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契诃夫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短篇小说巨匠。短篇《套中人》《变色龙》,剧本《万尼亚舅舅》《伊凡诺夫》《海鸥》《樱桃园》等,《万尼亚舅舅》是俄国批判现实作家契诃夫的杰作,写于1891年。万尼亚发现自己非常崇拜的姐夫极其平庸,开始悔恨自己25年来的枉然忙碌,但姐夫的少妻叶琳娜却让他陷入了一场激烈复杂的感情冲突之中……作者把戏剧冲突的焦点从个人与个人之间的冲突转移到个人与全社会的冲突上。万尼亚非常崇拜在大学当艺术教授的姐夫,自22岁起,25年来一直为其经营田庄。教授退休后携续弦少妻叶琳娜到乡间度日,相处中万尼亚发现教授极为平庸,遂因枉然忙碌痛感悔恨,但却又与阿斯特罗夫双双爱上了叶琳娜,于是开始了一场激烈复杂的人物感情冲突。
故事梗概
俄罗斯的一个古老庄园里,沃伊尼茨基·伊凡·彼特罗维奇早就醒了,可他懒得起来,呆呆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出神。他是个四十七岁的男人,应该说,他相貌不错,身材高大,肤色黝黑,头发和胡须都很浓密,显得强壮有力,可是他那浅灰色的眼睛总是带有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气,使他整个人看上去都无精打采的。
墙上古老的挂钟敲过三点,沃伊尼茨基才慢腾腾地从床上爬起来。他先点着一支烟抽着,然后撩起窗帘,透过玻璃窗打量着午后的花园。在阴沉沉的天空下,这花园显出一片破败的景象:春天的花过早地凋零了,园径上还残留着去冬的枯草,一株大橡树斜斜地倒在地上,那是在今年的第一场雷雨中被击倒的,索尼雅说过好几次,应该叫长工来把它移开,他答应着,却一直懒得安排……
沃伊尼茨基目光惆怅。他想起过去的花园,在这个季节里,早已是蜂围蝶转,花红柳绿,一片生机勃勃,而他和外甥女索尼雅像两只勤劳的蜜蜂,终日不知疲倦地在花园里和外面的庄园里劳作。后来的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厌倦了,不愿再做这些无意义的劳动,而只是抽抽烟斗,发发牢骚,再不就是躺在床上睡大觉,只剩下可怜的索尼雅,像只无头的苍蝇,这儿碰碰,那儿转转,忙得一团糟,却不知该忙些什么,眼看着庄园的收成一年比一年坏,花园也一天天凋零。
沃伊尼茨基听到花园中有人谈话,他找了找,看到在那株老白杨树下的桌上已摆好了茶具,他们家的老奶妈玛里娜坐在茶炉边织着毛线活,另外一个男人在她身旁走来走去,沃伊尼茨基认出那是住在附近庄园里的阿斯特罗夫·米哈伊尔·里沃维奇医生,他们是老朋友了。他们在谈着阿斯特罗夫。玛里娜像个老祖母一样,絮絮地劝阿斯特罗夫不要再喝酒了,因为这点该死的酒,年轻漂亮的阿斯特罗夫早早地老了。
沃伊尼茨基强打精神,系上他那漂亮的领结走出屋子,坐在一张长凳上。他想和他们说点什么,嘴里含混地嘟哝着:“可不是……啊!可不是……”可不是什么?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他觉得自己的思想像是凝固了。
茶炉扑扑地开着,可喝午茶的人还没到。当然,这指的不是沃伊尼茨基和阿斯特罗夫,而是刚刚回庄园来的谢列勃里雅科夫·亚历山大·弗拉基米罗维奇教授和他的新夫人。教授是沃伊尼茨基死去的姐姐的丈夫,索尼雅的父亲。他以前是一所大学里的艺术教授,刚刚退休了,带着他那只有二十七岁的美丽太太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回到庄园里来。自从他们来了,庄园的生活就全颠倒错乱了:早饭要到中午才吃,因为教授不到快晌午不起床,午饭要到晚上七点才能上桌子。还常常有这样的事情:后半夜两点了,忽然一声铃响,教授要喝茶,这就得把人叫起来生茶炉,凌晨两点就把茶炉摆在桌上了,可是他偏又散步去啦,好像没有这么回事似的……这叫过的什么日子呀?可教授压根儿没有走的意思,好像要住到世界末日似的。
花园深处传来了人声,教授一行终于回来了。走在前面的就是我们尊敬的教授先生。沃伊尼茨基远远地用冰冷的目光打量着他。瞧瞧他吧,一辈子养尊处优,无所事事,皮肤保养得细嫩红白,可却整天无病呻吟,嚷着自己有痛风、风湿性关节炎、偏头痛、黄疸……天知道还有什么病,好像有了病别人就全得迁就照顾他似的。看得出,他心情极佳,一边走,一边赞美着风景,他倒不想想这风景是谁为他创造出来的!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走在他身边,轻轻地挽着他的手臂。沃伊尼茨基一看见这位夫人就会全身颤栗。她长得多美啊,那两只深邃的大眼睛像湖水一样湛蓝,而在那里面时隐时现的哀愁又是多么令人心动啊。可是,想想看吧,这样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竟然嫁给了这样一个老家伙,这样一个有学问的猴子!索尼雅走在教授的另一侧。看起来,她对她的父亲还是满心崇拜呢。她告诉父亲明天她要到护林区去,满怀热诚地希望父亲能一起去,可这位父亲尽顾自说自的,对于女儿的一再请求一个字也没理会。
一行人走近了,沃伊尼茨基懒懒地站起来,客气而冷淡地说:“入座吧,先生太太们!”
可是谢列勃里雅科夫看也没看他一眼,姿态优雅地把手中的雨伞一挥,吩咐道:“我的朋友们,费心把茶送到我的书房去吧。我今天还有不少工作呢。”说着他便从沃伊尼茨基面前扬长而过回书房去了,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和索尼雅紧紧随在他后面。
沃伊尼茨基两眼冒火地盯着教授远去的身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天气这么热,这么闷,可是我们亲爱的大师,既不想脱大衣,又不想脱胶皮套靴,甚至连手套和雨伞都还离不开。”
阿斯特罗夫在旁边笑了一下。
“他这是保重自己呀。”
提到谢列勃里雅科夫,沃伊尼茨基便激动起来。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教授大人”的坏话,直说到阿斯特罗夫带着一脸惊讶打断他。
“可是,我敢说,你好像是在嫉妒啊!”
“一点不错,我是在嫉妒!”沃伊尼茨基恨恨地说。
阿斯特罗夫终于走了,索尼雅殷勤地送他出去,剩下的人又陷入无聊的沉默中。沃伊尼茨基看着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他很想和她谈几句,为自己刚才的不礼貌道歉,想告诉她自己只是出于厌倦,而不是有意想伤害她,可是他对这样做也感到厌倦。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像看出了他的心思,看他一眼,起身缓缓走向凉台,沃伊尼茨基犹豫了一下,也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他们在凉台上默默站立。也许是因为阴天的缘故,花园里过早地笼上了暮色,四周静静的,间或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叫上几声,接着便噤了声,好像被寂静吓住了似的。远处,不知在花园的哪个角落里,老奶妈玛里娜在招呼走失了的雏儿,那“鸡儿、鸡儿”的呼唤,带着一种令人伤感的温情。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首先打破了沉默。她眼睛看着别处,在责备沃伊尼茨基。
“你没有任何仇恨亚历山大的理由。”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他和我们大家都一样,无论如何总不比你坏。”
沃伊尼茨基不说话,看着她在他面前发怒。天哪,这女人激动起来是多么美啊。他感到一阵眩晕,那是爱,是一种很久没有了的热情,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睁大了眼睛紧紧注视着她。
“不要这样看着我,”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冲他叫,“我不喜欢这样。”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热情破堤而出了:
“如果我爱你,我能不这样看你吗?你是我的幸福,我的生命,我的青春!啊,我知道,我差不多是绝对没有得到回报的运气的,我如果做那样的打算,可就是妄想了,但是,我所要求的,也只是请你允许我这样看着你,允许我听听你的声音啊……”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惊住了,她可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她的第一个反应是朝四周看看,恐慌地摆摆手,转身离去。
午后的太阳从宽大的落地窗里斜斜地照进来,被雨水洗过的天空一尘不染,晴朗得让人炫目。这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一个人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等待着阿斯特罗夫医生。
身后有脚步声,阿斯特罗夫医生手里拿着一卷东西进来了。
“日安,夫人,你想看看我画的图吗?”
“是你昨天答应给我看看的。”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略略有点慌乱地和他握手,“现在你有空吗?”
“啊,当然喽。”阿斯特罗夫边说边把他拿来的地图展开,用图钉按在桌上。
叶列娜示意请他坐下来谈:“我必须向你提一个小小的问题,可我又觉得怪为难的,不知道怎么样开口。”
阿斯特罗夫疑问地望着她。
“是关于我的继女索尼雅的。”她看着他,“你喜欢她吗?”
阿斯特罗夫盯着她的眼睛,他的目光说明了他对这问题的失望。他咬文嚼字地说:“是呀,我非常敬重她。”
“作为女人,你喜欢她吗?”
阿斯特罗夫稍一思索,很干脆地回答:“不。”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长吁一口气,仿佛什么东西终于落地了。她亲切地拉起他的手。
“你不爱她,我从你的眼神里看出来了……她痛苦,你明白吗?那么,就不要再来看我们了吧。”她似乎很困难地说。
“诡计多端的女人!”阿斯特罗夫笑起来,“就算是索尼雅痛苦吧,那我也很愿意承认。可是为什么要你来提这个问题呢?对不起,不要做惊讶的样子。我为什么天天来看你们,你完全懂得,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是为谁来的。我已经整整一个月没有做什么了,我丢下自己的工作,到处找你,而你也喜欢这样,非常非常喜欢。好了,我已经屈服了。”他两臂交叉抱在胸前,低下头去,“听由你的摆布吧,就用你的虎爪把我撕碎了吧。”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一开始完全慌了,她没想到他竟洞悉了她的内心。可是后来她慢慢镇静下来,她知道这是性命攸关的时刻,她必须镇静。
“可是你疯了。”她面色苍白,简短地说。
阿斯特罗夫冷笑一声:“你现在又装胆小了。”
“啊!我还不像你所想的那么坏!我敢对你发誓!”她边说着边往外走,她想逃出去。
阿斯特罗夫拦住她的去路。
“我今天就走,再也不回来了,然而……”他一把抓住她,“我们在什么地方再相会呢?快说,在什么地方?”
“可怜可怜我吧。”她呻吟着,好像要挣脱出来,但却更紧地靠在了他胸前。
“明天到护林官的房子里去,将近两点钟的时候。”他在她耳边急促地命令道,“你会去的,对吧?”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觉得自己快要被他的热情焚化了,她不知如何答复他,是去,还是不去,就在这时她的心受到了重重的一击——
沃伊尼茨基不知何时出现在房门口。他面如死灰,浑身颤抖,死死地盯着她,手里捧着一束玫瑰花。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猛地挣脱了阿斯特罗夫。“放开我!”她叫了一声,走到窗前,慌乱地整理自己的衣服,“这真可怕。”她带着哭声说。
沃伊尼茨基走进来,把花放在椅子上。他激动得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用手帕频频擦着头上的汗。生活中刚刚产生的希望又这样残忍地破灭了,他知道他的热情是毫无意义的,但对他来说,更为残忍的是,她的美好形象也在刹那间荡然无存——她拒绝了他,他并不介意,但现在他才明白,她并非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对丈夫忠诚,她拒绝了他,只是为了和别人偷情!
“这没关系,”他奇怪地笑了一下,嘟嘟哝哝地说,“没有……没有关系。”
阿斯特罗夫这才看见了沃伊尼茨基。他一点没显出尴尬,相反,倒露出一脸的不高兴,好像责怪沃伊尼茨基打搅了他们一样。他不慌不忙地整理着自己的领带,还和沃伊尼茨基聊着天气,卷起他的地图,走了。
沃伊尼茨基沉重地坐在椅上。这个打击对他可太大了,它比他以前受的任何打击都重。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走到他面前,急急忙忙诉说着什么,沃伊尼茨基瞠视着她,弄了许久才明白,她说她和丈夫今天就要离开这里,请他帮助她。沃伊尼茨基盯着这张突然变得很陌生的脸,古怪地笑着,毫无意义地嘀咕:“很好……叶列娜,我全看见了……”
客厅里,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谢列勃里雅科夫说:“我认为,现在该是想到合法地整顿一下我的经济关系的时候了。我的生命快结束了,我并不想到我自己,然而我还有一个年轻的太太和一个没有结婚的女儿呢。”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狡黠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溜了一圈,还特意在沃伊尼茨基脸上停留了一会儿。
“我不可能继续住在乡下,我们生来就不是为了过田园生活的。然而,另一方面呢,我们产业的收入,又不准许我们住在城市。所以,我们所要采取的步骤,应当能保证我们有一笔多少是固定的、经常的收入。对于这个问题,我找到了一个答案,我很荣幸地把它提出来,请求你们同意。我们这份产业的收入,平均只有二分利息。我建议把它变卖了。把这笔款子放在证券上,就能收入四分到五分的利息,我想我们甚至可以剩几千卢布的尾数,够在芬兰置一座别墅的。”
沃伊尼茨基这才听出这事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抬起头来。
“等一等,我好像听错了。把你刚刚说过的话再说一遍。”
“把钱放在证券上,用尾数在芬兰买一座别墅。”
“问题不在芬兰……你还说过别的话。”
“我提议把产业卖了。”
沃伊尼茨基冷笑一声:“这话就对了。你要变卖这份产业,好极啦!真是一个妙主意啊。不过你叫我们到哪儿去呢,我们——索尼雅和我,还有我们的老母亲?”
谢列勃里雅科夫不耐烦地做个手势:“那我们等等再谈,总不能同时安排一切呀。”
“再等一等。”沃伊尼茨基说,“也许得说是我的头脑从来就不清楚吧。我到今天为止,还一直相信这份产业属于索尼雅的呢,这也许是我想错了吧。这是我死去的父亲买了给我姐姐作陪嫁的,所以我还以为这份产业,在我姐姐死了以后,是该由索尼雅来继承的呢。”
谢列勃里雅科夫翻翻眼睛:“这话很对。产业是属于索尼雅的。有谁想叫它成为疑问呢?没有索尼雅的同意,我绝不会决定出卖的。我所以这样提议,也正是为了她的本身利益。”沃伊尼茨基激动起来,谁也别想阻止他。他一把抓住庄园里的一位食客帖列金,推到谢列勃里雅科夫面前。
“如果你愿意,你就问问他,这份产业是从他叔叔手里买来的。”
谢列勃里雅科夫像什么都不明白似的摊摊手:“我有什么问的必要呢?为什么要问呢?”
沃伊尼茨基仇恨地望着他。他又装糊涂了,其实他什么不明白呢?
沃伊尼茨基觉得自己都要燃烧了。他摇摇晃晃站起来,走到谢列勃里雅科夫面前,帖列金追着他,拉着他,恳求他别伤了和气,可沃伊尼茨基狠狠地把他甩开了。
“从前你在我们心目中是一个非凡的人物,”他慢慢地、狠狠地说,“但是,我的眼睛终于睁开了。现在我可把你看得很清楚啦!你写的是讨论艺术的文章,可是你一点艺术也不懂!你那些从前叫我以为是了不起的工作,其实连一个脏钱都不值!你耍弄了我们!”
谢列勃里雅科夫勃然大怒:“你们叫他住嘴吧,不然我就走开!”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试图劝阻沃伊尼茨基,可是被他一把甩开了,他挡住了谢列勃里雅科夫的去路。
“等一等,我还没有说完呢!”他气咻咻地说,“你毁了我的生活!我没有生活过!我因为你的过错,牺牲了我自己最好的年月!你是我最可恨的仇人!”
屋里人都上来拖住他,好像他是个疯子,叶列娜和索尼雅都哭了,帖列金又是哆嗦又是嘟囔,后来吓得跑开了,而沃伊尼茨基依然挣扎着喊着:
“我把自己的生活糟蹋了!我有才能,我有知识,我大胆。要是我的生活正常,我早就成为一个叔本华,一个陀斯妥耶夫斯基了……”
谢列勃里雅科夫这时倒像个有教养的人似的,他鄙夷地瞥了沃伊尼茨基一眼,拍拍手,抽起烟斗来,沃伊尼茨基狂怒地跳起来。“我叫你将来记得我!”他冲谢列勃里雅科夫叫了一句,便冲了出去。
谢列勃里雅科夫哼了一声:“多么不足道的人哪!”
索尼雅走到他身旁,眼含热泪望着他,“扑通”一声跪下了。
“你应该可怜可怜我们,爸爸呀,凡尼亚舅舅和我,我们是多么不幸呀。你回想一下,在你还年轻的时候,凡尼亚舅舅和外婆夜间不睡觉,整夜整夜地不睡觉,为你翻译书,为你抄写稿件!我和凡尼亚舅舅,一分钟都不肯休息,为你工作,我们自己省吃俭用,为了多给你送点钱去。我们并没有白吃这碗饭啊……”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受丁感动,走到丈夫面前,恳求道:“亚历山大!看在老天爷的分上,跟他解释一下吧,我求你。”
谢列勃里雅科夫哼了一声,不情愿地由妻子陪着去了。索尼雅转回身来,绝望的目光在剩下的人身上扫了一圈,一头扑到老奶妈玛里娜身上,大哭起来。
一声枪响打断了她。索尼雅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看见她的父亲仓皇地逃回来,一边逃一边直着嗓子叫:“拉住他!拉住他!”接着出现的是她的凡尼亚舅舅,他两眼通红,杀气腾腾,手里握着一把手枪,紧跟着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追上来了,她拼死命一把抱住了沃伊尼茨基。
“给我!给我,听见了没有!”她夺他的手枪。可是沃伊尼茨基挣脱了,他四处找着谢列勃里雅科夫,终于找到了,他笑起来。
“哈,在这儿啦!”他举起枪,“砰”又放了一枪,谢列勃里雅科夫大叫一声,躲到玛里娜身后,子弹射到对面墙上,打出了一个洞。
沃伊尼茨基睁大眼睛看着墙上那个洞。“没打着?又没打着?!”他像头野兽一样,大吼一声,把手枪掷出去,随后非常疲惫地跌坐在一把椅子上,用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头。
“我干的这叫什么事呀!”他绝望地说着,深深地把头埋了下去。
沃伊尼茨基再度清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他不知道自己睡着了没有,也不记得自己怎么到卧室来的。自从他开枪到现在,时间对于他已经停止了。
屋里又黑又静,像一座坟墓,但屋内的摆设还分辨得出来:他和索尼雅算账用的桌子、一台磅秤、宽大的漆布面沙发、专门留给阿斯特罗夫画图用的小桌子……一切照旧,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阿斯特罗夫走进来,在他身后咳嗽一声。
“躲开我!”他头也不回地说。
“那我是再愿意也没有的啦,而且也是我该回去的时候啦,不过,你要是不把从我那儿拿去的东西还我,我是不回去的。”
“我什么东西也没有拿你的。”
“你从我的手提药箱子里拿去了一瓶吗啡。”有人进来,他一回头,看见是索尼雅,立刻像见了救星一样,“索尼雅·亚历山德罗夫娜,你的舅舅从我的手提药箱里拿去了一瓶吗啡。”
索尼雅看他一眼,走向沃伊尼茨基,像对小孩子一样俯下身子。
“凡尼亚舅舅,你拿过吗啡吗?”
沃伊尼茨基不做声。
“交出来。你为什么要吓唬我们呢?”索尼雅温柔地对他说,“我的不幸也许不在你以下,然而我并不轻易绝望。我听天由命,再痛苦我也要忍受到我的寿命自己完结的那一天。你也要忍受你的痛苦啊。”
沃伊尼茨基慢慢抬起头来,目光茫然地瞪视着她。
“把吗啡交出来!”她吻着他的手,流着泪劝他道,“忍受着自己的痛苦,听天由命吧!”
沃伊尼茨基长吁一声,从抽屉里取出那瓶吗啡来,还给阿斯特罗夫。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走进来,她已是一身上路的打扮。她的面孔在烛光下显得有点白。
“伊凡·彼特罗维奇,我们马上就走啦。亚历山大很想跟你谈谈,去看看他吧。”
“去吧,凡尼亚舅舅。”索尼雅亲切地挽起沃伊尼茨基的胳臂,“走,你一定得和爸爸讲和。”
他们去了。
“咱们把旧日的争吵都忘记了吧。”谢列勃里雅科夫很亲热地拍着沃伊尼茨基的肩头,“仅仅在这场风波以后的几小时里边,我就感受了、思索了那么多的东西,似乎都可以写成一大本论生活艺术的专著,留给后代的人们看看。我很愿意接受你的道歉,我也请你接受我的歉意吧。再见了!”说着,他像个宽厚长者一样,一连吻了沃伊尼茨基三次。
沃伊尼茨基脸色苍白地笑着。
“你以前从产业中得到多少收入,以后还会照旧定期寄给你。一切都会和先前一样。”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走到他面前,向他告别。他凝视着她那双蓝色的眼睛,又感到一阵冲动,但他这次毫不费力地就控制了自己。他低下头,吻了吻她的手。
“再见了,原谅我吧。我们再也见不着了。”
外面传来马铃声,他们走了,永远走了,不会再回来。他们两个带着不同的心情,默默地听着这铃声远去,消逝在黑夜里。
“凡尼亚舅舅,咱们工作起来吧。”索尼雅向沃伊尼茨基建议。
对,工作起来,马上工作起来。工作可能是没用的,但它可以使心灵麻木,不再感到痛苦。他走到桌旁,把账本翻出来。这一段,遗漏的账单可真不少,他得赶快把它们写出来。
“先生,兹发货……”他开始写起来。
阿斯特罗夫也要走了,他向大家告别,感谢他们的盛情招待,沃伊尼茨基继续埋头写着:
“你尚欠我们两卢布七十五戈比……”
阿斯特罗夫走了,索尼雅手持蜡烛送他出去,沃伊尼茨基头也不抬,接着写他的:
“二月二日,油,二十磅;二月十六日,又发去油二十磅……”
索尼雅回来,玛丽雅·瓦西里耶夫娜和帖列金也一起回来。玛丽雅一进来就坐下读她的书,大概又找到什么新生活的先兆,帖列金轻轻弹起了吉他。
索尼雅在沃伊尼茨基对面坐下,准备和他一起写,但沃伊尼茨基丢下笔,抬起头来,他的眼睛里浮着泪水。
“啊!我的孩子,我真痛苦啊!你可真不知道我有多么痛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