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中外戏剧文学故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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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破瓮记

作者简介

克莱斯特在德国文学史上是仅次于歌德和席勒的小说家、戏剧家,其剧作《破瓮记》如今也成为欧洲舞台上长演不衰的著名喜剧。本文从哲学和戏剧美学的角度,细致分析了这部喜剧的“回顾式”结构特点与复杂的戏剧冲突,以及它们对表现人物喜剧性格的作用,本文还从喜剧性的构成因素,分析了剧中主人公身上所体现的喜剧性的特点和原因,指出这部喜剧既刻画了当时普鲁士农村的现实主义图画,也体现了作为贵族阶级一员的作者思想上的局限性。

故事梗概

故事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尼德兰的一个小村庄里。

一天,早晨,双眼充血、脸和脚都受伤、秃头上没戴假发的亚当来到村法庭,便从书记员利希特那里听说上司瓦鲁特要到他所在的辉兹姆村来检查工作。又气又急的亚当正在琢磨如何对付检查,他胡乱瞎编地对利希特说昨晚如何从床上摔下来撞到了壁炉的山羊雕刻上,总算把这个多嘴的书记员骗住了。现在他正坐在那里计算着检察官到村子的时间。这时,一个男仆,检察官的随从由门外进来,向亚当报告,司法检察官瓦鲁特马上就要到村里了。亚当慌忙叫仆人给他拿制服来,连请随从转告他对检察官的问候也忘了,幸亏机灵的利希特在一旁补上了。亚当这边可热闹了,裤子当成了衣服,结果怎么也穿不进去;领带、外套、领子、坎肩儿一股脑儿抓在手里,搞不清先穿什么,后穿什么。

检察官就要到了,偏巧村子里告状打官司的人也一早聚集在村法院的门口。亚当心绪不宁,昨天夜里的梦境,让他有一种不吉利的预感。梦中,有一个告状的人抓住了他,把他拖到审判席的前面。而他呢,变成了两个,其中一个坐在审判席上,面对着另一个的他叫骂、申斥、责备,接着,那一个他判决另一个他的脖子套进枷锁里。后来,两个他变成了一个人逃跑了,他不得不在森林里过夜。亚当把梦境告诉利希特,书记员安慰法官说,这不过是胆怯的恐惧罢了,等到司法检察官来到,只要他按法规办事,坐在审判席上公平地裁判,那么梦中的事就不会变成事实了。

刚到早上八点,司法检察官瓦鲁特便来到了辉兹姆村,亚当满脸堆笑以最热烈的言辞欢迎上司的光临。瓦鲁特好像已经习惯并知道这种热忱欢迎背后的无言的期待,他不紧不慢地环顾法庭内外,一边有意无意地说道:“大概我比各位预料的要早到,如果在此欢迎我的主人能用善意的语言把我送走,这趟公务旅行就令我满意了。我以满怀衷心的善意表示对村法官的问候。”他清清嗓子,抬高了声调,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调子讲了此行的目的:“高等法院打算改善乡村的司法行政,乡村的司法似乎也存在着多方面的缺点,至于滥用法律的行为还得等待以后严格的指令解决。此行并没有什么严格的任务,只是来视察的,并不是惩罚人的,即使我看到的一切不完全合理,但只要过得去,仍旧会感到快慰的。”

对于法律的公平程度,瓦鲁特的表白给公平、正义的法律以人为的宽有的尺度,使其带有无比美妙的善意。亚当对这番话好像理解得最透,他实在佩服检察官高妙的想法,对此,他应该表示回敬之语。他抬起受伤的秃头,削去了一层肉皮的面孔上,努力地睁着一双红肿的眼睛,他以尽量平和的官腔说道:“大人一定在一些地方要指责法律惯例上的某些陋习,这一点我并不怀疑,虽然这些惯例在尼德兰从皇帝查理五世以来就是这样,不过思想在任何地方都有发明创造。谚语说得好,世界越变越聪明,辉兹姆村,这世界极小的一部分,不多不少地继承了普遍智慧的相应的一部分,请您指教辉兹姆的法院。您可以深信,在您还没有回驾以前,这里的法院会让您十分地满意。但如果今天就想让它合乎您的心愿,那恐怕要成为奇迹了,因为它只不过模糊地了解您的愿望……”

一番寒暄后,瓦鲁特注意到村法庭走廊上熙攘拥挤的人群,便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利希特赶紧解释道,当日是辉兹姆村法庭开庭的日子。瓦鲁特的脸上露出了一些笑容,感到这个场合很好,他立即决定旁听诉讼审讯,这个机会,既可以让他了解村法官的工作情况,也可以让他有机会作为法律的代言人,给村民们以某种神圣感。亚当遵命,叫手下的人准备开庭。

被亚当打发着去向教堂执事借假发的女仆回来了,她空手而归,这可急坏了亚当,看来他必须向瓦鲁特做一番解释了。马上就要开庭审理村民的诉讼,而作为村法官的他没有正式的假发,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好像就是他没穿衣服便要坐在审判官的位置上,这不仅是一个人衣冠不整的问题,而且也是对严肃、公正的法律的无视和亵渎。于是他向检察官解释说,由于意想不到的倒霉的事情,他的两副假发全坏了,让人去借又没有借到,他改变不了眼下这糟糕的状况,必须也只有这样开庭了,请司法官大人准允。瓦鲁特不能想象旁听一个秃头法官主持的审判,他责令亚当在半个小时之内,到天上、地下或任何一个地方,一定要弄来一副假发。亚当吩咐人去找了,又让人准备香肠、面包和好酒,他想让瓦鲁特分散一下注意力,别老盯着他的秃头和假发问题。法庭审理马上就要开始了。

村法庭的过道上,玛尔塔·鲁尔大妈和夏娃母女,菲特·顿波勒大叔和如普利希特父子,还有众多的村民乡邻,正挤得乱纷纷。喊叫声、喧嚷声、争执声伴随着浓烈的烟草味在法庭小小的院落里弥漫。鲁尔大妈手里捧着一堆被摔碎的罐子的瓦片,冲着如普利希特指手画脚,昨晚的怒气还没有消退,她得让这个夜里闯到她家院子里的坏蛋赔偿这个罐子。上面画的是古西班牙王菲利普继承尼德兰(今荷兰)全部省份时的画面。查理五世皇帝穿着朝服站在那里,菲利普跪着接受王冠,他的两位伯母,法国和匈牙利的皇后们,感动地揩着眼泪,其中一位皇后还高高地举起她拿手帕的手,仿佛在为她的命运哭泣。画面上还有扶着剑的侍从,戴着圣帽的阿拉斯大主教,站成一排的手持长戟长枪的卫士们:他们的背后是布鲁塞尔大市场的房屋,有许多好奇的人在向窗外张望,或许在看那加冕的盛况。这只罐子不仅图案美妙,而且还有着传奇般的经历。不知道何人何时造了它,只知它曾经属于1566年荷兰和西班牙战争时期的一个西班牙人,后来被一个尼德兰人缴获;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传给了一个看坟人,陪伴他度过了一生;再以后传到了一个裁缝的手里,它逃过了法国人的抢掠,在一场大火之后丝毫无损,而且拥有了更加奇异美丽的光泽,后来它成了玛尔塔·鲁尔大妈珍藏的宝贝。

一旁的菲特大叔对玛尔塔太太赔着笑,请她为了自己的身体先安静下来,他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到底打破了罐子没有,只能寄希望于法庭的裁决。玛尔塔太太根本不听他讲,老太太挥舞着壮实的胳膊,晃动着硕大的身躯,她要菲特父子把那只没有腿,既不能站,又不能躺的罐子重新安置在她家壁炉的架子上,而且要和从前的一模一样。这简直是不可能的,即使让法庭变成炭窑,让这儿的法官扎上围裙,也变不出原先的瓦罐子。如普利希特让父亲不要理会这个发疯的女人,他还在生夏娃的气,他不能容忍昨晚的事,他认为玛尔塔太太如此到这里胡搅,不只是因为摔破了罐子,还因为女儿和自己的婚事,他在心里暗暗拿定主意,不能再维持和夏娃的婚约了。这时夏娃姑娘走过来叫住如普利希特,让他听自己说几句话,但如普利希特不仅不听,而且态度粗暴地让她滚开……

法庭审理开始了,原告、被告、书记员、旁听者都坐在了各自的位置上,喧嚷声渐渐地平息下来。原告玛尔塔·鲁尔太太被法庭例行公事的讯问程序问得莫名其妙,村法官对她再熟悉不过了,可还是板起面孔让她回答姓名、住址、身份,鲁尔大妈觉得像在开一个玩笑,于是严肃的审讯程序夹杂着人们的嬉笑,倒也让这小小的乡村法庭充满了轻松的气氛。瓦鲁特欠了欠身,提醒亚当不要老是在无关紧要的问题上磨蹭,赶快回到正题上来。鲁尔大妈提出罐子的问题,这正是本案的关键。亚当阻止玛尔塔太太继续讲,他对利希特说,简单、明确地写上“一个罐子,法院熟知”。鲁尔大妈又接着讲打破这罐子的是如普利希特,“这个夜里闯到我女儿屋里的流氓”。一旁的小伙子坐不住了,站起来争辩说:“这不是真的,法官先生,这女人在胡说。”亚当不听他讲,扭身请利希特记下刚才原告所说的。“一个罐子,打破罐子的人名。”然后宣布这件案子马上就要审理完毕了。

旁听的检察官瓦鲁特感到这样做过于武断,提醒亚当按法定程序做,但亚当却说他这是在按辉兹姆村的习惯办案,而且这也是大人允许和命令的。瓦鲁特面有愠色,但面对那么多人,不便发作,稍稍提高声音说道:“亚当法官先生,假如你不知道法院审判的规程,现在这儿也不是教您的地方;假如除了这个方法以外,您就不会审判,那么就请您退席。”他暗示亚当重新审理。亚当无奈,宣布重新开始。他请原告玛尔塔·鲁尔太太申诉,刚才还在高声叫嚷的鲁尔大妈得意地重新站了起来,开始讲她那个宝贝罐子的历史。审判席上,旁听座上,人们津津有味地听着玛尔塔太太讲过了无数次的瓦罐的故事,好像它的美丽的图案在鲁尔大妈面前是一个神奇的万花筒,每一次都有新鲜的内容:“……布鲁塞尔大市场的房屋,有一个好奇的人向窗外张望,当年,他或许在看那加冕的盛况,现在呢,他孤零零地留在碎片上,在看着你,我的法官大人,如何判决这案子。”鲁尔大妈一只手举着瓦片,继续讲述她的故事,亚当急于结案,他不能容忍这老婆子在这些问题的唠叨,他求助瓦鲁特帮忙,瓦鲁特找到机会截住了鲁尔大妈的叙述,请她讲讲这个罐子昨天晚上打破的情况。鲁尔大妈坚持自己的判断,打碎瓦罐的人就是如普利希特,这一点不容置疑,如普利希特急欲辩白,这时亚当赶紧对利希特说:“把话记录下来,原告的话。”在今天的审判中,他终于有一个机会,让鲁尔大妈说下去,让她一口咬定那个该死的、得热病的如普利希特,亚当在心里暗暗诅咒着。鲁尔大妈颠三倒四终于讲到了昨晚11点左右在她家花园里和夏娃的房屋里发生的一切,不时地,鲁尔大妈把愤怒抛向那个几次想辩白但都被亚当法官制止的如普利希特。

“在晚上,大概十一点,当我在床上刚要熄灯的时候,听见我女儿的卧室里,有男人大声吵闹的声音,好像敌兵闯进来一样,把我吓了一跳。我急忙跑下楼梯,发现房门已经被暴力打开了,咒骂的话气汹汹地向我传来,我用灯照了一下现场,法官先生,你猜,我发现了什么?我发现这罐子在屋里打破了,在每一个墙角都落了一些碎片,姑娘搓着两只手,他,如普利希特,这个粗野汉,就像疯了一样,站在屋子的中央吵闹。”

没有人能阻止鲁尔大妈,她把昨晚的感觉都讲出来:“后来,我在正义的怒火之下,身上就像长了十只胳膊,我感觉每一只胳膊都武装得像一只老鹰。我在那儿问他,深更半夜在这儿干什么,为什么发脾气把我的罐子打破了,而他回答我,现在请你猜一猜——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这个流氓!要是我不看见他受到车裂的刑罚,我就再也不能忍住气躺下来休息。他说是另外一个人把罐子从壁炉架上碰下来的——请您听听,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刚刚从这屋子里逃跑了,接着他就破口大骂我女儿。”鲁尔大妈气得话都说不上来了,她坚信自己的判断,因为女儿曾当着她的面,以“约瑟和玛利亚”起誓,是有另外一个人在这个屋子里呆过。但是现在,在法庭上,夏娃否认有过任何起誓,她说母亲在撒谎。就像刚才亚当粗暴地阻止如普利希特的反驳,要用拳头堵住他的嗓子一样,这里,亚当感到得稳住夏娃,这个女孩如果如实讲出,那他连像邻村的司法官那样上吊都没地方了。鲁尔大妈和夏娃在为是否起誓的问题上争执着,母亲一定要女儿承认昨天的宣誓。

“我没有宣过誓!可以起誓说没有,你瞧,我现在就可以宣誓,约瑟和玛丽亚!”夏娃的脸涨红了,高声叫着。亚当不失时机的插话说:“孩子,你要理智一点。”又转过来对鲁尔大妈说:

“唉,诸位,唉,玛尔塔太太,您这是干什么?您干吗要吓唬这个好孩子,只要让好姑娘安静地想一想,你就会想起来当时所发生过的事情。”他又转过来对鲁尔大妈说:“我说的是那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假如她不说她应该说的话,以后可能更生枝节:您要注意,她今天的口供应该和昨天一样,至于她能不能宣誓,都无关紧要。最好都别提起约瑟和玛丽亚了。”

亚当摆出一副劝慰、宽容的架势,他强调了那个“好”字,因为一旦将事情曝光,夏娃姑娘的名声就不好了,他的话是在暗示姑娘,别说昨天的事,默许鲁尔大妈的指控。这种明显的威胁、诱供,连瓦鲁特都感到过分了。旁听席上传出了他僵尸般干枯的声音:“不要这样,法官先生,谁愿意对诉讼人讲这些模棱两可的话呢?”亚当还想说什么,被瓦鲁特打断了,鲁尔大妈还在叫:“如果夏娃能当面说出除了如普利希特之外,还有一个男人,那这无耻的东西,淫荡的丫头……”面对母亲的辱骂,夏娃心里充满委屈,但即使自己承担坏名,也不能让如普利希特,自己的未婚夫受到冤枉。她定神说道:“不否认,我说过那句话……”夏娃的话引起哗然,这意味着的确有另外一个男人昨天进入夏娃的房间,因此他有可能打破了瓦罐,而且或许还有别的见不得人的企图。这话对如普利希特父子来讲,夏娃姑娘的名誉已经有损,儿子大骂夏娃娼妇,老子责骂儿子没有羞耻。亚当听了这话,沉不住气地跳起来。对于亚当的表现,不知情的人不知该做何设想。瓦鲁特在心里嘀咕,就算打破瓦罐的那个人,恐怕也不会比现在的亚当更积极地把这种嫌疑推到如普利希特身上。于是他出面干预,再次提请他注意审讯程序,不要急于下结论,而且告诉他,这是亚当作为法官最后一次审问的案件。亚当按捺住心火,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又一次在心里诅咒如普利希特该在东印度的什么地方害热病死去。

审讯在进行着,该被告如普利希特讲了,亚当却诱迫小伙子先承认鲁尔大妈的指控,如普利希特竭力反驳又遭到亚当粗暴的压制。旁听的村民们开始起哄,法庭的秩序有些乱了,亚当的拙劣的表演让瓦鲁特不能再坐视下去,他让书记员利希特来主持下面的诉讼。如普利希特得到允许叙述昨晚发生的事情。他讲述了自己如何出家门,如何绕过涨潮的河水来到鲁尔大妈家的花园,他看到花园里有人正在和夏娃讲话,但因为如普利希特没有看清这个人,他向法庭提供了这样一个情况。辉兹姆村的皮匠雷伯利希特最近解除了兵役,他老早就觊觎着夏娃,而他和夏娃也曾为这个皮匠发生过口角,因为他认为昨天在夏娃家里的另一个男人就是皮匠雷伯利希特。听了如普利希特的话,刚才泄了气的亚当好像又捞到了救命稻草,他一如刚才毫不迟疑地为鲁尔大妈帮腔,这时又顺水推舟,把祸水泼向别人,他抓住了雷伯利希特的名字,一下子蹦到利希特身旁,让他记下这个名字,并说案子已经找到了头绪,他鼓励如普利希特继续讲下去。如普利希特不明亚当的用意,他真的认为那个闯入夏娃房间的坏蛋就是那个皮匠,而且法官也同意他的判断。如普利希特接着向人们讲述了后来发生的事情。他如何躲在花园里窥视,看到他们走进夏娃的屋子,他破门而入,“门打开了一条缝,壁炉上的瓦罐摔了下来,有一个人从窗台上跳了下去,被挂在了葡萄树的枝干上,我就用门把手把那家伙打跌了下去,准备跳下去追赶,眼睛却飞进了沙子。我站起来,咒骂夏娃,眼泪使我的双眼模糊,那时我倒庆幸眼睛看不清楚,要不看见那个娼妇,又不知要做出什么事来。”夏娃姑娘的脸变得苍白,她冲如普利希特骂了一句:“你真不识好歹,你这个坏蛋……”她还想讲什么,被亚当喝住。

问题好像有些头绪了。鲁尔大妈指控如普利希特打破了罐子,但小伙子不承认;现他指控那个人是雷伯利希特,那就让鲁尔大妈认同。亚当在心里转着弯子,问鲁尔大妈对如普利希特的指控有什么异议,没想到玛尔塔太太还是怒气冲冲的指责就是如普利希特打碎了罐子,应该用棍子打死这个夜里的怪物。亚当提醒鲁尔大妈,这样指控一个年轻人,必须得有证人,鲁尔大妈转身向女儿说,这就是证人。亚当有些急了,他坚决不能让夏娃再说什么。于是,他搬出法典的某章某节的规定,女儿不得为母亲做证人,以示他在严格依法办事。然而就在几分钟以前,他却竭力鼓动夏娃为同样是母亲的鲁尔大妈作证指控如普利希特。瓦鲁特终于不能容忍这种充满矛盾和荒谬的审判再继续下去,他提示,得让夏娃姑娘发言,只有从她的话里,大家可以明白,到底她愿意又能够替哪一个人作证。亚当一计不成,又施一招,大叫口干舌燥,让仆人进奉酒水和食品,仆人端着丰盛的食盘上来了,瓦鲁特没有阻挡,亚当宣布法院暂时休庭。

休庭时亚当陪瓦鲁特喝着酒。亚当对瓦鲁特建议:“假如允许我直言不讳,我看这案子适合于和解。”瓦鲁特说:“适合于和解?法官先生,有理智的人们才能够和解,当案情还没有完全了解清楚以前,您就打算完全促成和解,我倒很喜欢听一听。您说说您想怎样和解,您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判断了吗?”亚当对满腹疑虑的瓦鲁特说:“我的天,当法律帮不了我的忙的时候,我就向哲学求援,所以一定是——是雷伯利希特——”

“谁?”瓦鲁特问道。

“要不然就是如普利希特——”亚当答道。

“谁?”检察官又问。

“或者是雷伯利希特,他把罐子打碎了。”法官答道。

“到底是谁?是雷伯利希特,还是如普利希特?我看,您断案子,就像伸手到装满了豌豆的袋子里乱抓豌豆一样。请您别说了。”

“遵命。说句老实话,假如两个人都打破了罐子,那对我就非常方便了。”亚当含混不清地说道。

检察官无意于再对话下去。他建议问一问夏娃,真相就明白了,亚当在心里想,要是他能听出真相,我就是一个流氓,但在口头应付道:“很高兴这样做。”

法庭再次开庭,利希特准备记录。亚当觉得有必要对夏娃再说几句,他以诱导的口吻说:

“说吧,小夏娃,你说,现在要你发言,年轻的小夏娃,你对上帝,亲爱的,你听我说,你对,我的天,你对上帝和世界要说出实话来。你想一想,你在这儿,是站在上帝的裁判席前,你不应该用谎言和唆话提起那些与本案无关的事情使你的法官为难。瞎,何必说这些话,你是个有理性的人,你知道,一个法官永远是一个法官,有人今天需要他,有人明天需要他。假如你说,这是雷伯利希特做的,那很好;假如你说,这是如普利希特做的,那也很好,你就这样说吧。”他觉得这番话还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意思,又带着威胁性地说:“我可不是好惹的人,你所希望的一切都会实现的。如你要在我这儿,随便谈到另外一个人,或者说出一个第三者的混账名字,你瞧吧,孩子,你要注意,我就不再多说了。在辉兹姆村,不会有人相信你的,小夏娃,就是在全尼德兰,也不会有一个人相信你,你知道,白色的墙壁是不会作见证的,而且这个人也知道怎样防卫他自己,只不过你的如普利希特就要遭殃了。”

这段极其险恶的威胁,极其明显的暗示的冗长的话,瓦鲁特当作没听懂,而他相信别人也不会听懂。但正如亚当所说的,夏娃肯定听懂了。

夏娃生气地指责如普利希特:“你这个卑鄙的人,呸,你真可耻,竟不肯招认是你打破了罐子,竟不能够相信我做的事情……不管怎样,你应该认为,夏娃是贤淑的,将来总有一天,她要恢复她的名誉,就算今生不能,在来世,在我们复活以后,也总会有那么一天。”如普利希特不接受夏娃的指控,他相信自己曾经看到的一切。夏娃还在抱怨如普利希特对自己的不信任,对他讲,她可以以自己的爱,自己的名誉作证,是如普利希特打碎了罐子。夏娃的话让如普利希特跳了起来,他高声喊道:“活见鬼,那么你就说,那是我吧,只要你可以借此遮丑的话。”夏娃本指望如普利希特承担责任,可以息事宁人,把这件事掩饰过去,达到救自己情人的目的。当听到如普利希特说这是她为自己遮丑时,顿时火冒三丈,她骂道:“噢,你这个可恨的人,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人!你怎么能说是我要为自己遮丑!我只要说一句话就可以恢复我的名誉,同时把你也永远地毁灭掉!”夏娃愤怒的话语终于使扑朔迷离的案子有了新的进展,瓦鲁特紧紧抓住:“这样说来,不是如普利希特了?”夏娃直言,只是为了未婚夫,才没有说出真相来,这个瓦罐子,不是如普利希特打破的,要是他自己也否认这事,人们可以相信。鲁尔大妈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夏娃的回答清清楚楚,不是这个年轻人,她昨天说的话才真的是撒谎。鲁尔大妈叫骂着要打碎女儿的骨头,夏娃毫不示弱,镇静地直视母亲,眼看母亲要动手揍女儿,瓦鲁特赶紧制止。亚当听到夏娃的证词,十分惊慌,想了想,就算如普利希特不承认,还有一个雷伯利希特为自己承担恶名,他马上换了一副面孔:“法警,快把那个女人给我赶出去,该死的老淫妇,为什么非得是如普利希特不可呢?难道她那时用灯光照见了他吗?我想这个姑娘,一定知道是谁,要不是雷伯利希特的话,我就是个恶棍。”听到村法官这样讲,鲁尔大妈喃喃自语,也许是雷伯利希特吧。

当夏娃明确否认罐子是如普利希特打破以后,亚当不失时机地对夏娃进行诱供,企图嫁祸于皮匠雷伯利希特,他说道:“你说,小夏娃,不是雷伯利希特吗,亲爱的?”夏娃怒不可遏:“你,你这个不害羞的东西,你这个下流坯,你怎么能颠倒黑白,说是雷伯利希特。”看到夏娃如此冒犯,再自视公正、宽容的瓦鲁特也不能允许一个乡村姑娘这样对待所谓正义法律的执行,他用一种压抑着忍耐的腔调提示说:“姑娘,你怎么敢这样放肆,难道这是你对法官应有的尊敬吗?”夏娃没有被他的气势吓住,她喘了口气说:“这是什么话,坐在那儿的那个法官,他就是一个罪犯,站在法庭的面前——谁是犯人——他当然知道得比谁都清楚。”她转身面向法官,厉声责问道:“你昨天没有叫雷伯利希特拿着免除兵役的证书,到乌特利希特的委员会去吗?你明明知道,他在乌特利希特,怎么能够说那是雷伯利希特呢?”亚当还在想把事情搅浑,“那么除了他还有谁,要不是雷伯利希特,真见鬼——既不是如普利希特,又不是雷伯利希特——你到底在干什么?”

法庭里,人们一阵骚动,大家听得十分清楚,夏娃姑娘刚刚作证,那个人不是如普利希特,也不是雷伯利希特。这一点如普利希特本人也可以作证,他昨天早上十点钟碰到了去乌特利希特的雷伯利希特,按理,他要是搭不上马车,是不可能在夜里十点以前赶回来的。因为村里每个人都知道他的腿有毛病,所以确有可能还有第三个人。

气急败坏的亚当胡乱咬人:“这个家伙迈起大步来,是比得上任何人的。要是一个大牧羊犬不快跑就能赶上他,我就是个恶棍。他这个弯腿的傻瓜!”此时的亚当已经顾不得什么荣誉、面子了,他不时以自己是个恶棍作为诅咒和发誓的誓言,也许他自己心里十分清楚,说他是个恶棍,一点也不过分。瓦鲁特认为或许真的还有什么新的情况夏娃姑娘没有说出来,他请姑娘再讲一下有关事情的经过。亚当赶紧接口说:“关于这件事,这个姑娘很难开口。”瓦鲁特问为什么,亚当赶紧抹稀泥,好像是站在姑娘的立场上替她着想和解释,他竭力让人们相信夏娃是一个善良但又糊涂的孩子:“她虽然善良,可是糊涂。她很年轻,刚刚行过坚信礼,就连远远地看见一撮胡子她都要害羞呢。这种人,在黑暗中虽然能够忍受那种事,可是到了白天,她们就要在法官的面前否认了。”

亚当的这番话极其恶毒,好像姑娘真的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他把祸水引向一个不相干的人,又把恶名扣在一个清白姑娘的头上。但亚当的话起了作用,检察官瓦鲁特不再坚持让姑娘说什么了。但他还是话中有话地对亚当法官说:“法官先生,您倒想得很周到,关于这个姑娘的一切,您总是很关切的。”亚当以为检察官真的同意自己的看法,于是摆出一副十分关切的架势,顺水推舟地说自己是夏娃父亲的好朋友,假如检察官大人愿意照顾一下,大家就不必管职责以外的事情,就让夏娃姑娘回家,让她父亲、那个早已死去的人的灵魂安息。检察官瓦鲁特却诡秘地笑答道:“法官先生,我倒很有兴趣要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他转向姑娘,“你要大胆,我的孩子,你说,是谁把罐子打破的,现在在你面前的人,无论是谁都会原谅你的错误。”事情到了这个时候,瓦鲁特感觉到这其中有亚当不甚光彩的形象,但他对姑娘的话中又满怀人们会原谅她的错误的安慰与理解,实际上又把水搅浑了。因为无论怎样,夏娃都已经做了一件不体面的错事。瓦鲁特检察官真是一个狡猾的人。夏娃心里渐渐拿定主意,只要能使如普利希特免除兵役,她愿意保持沉默。她刚才之所以为母亲作证,让如普利希特承担责任,是为了尽量不冒犯亚当,以使他能出具免除服役的证书,使未婚夫逃离可怕的远征。但耿直的如普利希特却不明白她的一片苦心,不愿承担这不实之名,这点姑娘还能理解,但他冤枉无辜的皮匠,并要夏娃作证,善良的夏娃不愿这样伤害一个可怜的人,现在她又恨又急,可又想不出什么办法让这件事平息。一方面是母亲和如普利希特急于澄清的追问,另一方面是亚当的诱供和威胁,她得想办法把瓦鲁特的注意力引开,不到最坏的时候,不讲出真相,就让那个可恶的亚当以后再受惩罚吧。她尽量和蔼地说道:“尊贵的大人,请您别叫我向您述说那件事的经过。您别以为我的拒绝是没有理由的,这是上天不可思议的意旨,叫我闭口不说这件事。如普利希特并没有打破那个罐子,要是您要求,我愿意在神圣祭坛的前面宣誓,昨天发生的意外和一切相关联的事情,都是我自己的私事,就好比,母亲不能够因为织好的布里混进了她的一根线,就可以把整匹布都要走。这儿我不能说出是谁打破了罐子,不然我必须谈到和这罐子完全没有关系的,而且不是我自己的秘密。早晚我要告诉我的母亲,可是在这儿,法庭上她却没有权利追问我。”听到夏娃的这番解释,亚当提到嗓子眼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他急忙接上说:“是的,没有,照法律她没有,的确没有,这姑娘知道说话的分寸,假如她愿意当着法庭宣誓,那么母亲的控诉就可以撤销,她这样做法庭是不会有异议的。”瓦鲁特觉得亚当的主意可以试一试,就征求玛尔塔太太的意见。鲁尔大妈听了女儿和村法官的话,知道女儿不会再讲出什么新内容了。然而女儿的话,女儿昨天和今天的表现,让她难以接受,她可以容忍一个曾经堕落的人,为了要在世人面前恢复自己的名誉,敢在法官的座前发假誓,但是一个人为了宣布自己的罪状,在神圣祭坛面前居然敢发假誓,她活了那么大,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而且这个人恰恰又是自己的女儿。

玛尔塔太太几乎气晕了,她发誓,要是除了如普利希特以外,昨天有过第三者偷偷地进了女儿的屋子,要是这种事情当真有根据,要是这种事情有任何一点可能,她马上离开,离开法庭,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把夏娃从家里赶出去。现在作为母亲,她对夏娃说:“我的孩子,你去,世界是辽阔的,那儿用不着你去付房租,而且你还有父母传给你的长发,到了适当的时候,就有适当的办法,这长发可以帮你体面地了结一切。”哦,这太可怕了,为了一只打破的罐子,这老太太要把女儿赶出家门,并逼她去上吊。瓦鲁特请鲁尔大妈安静些,别这样把话说绝了。玛尔塔太太打断了检察官的话,接着说:“除了女儿,这个拒绝给我作证的人,我还可以提出其他证明,我确信,打破罐子的人就是如普利希特,而不是别人。她发誓不肯承认这件事情的用意,使我想起另外一件令人可疑的事情来。昨天夜里除了打破罐子的祸事以外,还隐藏着另外一件罪行,这一点,在座的大人,我必须告诉您……”玛尔塔太太唠唠叨叨地讲着自己的猜测,如普利希特被征了兵,几天以内,他就要到乌特利希特去入伍了,年轻的庄稼汉子们是想逃避兵役的,这样看来,也许昨天夜里他对小夏娃说了什么,让他拿出开箱子和柜子的钥匙,或许还有她自己储蓄的一点钱,他们正在商量着什么,我的出现妨碍了他们,于是在鲁尔大妈看来,这个罐子的事情,对如普利希特是出于报复,对于夏娃是出于爱情,其余的事情就很可能发生和解释了。鲁尔大妈的这种猜测激怒了小伙子,如普利希特张口要骂,让瓦鲁特制止了,他希望玛尔塔太太不要以猜测来代替事实,他要的是证据,法庭要的是证人。鲁尔大妈方寸不乱,说道:“是如普利希特打碎了我的罐子,然后我才去查看的;要是我事先知道我的女儿夏娃不为我作证,我早就把一大批证人都带来了。这小伙子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可以找到证人来证明,现在只要能找来伯利吉提太太,这小伙子的姑妈,我看一切都会水落石出,因为在十点半的时候,她在花园里曾经看见一个人和夏娃交谈,只要有这样一个证人,就可以把他编出的这一套谎话彻头彻尾地粉碎,我一定会叫你们亲自明白这件事情的真相。”鲁尔大妈的话又引出了另一个人,她就是伯利吉提太太,如普利希特的姑妈。

菲特·顿波勒父子简直给搞糊涂了,因为那时候如普利希特不可能在夏娃家的花园里。鲁尔大妈转述了伯利吉提太太的话。大概是昨晚十点半的时候,这老妇人看见有一个人在夏娃家的花园里和姑娘拉拉扯扯的说话,好像在亲热地说着什么事。亚当在一旁心惊肉跳,自言自语道:“天哪,那是我,真该死!魔鬼保佑我。”如普利希特跳了起来,向人们喊叫着,这一切不是真的,这里面没有一句可信的话,菲特老汉也冲儿子大叫:“你这个该死的孩子,你都干了些什么,我非把你浑身的骨头打碎不可。”如普利希特不知道老父亲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也许老汉不允许自己的儿子和姑娘之间有什么事让人家作为闲话来说。儿子拼命解释,这都不是事实,所以他没有什么好说的,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他发誓如果伯利吉提姑妈真的作那样的证词,他宁愿被绞死。菲特老汉不服输,在他看来,自己的儿子和夏娃姑娘,虽然站在法庭的面前,可是他们还在互相包庇,所以老汉认为他们之间一定有什么可耻的秘密,老汉还断言,有些事情夏娃一定知道,只是为了某种顾虑不肯说出来。这番话提示了某种新的线索,牵涉到某些别人并不知道的事情。菲特老汉知道儿子这两天在私下里准备着什么,收拾好行李,好像要出远门的样子。但这对如普利希特并不难解释,因为如普利希特得去乌特利希特,然后再到联队上去。这父子俩在法庭一来一去的争吵不休,没完没了,瓦鲁特转过来对菲特老汉说,希望他能告诉法庭一些与本案有关的事情。菲特老汉对这事其实并不知道太多,他不想有什么主张,罐子打破事发时,他什么都不知道,从心里讲,不论从哪个方面,他没有发现儿子如普利希特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他相信儿子无罪。今天他之所以出庭,只是为了在诉讼以后,解除儿子的婚约,了结和夏娃姑娘之间的事情,而现在讲起什么逃亡和叛逆的事情,听起来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瓦鲁特提议请亚当先生把伯利吉提太太传至法庭。此时亚当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光亮的额头渗出了汗珠子,他必须让瓦鲁特打消那个主意,他竭力劝阻检察官说:“您对案子不感到厌倦吗?这事拖得太长了,检察官还没有检查我们这里的账目和档案……哦,现在几点钟了?”书记员利希特告诉了他:“刚刚半点钟。”

“十点半吗?”亚当问。

“对不起,十一点半。”利希特答。

“我想不是时间,就是您,发疯了,我可不是好惹的人。”亚当气急败坏地叫骂。他建议瓦鲁特宣布退庭,但检察官却主张继续审判。亚当无奈,支支吾吾地打掩护,说明早九点以前,一定让案子有完满的了结。在检察官的再三督促下,亚当只好命令法警马上去把伯利吉提太太传来作证。

利希特带着证人伯利吉提太太进了法庭的门槛,她手里拿着一副假发。书记员把她向检察官大人作了介绍。瓦鲁特吩咐撤下杯盘残碟,趁着乱哄哄的凑在一起的村民们正在叽叽喳喳地说话,亚当赶紧小声地对夏娃说道:“小夏娃,你听我说,假如你的面团捻得合适,那么我今天晚上一定要到你家里去,吃一顿鲫鱼,面团必须刚好通过咽喉;假如它太大了,吃下去也许会噎死的。”

这话充满威胁利诱,姑娘大概听得明白,但夏娃已打定主意不搭理这可恶的坏蛋。瓦鲁特看到了伯利吉提太太手中的假发,便问利希特这是怎么一回事,利希特这时好像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他不屑地“哼”了一声,回答瓦鲁特的话说:“假如大人愿意通过法官先生询问那位太太,那么我不怀疑,这假发的主人以及其他的问题就会暴露出来的。”他接着讲了知道的情况,伯利吉提太太在鲁尔大妈家的葡萄架上找到了这副假发,它悬挂在葡萄树的枝丫上,就像一个鸟窝,紧靠在夏娃姑娘卧室的窗户底下。玛尔塔太太听了,充满疑惑地问道:“什么,在我家里?在葡萄架上?”

这时检察官瓦鲁特马上明白了一切。

检察官转过身来悄声对亚当讲:“假如您有什么事,要托付我的话,我请您为了法庭的尊严,好好地告诉我。”在瓦鲁特看来,那个打碎瓦罐,接着跳窗而逃的恶棍必是亚当法官无疑了。在众人没有明白真相以前,为了法庭的尊严,他,高级检察官必须站出来,替他的下属体面地把这案子审完,并判以公正的裁决。事已至此,亚当的面子已经在上司面前丢尽了,可他还是死不承认,他拿着假发指着如普利希特说:“这假发不是我的,说来真可恨,这是我八天以前交给这小子的,叫他送到乌特利希特梅勒假发匠那儿去的那一副。”瓦鲁特没想到亚当还要当众抵赖,利希特和如普利希特也让亚当给弄糊涂了。他们还没想清是怎么回事,亚当继续破口大骂,时而又矢口否认,胡搅蛮缠。他那秃秃的光头上,额头和后脑勺儿是被打破的血疤,脸上是抓烂的痕迹,鼻子淤青,眼睛红肿,简直像个刚刚逃离地狱的魔鬼。他承认假发是自己的,但一口咬定如普利希特没有把假发按时交还给他,而是用它装扮自己,跑到夏娃姑娘家的后花园里去干了见不得人的勾当,所以假发才被挂在鲁尔大妈家的葡萄架上。伯利吉提太太沉不住气了,她要驳斥亚当的胡言和诬陷。她作证,昨天晚上经过夏娃家的花园时,听见姑娘像是在责骂一个人,听着好像是“可耻、下流坯”什么的,当时她还隔着篱笆问了几声,但没有反应,后来她便走开了。当她半夜从农庄回来,走过玛尔塔太太家附近的菩提树荫的小路时,突然有一个家伙“呼”的一声从她身边跑过去,那个人秃着头,长着像马蹄一样的脚,在他后面留下一股像沥青和硫磺一般的臭气,她惊恐地转过身子看了一下,那个秃头,他消失的时候就像烂木头一样,把菩提树的路照得通亮。法庭里的人们一下子哗然,大家惊异地追问那魔鬼般的秃子是哪一个。利希特请求大家安静下来,瓦鲁特则不耐烦地请伯利吉提太太别再提什么魔鬼了,因为法庭是无法控告它的。

伯利吉提太太不再说昨晚那个秃头,但她提出,在有些事情上,利希特是她的一个证人。今天她听说了鲁尔大妈家里发生的事情,为了侦查昨天晚上在葡萄架旁边遇到的那个从窗户里逃走的人,特意地查看了那人跳下丰的地方,发现在雪地里有脚印儿,这脚印十分有趣,右边的清楚,完整,是人的正常的脚印儿;左边的不成形,笨重,臃肿,像马蹄子的脚印儿,瓦鲁特知道这老婆子再说下去,一切都会真相大白,他愤怒地叫道:“胡说八道,发疯的,该死的——”菲特老汉也认为那是不可能的。伯利吉提太太不理睬有些失态的瓦鲁特,继续说她发现的脚印儿。她把刚才和利希特书记员的对话又复述了一遍。

就在几分钟以前,他们两个人循脚印而来,“利希特书记先生,我劝你们不要开庭审问了,你们是审判不出那个打破罐子的人的。实际上他要比坐在地狱里强不了多少,这儿就是他留下的脚印儿。”伯利吉提太太说道。瓦鲁特表示怀疑地询问:“那么您总算是亲眼看见了?一只马蹄子?”此时,这案子对所有辉兹姆的村民来讲,谁是案犯已经十分容易推断了,但对外来的瓦鲁特来说又存在些许疑问,他或许真心地希望这个有着马蹄般脚的人真是一个魔鬼。但利希特非常明确地回答他:“是人的脚,请您原谅,不过几乎像一只马蹄子。”在新的证人证词面前,亚当又一次竭尽狡辩之能,他慢条斯理地说道:

“我的天,诸位先生,我觉得这件事很严重。有人尽力写出许多恶毒的文章,不肯承认上帝的存在,不过据我所知,还没有一个无神论者有凭有据地证明过没有魔鬼,这一桩案件,似乎值得特别讨论,我提议在我们做出决定以前,问一问海牙的最高宗教会议,是否法庭有权限,来假定别西卡打破了罐子。”

面对亚当极其荒谬、意在转移视线的提议,瓦鲁特顺水推舟地表示同意,利希特站起来阻止这样做,他提议法庭允许伯利吉提太太讲完她在今早所有的发现。伯利吉提太太继续说她发现那串脚印,从菩提树的路上,到了村边的田地,沿着村里养鱼的池塘,经过了小桥,再斜着穿过了坟地,来到了大家现在所在的地方。伯利吉提太太说她不知道那人是不是住在这房子里,不过她敢担保,他是走进了这房子的,因为脚印儿从房子后面一直走到了门槛。亚当赶紧打岔说道:“也许他打算从这儿穿过吧?”听的人中有的附和,表示同意这种假定;有的在议论,魔鬼总不会住在法院里吧;然而更多的人似乎都猜到了这魔鬼就是他们之中的一个,因为在辉兹姆村,只有一个人,他的脚是畸形的。

瓦鲁特感到必须收拾残局了,他想对亚当单独说几句话,但亚当不解其意,检察官只好重新坐下,明知故问地问:“诸位先生,你们说,在这村子里有人的脚是畸形的吗?”众人把矛头指向亚当法官,请他伸出自己的脚,瓦鲁特帮助亚当抵赖:“以我的名誉起誓,这只脚是好的。”紧接着他悄声对亚当说:“现在请您马上宣布退庭。”这时伯利吉提太太又拿出了亚当丢下的假发,当众责问:“谁见过魔鬼戴过这样的东西?”亚当不仅坚持审判,而且还和伯利吉提太太胡搅。瓦鲁特气急了,他轻声骂道:“下流东西!本来应该在众人的面前丢你的脸,把你从法庭里赶出去!只不过为了法庭的尊严保护你罢了。现在你宣布退庭!”

“我不希望——”亚当还想说什么。

“你现在什么也不要希望了。你从这案子里脱身吧。”瓦鲁特有些失态地高声说。

“您相信,我,我这个法官,昨天在葡萄树上把自己的假发弄掉了吗?”他带着一副可怜相指天发誓。

“上帝保佑!你的假发早已让上帝愤怒的天火烧掉了。”瓦鲁特淡淡地说。

“最好说——请您原谅,大人!——猫儿昨天在他的假发里生了小猫。”利希特戏谑地说。

对于上司和下属的嘲讽,亚当面不改色,仰着他那受伤的秃头,在审判席上信口雌黄:“诸位先生,这事表面上虽然于我不利,但是我请你们先别操之过急。这是与我名誉攸关的事情,只要这个姑娘,夏娃不讲话,我就不明白你们有什么权利可以归罪于我。我坐在辉兹姆村的审判席上把这假发放在桌子上,凡是主张假发属于我的人,我就和他到乌特利希特的高等法院去上诉。”亚当把最后的希望寄于夏娃,他相信为了如普利希特免除兵役,姑娘会放过他。没等亚当说完,利希特顺手抓起假发,扣在了亚当的头上。边说:“嗯,这假发对您正合适,我的天,就像生在您的头顶上一样。”四下里响起众人的叫骂声,该天打雷劈的家伙,为非作歹的混账东西……混乱中,瓦鲁特让亚当立刻宣布退庭。如普利希特焦急地问夏娃:“你说,是他吗?”瓦鲁特怒斥道:“你,如普利希特,无耻的东西,怎敢这样大胆?”菲特老汉也阻止儿子让他什么都别说了,小伙子根本不听,他跳到亚当面前,要捉住这缺德的马蹄脚。

瓦鲁特检察官已不再有什么正义之举,他提示亚当拿出些机智来,有检察官撑腰,被人们唾骂不已的亚当便狐假虎威,大声宣布:“案情已经确定了,那个如普利希特,那个无赖,就是犯人。”一旁的瓦鲁特赞同道:“这样判也好,请继续!”亚当接着说:“我判决用铁枷把他枷起来,同时因为他侮辱了法官,我要把他投在铁栏杆的监狱里,监禁的年限,以后由我另行裁定。”好一个威风的法官。

如普利希特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但瓦鲁特确认无误,并宣布:“好吧,现在宣布退庭。如普利希特可以向乌特利希特的高等法院提出上诉。”

夏娃姑娘终于忍无可忍,她鼓起勇气对所有的人说出:“是亚当法官打破了罐子!”法庭的秩序一时间大乱起来,愤怒的如普利希特伸出铁一样的手臂,要把亚当从审判席上拉下来揍一顿,亚当蹿出座位,抬起那只跛脚,捂着受伤的光头,狼狈地逃离了法庭。

如普利希特没有追出去,他返身找到夏娃,他为自己在法庭上对夏娃的辱骂表示歉意,现在他双手捧起姑娘的面颊,请求她的原谅。但姑娘好像还有什么担忧,一下子跪在司法检察官面前,说:“大人,要是您现在不帮忙,我们就要完了。”瓦鲁特和众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忙问清原委,夏娃请求检察官把如普利希特从兵役里救出来,因为亚当法官告诉过她,这批服役的是去遥远的东印度,而谁都知道三个人中只有一个能回来。说着她拿出亚当法官给她的有关征兵的秘密命令,瓦鲁特检察官和利希特书记员都确认这是一份伪造的文书。

一切都真相大白了。夏娃惊叫起来,不知是由于极度的高兴还是仍然怀疑这不是真的。亚当法官正是利用了姑娘对失去如普利希特的害怕心理来折磨她的心,后来在夜里,以帮助如普利希特写免役证明书为由,溜进姑娘的房间。于是就有了今天的这场官司。

法庭里,大家还在大声叫骂,夏娃姑娘的双眼噙满了泪水,扑向如普利希特坚实的怀抱。这一对发生误解的情侣又言归于好,菲特老汉宣布他们将在圣灵节那天结婚。

窗外,翻耕过的冬日的田埂上,一个光头,后背挂着假发,没穿大衣的人跌跌撞撞地逃跑着,身后的雪地上留下了一串马蹄和人脚相间的脚印。

村民们嬉笑着走出法庭,只有玛尔塔·鲁尔太太抱着她那个被打破的罐子,认真地向检察官瓦鲁特询问乌特利希特政府的所在地,以及开庭的时间。她告诉检察官下星期要到那儿去,为那个宝贝罐子求一个公平的裁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