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示其现在是丞相府亲卫,能自由出入丞相府,她会常常去看小南,自然少不了带礼物,衣服鞋子首饰零食什么都有,但高示其没有欣赏品味,买的东西太不入眼,华进都嘲笑过她的眼光,小南原来还对高示其道谢,也婉拒过,可都勉强收下了,后来便坚决不要了,她说这里什么都有,你别再送了,外边闲话好多。
高示其知道是什么闲话,人人都说她喜欢小南,高示其从来不解释,由得他们纷传风月事,她是觉得自个问心无愧,没必要去理会闲言碎语,可小南说她在乎,这让高示其很是不舒服。
当初高示其把小南送进丞相府时,她对高示其挺亲近,每次高示其来看她,她都带着笑脸,偶尔也能倾诉心事,慢慢就疏远了,或者是为避嫌,见面也没几句话,笑容很浅,或者根本就很冷淡。
高示其也不在乎,爱理不理,华进分析说小南大约是没看上你,看上别人了,高示其才不管小南到底看上谁,只要没看上自己,那就是最好结局。
这当口,小南出现了,众人都在看小南,看出了火花儿来,看得她不好意思起来,可高示其没看她,却盯着她手里的匣子。
华进赶紧跑到高示其身边,捏着鼻子说:“你心上人来了,你还不去献殷勤!”
高示其果然喊了一声:“小南!”
小南停住了,周围的人都在暗暗起哄,能现场看风月大戏,还真是欢快呢。
高示其不玩劈叉了,她把两条腿放正了,跳着跳着奔向南娭,“这什么匣子,能让我看看么?”
小南想也想不到高示其居然会问出这个问题,她还以为高示其是找话搭讪,犹豫了一下,“是夫人让我送过去,说是要给陛下饮此匣中之茶。”
高示其全部的目光都落在匣上,那深纹的朱红花朵,仿佛两滴溅开的血,即使过去了很多年,依然是新鲜的红。
小南被高示其专注的目光吓住了,虽然那目光似乎不是对自己,可难说不是有别的企图,她慌得向后退了一步。
高示其收回目光,淡淡地说:“没事,你去吧。”
小南抱紧匣子,三步并两步地走了,心里还庆幸着。她原来或者对高示其有过怀想,后来就没有了,她仍然对高示其心存感激,可她却不喜欢和高示其之间有不一样的改变,当她隐隐以为高示其对她别有念想时,过去亲人般的感激便渐渐淡漠了,彼此间像有了一层冰冷的隔膜,显得生疏起来,也或者,在她内心深处对高示其有种不可说的嫌弃,她接受不了高示其的粗率、无礼、莽撞,和粗门大嗓的高示其待在一起,她会说不出的难为情。
“你就这么把你意中人放走了?”华进满脸都是失望。
高示其瞪他,“你管闲事管太宽了,管管你自己的婚姻大事吧,华家三代单传的独子!”
华进认真地抓抓头,“其实,我在想,如果你不是男人,要不我娶你吧,虽然我挺恶心你,可和你一块儿过日子,一不会闷,二我们互相讨厌,自然不会有拘束,这样大家都得自在,你觉得呢?”
华进话没说完就笑开了,笑得每块骨头都在作响。
高示其一身的冷汗都冒出来了,她想起昭烈皇帝曾经一度想把她许给华进,嫁给华进,对她真真是生不如死的折磨。
“我就是嫁给猪,也不会嫁给你!”她怒吼道。
华进被惊得一跳,“干嘛,开个玩笑而已,小气。”他也被激起傲气,“谁稀罕娶你,别说你是男人,就是个女人,我也看不上你,倘若我发疯娶了你,我一定被万箭穿心!”为了表示自己对高示其的厌弃,竟然发起了毒誓。
“我若是嫁给你,你一定不得善终。”高示其回敬道。
华进一愣,“怎么死的都是我!”
高示其把右腿往槐树上一抛,“那是你活该!”
茶奉上来,香味儿弥漫开去,皇帝捧在手心,深深地一嗅,“好香!”他端正地把茶送到唇边,眉眼带笑地看着诸葛亮,认真地呷了一口,露出孩子气的烂漫笑容,“真好喝!”
诸葛亮笑道:“陛下若是喜欢,臣这里还有,陛下都拿去吧。”
刘禅摇头,“君子不夺人所爱,我不抢相父的好东西。”
诸葛亮温和地说:“陛下寿诞,臣无以相赠,唯一茶聊表臣心,还单薄了。”
刘禅仍是拒绝,“那不成,相父为国事操劳终日,我没有优渥之恩,还要打相父的秋风,太说不过去,这礼,绝不能收!”
诸葛亮也不好强求,只好作罢了。
刘禅捧着茶走到窗边,外边是春明景秀,风景正好,他们正在丞相府内院,窗前千竿翠竹摇曳,一川溪流潺湲淌过,淙淙水声令人胸膈荡开,他不仅感叹道:“相父,你这里还真是过日子的好地方,比宫里好多了。”
诸葛亮谦恭道:“臣这里简陋不堪,杂乱不整,陛下万金之躯,怎敢委屈陋屋。”
说丞相府简陋过谦,杂乱却是真,其实若把目光从窗外挪到屋里,便能触及到那无处不在的文书,仿佛一座山连着一座山,却堆放整齐,可谓杂而不乱。
刘禅由衷道:“相父辛苦了。”
“臣,不辛苦。”诸葛亮平和地说。
刘禅看了诸葛亮一眼,他觉着诸葛亮也许没撒谎,诸葛亮就是天生劳碌命,让他闲在家无所事事,莫若取了他的性命,他大约很喜欢和成山的文书打交道,喜欢解决复杂的朝政纠葛,喜欢治国,也喜欢征战,那种连轴转的辛苦让他充实。
刘禅以为诸葛亮不可理喻,这世上谁不爱清闲,怎么诸葛亮就闲不住呢,这人有热爱做事的怪癖,不适合做玩伴,适合做事业伙伴。
“相父,”刘禅劝道,“别太劳苦自己,而今天下无事,正该颐养天内,何必劳苦终日,累坏了身体,不值当。”
可诸葛亮说了很煞风景的话,“而今南方不平,叛乱迭生,季汉后方不稳,臣想请旨平南。”
对于做事狂人来说,你就是说现在是世界末日,他也能回你一句,我们还可以重建家园,那么就让我们去奋斗吧。
刘禅拿诸葛亮毫无办法,既然说到平南,他不得不出面说话了,“南方丛林密布,瘴气横生,加之民风粗野,难服王教,相父为一国之相,怎可深涉险地呢,我始终觉得,不如派一骁勇之将率兵平叛,相父坐镇成都指挥即可,倒不用亲历亲为了!”
诸葛亮静静地说:“臣也知南中险恶,但平南方叛乱易,收服南方民心难,臣之所以要亲去南中平叛,正是有此忧虑,想南中久不服王化,一旦以武功镇压,难保不复反,因此,臣才要亲赴蛮荒,以定方略,得保南中再不生乱!”
得!诸葛亮只要想做事,他总是能找出各种合适得体的理由,你反驳不了,还证明了他的深思熟虑是正确的。
刘禅无奈地说:“是这个理,但是成都也不能少了相父,若是相父去平南,朝中事务繁多,我向何人咨询?”
“陛下无虑,”诸葛亮有条不紊地说,“朝内大事,自有尚书台处分筹画;我朝使者半月前已出使东吴,想来不辱使命,修得两国交好;臣又宣传汉中太守魏延,令其遣兵扼守关要,随时掌控北方敌情;若是确有疑难之事,自可以遣使送信南中,臣一定不会延误朝政,况臣已谋算好了,平南不会超过半年,必定尽快复返成都。”
刘禅彻底没话说了。
那么好吧,既然这人那么爱做事,就让他做吧,刘禅用皇帝的腔调说:“相父既然对朝政处置宁帖,那朕就允了相父南征之请!”
“谢陛下!”诸葛亮给刘禅跪下了。
诸葛亮这一跪,把刘禅心底留存的温情扫荡干净,他是来找诸葛亮过生日的,他想和诸葛亮畅谈心事,喝口美酒,吃口美食,说句好话,怎么说着说着就说到朝政上去了,这到底是在丞相府的后院,还是在蜀宫的正殿内。
相父,相父,你到底想怎么样?
刘禅记得先帝说过,丞相是大汉的福气,可,先帝怎么能容忍这样一个做事狂人,先帝好玩好精致,少年时飞鹰走狗,是涿郡出了名的市井玩家,他居然能和严谨认真的诸葛亮成为鱼水君臣,爱钻巷子找新鲜玩意的先帝,和天天琢磨做事的诸葛亮待一块儿,不会嫌闷么?
刘禅小时候很喜欢诸葛亮,那个白衣羽扇的先生是他心里最柔软的梦,他依恋诸葛亮,仰慕诸葛亮,想成为他羽扇上的一片清尘,做他衣袂上飘飞的月光,可而今一切都改变了,诸葛亮成为他丹墀下鞠躬尽瘁的忠臣,他就是想找诸葛亮过生日,也要受着千百人的围观,彼此说几句体己话,不间断的虔诚叩首却要敲碎那曾经的亲密无间。
如果还能像小时候一样,牵着诸葛亮的手,缠着他给自己讲故事,买糖果,该有多好啊。
他复杂地看着诸葛亮,诸葛亮像是老多了,白发从发冠下不断地冒出来,怎么也掖不住,腰板也有些佝偻了,整个人比去年又瘦了,那身朝服像是特意改小了。
唉,相父老了,到底他是为国操劳,自己就体恤些吧。
刘禅心里酸苦,伸手拉起诸葛亮,“相父起来吧。”
他很想学先帝,生日时寻一二亲近老臣,把话酌酒,畅叙心事,可先帝能和老臣们没顾忌的相处,他为什么不行呢,他沮丧极了,失望极了。
他本来还想和诸葛亮共进晚膳,此刻心绪全无,便说道:“我回去了,相父多保重身体。”
诸葛亮亲送皇帝到门首,目送皇帝卤簿远去,直到看不见了,他才折返回去,身后陆陆续续跟随了一大票官儿,走到后院书房时,身后的人头数已是黑压压一片,像跟了一群乌鸦。
丞相!
丞相!
丞相!
狼似的喊声此起彼伏,满屋子都挤着人,插脚的空隙都没有,各级官员依旧疯了一般涌入屋里,把满怀的文书放在诸葛亮案头,两片嘴皮着急地上下翻动,嚎叫着哪里受灾了,赈灾的钱粮得赶快从大司农调拨;南中四郡叛乱越演越烈,该怎么处断;都江堰春季开淤工程动工了,想请丞相令,诸如此类。
皇帝来这一日,积攒的事已满到屋顶上去了,倘若皇帝还要和诸葛亮共进晚膳,吟赏月光,再和诸葛亮彻夜长谈,这帮官员也许要急得跳河了。
诸葛亮翻动着案头文书,口里说道:“慢慢来,不要急。”
说是慢,实际上诸葛亮速度非常快,一手书写两份丞相令,一面和三个问事官员说话,一面用眼睛望向另外两个官员,意思是你们说你的事,我听得见。
修远被生生挤出了屋子,他连门都迈不进去,他看见蒋琬被挤成了一根面条,张裔贴着门在喊话,至于马谡,已经淹没在人海中。
他叹了口气,说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话:“陛下还不如不要来,先生又要熬夜了。”
他回头,看见高示其和华进在门外跳蹦,他语气沉重地说:“在外边等着吧。”
“等多久?”高示其问。
修远苦笑道:“天知道。”他眼看着天色渐沉,晚风陡起,难过地说:“今晚又睡不成了。”
三
高示其把脑袋探进屋里,诸葛亮还在忙,有一个多时辰了,他始终埋头疾书,也不忘记和不知是哪个公门的千石官员说话,那官员像是舌头打结,说话断断续续,高示其听着都头痛,难为诸葛亮居然能理清逻辑。
已是夜色深沉,星光如雨,落得丞相府满地华彩,一钩残月穿过竹林,仿佛一弯俏皮的眉毛挂在林间,随风摇曳。
她一转脸,华进倚着门睡着了,呼噜声很难听,她很想在他的鼻孔里插两片竹叶。
她和华进在门口守了五个多时辰了,后来修远送来晚膳,诸葛亮没空吃饭,让修远拿出去,她和华进就帮诸葛亮吃光了,修远第二次送来晚膳,诸葛亮还是没空,她和华进又吃了,到第三次,她和华进吃不动了,修远便放在诸葛亮案头,结果让一位没吃晚饭的尚书台官员吃了。
修远第四次送来晚膳,这次他严防死守,不仅高示其和华进不能当宵夜,无论哪儿的阿猫阿狗都不能碰,但,诸葛亮依然忙得吃不上饭。
那晚膳渐渐冷了,诸葛亮碰都没碰一下,他甚至忘记世上有吃饭这回事,他的世界是怎么也处理不完的朝政,修远心疼得眼泪都要淌了。
高示其也想帮修远把饭塞进诸葛亮的口里,哪怕是灌进去,她于是想不通,为什么诸葛亮会这么忙呢,他几乎做了一个国家的事,他把国家背在身上,揣在兜里,他想的念的都是国家,他爱蜀汉,胜过爱世间一切。
高示其又想起先帝的话,有丞相在,汉朝不会亡。
可如果丞相不在了呢,比如,被累死了呢?
这个念头让高示其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可她同时又闪出另一个罪恶的念头,先帝你真是坏呢,你让他负担汉朝,他会把命都献出去,可先帝也许知道,即便他没有要求,诸葛亮也会主动背负。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几年后,高示其在一篇奏章上看到这句话,她什么都懂了。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高示其打了个呵欠,那个问事的官员也打着呵欠出来了,屋里的人少了,有个马谡,靠着墙角打盹,蒋琬在帮诸葛亮整理文书。
诸葛亮还在写丞相令,头也不抬地说:“明日始,准备平南事宜,我若去南方,你和张君嗣暂掌丞相府。”
“丞相定了哪天走么?”
“过了上巳就走。”
诸葛亮把最后一份丞相令合上,戳了白文印,交给蒋琬,“发下去。”
蒋琬捧了文书出门,诸葛亮抬起酸胀的脖子,却看见马谡歪着头睡得正沉,鼾声不自主地扬起来,屋里的鼾声和屋外华进的鼾声彼此回应,他不禁笑了。
马谡猛地惊醒,睁着惺忪睡眼,懵懂道:“天亮了?”
诸葛亮笑着摇头一叹,“回去睡吧,别在这儿耗着。”
马谡醒了,心里一直存着的事跳了出来,“丞相要平南么?”
“嗯。”
“能带我去么?”马谡期颐道。
诸葛亮轻轻摇头,“你得留守成都。”
马谡不无遗憾,他恳求道:“丞相就让我去吧。”
诸葛亮微笑道:“这事以后再议,至于现在,”他看看马谡熬红的眼睛,“回去睡觉!”
马谡知道这是诸葛亮要赶自己回去睡觉,他也不争了,行了一礼,缓缓退出了门。
修远赶忙说:“先生,饿了没有,饭菜都凉了,我去厨下让他们重新做,你想吃什么?”
诸葛亮毫无食欲,“没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