下”,诸葛亮一直在点头,在车上伸出手,和马谡一握,说了一句“多谢良言”。
两人对视一眼,那意思是马谡又打中丞相软肋了,再说两句,马谡就该跟着去平南了,可诸葛亮却开始劝马谡回去,马谡果然是不肯,诸葛亮又劝了几句,马谡也不好意思争持,他便在马上行了一礼,停在路边目送。
高示其回过头,马蹄扬起的黄尘遮蔽了马谡的脸,他一直待在原地不动,只是举起手,向烈烈旌旗下远去的背影告别。
她疑问道:“什么叫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华进搔搔头,“不知道,你去问丞相吧。”
高示其不敢问,偷听丞相谈话不说,还把谈话内容拿去问,她没有八颗脑袋,不敢冒这种风险。
她去看诸葛亮,他稳稳地端坐在车里,背很直,那会让目光望到很远,远到哪里呢,高示其不知道,可她相信会是山的山外,水的水外,天地也不能隔绝。
她凝视着他的背影,仿佛看见闪光的丰碑,从此万里征程,关山月明,胡笳悲歌,随着他一路走下去,仿佛跟随信仰。
因为时间也罢,空间也罢,生与死也罢,聚与散也罢,在信仰的丰碑下,都失去了界限。
西路平南大军在僰道驻次了。
再往南而行,便进入瘴气弥漫的南中疆埸,此处崇山峻岭,万壑嶙峋,湍急江水从险峻峡谷间呼啸而过,仿佛困顿不得伸展的巨龙,时不时发出愤怒的龙吟。
平南的征程从一开始便注定了不平坦。
快入夏了,天渐渐热了,蚊子也多了起来,于是,高示其每天的任务除了保护诸葛亮,就是打蚊子。
她和华进进行了轰轰烈烈的打蚊子比试,你扇一只,我灭一只,可那蚊子却扑之不灭,依然不屈不挠地飞上身,一不留神,就被叮咬一个大红包。
听说进入南中后,蛇虫毒蚁更多,漫山遍野皆是危机,一弯溪、一丛花里也暗藏杀机,着实让人胆寒,仗还没打,士气便缺了一个口,只管往外漏气。
在僰道驻次的第二日,华进便被咬了满脸包,红红肿肿,像是过度成熟的苹果,高示其乐得奚落,她说华进太脏,蚊子都好叮臭肉,你看蚊子怎么不叮丞相,不叮我。
华进气得足有两个时辰没和高示其说话。
其实高示其也被咬了,都在背上腿上,她不好意思拿出来博同情,诸葛亮有没有被咬,她不知道,反正诸葛亮就算被咬,也不会到处嚷嚷。
和诸葛亮朝夕相处的修远天天跳脚说蚊子多,这要是去了南中,还怎么得了,先生,我给你找领斗篷罩住头,若是破了相,我没法向夫人交待!
南中到底是什么样子,高示其其实挺好奇,她不怕蛇虫毒蚁,不怕传说中深藏魔鬼的丛林峡谷,不怕谣传里血腥野蛮的南中人,南中是她母亲的故乡,也该是她的故乡,高示其没把平南当做是战争,而是归故里,她想的是,如果能不打仗,大家和和睦睦,好吃好喝,汉人夷人一块儿玩樗蒲斗蛐蛐唱山歌,那该多好呢!
僰道县公署现在是临时驻军处,本来当地官吏是想在城里辟一所别院给丞相住,在这偏僻的小县,一年到头对着的不是高山湍流,便是蚊子跳蚤,难得见到高官显贵,何况是一国丞相,地方官务必要巴结一番,苞苴交易不敢明目张胆地做,总也要把丞相伺候得舒心些儿,日后蟾宫折桂也方便些,可诸葛亮不想大费周章,不接受殊遇,只肯住在公署,也不准地方官折腾花样。
黄昏日落,寒鸦归林,残照楼台,本是万家安息之时,僰道公署里却是灯火通明,诸葛亮走到哪儿,哪儿的灯定会彻夜不熄。
夜色将至,蚊子更猖獗了,高示其手脚并用,大肆地拍死蚊子,华进不住地抽自己的嘴巴--其实他是在打蚊子,修远一直在跳脚,唯有诸葛亮纹丝不动。
高示其寻思着,要么是诸葛亮天生防蚊,要么蚊子叮人也要看尊卑等级,闻着丞相的气味便绕道了。
诸葛亮正在召见南中各郡使者,他和永昌郡使者说的话最多,夸赞功曹吕凯忠勤国事,南中叛乱以来,幸有他和郡丞王伉不屈叛贼,誓死守土,俾得国家边境安宁。
使者听得脸上有光,口里说着谦恭的话,心里却浪花不断,丞相每个夸赞的字都记得清清楚楚。
至于其他郡,益州郡、越巂郡、朱提郡,诸葛亮都一一叙话,挨个地问讯当地风俗民情,叛乱事宜,以及目下的平叛进展。
四个郡的使者都问完话,该吩咐的也吩咐了,各自揣了朝廷诏令也退下了,牂牁郡的使者还没来。
诸葛亮忧心起来,僰道的地方官去外边打探消息,说仍然没有踪影,按说,牂牁郡离僰道的距离没有益州郡永昌郡远,到达速度却最慢,事儿有些蹊跷,可一切都没有定论,只得频繁遣人去必经的路上接应,一有消息立即通报。
夜幕垂低了,诸葛亮的公务依旧没有处理完,刚召见完南中使者,又和成都来的尚书台官员谈公事,高示其和华进还在噼啪地打蚊子,修远嫌他们太吵,撵了他们去外边看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