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这静谧中,夜风荡来了诡谲的芬芳,空气里有烧灼的气息,那像是当年未曾消散的灰烬,依然带着滚烫的血腥味。
她蓦地停住了,她向着黑漆漆的周遭看去,黑夜从每个角落滚滚扑来,仿佛跳出心底的记忆残骸,她在记忆厚重的尘埃底下翻出两张面孔,是模糊的也是清晰的,是喜悦的也是哀伤的。
她忽然地悲从中来。
这里曾是她的家,是封存她所有美好回忆的珍贵宝匣,可她竟就那么轻易地丢失了,从此再也找不回了。
“娘…”她发出了一声泪涔涔的呼唤。
背后风声骤起!
高示其的警觉赶不上变故的速度,当她意识到危险逼近时,却是掌风袭面,她来不及躲了,本能地往后一躲,胸口擦过去了,那一掌却生生击在肩头,她被整个地击飞了,重重地摔在地上。
她倒在院里的大柳树下,疼得满目浑噩,恍恍惚惚听见有人暗哑着声音说:“是不是朝廷的细作!”
“管是什么,杀了就是!”
说的话居然不是汉话,高示其跟鹿惊风学过夷语,她清楚地分辨出,这是夷语,只是她看不清说话的人是不是南中夷人。
院外的脚步声陡地响起,许是亲卫被惊动了,听得铿铿的金属撞击声,或者是他们拔出了腰刀。
“人来了,快走!”有人焦急道。
“可是,屋里的…”
说话的人不容置疑,“不能暴露行踪,顾不得了!”
高示其想站起来阻止他们离开,可她全身乏力,一根指头也抬不起,耳听得一片杂沓的奔跑声,很快那声儿低落了,应是跑远了。
亲卫狠狠地撞开了门,院里空荡荡的唯有风吹过,只有一个受伤的高示其,枯枝似的躺在柳树下,睁着迷蒙的双眼。
“刺客!”亲卫的宝刀劈在高示其的头顶。
“刺,刺…”高示其说不出话来,她憋红了脸,一只手敲着地面,狠着力气,把声音砸了出来:“我是丞相府亲卫!”
亲卫呆愣,高示其哆哆嗦嗦地把探进腰间革囊,好不容易掏出一方铜令牌,结结巴巴地说:“长眼睛看着,这是丞相府令牌,哎唷,我说你们太蠢了,让真正的刺客跑了,还,还不去追,追,你们作,作死吧,待会丞相,丞相来了,你们,你们等着砍头!”
亲卫还在怀疑,门外忽忽起了喧嚣,有亲卫奔出去探情况,进来时就刷白了脸,说是丞相杨大人董大人都来了,哥几个的祸事惹大发了。
仨亲卫抹着泪出去迎候诸重臣,心里悬吊着锋利的刀,脑子里已是稀粥煮面糊,早忘记了院里还有一个需要照顾的高示其。
高示其喘着气,翻开肩头衣服,哪儿有个巴掌印,一片淤青中央绽出半朵泛蓝花朵,宛如被云烟吞噬的残月,她认得,这是月食蛊。
她心里一片冰寒。
蛊毒教!
怎么会是蛊毒教,是蛊毒教特意来成都找她和鹿惊风,还是一场意外呢?
黑寂的老宅里亮起了灯光,华进的大嗓门抛过院墙,响亮地在耳畔爆炸,“高示其,你还活着么?”
高示其没力气答应,她打叠着精神思索为什么“刺客们”会弃自己而走,也许他们以为凭这不容情面的一掌便能取了自己的性命,可他们不知道,世间有金蚕蛊能克制一切蛊毒。
是金蚕蛊救了自己,或者说,是母亲救了自己,便在这座旧宅里,她第二次和死亡擦身而过,可她相信父亲母亲的在天之灵护佑了自己,他们没有死,他们一直都在,在每个绝望的瞬间,在每次悲伤的刹那,都会听到他们的亲昵耳语,得到他们的温暖拥抱。
高示其很想哭,也许已经哭了,只是她不自知,她听见诸葛亮的声音急匆匆地飘进来,她也看见诸葛亮走向她,白羽扇上落满了月光,月光在行走中跌落了,落在她湿漉漉的脸上,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伤到哪里了?”诸葛亮的声音温暖得像一团明亮的火。
高示其哽咽着说不出话,她想说,我不和你怄气了,我错了,你以后尽管骂我,别说是骂愚蠹,就是再狠的话,我也忍下去。
“丞相…”她委屈地呼唤着,她在他面前哭成了一个没出息的孩子。
四
刘禅翻了个身,酣梦便缓缓碎了,窗外阳光刺进来,伤了眼睛,他用手挡了一下,口里模糊地说了什么,而后,他努力地让自己睁开眼睛。
透亮的光在床头晕出一个人,他看不清,恍惚觉得像诸葛亮,他以为自己在做梦,甚至也认为自己睡在蜀宫,举手一挥,没有精致的金钩,没有满床发光的佩玉,空气里也没有麻醉人的熏香,窗外也听不见侍卫安静的脚步声,只有沸腾的市井嘈杂,在窗台上开出火泡,他才想起这是在成都里坊。
他咧开嘴笑了一声,有内官络绎而入,他一把攥住他们的手,扶着头坐起来,对床头的影子稀里糊涂地说:“相父,你怎么也在?”
“臣在等陛下。”那影子回答。
刘禅差点摔下床,他晃了晃脑袋,那张脸清晰起来,阳光是最好的明镜,映出他的相父,严肃、冷峻、安静,那是属于丞相的脸,也有愁烦、担忧、无奈,那是属于相父的脸。
是诸葛亮!
刘禅整个人像掉进深井里,强烈的失重感让他惧怕起来,他不知道诸葛亮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诸葛亮会知道他留宿民居,更不知道诸葛亮会对他说些什么,他纵算一晌贪欢,也知道天子不该外宿民间,违礼是一定的,被众臣苛责也是一定的。
原来昨日皇帝离了丞相府,就没想回蜀宫,他想过一个不拘束的生日,又寻不着个法子,身边的内官便给他出馊主意,让他微服私访,说什么先帝当年也曾数次微服,陛下不过是效法先帝做派,以微服查访民情,而且古来明君都会与民同乐,陛下的寿诞本来就该与百姓同庆。
这番话正中下怀,皇帝当即就答应了,还逼着一个内官装作自己的模样,随天子卤簿返回皇宫,皇帝和五六个内侍偷偷溜了,先是去集市游逛,看饱了成都市井百态,天色近晚,又去酒馆畅饮,听说唱艺人演说传奇故事,听得兴头上,大把的钱派出去,赚得了有钱有闲的名头,宵禁后,寻了一户民居夜宿,皇帝因饮酒过量,偏又不胜酒力,沾着床便沉沉睡去,这一觉却是睡死过去,早忘记堂堂九五之尊居然躺在民间床榻上,也不知一般臣僚正在成都大街小巷搜寻天子身影。
一夜欢畅乐得忘乎所以,可当他睁开眼看见诸葛亮,才警醒自己闯了大祸,闪入脑中的念头是,诸葛亮会责备他么,群臣会上奏章连番指摘么,也许连深居内宫的太后也会对他的荒唐痛心疾首。
他穿上了皇帝的衮服,安坐在独属皇帝的御座上,接受众臣顶礼膜拜,可他其实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当遭遇事变,他拿不出帝王的威势来,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为自己开脱。
诸葛亮安静地凝视着惊慌失措的皇帝,刘禅的某个角度很像昭烈皇帝,比如急慌时都会眨眼睛,比如玩笑时耸鼻子的下意识动作,比如轮廓间隐隐的王者气,都是他从刘氏的血脉大江里掏出来的真金,可他到底不是先帝,先帝是热烈的火,亮眼得天地为之黯然,皇帝是绵软的线团,没有独当一面的魄力,也没有隐忍坚强的耐性。
可是陛下,你怎么就学不到先帝的优点,哪怕只是一点点,真的,只需要一点点。这偌大的江山需要的是一个英明果毅的帝皇,不是一个任性妄为的孩子。
诸葛亮心底无奈地叹息着,可他什么也没做,刘禅臆想中的苛责之言也没有说,他只是平静地说:“陛下且慢着衣,臣在外边等待。”
诸葛亮躬身走出了门。
一直守在外面的董允忙迎上来,说道:“怂恿陛下外宿的内官该如何处置?”
诸葛亮淡淡地说:“休昭持掌宫禁,按规矩办吧。”
董允明白了,他看了一眼旁边的杨洪,又说道:“我们拷问过这家女主人,她说陛下投宿时自称是客商,并没有曝露身份,故而她实不知是陛下,至于刺客,她说她一概不知,我问过内官,他们也说,投宿之时并没见这宅里有其他人。”
“也可能是过后才溜进来的,亲卫人数太少,内官又随侍在陛下身边,不一定知道内院来了人。”杨洪补充道。
诸葛亮问道:“你们怎么看这事?”
杨洪说:“我觉得她不像说谎,若她是刺客,事发后应该逃跑,怎么还留在这里等我们逮拿,说不通。再者,那几个刺客也有可能是寻常盗贼,盗窃时被高示其发觉,才动手伤了高示其。”
诸葛亮看向董允,“休昭以为呢?”
“我附议。”董允说。
诸葛亮轻轻摇头,“寻常盗贼怎么伤得了高示其,她可是身经烈战,纵是一时失手,也不止落败如此。”
“那,”董允犹疑了,“该怎么做?”
诸葛亮没做定论,“再查吧。”
董允又问:“此人是否交有司议罪?”
诸葛亮略一思索,“这事干碍太大,不可交有司议罪。”
董允自然知道,这事儿关系皇帝的颜面,拿出去公开论罪有损天子威严,他说道:“那是否秘密审问?”
诸葛亮没说是不是,实际是默认了,“嗯,高示其怎么说?”
“她说不知道是谁,只是才进来探看情况,便遭了偷袭。”
“哦。”
“这事就怕外边议论。”杨洪忧心道。
诸葛亮镇定地说:“舆论么…陛下微服查访民情,效先帝之风,如此而已。”
董允疑惑道:“可是若以此论宣传,又定了女主人之罪,岂不是不打自招么?”
诸葛亮一叹,“是两难哪,这样吧,刺客的事实际也说不清,到底是不是刺客还不能下定论,可遣密使秘密查访,对外可说是盗贼侵犯民居,幸有陛下微服,麾下亲卫与贼搏决…至于陛下投宿一事…不必逮拿女主人,先禁在此宅,查清案情再说。”
这番对策,既维护了皇帝的体面,又把阴事儿掩过去了,还给皇帝增了光,真是里子面子都赚够了,董允和杨洪钦佩之至,齐声道:“是。”
诸葛亮似想起什么,问道:“这宅子的主人何时迁入?”
杨洪说:“是一年前,原先宅子的主人遭了灭门惨祸,邻里都说是凶宅,没人敢住,房契一直归在官家名下,这家女主人贪图便宜,才置买了这座宅子,我遣人去成都县查证了,置房并没有不妥。”
“哦。”诸葛亮沉默了,目光深邃如望不到底的古井,可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一会儿工夫,刘禅已梳洗完毕,两名内官搀了他出来,他看得外边恭候的诸大臣,门外密密地排着虎贲侍卫和丞相府亲卫,便羞得无地自容,只拿袖子遮着脸。
高示其扶着华进的肩膀也跟了出来,她其实已无大碍,肩上的伤虽疼,但没伤及骨头,养两天自然痊愈,只是懒怠动,这会子装起了重伤,正琢磨怎么让华进伺候得更体贴些。
她掐住华进的肩,“你能不能稳着些,我可还受着伤,抬脚不利索,你别这么风风火火,扭伤我的腰。”
“你不是伤到肩么,怎么现在又是脚又是腰?”
“肩上是明伤,其他是暗伤,你懂不懂,走好了,胳膊抬高点,方便我扶。”
华进不乐意高示其装弱女子,“你是中了刀剑伤么,就这么矜贵了,我看你满面红润,康健得很!”
“混账,不就让你扶一扶么,爱扶不扶!”高示其把手撒开了,“等你以后受伤,可别来找我帮忙。”
华进赌咒道:“我便是伤到要死,也不劳高将军动手!”
高示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甩开手,一瘸一拐地往前冲去,她在跨出门的一刹,像是情绪被忽然斩断,她猛地停住脚步,把目光扭向后。
晨光里院墙的轮廓像被风吹走的幅巾,边缘有焦黑的痕迹撇过去,仿佛散落的几绺头发,院里的土壤里没有花,过去的芬芳却没有消退,似乎长久地凝聚在空气里,从不曾离开。
那就再一次暂时告别吧,只为了未来更长久的驻扎,高示其狠下心,她把目光,把整个人统统收走,再不肯看了。
众人离了民居,诸葛亮让皇帝上了丞相轺车,他却杨洪董允随在后面,众人护卫皇帝,拐小路返回蜀宫。
到得蜀宫,诸葛亮才对刘禅说:“陛下倘若他日再有微服之意,可与臣等详说,不可再私自留宿民间,若是被一二宵小谋知,岂不有损万圣威仪。”
刘禅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唔唔”地作答,他心里一直梗着一件事,这时不得说了,“相父,能饶了,饶了他们么?”
诸葛亮知道皇帝的意思,他并不做过多解释,简练地说:“臣不能释法。”
刘禅不敢争持了,和诸葛亮争论,那是徒劳,他是没胆气的皇帝,可他想为自己狡辩。“其实,我只是,只是想效法先帝。”说出这话,自己都觉得脸红。
“臣能理解,陛下的初衷很好。”诸葛亮的语气格外温存,似乎是真的相信皇帝的拳拳之心。
得到这个承认,刘禅稍微放心了,诸葛亮亲送了他入宫,他走出去很远,回头看了一眼诸葛亮,还是那张脸,熟悉的脸,冷静中有温情,柔软中又有严酷,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相父?
诸葛亮目送皇帝走入深宫,那高高的宫墙像咬合的铁齿,将皇帝单薄的背影锁住了,他陡然对皇帝生出怜惜心。
还真是个孩子呢,骨子里总也去不掉那少年人的轻佻放任,他不是先帝,不是这个时代虎狼一样的英雄,他是软弱的羊,他向往没心机的玩乐,没负累的轻松,远大的志向和如山的抱负,于他只像一个虚无缥缈的泡沫,他从不曾真正领会过属于他父亲的英雄心,让一个孩子负担一个国家,是很残忍,可是却是不得不做的选择。
可生于此时,谁又能真正选择呢?
便揣着这零碎多杂的心事回到丞相府,那儿还有成山的事等着他,一个国家在等待他的决断,几十万人在等待他的护佑,还有一个穿越生死的承诺,在等待他践行,这也是他不得不做的选择。
他扭脸看了高示其一眼,“回去歇吧,今天告你的假。”
高示其对告假不告假毫无兴趣,她只是想问诸葛亮还记得那座宅子么,还记得那个叫程莘的女孩儿么,记得你救过她一命么,记得你牵她的手送她回家,记得你向她许诺会去看她,记得她不掩饰的欢喜和向往,你记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