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饺是真不错。
主要是加持了孟班长爱的勇气,必须捧场。我其实一直不太明白,南方人吃饺子为什么要把它泡在点缀了咸菜、紫菜和小葱的咸汤里吃。我一山东人,在老家甭说是逢年过节,就是家里来了客人、送客人、逢周末或是赶上有好消息值得宣布,都得包上一顿饺子。在故乡上幼儿园,姥姥每周会找个下午提早接我回家,跟老师交代的早退理由是:家里要包饺子,接外孙女回去帮忙擀皮。那么小的我自然是不会擀,都是姥姥给揪块面团,让在一旁自己捏小动物玩,等热腾腾圆鼓鼓的饺子煮好上桌,每人一盘,分几瓣蒜,就这么干着趁热乎吃。吃得了,来上一碗饺子汤,实现一场原汤化原食的圆满,这才算是吃饺子。
可这里人吃饺子很奇怪,非要把饺子按照馄饨的方法吃,也罢,人家都叫“汤饺”了,汤看起来是重头戏。在安徽养成的习惯一直跟随我很久,即便回北京和家人一起吃饺子,收尾时非得点了香油、倒生抽、倒醋、一大勺热汤浇出个简易汤头,就着最后两个饺子把它吃完喝净才行。每次见我这样吃,我妈都会挤兑我去趟南方回来就变讲究了。
话说回到巡检六人小分队,一顿汤饺垫了肚儿,继续开始下午的任务,往最远处三个单位进军。这三个单位,真是一个赛一个的远,我们的车一头扎进一片陌生的山区,蜿蜒一程,颠簸一路,几乎见不到人。车驶入第一个单位的院子,安静得连一声鸟叫都没有,更没有上午热情的接待和陪同,怎么感觉这里的人好像对我们也充满了警惕和戒备。尤其是站岗的小伙子,紧张得手握枪杆,关节都发了白,一双眼睛死死地盯住我们,目光随我们移动而移动。
“咳……咱们不是来服务基层的吗,怎么搞得跟偷鸡摸狗一样。”我不安地咳了一声,压低嗓子跟冬雪耳语。
“少说话,干完活赶紧走!你没看他们其实是非常紧张吗,也不知道怎么跟人去沟通,信不信这里有的兵一两年也见不着外面的人,更别说是女的啦。”冬雪拍拍我:“把记录本给我吧,你坐车上跟司机等等,就别进去了。”
我于是留在车上,李军陪着她们三人去里面干活儿。环顾这个不大的院子,那种怪异的感觉仍然在,就算没有女兵也有不少正值青春年少的大小伙子呀,不该是这么安静和压抑的。没错,就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极其压抑的味道,无声的空间、警惕的眼神、入定般的神态——让这个秋日的下午仿佛被凝固住了。没有寒暄,他们几个人很快完成了工作,低着头走出来,表情像被传染似的透着谨慎。司机发动汽车的一刹那,终于有一只长尾巴的鸟惊恐地飞起来,它用力地振翅,甚至扬起肉眼可见的尘土,让整个院子突如其来地注入一丝生气。我们的车经过时,我透过车窗望向站岗的哨兵,用力抿着的嘴唇绷出和指关节一样程度的白色,望着我们离去的双眼——紧张并没有消失,仿佛更浓了。
这样的气氛一直延续到了第二个单位,我看见马静回到车上时重重地叹了口气,李军有些烦躁地叫司机下车一起抽烟。冬雪拍拍我的手:“还有最后一家,就快收工了。我刚才看了下这边环境,打算就在这里给小青放生,你要不要来跟她告个别?”
我立马让出路来,抱了抱拳:“好走不送!”
“相公你可当真薄情啊,唉……我苦命的小青!”冬雪摇着头抱着她的盒子下了车。我望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有她在身边真好,心情从消沉里被带出了不少。
车刚转过两道弯,山里忽然响起一声说不出是什么的吼叫,随后一声接着一声,一声比一声激烈,一声比一声长远,到后来前音和后音甚至连接在一起,忽远忽近地飘荡于整个山谷,让人听得直起鸡皮疙瘩。我紧张地去抓冬雪的手:“那是什么?”
“人吧?……是人。”
“我听我们连的男兵说,在大山深处的哨所,有些战士会对着大山拼命吼叫来发泄,我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坐在后排的马静小声嘀咕着。
“…………”
最深处的哨所,半小时后呈现在我们面前,我明白了它为何被称为“石头哨”。这里的山不再有绿色覆盖,都是些光秃秃的石头山。三间灰白的平房,外面一个哨岗,一圈石头矮墙,就是它的全部。离远了看,你会有种错觉,觉得它是从山上滚落下来的几块大石头变化而成的,是山的一部分或者早已被大山给同化了。李军率先下车走进去,吆喝他的老乡出来迎接我们。这位个头儿不高的高班长招呼一行人进屋检测,李军从兜里给他掏出四五包香烟,高班长咧开嘴露出憨憨的笑容和一排大白牙。石头哨只有一个班的人员,不知道他们守在这里是在守着什么,可能是班长爱笑他带的兵倒也不吝啬自己的笑容,只会傻乎乎地冲我们笑,笑着给我们烧开水喝,也不怎么说话。
李军拉老乡到门口聊天,高班长一口鲁西南的山东话成功引起我的注意:“今年我可不能再熬了,走喽走喽,老娘说再不回就甭回了,你呐,走还是等机会?”
“有机会就转士官,这不是抗洪刚立了功嘛,估计问题不大。”李军猛地抽了口烟:“俺娘也不是没意见,你知道的,俺大身体一直不好,家里还得指望我。”
“唉,也是,你这都出来多少年了,要是在家差不多都抱上娃娃啦。”
“还娃娃呐,你哩,赶着回去处对象吧?”
“家里是给介绍一个,光寄了相片,还没相着人呢。”高班长又是一脸憨憨的笑:“你也上上心,要是也想今年回,差不多得开始学摸单位了。俺大给俺联系了供电局的工作,也老大不小了,这回家就得结婚生娃踏踏实实过日子喽。”
李军拍拍老乡的后背:“真羡慕你,人还没回,就把后面的路都安排好了。”
“那可不是,俺们这里出门大眼小眼全是石头,石头哨一守就是四年,来的时候俺还是个娃娃哩!”他望着不远处开始收拾东西的冬雪:“俺可不能跟你比,也没有别的选择。”
李军的眼底并没有安慰或开心的神色飘过,相反的,我看到他冲着冬雪的方向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们从石头哨离开时,原来放小青的位置替换成一盆老乡送的礼物——四条野生黑鱼。可能是这黑鱼和冬雪的八字不合,一路上七扭八扭地一直想逃脱,向来处事不惊的孟班长一脸的忧虑,和李军脸上的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