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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爱犬颗韧(3)

我们怎么也没想到颗韧,是它在忙死忙活地为我们扯皮条。它好心好意地揭露我们的青春萌动,同时出卖了我们那点可怜的秘密。它让我们都变成了嗅来嗅去的狗,去嗅别人的发情征候。没有颗韧的揭示和出卖,我们的出轨应该是安全的。在把内裤和乳罩偷偷对换回来时,我们感到越来越逼近的危险。然而我们控制不住,这份额外的接触刺激着我们作为少男少女的本能。

在恐惧中,我们尝试接吻,试探地将手伸到对方清一色的军服下面。我们怎么也不会想到,是颗韧这狗东西使我们一步步走到不能自拔的田地。

颗韧也没想到,它成全我们的同时也毁了我们。终于有一对人不顾死活了。半夜他俩悄悄溜出男女宿舍,爬进行军车。我们也悄悄起身,冯队长打头,将那辆蒙着厚帆布的车包围起来。

黑暗中那车微微打颤。

我们都清楚他俩正做的事,那是我们每个人都想做而不敢做的。只有让他俩把事做到这一步,我们才会像一群观看杀鸡的猴子,被吓破胆,从此安生。我们需要找出一对同伴来做刀下的鸡。我们需要被好好吓一吓,让青春在萌芽时死去。

冯队长更明白这一点,他的青春在二十年前就死光了。他按住不断刨脚的颗韧,看一眼表。他心没狠到家,想多给他俩一点时间,让他俩好歹穿上衣服。他从表上抬起脸,很难说那表情是痛苦还是恶毒。他说:“小崔、李大个儿两个同志,砍绳子!”

绳子一断,车篷布唰啦落下来。里面的一对男女像突然被剥出豆荚的两条虫子,蠕动尚未完全停止,只等人来消灭。那是很美丽很丰满的两条虫子,在月光下尤其显得通体纯白。

我们全傻了,仿佛那变成了虫的男女士兵正是自己,那易受戳伤的肉体正是自己的。

“不准动!”冯队长的乌鸦音色越发威严,“把衣服穿起来!”

谁也顾不上挑剔冯队长两句口令的严重矛盾。“听见没有?穿上衣服!”

我们都不再看他俩。谁扯下自己的衣服砸向赵蓓。赵蓓呜呜地哭起来,赤裸的两个肩膀在小周手里乱抖。小周将那衣服披在她身上。

女兵们把赵蓓搀回宿舍,她呜呜地又哭了一个钟头。天快亮时,她不哭了。听见她翻纸,写字,之后轻轻出了门。谁跟出去,不久就大叫:“赵蓓你吃了什么?”都起来,跑出门,赵蓓已差不多了,嘴角溢出安眠药的白浆,一直溢到耳根。

赵蓓没死成,拖到军分区医院给救了过来。但她不会回来了,很快要作为“非正常复员”的案例被遣送回老家去。小周成了另一个人,养一脸胡子,看谁都两眼杀气。很少听他讲话,他有话只跟颗韧唠唠叨叨。

一天,我们突然看见颗韧嘴里叼着一只紫罗兰色的拖鞋。这下全明白了。那是赵蓓和小周的事发生五天之后。只听一声喊:“好哇!你这个狗东西!”

顿时喊声喧嚣起来:“截住那狗东西!截住颗韧!”

颗韧抬起头,发现我们个个全变了个人。它倒不舍得放弃那只拖鞋,尽管它预感到事情很不妙了。这回贼赃俱在,看它还往哪里跑!

颗韧在原地转了个圈,鞋子挂在它嘴上。它眼里的调皮没了。它发现我们不是在和它逗,一张张紧逼过来的脸是铁青的,像把它的兄姊吊起剥皮时的脸。它收缩起自己的身体,尽量缩得小些,尾巴没了,脖子也没了。

它越来越看出我们来者不善。我们收拢了包围圈,在它眼里,我们再次大起来,变得庞大如山。它头顶的一片天渐渐给遮没了。

谁解下军服上的皮带,铜扣发出阴森的撞击声。那皮带向颗韧飞去。颗韧痛得打了个滚。它从来没尝过这样结实的痛。

“别让它逃了……”

颗韧见我们所有的腿林立、交叉,成了网,它根本没想逃。

“揍死它——都是它惹的事!”

脚也上来了,左边一下,右边一下,颗韧在中间翻滚跌爬。小周手里被人塞了条皮带。

“揍啊!这狗东西是个贼!”人们怂恿小周。

小周不动,土匪样的脸很木讷。紫罗兰色的拖鞋是赵蓓的,她人永远离开了,鞋永远留下了。他从地上拾起鞋,不理睬我们的撺掇。“还不揍死这贼娃子……”

我们真正想说的是:揍死颗韧,我们那些秘密就从此被封存了。颗韧是那些秘密的唯一见证。我们拳脚齐下,揍得这么狠是为了灭口。而颗韧仍是一脸懵懂。它不知道它叛卖了我们,它好心好意地撮合我们中的一双一对,结果是毁了我们由偷鸡摸狗得来的那点可怜的幸福。

小周“刷”地给了颗韧一皮带。

我们说:“打得好!打死才好!”

小周没等颗韧站稳又给它一脚。

颗韧被踢出去老远,竟然一声不吭。勉强站稳后,它转回脸。

一线鲜血从它眼角流出来。它看我们这些杀气腾腾的丘八从绿色变成了红色。

“这狗是个奸细!”

“狗汉奸!”

血色迷蒙中,它见我们渐渐散开了。它不懂我们对它的判词,但它晓得我们和它彻底反目。第二天清早出发,我们一个个板着脸从它身边走过,它还想试探,将头在我们身上蹭一蹭,而我们一点反应都没有。哨音起,我们上了车,它刚把前爪搭上车梯,就挨了谁一脚,同时是冷冰冰的一声喝:“滚!”

它仰着脸,不敢相信我们就这样遗弃了它。

车开了。颗韧站在那里,尾巴伤心地慢慢摆动。它望着我们两辆行军车驶进巨大一团晨雾。我们都装没看见它。我们决不愿承认这遗弃对于我们也同等痛苦。

中午我们到达泸定兵站,突然看见颗韧立在大门边。猜测它被人收容了,新主人用车把它带到这里。然而它那一身红色粉尘否定了前一个猜测:它是一路跟着我们的车轮跑来的。沿大渡河的路面上是半尺厚的喧腾红土,稍动,路便升起红烟般的细尘。它竟跑了五十公里。

我们决不愿承认心里那阵酸疼的感动。

它远远站着,看我们装舞台,彼此大喊大叫地斗嘴、抬扛,就像没有看见它。它试探地走向小周,一步一停,向那一堆它从小就熟悉的鼓靠拢。小周阴沉地忙碌着,仿佛他根本不记得这条风尘仆仆的狗是谁。

小周的冷漠使颗韧止了步。在五米远的地方,它看着他,又去看我们每一个人,谁偶尔看它一眼,它便赶紧摆一摆尾巴。

我们决不愿与它稀里糊涂讲和。

演出之后的夜餐,我们围坐在一起吃着。都知道它在饭厅门口望着我们,也都知道它整整一天没吃过东西。但谁也不吱声,让它眼巴巴地看,让它尴尬而伤心地慢慢摇尾巴。这样第二天它就不会再死皮赖脸跟着了。

然而第二天它仍跟着。

到了第三天,我们见它薄了许多,毛被尘土织成了网。这是最后一个兵站,过了它,就是通往成都的柏油大道。意思是,我们长达八个月的巡回演出告终了。绝不能让这只丧家犬跟我们回营区,必须把我们与它的恩怨全了结在这里。

几个往西藏去的军校毕业生很快相上了颗韧。他们不知道它与我们的关系,围住它,夸它神气英俊。其中一人给了它一块饼干,颗韧有气无力地嗅嗅,慢慢地开始咀嚼。毕业生们已商量妥当,要带这条没主的狗去拉萨。他们满眼钟情地看它吃,像霸占了个女人一样得意。

我们都停下了化妆,瞪着毕业生们你一下我一下地抚摸颗韧。我们从不这样狎昵地摸它。

小周突然向他们走去。我们顿时明白小周去干吗,一齐跟在后面。

“嗨,狗是我们的。”小周说,口气比他的脸还匪。

“你们的?才怪了!看你们车先开进来,它后跑来的!亲眼看到它跑来的!”一个毕业生尖声尖气地说。

另一个毕业生插嘴:“看到我们的狗长得排场,就来讹诈!”

小周上下瞥他一眼:“你们的狗?”

所有毕业生立刻形成结盟,异口同声道:“当然是我们的狗!”

小周转向我们,说:“听到没有:他们的狗!”

“你们的狗,怎不见你们喂它?”他们中的一个四眼儿毕业生逮着理了。

我们理亏地沉默着。

“就是嘛,这条狗差不多饿死了,”另一个毕业生说,“刚才我看见它在厨房后头啃花生壳子!”

得承认,颗韧的消瘦是显著的。我们不顾冯队长“换服装!换服装”的叫喊,和毕业生们热烈地吵起来。不一会儿,粗话也来了,拳脚也来了。

冯队长大发脾气地把架给拉开了。他把我们往舞台那边赶,我们回头,见那四眼儿正在喂颗韧午餐肉罐头。

小周站住了,喊道:“颗韧!”

颗韧倏地抬起头。它不动,连尾巴都不动。

四眼儿还在努力劝餐,拿罐头近一下远一下地引逗它。毕业生们不知道这一声呼唤对颗韧的意味。

我们全叫起来:“颗韧!”

它还是一动不动,尾巴却轻轻动了,应答了我们。冯队长说:“谁再不听命令,我处分他!”

我们把手拢住嘴,一齐声地叫:“颗韧!”我们叫着,根本听不见冯队长在婆婆妈妈威胁什么。

颗韧回来了,一头扎进我们的群体。它挨个和我们和好,把它那狗味十足的吻印在我们手上、脸上、头发上。队伍里马上恢复了它那股略带臭味的、十分温暖的体臭。

这样,颗韧和我们更彻底谅解了。我们的日子里没有了恋爱,没有了青春,不能再没有颗韧。

颗韧进城半年后长成一条真正的藏獒,漂亮威风,尾巴也是沉甸甸的。它有餐桌那么高了。它喜欢卖弄自己的高度,不喝它那食钵里的水,而是将脖子伸到洗衣台上,张嘴去接水龙头的水滴。它还喜欢向我们炫耀它的跑姿。冯队长训话时,它就从我们队列的一头往另一头跑,每一步腾跃出一条完整的抛物线。渐渐地,军区开始传,演出队改成马戏团了——院里不晓得养了头什么猛兽。

有了颗韧我们再没丢过东西。过去我们什么都丢,乐器、服装、灯泡,丢得最多的是军服。正是军服时髦的年代,有时贼们偷不到完整的军服,连烂成拖把的也偷走,剪下所有的纽扣再给我们扔回来。炊事班则是丢煤,丢米,丢味精。自从颗韧出现在演出队营地,贼们也开始传:演出队那条大畜生长得像狗,其实不晓得是啥子,凶得很!你一只脚才跨过墙,它嘴就上来了!那嘴张开有小脸盆大!咬到就不放,给它一刀都不松口,硬是把裤子给你扯脱!

一个清晨我们见颗韧胸脯血淋淋地端坐在墙下,守着一碗咸鸭蛋,嘴里是大半截裤腿。幸亏它毛厚,胸大肌发达,刀伤得不深,小周拿根缝衣针消了毒,粗针大麻线把刀口就给它缝上了。

夏天,我们院外新盖的小楼变成了幼儿园。常见巨大的司令员专车停在门口,从里面出来个黄毛丫头,瘦得像蚂蚱,五六岁了还给人抱进抱出,那是司令员的孙女,腮帮子上永远凸个球,不是糖果就是话梅,再不就是打蛔虫的甜药丸子。所有老师都撅着屁股跟在她后面,捏着喉咙叫她“蕉蕉”(抑或娇娇)。

演出队和幼儿园只是一条窄马路之隔。那辆气宇轩昂的专车一来,整条街的人都给堵得动不得。我们也只得等在门口,等那蚂蚱公主起驾,才出得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