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遗忘是忘记曾经记得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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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跑山

我们是排着纵队跑出旅部的,六个人挺直了腰杆从门岗的军礼中经过,嘴里喊着“一,二,三,四……”的口号,那一刻感到周身在发光。

一出大门,大家就散开来。冬雪首当其冲,李秋芳、郭君茹并排跑在她身后,我、孙昕和赵梓悦跟在末尾。从大门右边的小道一路往后山跑去,头几分钟还能碰到三三两两身穿迷彩的人,不一会儿脚程,就只剩下绿得冒出水汽的大山了,满眼是山,没完没了的大山!

前方已经望不到冬雪和秋芳,隐约看见郭排瘦弱的背影在奔跑,这家伙可真让人刮目相看啊。身边的孙昕语气不稳地鼓励我:“加油啊,牛排,再跑一会就是段下坡,有条小溪,咱们可以去洗把脸歇歇!”我已无力吐槽她说好的一口气跑下来了。

上坡,下坡……在我眼里都只是路,如今的我,眼里没有青山没有野花,眼珠子着魔似的只肯盯着脚下的路,仿佛永远也跑不完的山路。

这时距离我们很近的赵梓悦调整着呼吸对我说:“刘排,我这几天来那个,就不跟你们跑全程了,先回了,你们悠着点跑啊。”说罢,头也不回地调转了方向。你要知道,当你腰酸腿疼地负重前行,可以凭着一口气想象远方的终点去坚持,可以凭着前面某个励志的背影去坚持,可这时只要有个人先放弃,你的那口气噗得一声像气球被针扎到一样就泄了个干净,努力想追上的背影瞬间化成海市蜃楼般的泡影。你不知该怪自己没出息还是怪队友不给力,来路、去路——从唯一答案变成了一道选择题。

孙昕回头看看赵梓悦又看看我,伸出手指向空无一人的前方对我说:“到了到了,就到下坡了!”

我冲她点点头,两人咬牙冲上这段高坡,果然视野瞬时变开阔:右边依旧是山,左边却沿着山路用石子向下铺成一个四十度的斜坡,斜面下伸展出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溪流两旁开满花,在这空荡的山谷里你能清楚地听见溪水流淌的声响,那哗啦啦地节奏仿佛自带着习习凉风,让人不觉精神一振,确实美好。

再往远处看,依稀可见的黑瓦白墙,郭排的背影化作一个绿色像素正加速向那片村子移动。孙昕与我几乎是贴着石头坡把自己给顺下去的,实在是肩膀上的被子压得人无法自如地掌握方向。她率先冲到小溪边,用三两把水泼了泼脸,接着捧起一把就向我泼过来。我压根儿就没躲,十分狼狈地跪倒在她旁边,把整张脸埋进了水里,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就像只脱了水的狗,全身每个毛孔都发了狂地渴望水,请你就这样冰冰凉凉地浇醒我吧,别客气!

孙昕被我的蠢样子逗得乐倒在花丛里,她也不算太瘦小,躺下去惊起几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蝴蝶。

“你是大傻子吗!”我感觉自己回了半格血:“你把被子都躺脏了,晚上怎么睡?”

“哈哈,牛排,这是我从包房拿出来的老军被,专门用来跑‘武装’的。哎呀,你该不会拿了睡觉的被子出来跑吧?”

“…………”没关系,只要不躺下就还能用,我默默地安慰自己:“姐才刚来几天,能发几床被子啊?真是的,甭躺了,给我翻上去接着跑!”

“可以啊,你还有力气呢?行,我奉陪到底!”两人吃力地爬上石坡,回归山路。停下来休息过的双脚仿佛被灌满铅,再发力觉得更加艰难,顺着头发流下来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溪水,我的眼镜被罩上一层哈气,模糊中看到冬雪身姿矫健地跑过来。

“赶紧!”她粉扑扑的小脸看不出一丝狼狈:“把水壶和挎包都卸下来,我给你背回去。”她在我身边并没有停下来,而是原地保持着自己的节奏,见我不好意思麻烦她就伸手来解我的挎包水壶,然后挂到自己身上,冲我摆摆手:“我得掐时间,就先走了,你俩别着急,孙昕要陪着刘排,听到没?”

“是,孟班长!”小丫头对着她的背影敬了个军礼。我们继续我们的跑山。

一刻钟后,看到回程的李秋芳,疲惫的她已不愿再发出任何声响,只冲我摆摆手,就继续机械化地跑下去。左边的溪流变得越来越宽阔,伸向远方的稻田,在金色的方阵面前争气得汇成了一弯小河。河水不算深,有头黑角褐毛的大水牛露出半截身子,正悠闲地在水中甩着尾巴,溅起阵阵水花。孙昕拽回累到神游的我:“牛排,看到没,就是前面那棵大树,你看郭排在树底下休息呢,咱们努把劲儿冲过去!”

五分钟后我们才“冲”到这棵象征了中点的大树下,三人的脸是三棵熟透了的红番茄。

“我觉得我……已经到……极限了,”我取下身上的被子,也顾不上干净直接给甩地上:“你们要还跑得动……就搭伴儿回吧……我自己个儿……慢慢走回去。”

“那你认得路吗?”郭排气息调整得还算不错。

“贴着一边的山……转回去……没问题。”

“不行!孟班长让我陪着你,我不能走。”孙昕也开始解自己的背包。

郭排扶了把树干站起来:“孙昕,你得跟我跑回去,站长出发前怎么跟你说的?”

“可是……”

“别可是啦,我记得路,你就放心吧。”我其实并没有太大把握,毕竟有一段路光看脚底下记忆很模糊,可我第一次跑就算是晚回去也没什么,孙昕因此被站长数落就不好了。郭排那么坚持带她一起走其实是为她好,我很感激地对她说:“赶紧出发吧,别让站长不高兴。”

目送她们离开,我独自在大树下等待自己的心跳恢复正常,慢慢感到脸上的汗水不再流淌,天空竟然放了晴。麻木的双脚隐隐开始作痛,我解开一只军胶的鞋带,打算揉揉苦命的小脚丫儿。脱袜子的瞬间,心脏仿佛被猛扯了一下缩成一团,疼得额头再次冒汗,只见脚后跟有个紧贴着袜子的大水泡被我生生给扯破了,水泡释放出液体浸湿了袜角………慢慢抬起这只脚,发现两侧和大脚趾头下还分布着四五个大小不一的水泡。我眼前发黑,呆呆地捧着自己的脚丫子,心底生出一种遥似小人鱼公主的悲壮,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下来,只可惜没有安徒生把它们变现成大珍珠。

没有王子,走过来一位又黑又瘦的老伯,他拿烟袋指了指我的脚,感慨地说出几句“外文”,我吸溜着鼻子表示不能懂。他又用烟袋指指不远处仍在嬉戏的大水牛,朝我摆手叫我跟着。我一蹦一瘸地跟他来到小河边,他手上不知何时多了根树枝,挥舞着才吆喝几下就把大水牛哄上了岸,用小树枝轻轻扫扫牛屁股,那大家伙竟然听话地矮了半个头。老伯扶着我胳膊让我骑上去,吓得我直往后缩,这黑乎乎水淋淋的家伙未免也太大个儿了!

“没……事……”老伯很努力地说我听得懂的话,鼓励我骑上去。低头看看自己,一只脚袜子卸了一半拖着个军胶,走回去确实不太现实,一咬牙一发力,我骑上那牛背。

初中后就常去官厅水库那边骑马,所以对马背上的风景并不算陌生,可这骑牛还真是头一遭。大水牛的背当真宽阔,我发自内心地感谢少年宫老师狠心逼我练过下叉,随着它又慢又豪横地扭动着它的身体,感觉我那两只脚就快要飞起来啦!

哗啦啦地流水偶尔伴随几声重低音的牛叫,老伯走在前侧点上一袋烟,摇摆的山色竟然让人忘却了疼痛,我想我已经开始爱上这座大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