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趴在书桌上呆呆望着小院,保持这个姿势已经整整一个下午,雨后的窗外飘来阵阵桂花香。完全没有心思复习,脑海里反复流淌着李贺的那首《大堤曲》。
“妾家住横塘,红纱满桂香。
青云教绾头上髻,明月与作耳边珰。
莲风起,江畔春;大堤上,留北人。
郎食鲤鱼尾,妾食猩猩唇。
莫指襄阳道,绿浦归帆少。
今日菖蒲花,明朝枫树老。”
没有红纱和红妆的青春,装点生活的只有各种军绿色。失去了长头发的青春,梳来梳去也只有一个发型。此“大堤”虽非彼“大堤”,此“北人”(情人)虽非真情人,却也是朝夕相处生出了情谊的战友。就在这个上午,他们被一辆辆大卡车送往远方的大堤——去抗洪。
据说今年是自1954年以来长江流域引发的最大一次全流域性特大洪水,连降暴雨让沿江潮位全线超过警戒线,很多地方甚至超过了历史最高水位。安徽地区多处告急,合肥、马鞍山、铜陵、六安、安庆……纷纷要求部队支援,第一批抗洪队伍还没有回来,各旅又开始紧急调动新一批官兵前往抗洪第一线。
听冬雪说警卫连的全体士兵都写了“请战书”,旅里考虑还要留些人在家维持正常保卫工作,所以只调动了第一年兵和第二年兵出征,第三年老兵因为年底就要面临退伍,被安排留下来看家,当然我们全员女性的指控站也不在动员范围。
临行前,李军过来跟冬雪告别,她难得露出一副手足无措的神情。
“你一个四年老兵,跟上去干啥?”
“我不是想着年底争取能留下来吗,”李军这人生来腼腆,虽然被周围人尊称一声“老大”,却是几个班长班副里话最少的一位:“我看你也没想着今年回家,如果要转志愿兵除了考学这条路,大概只能争取立功受奖的机会了。我跟指导员说,上去的都是些新兵蛋子,怕遇到突发情况不够机灵,有我带着几个二年的班副在,还是更稳妥些。”
“话是没错,”冬雪紧锁着眉头:“可是留下来也还是有机会的,你可要量力而行啊,千万别不管不顾,安全才是第一位的!”
“嗯,你放心。”李军脸上微微泛了红:“一会儿出发你就别去看了啊,我不喜欢那些场面。”
“…………”冬雪缓缓点了下头:“我也是。等你回来………一定去迎接你。”
李军走后,我问冬雪出发前是个怎样的场面,她说会在旅部操场上举行一个简短的仪式:给每位上前线的官兵胸前佩戴一朵大红花,由领队的军官做出征动员,再由官兵集体宣誓后列队上车,在留守人员的军礼注视下默默出发。
她说她无法眼睁睁看着自己认识的喜爱的朋友一个个站在敞篷大卡车上被拉向不知名的远方,她讨厌自己多愁善感,但多愁善感也从不善待讨厌它的人,平日里一贯的坚强一旦被突破,无力感就会瞬间把人吞噬,你会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就只能等待——等待这一切顺利结束,重新回到正常的轨道上来。
我并不是一个坚强的人,对隔壁还没有生出冬雪那样深厚的感情,或者“抗洪”两个字对我来说就只是字面上的意思——一项任务而已。我那时并不清楚它意味着怎样的危险,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冬雪,她似乎只想自己静静,请了假一个人去了小路口。
“石像”轻轻敲了敲我们的窗户,叫我出来:“我来还你磁带。”
“不着急,你拿着听就是。”我来到走廊,抬头望着他,那双凤眼因清澈而显得格外专注。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先收着,等我回来再找你借来听。”
“是啊,你也要去的……”我意识到他可能也是过来告别的,这才发现自己并不会说告别的话,冬雪刚才那番嘱咐似乎不适用于我和他:“……注意安全。”
“是!”他忽然灿烂地笑起来,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把磁带塞给我,绷直了身体冲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随后转身消失在警卫连的大门。
那扇大门,没过多久传出一阵集合哨,连长的声音响彻走廊:
“出发的都有,门前列队集合,旅部操场训话!”
我透过窗户望着他们列队,任川在队伍前整队,指导员跟李军低头交代着什么,连长带着刘天佑和石彬把配发的橘红色背心捆成一个个背包,分组搬出去装车。卡车车身绑着醒目的红色横幅:“首战用我,用我必胜,坚守防线,决不后退”。
“一……,二……,三……,四……”,身穿迷彩的队伍喊着整齐的口号跑步前进,消失在坡道上。旅部操场大喇叭里传出一阵阵冲锋号……我打心眼儿里开始后悔刚才没有跟冬雪一起去小路口。此刻,我们这座小院变得格外安静,警卫连空了,指控站里除了我好像只剩下郭排还留在自己的房间里。
我无声地趴在书桌上,毫无防备地被一阵莫名的伤感打败。当一辆辆大卡车从眼前的坡道驶了下来,匀速驶出旅部大门,我慌乱地站起身,望向每一辆车,迫切地寻找着熟悉的面孔。果然如冬雪所言,他们胸前都戴着大红花,他们神情郑重又义无反顾,他们没有留恋没有左顾右盼……
我找不到了,找不到那群熟悉的可爱的“猿猴”……找不到李军……,找不到“石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