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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人生雅意

画——诗

去年冬季大考的时候,我因为抱病,把《圣经》课遗漏了;第二天我好了,《圣经》课教授安女士,便叫我去补考。

那一天是阴天,虽然不下雪,空气却极其沉闷。我无精打采的,夹着一本《圣经》,绕着大院踏着雪,到她住的那座楼上,上了台阶,她已经站在门边,一面含笑着问我“病好了没有”,一面带我到她的书房里去。她坐在摇椅上,我扶着椅背站在炉旁。她接过《圣经》,打开了;略略地问我几节诗篇上的诗句,以后就拿笔自己在本子上写字。我抬起头来,——无意中忽然看见了炉台上倚着的一幅画!

一片危峭的石壁,满附着蓬蓬的枯草。壁上攀援着一个牧人,背着脸,右手拿着竿子,左手却伸下去摩抚岩下的一只小羊,他的指尖刚及到小羊的头上。天空里却盘旋着几只饥鹰。画上的天色,也和那天一样,阴沉——黯淡。

看!牧人的衣袖上,挂着荆棘,他是攀崖逾岭地去寻找他的小羊,可怜的小羊!它迷了路,地下是歧途百出,天上有饥鹰紧追着——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牧人来了!并不责备它,却仍旧爱护它。它又悲痛,又惭悔,又喜欢,只温柔羞怯的,仰着头,挨着牧人手边站着,动也不动。

我素来虽然极爱图画,也有一两幅的风景画,曾博得我半天的凝注。然而我对于它们的态度,却好像是它们来愉悦我,来求我的品鉴赏玩;因此从我这里发出来的,也只有赞叹的话语,和愉快的感情。

这幅画却不同了!它是暗示我,教训我,安慰我。它不容我说出一句话,只让我静穆沉肃地立在炉台旁边。——

我注目不动,心中的感想,好似潮水一般地奔涌。一会儿忽然要下泪,这泪,是感激呢?是信仰呢?是得了慰安呢?它不容我说,我也说不出来——

这时安女士唤我一声;我回过头去,眼光正射到她膝上的《圣经》——诗篇——清清楚楚的几行字:

上帝是我的牧者——使我心里苏醒——

她翻过一页去。我的眼光也移过去,——那面又是清清楚楚的几行字:

诸天述说上帝的荣耀,穹苍传扬他手所创造的……无言无语……声音却流通地极!

那一天的光阴早过去了,那一天的别的印象,也都模糊了。但是这诗情和画意,却是从那时到现在永远没有离开我——

一九〇二年九月六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燕大季刊》1920年9月第1卷第3期)

雨声渐渐地住了,窗帘后隐隐地透进清光来。推开窗户一看,呀!凉云散了,树叶上的残滴,映着月儿,好似萤光千点,闪闪烁烁地动着。——真没想到苦雨孤灯之后,会有这么一幅清美的图画!

凭窗站了一会儿,微微地觉得凉意侵人。转过身来,忽然眼花缭乱,屋子里的别的东西,都隐在光云里;一片幽辉,只浸着墙上画中的安琪儿。——这白衣的安琪儿,抱着花儿,扬着翅儿,向着我微微地笑。

“这笑容仿佛在哪儿看见过似的,什么时候,我曾……”我不知不觉地便坐在窗口下想,——默默地想。

严闭的心幕,慢慢地拉开了,涌出五年前的一个印象。——一条很长的古道。驴脚下的泥,兀自滑滑的。田沟里的水,潺潺地流着。近村的绿树,都笼在湿烟里。弓儿似的新月,挂在树梢。一边走着,似乎道旁有一个孩子,抱着一堆灿白的东西。驴儿过去了,无意中回头一看。——他抱着花儿,赤着脚儿,向着我微微地笑。

“这笑容又仿佛是哪儿看见过似的!”我仍是想——默默地想。

又现出一重心幕来,也慢慢地拉开了,涌出十年前的一个印象。——茅檐下的雨水,一滴一滴地落到衣上来。土阶边的水泡儿,泛来泛去地乱转。门前的麦垄和葡萄架子,都濯得新黄嫩绿的非常鲜丽。——一会儿好容易雨晴了,连忙走下坡儿去。迎头看见月儿从海面上来了,猛然记得有件东西忘下了,站住了,回过头来。这茅屋里的老妇人——她倚着门儿,抱着花儿,向着我微微地笑。

这同样微妙的神情,好似游丝一般,飘飘漾漾地合了拢来,绾在一起。

这时心下光明澄静,如登仙界,如归故乡。眼前浮现的三个笑容,一时融化在爱的调和里看不分明了。

一九二〇年

(本篇最初发表于《小说月报》1921年1月第12卷第1号)

一只小鸟——偶记前天在庭树下看见的一件事

有一只小鸟,它的巢搭在最高的枝子上,它的毛羽还未曾丰满,不能远飞;每日只在巢里啁啾着,和两只老鸟说着话儿,它们都觉得非常的快乐。

这一天早晨,它醒了。那两只老鸟都觅食去了。它探出头来一望,看见那灿烂的阳光,葱绿的树木,大地上一片的好景致;它的小脑子里忽然充满了新意,抖刷抖刷翎毛,飞到枝子上,放出那赞美“自然”的歌声来。它的声音里满含着清—轻—和—美,唱的时候,好像“自然”也含笑着倾听一般。

树下有许多的小孩子,听见了那歌声,都抬起头来望着——

这小鸟天天出来歌唱,小孩子们也天天来听它,最后他们便想捉住它。

它又出来了!它正要发声,忽然嗤的一声,一个弹子从下面射来,它一翻身从树上跌下去。

斜刺里两只老鸟箭也似的飞来,接住了它,衔上巢去。它的血从树隙里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来。

从此那歌声便消歇了。

那些孩子想要仰望着它,听它的歌声,却不能了。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1920年8月28日)

宇宙的爱

四年前的今晨,也清早起来在这池旁坐地。

依旧是这青绿的叶,碧澄的水。依旧是水里穿着树影来去的白云。依旧是四年前的我。

这些青绿的叶,可是四年前的那些青绿的叶?水可是四年前的水?云可是四年前的云?——我可是四年前的我?

它们依旧是叶儿,水儿,云儿,也依旧只是四年前的叶儿,水儿,云儿。——然而它们却经过了几番宇宙的爱化,从新的生命里欣欣地长着,活活地流着,自由地停留着。

它们依旧是四年前的,只是渗透了宇宙的爱,化出了新的生命。——但我可是四年前的我?

四年前的它们,只觉得憨嬉活泼,现在为何换成一片的微妙庄严?——但我可是四年前的我?

抬头望月,何如水中看月!一样的天光云影,还添上树枝儿荡漾,圆月儿飘浮,和一个独俯清流的我。

白线般的长墙,横拖在青绿的山上。在这浩浩的太空里,阻不了阳光照临,也阻不了风儿来去,——只有自然的爱是无限的,何用劳苦功夫,来区分这和爱的世界?

坐对着起伏的山,远立的塔,无边的村落平原,只抱着膝儿凝想。朝阳照到发上了,——想着东边隐隐的城围里,有几个没来的孩子,初回家的冰仲,抱病的冰叔,和昨天独自睡在树下的小弟弟,怎得他们也在这儿……

一九二一年六月十八日,在西山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1921年6月23日)

山中杂感

溶溶的水月,螭头上只有她和我。树影里对面水边,隐隐地听见水声和笑语。我们微微地谈着,恐怕惊醒了这浓睡的世界。——万籁无声,月光下只有深碧的池水,玲珑雪白的衣裳。这也只是无限之生中的一刹那顷!然而无限之生中,哪里容易得这样的一刹那顷!

夕照里,牛羊下山了,小蚁般缘走在青岩上。绿树丛颠的嫩黄叶子,也衬在红墙边。——这时节,万有都笼盖在寂寞里,可曾想到北京城里的新闻纸上,花花绿绿的都载的是什么事?

只有早晨的深谷中,可以和自然对语。计划定了,岩石点头,草花欢笑。造物者呵!我们星驰的前途,路站上,请你再遥遥地安置下几个早晨的深谷!

陡绝的岩上,树根盘结里,只有我俯视一切。——无限的宇宙里,人和物质的山,水,远村,云树,又如何比得起?然而人的思想可以超越到太空里去,它们却永远只在地面上。

一九二一年六月二十日,在西山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1921年6月25日)

回忆

雨后,天青青的,草青青的。土道上添了软泥,削岩下却留着一片澄清的水,更开着一枝雪白的花。也只是小小的自然,何至便低徊不能去?

风狂雨骤,黑暗里站在楼阑边。要拿书却怎的不推开门,只凝立在新凉里?——我要数着这涛声里,岛塔上,灯光明灭的数儿,一——二——三——四——五。

沉郁的天气。浪儿侵到裙儿边。紫花儿掉下去了,直漾到浪圈外,沉思的界线里。低头看时,原来水上的花,是手里的花。

水里只荡漾着堂前的灯光人影——一会儿,灯也灭了,人也散了——一时沉黑——是我的寂寞?是山中的寂寞?是宇宙的寂寞?这池旁本自无人,只剩得夜凉如水,树声如啸。

这些事是遽隔数年,这些地也相离千里,却怎的今朝都想起?料想是其中贯穿着同一的我,潭呵,池呵,江呵,海呵,和今朝的雨儿,也贯穿着同一的水。

一九二一年七月十八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1921年7月22日)

问答词

树影儿覆在墙儿上,又是凉风如洗,月明如水。

她看着我,“为何望天无语,莫非是起了烦闷,生了感慨?”

我说:“我想什么是生命!人生一世,只是生老病死,便不生老病死,又怎样?浑浑噩噩,是无味的了,便流芳百世又怎样?百年之后,谁知道你?千年之后,又谁知道你?人类灭绝了,又谁知道你?便如你我月下共语,也只是电光般,瞥过无限的太空,这一会儿,已成了过去渺茫的事迹。”

她说:“这不对呵,你只管赞美‘自然’,讴歌着孩子,鼓吹着宇宙的爱,称世界是绵绵无尽。你自己岂不曾说过‘世界上有的是快乐光明’?”

我说:“这只是闭着眼儿想着,低着头儿写着,自己证实,自己怀疑,开了眼儿,抬起头儿,幻象便走了!乐园在哪里?天国在哪里?依旧是社会污浊,人生烦闷!‘自然’只永远是无意识的,不必说了。小孩子似乎很完满,只为他无知无识。然而难道他便永久是无知无识?便永久是无知无识,人生又岂能满足?世俗无可说,因此我便逞玄想,撇下人生,来赞美自然,讴歌孩子。一般是自欺,自慰,世界上哪里是快乐光明?我曾寻遍了天下,便有也只是相对的暂时的,世界上哪里是快乐光明?”

她说:“希望便是快乐,创造便是快乐。逞玄想,撇下人生,难道便可使社会不污浊,人生不烦闷?”

我说:“希望做不到,又该怎样?创造失败了,又该怎样?古往今来,创造的人又有多少?到如今他们又怎样?你只是恒河沙数中的一粒,要做也何从做起,要比也如何比得起?即或能登峰造极,也不过和他们一样。不希望还好,不想创造还好,倒不如愚夫庸妇,一生一世,永远是无烦恼!”

她微笑说:“你的感情起落无恒,你的思想没有系统。你没有你的人生哲学,没有你的世界观。只是任着思潮奔放,随着思潮说话。创造是烦恼,不创造只烦闷,又如何?希望是烦恼,不希望只烦闷,又如何?”

我说:“是呵!我已经入世了。不希望也须希望,不前进也须前进。车儿已上了轨道了,走是走,但不时地瞻望前途,只一片的无聊乏味!这轨道通到虚无缥缈里,走是走,俊彩星驰地走,但不时地觉着,走了一场,在这广漠的宇宙里,也只是无谓!”

她只微笑着,月光射着她清扬的眉宇,她从此便不言语。

“世界上的力量,永远没有枉费:你的一举手,这热力便催开了一朵花;你的一转身,也使万物颤动;你是大调和的生命里的一部分,你带着你独有的使命;你是站在智慧的门槛上,请更进一步!看呵,生命只在社会污浊,人生烦闷里。宇宙又何曾无情?人类是几时灭绝?不要看低了愚夫庸妇,他们是了解生命的真意义,知道人生的真价值。他们不曾感慨,不曾烦闷,只勤勤恳恳地为世人造福。回来吧!脚踏实地着想!”

这话不是她说的,她只微笑着。

“宛因呵!感谢你清扬的眉宇,从明月的光辉中,清清楚楚地告诉我。”

一九二一年七月二十二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1921年7月27日)

她回想起童年的生涯,真是如同一梦罢了!穿着黑色带金线的军服,佩着一柄短短的军刀,骑在很高大的白马上,在海岸边缓辔徐行的时候,心里只充满了壮美的快感,几曾想到现在的自己,是这般的静寂,只拿着一支笔儿,写她幻想中的情绪呢?

她男装到了十岁,十岁以前,她父亲常常带她去参与那军人娱乐的宴会。朋友们一见都夸奖说,“好英武的一个小军人!今年几岁了?”父亲先一面答应着,临走时才微笑说,“他是我的儿子,但也是我的女儿。”

她会打走队的鼓,会吹召集的喇叭。知道毛瑟枪里的机关。也会将很大的炮弹,旋进炮腔里。五六年父亲身畔无意中的训练,真将她做成很矫健的小军人了。

别的方面呢?平常女孩子所喜好的事,她却一点都不爱。这也难怪她,她的四围并没有别的女伴,偶然看见山下经过的几个村里的小姑娘,穿着大红大绿的衣裳,裹着很小的脚。匆匆一面里,她无从知道她们平居的生活。而且她也不把这些印象,放在心上。一把刀,一匹马,便堪过尽一生了!女孩子的事,是何等的琐碎烦腻呵!当探海的电灯射在浩浩无边的大海上,发出一片一片的寒光,灯影下,旗影下,两排儿沉豪英毅的军官,在剑佩锵锵的声里,整齐严肃地一同举起杯来,祝中国万岁的时候,这光景,是怎样的使人涌出慷慨的快乐的眼泪呢?

她这梦也应当到了醒觉的时候了!人生就是一梦吗?

十岁回到故乡去,换上了女孩子的衣服,在姊妹群中,学到了女儿情性:五色的丝线,是能做成好看的活计的;香的,美丽的花,是要插在头上的;镜子是妆束完时要照一照的;在众人中间坐着,是要说些很细腻很温柔的话的;眼泪是时常要落下来的。女孩子是总有点脾气,带点娇贵的样子的。

这也是很新颖,很能造就她的环境——但她父亲送给她的一把佩刀,还长日挂在窗前。拔出鞘来,寒光射眼,她每每呆住了。白马呵,海岸呵,荷枪的军人呵……模糊中有无穷的怅惘。姊妹们在窗外唤她,她也不出去了。站了半天,只掉下几点无聊的眼泪。

她后悔吗?也许是,但有谁知道呢!军人的生活,是怎样的造就了她的性情呵!黄昏时营幕里吹出来的笳声,不更是抑扬凄婉吗?世界上软款温柔的境地,难道只有女孩儿可以占有吗?海上的月夜,星夜,眺台独立倚枪翘首的时候:沉沉的天幕下,人静了,海也浓睡了,——“海天以外的家!”这时的情怀,是诗人的还是军人的呢?是两缕悲壮的丝交纠之点呵!

除了几点无聊的英雄泪,还有什么?她安于自己的境地了!生命如果是圈儿般的循环,或者便从“将来”,又走向“过去”的道上去,但这也是无聊呵!

十年深刻的印象,遗留于她现在的生活中的,只是矫强的性质了——她依旧是喜欢看那整齐的步伐,听那悲壮的军笳。但与其说她是喜欢看,喜欢听,不如说她是怕看,怕听罢。

横刀跃马,和执笔沉思的她,原都是一个人,然而时代将这些事隔开了……

童年!只是一个深刻的梦吗?

一九二一年十月一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燕大周刊》1923年3月10日第3期)

除夕

是这般的灯红人静,守着炉火,正思潮泛涌;拿起笔来——写吧,从何处写起?

“除夕!”难道也生出人云亦云,有心的感想?——应看的书,都堆在架上呢,今夜清闲……看吧,却又一行都看不下去。我抑下思潮,无奈它一霎时又如前泛涌。“除夕”两个字,已入了我的心,思想总围着它旋转。

“时间”呵!你来限制无限的太空,什么年月日时,分出“过去”“将来”“现在”,这三面旗影下,指挥了多少青年!

“除夕”这两个字,也受了时间的赐予,隔断了现在和未来。平常的一夜,竟做成了万仞的高山!

我不信平常的一夜,就可做万仞的高山!截住了不断的生命的泉流。然而我——我终竟也随同信了。可怜的人类呵!竟听“时间”这般地困苦你,更可怜我也未能跳出圈儿外!

将来,我的梦,如何实现?——为着“现在”热烈的期望,我切盼时间飞走;为着“将来”无聊的回忆,我又怕时间飞走。人呵!你终竟是个人,怎敌时间的播弄。

完了!人呵!你只是个人,什么立志,什么希望,从头数,只在“时间”的书页上,留些墨迹。到了末尾,只有……

空了——无奈现在总有我,这不自主的奋斗,无聊赖的努力,须仍被“时间”束住!

听一下一下的钟声,又是催人过去,这一声声难再得。即使坐到天明,也只随着世界转,仍有我,仍有时间。

去的去了,来的来了,住的住了;只能听着“时间”,翻它的书页。

困苦的人呵!你空读了些书,为着这小小问题,竟由它烦闷,得不出丝毫解答?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夜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2年1月10日)

闲情

弟弟从我头上,拔下发针来,很小心地挑开了一本新寄来的月刊。看完了目录,便反卷起来,握在手里,笑说:“莹哥,你真是太沉默了,一年无有消息。”

我凝思地,微微答以一笑。

是的,太沉默了!然而我不能,也不肯忙中偷闲;不自然地,造作地,以应酬为目的地,写些东西。

病得神慈悲我,竟赐予我以最清闲最幽静的七天。

除了一天几次吃药的时间,是苦的以外,我觉得没有一时,不沉浸在轻微的愉快之中。——庭院无声。枕簟生凉。温暖的阳光,穿过苇帘,照在淡黄色的壁上。浓密的树影,在微风中徐徐动摇。窗外不时地有小鸟飞鸣。这时世上一切,都已抛弃隔绝,一室便是宇宙,花影树声,都含妙理。是一年来最难得的光阴呵,可惜只有七天!

黄昏时,弟弟归来,音乐声起,静境便砉然破了。一块暗绿色的绸子,蒙在灯上,屋里一切都是幽凉的,好似悲剧的一幕。镜中照见自己玲珑的白衣,竟悄然地觉得空灵神秘。当屋隅的四弦琴,颤动着,生涩地,徐徐奏起。两个歌喉,由不同的调子,渐渐合一,由悠扬,而宛转;由高吭,而沉缓的时候,怔忡的我,竟感到了无限的怅惘与不宁。

小孩子们真可爱,在我睡梦中,偷偷地来了,放下几束花,又走了。小弟弟拿来插在瓶里,也在我睡梦中,偷偷地放在床边几上。——开眼瞥见了,黄的和白的,不知名的小花,衬着淡绿的短瓶。……原是不很香的,而每朵花里,都饱含着天真的友情。

终日休息着,睡和醒的时间界限,便分得不清。有时在中夜,觉得精神很圆满。——听得疾雷杂以疏雨,每次电光穿入,将窗台上的金钟花,轻淡清切地映在窗帘上,又急速地隐抹了去。而余影极分明地,印在我的脑膜上。我看见“自然”的淡墨画,这是第一次。

得了许可,黄昏时便出来疏散。轻凉袭人。迟缓的步履之间,自觉很弱,而弱中隐含着一种不可言说的愉快。这情景恰如小时在海舟上,——我完全不记得了,是母亲告诉我的,——众人都晕卧,我独不理会,颠顿地自己走上舱面,去看海。凝注之顷,不时地觉得身子一转,已跌坐在甲板上,以为很新鲜,很有趣。每坐下一次,便嬉笑个不住,笑完再起来,希望再跌倒。匆匆又是十余年了,不想以弱点为愉乐的心情,至今不改。

一个朋友写信来慰问我,说:

“东坡云‘因病得闲殊不恶’,我亦生平善病者,故知能闲真是大功夫,大学问。……如能于养神之外,偶阅《维摩经》尤妙,以天女能道尽众生之病,断无不能自已其病也!恐扰清神,余不敢及。”

因病得闲,是第一慊心事,但佛经却没有看。

一九二二年六月十二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3年6月15日)

到青龙桥去

如火如荼的国庆日,却远远地避开北京城,到青龙桥去。

车慢慢地开动了,只是无际的苍黄色的平野,和连接不断的天末的远山。——愈往北走,山愈深了。壁立的岩石,屏风般从车前飞过。不时有很浅的浓绿色的山泉,在岩下流着。山半柿树的叶子,经了秋风,已经零落了,只剩有几个青色半熟的柿子挂在上面。山上的枯草,迎着晨风,一片地和山偃动,如同一领极大的毛毡一般。

“原也是很伟秀的,然而江南……”我无聊地倚着空冷的铁炉站着。

她们都聚在窗口谈笑,我眼光穿过她们的肩上,凝望着那边角里坐着的几个军人。

“军人!”也许潜藏在我的天性中罢,我在人群中常常不自觉地注意军人。

世人呵!饶恕我!我的阅历太浅薄了,真是太浅薄了!我的阅历这样地告诉我,我也只能这样忠诚而勇敢地告诉世人,说:“我有生以来,未曾看见过像我在书报上所看的,那种兽性的,沉沦的,罪恶的军人!”

也许阅历欺哄我,但弱小的我,却不敢欺哄世人!

一个朋友和我说,——那时我们正在院里,远远地看我们军人的同学盘杠子——“我每逢看见灰黄色的衣服的人,我就起一种憎嫌和恐怖的战栗。”我看着她郑重地说:“我从来不这样想,我看见他们,永远起一种庄肃的思想!”她笑道:“你未曾经过兵祸吧!”我说:“你呢?”她道:“我也没有,不过我常常从书报上,看见关于恶虐的兵士们的故事……”

我深深地悲哀了!在我心中,数年来潜在的隐伏着不能言说的怜悯和抑屈!文学家呵!怎么呈现在你们笔底的佩刀荷枪的人,竟尽是这样的疯狂而残忍?平民的血泪流出来了,军人的血泪,却洒向何处?

笔尖下抹杀了所有的军人,将混沌的,一团黑暗暴虐的群众,铭刻在人们心里。从此严肃的军衣,成了赤血的标帜;忠诚的兵士,成了撒旦的随从。可怜的军人,从此在人们心天中,没有光明之日了!

虽然阅历决然毅然地这般告诉我,我也不敢不信,一般文学家所写的是真确的。军人的群众也和别的群众一般,有好人也更有坏人。然而造成人们对于全体的灰色黄色衣服的人,那样无缘故无条件,概括地厌恶,文学家,无论如何,你们不得辞其咎!

也讲一讲人道吧!将这些勇健的血性的青年,从教育的田地上夺出来,关闭在黑暗恶虐的势力范围里,叫他们不住地吸收冷酷残忍的习惯,消灭他友爱怜悯的本能。有事的时候,驱他们到残杀同类的死地上去;无事的时候,叫他穿着破烂的军衣,吃的是黑面,喝的是冷水,三更半夜地起来守更走队,在悲笳声中度生活。家里的信来了:“我们要吃饭!”回信说:“没有钱,我们欠饷七个月了!——”可怜的中华民国的青年男子呵!山穷水尽的途上,哪里是你们的歧路?……

我的思潮,那时无限制地升起。无数的观念奔凑,然而时间只不过一瞬。

车门开了,走进三个穿军服的人。第一个,头上是粉红色的帽箍,穿着深黄色的呢外套,身材很高,后面两个略矮一些,只穿着平常的黄色军服,鱼贯地从人丛中,经过我们面前,便一直走向那几个兵丁坐的地方去。

她们略不注意地仍旧看着窗外,或相对谈笑。我却静默地,眼光凝滞地随着他们。

那边一个兵丁站起来了。两块红色的领章,围住瘦长的脖子,显得他的脸更黑了。脸上微微地有点麻子,中人身材,他站起来,只到那稽查的肩际。

粉红色帽箍的那个稽查,这时正侧面对着我们。我看得真切:圆圆的脸,短短的眉毛,肩膊很宽,细细的一条皮带,束在腰上,两手背握着。白绒的手套已经微污了,臂上缠的一块白布,也成了灰色的了,上面写着“察哈尔总站,军警稽查……”以下的字,背着我们看不见了。

他沉声静气地问:“你是哪里的,要往哪里去?”那个兵丁笔直地站着,听问便连忙解开外面军衣的纽扣,从里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和护照来,无言地递上。——也许曾说了几句话,但声音很低,我听不见。稽查凝视着他,说:“好,但是我们公事公办,就是大总统的片子,也当不了车票呵!而且这护照也只能坐慢车。弟兄!到站等着去吧,只差一点钟功夫!”

军人们!饶恕我那时不道德的揣想。我想那兵丁一定大怒了!我恐怕有个很大的争闹,不觉地退后了,更靠近窗户,好像要躲开流血的事情似的。

稽查将片子放在自己的袋里——那个兵丁低头地站着,微麻的脸上,充满了彷徨,无主,可怜。侧面只看见他很长的睫毛,不住地上下瞬动。

火车仍旧风驰电掣地走着。他至终无言地坐下,呆呆地望着窗外。背后看去,只有那戴着军帽,剪得很短头发的头,和我们在同一的速率中,左右微微动摇。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放下心来,却立时起了一种极异样的感觉!

到了站了!他无力地站起,提着包儿,往外就走。对面来了一个女人,他侧身恭敬地让过。经过稽查面前,点点头就下车去了。

稽查正和另一个兵丁问答。这个兵丁较老一点,很瘦的脸,眉目间处处显出困倦无力。这时却也很直地站着,声音很颤动,说:“我是在……陈副官公馆里,他差我到……去。”一面也郑重地呈上一张片子。稽查的脸仍旧紧张着,除了眼光上下之外,不见有丝毫情感的表现,他仍旧凝重地说:“我知道现在军事是很忙的,我不是不替弟兄们留一线之路。但是一张片子,公事上说不过去。陈副官既是军事机关上的人,他更不能不知道火车上的规矩——你也下去吧!”

老兵丁无言地也下车去了。

稽查转过身来,那边两个很年轻的兵丁,连忙站起,先说:“我们到西苑去。”稽查看了护照,笑了笑说:“好,你们也坐慢车吧!看你们的服章,军界里可有你们这样不整齐的?国家的体面,哪里去了?车上这许多外国人,你们也不怕他们笑话!”随在稽查后面的两个军人,微笑地上前,将他们带着线头,拖在肩上的两块领章扶起。那两个少年兵丁,惭愧地低头无语。

稽查开了门,带着两个助手,到前面车上去了。

车门很响地关了,我如梦方醒,周身起了一种细微的战栗。——不是憎嫌,不是恐怖,定神回想,呀!竟是最深的惭愧与赞美!

一共是七个人:这般凝重,这般温柔,这样地服从无抵抗!我不信这些情景,只呈露在我的前面……

登上万里长城了!乱山中的城头上,暗淡飘忽的日光下,迎风独立。四围充满了寂寞与荒凉。除了浅黄色一串的骆驼,从深黄色的山脚下,徐徐走过之外,一切都是单调的!看她们头上白色的丝巾,三三两两的,在城上更远更高处拂拂吹动。我自己留在城半。在我理想中易起感慨的,数千年前伟大建筑物的长城上,呆呆地站着,竟一毫感慨都没有起!

只那几个军人严肃而温柔的神情,平和而庄重的言语,和他们所不自知的,在人们心中无明不白的厌恶:这些事,都重重地压在我弱小的灵魂上——受着天风,我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个我没有!

一九二二年十月十二日夜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2年10月26日)

忆淑敏

不成问题的病,将一个精神躯壳两不感痛苦的我,闭置在寂然的空谷里。没有呻吟和忧虑,使我稍顾到我自己,整天的光阴,只有消磨在隐几和看山中了。

一百五十天的看山,直看到不成图画。一春的听鸟语,直听到不成音乐。明月清风,都成了家常便饭。淡了世情的人,要逃出世外;而淡到了“世外的情”的人,便当如何?

此时的我,恰如站在洞口,望着黏天的海波,胸怀与这浩荡深阔的海天俱化,迷茫中悦然自惊。自己竟不知这久久的凝神,使心思滤到这般的空虚。是个“人”就当有“人事”。这空虚的心怀,是仙鬼之间的景况!没有一些“人事”来镇压住这飘弱的躯壳,这汪洋的海波,要欣然地卷上来,挟带我到青碧万丈的渊底去。

连忙回转,我看见了一层层圆穹的洞府,一圈比一圈小的重叠到无尽。这一圈圈的深刻之痕,回顾处有的使我喜欢,有的使我酸楚……

何其无味?单调的环境,悠闲的白日,使我的心思一天一天地沉潜内敛,除却回忆,没有别的念头,幸而还是欢乐时多,酸楚时少。——但我忆起淑敏时却是例外!

中学时代的情绪,如鸟试翼,如花初开,觉得友谊是无上的快乐。淑敏和我,就是那时相识的,——虽然我们并不是最好的朋友。

头一次见她,是在音乐教室里,一个同学拉着我到她面前去,一面说:“你是瑞的朋友,她也是瑞的朋友,你们是联友呵!”那时我也腼腆,她也忸怩,只含糊说了几句话。

此后花间草场上的散步,自然不止一次,也没有什么很深刻的回忆。只有一回,她有一件规劝我的事,又不肯当面说。拉我出去走走,却塞了一张纸,在我手里。我到课室里展开看,悚然惊感,从此我视她为畏友。这是她的一端隐德,但可怜这事,现在只有抱病的我知道了!

我们并不是晨夕相随的,一切都极其模糊。最清晰的就是去年的事。自中学别后的第五年,我们又在大学里相见。功课不同,在一处的时候自然少了,看友情一天比一天淡的我,也竟不曾匀出功夫去找她。有一次在图书室里,一个同学笑对我说,“我们问淑敏‘你和婉莹怎样了’。她摇头笑道,‘罢,罢,我不敢惹她大学生!’”我听后也笑了,只觉得她很稚气。——第二天又在图书室里,她在看报,我正找一张纸找不着,我问说:“对不起,淑敏,看见我的一张纸没有?”她抬头笑了,说:“没有。”我说:“你把报纸拿起来,也许压在底下。”她拿起报纸来,果然发现了那张纸。我明知不是她藏起来的,却故意说:“一定是你藏起来的,叫我好找!”——这是我们在大学里,除了招呼匆匆以外的第一次也是最末次的谈话。

因着她说“不敢惹大学生”一句话,我恐我的神情里,含有可使她觉得隔膜的去处。然而时间毕竟如逝水,童心一去不可回,我虽然努力欢笑,情景已不似从前了。默默对坐了一会,我心里尽着回想五年前无猜憨稚的光阴。图书室里不许说话,我也不想说话,心中忽忽地充满了热情消失的悲哀!

有一天从男校回到女校来,门前遇见运,我问她到那里去,她说:“到预王府看淑敏去。”我惊道:“她病了吗?——替我问她好。”我想一灾二病是人所常有的,并没有将这事放在心里。

第二天在男校的女生休息室里,一位同学怆然地告诉我说:“淑敏死了!”我忽然起了寒噤,走到窗前,外望天容如墨,我默然……

她的一生,在我眼里的,只是这些事了!

许多同学哭了,我却未曾流下一滴泪。我也不曾去送葬,从同仁医院归来的路上,遇有了许多送葬回来,低头叹息的同学,我也不觉得惭愧;虽然我忍心以送挽她的时间,去察验我自己无病的双眼。

和她只相处一年的同学,还为她作了祭文,仅仅知道她名字的同学,也为她哀悼。然而我不曾为她写一个字!

我坦然,我没有对不起她,我准知道我们的友情有沉挚的再现之一瞥。我知道在她刚刚离世之时,心中忙乱昏忽的我,如有什么文字,文字未必是从我心中写出来的。那文字只是遮掩生者的耳目,并非是对死者的哀慕。

我由着她去,非等到我心中潜藏的旧谊,重新将她推现到我眼前时,我绝不想写关于她的一个字。

今天便是那时候了!淑敏是个好女儿,好学生,是我眼中心中的一个很可爱的人。虽然我知道她并不比别人真切,我却晓得她如不死,她的家庭,学校,社会,都要受她很大的影响。她死了,这三方面是倾折了一根石柱——我信我对她不能有更高的赞美了。

近来因着病,常常想到“病”的第二步。我想淑敏在“死”的屏风后,是止水般的不起什么,而她的“死”却贻留她的友人以一瞥间一瞥间的心潮动荡。然而——大家也是如此,这一动荡也如水之波动,是互相传递的……

这是她死后一年,我心中旧谊的第一次再现,我忠实地写下来。青山是寂静,松林是葱绿,阳光没入云里,和她去年的死日一样的阴郁,我信这是追悼她的最适宜最清洁的环境。病余的弱腕,不停地为情绪支使了两点钟。去年的泪,今日才流。假如天上人间的她和我,相知之深,仍如十五六岁的儿童时代,这篇一年后的追思文字,我信她要恳挚地,含泪地接受了!

四月,基督殉爱日,一九二四年,沙穰,美国

(本篇最初发表于《燕大周刊》1924年5月31日第45期)

往事(一)——生命历史中的几页图画

在别人只是模糊记着的事情,

然而在心灵脆弱者,

已经反复而深深地

镂刻在回忆的心版上了!

索性凭着深刻的印象,

将这些往事

移在白纸上吧——

再回忆时

不向心版上搜索了!

将我短小的生命的树,一节一节地斩断了,圆片般堆在童年的草地上。我要一片一片地拾起来看;含泪地看,微笑地看,口里吹着短歌地看。

难为他装点得一节一节,这般丰满而清丽!

我有一个朋友,常常说,“来生来生!”——但我却如此说:“假如生命是乏味的,我怕有来生。假如生命是有趣的,今生已是满足的了!”

第一个厚的圆片是大海;海的西边,山的东边,我的生命树在那里萌芽生长,吸收着山风海涛。每一根小草,每一粒沙砾,都是我最初的恋慕,最初拥护我的安琪儿。

这圆片里重叠着无数快乐的图画,憨嬉的图画,寂寞的图画,和泛泛无着的图画。

放下吧,不堪回忆!

第二个厚的圆片是绿荫;这一片里许多生命表现的幽花,都是这绿荫烘托出来的。有浓红的,有淡白的,有不可名色的……

晚晴的绿荫,朝雾的绿荫,繁星下指点着的绿荫,月夜花棚秋千架下的绿荫!

感谢这曲曲屏山!它圈住了我许多思想。

第三个厚的圆片,不是大海,不是绿荫,是什么?我不知道!

假如生命是无味的,我不要来生。假如生命是有趣的,今生已是满足的了。

黑暗不是阴霾,我恨阴霾,我却爱黑暗。

在光明中,一切都显着了。黑是黑白是白的,也有了树,也有了花,也有了红墙,也有了蓝瓦;便一切崭然,便有人,有我,有世界。

颂美黑暗!讴歌黑暗!只有黑暗能将这一切都消灭调和于虚空混沌之中;没有了人,没有了我,更没有了世界!

黑暗的园里,和华同坐。看不见她,也更看不见我,我们只深深地谈着。说到同心处,竟不知是我说的,还是她说的,入耳都是天乐一般——只在一阵风过,槐花坠落如雨的时候,我因着衣上的感觉,和感觉的界限,才觉得“我”不是“她”,才觉得黑暗中仍有“我”的存在。

华在黑暗中递过一朵茉莉,说:“你戴上吧,随着花香,你纵然起立徘徊,我也知道你在何处。”——我无言地接了过来。

华妹呵,你终竟是个小孩子。槐花,茉莉,都是黑暗中最着迹的东西,在无人我的世界里,要拒绝这个!

“只是等着,等着,母亲还不回来呵!”

乳母在灯下睁着疲倦下垂的眼睛,说:“莹哥儿!不要尽着问我,你自己上楼去,在栏边望一望,山门内露出两盏红灯时,母亲便快来到了。”

我无疑地开了门出去,黑暗中上了楼——望着,望着,无有消息。

绕过那边栏旁,正对着深黑的大海,和闪烁的灯塔。

幼稚的心,也和成人一般,一时的光明朗澈——我深思,我数着灯光明灭的数儿,数到第十八次。我对着未曾想见的命运,自己假定地起了怀疑。

“人生!灯一般的明灭,漂浮在大海之中。”——我起了无知的长太息。

生命之灯燃着了,爱的光从山门边两盏红灯中燃着了!

在堂里忘了有雪,并不知有月。

匆匆地走出来,捻灭了灯,原来月光如水!

只深深的雪,微微的月呵!地下很清楚地现出扫除了的小径。我一步一步地走,走到墙边,还觉得脚下踏着雪中沙沙的枯叶。墙的黑影覆住我,我在影中抬头望月。

雪中的故宫,云中的月,甍瓦上的兽头——我回家去,在车上,我觉得这些熟见的东西,是第一次这样明澈生动地入到我的眼中,心中。

场厅里四隅都黑暗了,只整齐的椅子,一行行地在阴沉沉的影儿里平列着。

我坐在尽头上近门的那一边,抚着锦衣,抚着绣带和冠缨凝想——心情复杂得很。

晚霞在窗外的天边,一刹浓红,一刹深紫,回光到屋顶上——

台上琴声作了。一圈的灯影里,从台侧的小门,走出十几个白衣彩饰,散着头发的安琪儿,慢慢地相随进来,无声地在台上练习着第一场里的跳舞。

我凝然地看着,潇洒极了,温柔极了,上下的轻纱的衣袖,和着铮的琴声,合拍地和着我心弦跳动,怎样地感人呵!

灯灭了,她们又都下去了,台上台下只我一人了。

原是叫我出来疏散休息着的,我却哪里能休息?我想……一会儿这场里便充满了灯彩,充满了人声和笑语,怎知道剧前只为我一人的思考室呢?

在宇宙之始,也只有一个造物者,万有都整齐平列着。他凭在高栏,看那些光明使者,歌颂——跳舞。

到了宇宙之中,人类都来了,悲剧也好,喜剧也好,佯悲诡笑地演了几场。剧完了,人散了,灯灭了,……一时沉黑,只有无穷无尽的寂寞!

一会儿要到台上,要说许多的话;憨稚的话,激昂的话,恋别的话……何尝是我要说的?但我既这样地上了台,就必须这样地说。我千辛万苦,冒进了阴惨的夜宫,经过了光明的天国,结果在剧中还是做了一场大梦。

印证到真的——比较的真的——生命道上,或者只是时间上久暂的分别罢了;但在无限之生里,真的生命的几十年,又何异于台上之一瞬?

我思路沉沉,我觉悟而又惆怅,场里更黑了。

台侧的门开了,射出一道灯光来——我也须下去了,上帝!这也是“为一大事出世”!

我走着台上几小时的生命的道路……

又乏倦地倚着台后的琴站着——幕外的人声,渐渐地远了,人们都来过了;悲剧也罢,喜剧也罢,我的事完了;从宇宙之始,到宇宙之终,也是如此,生命的道路走尽了!

看她们洗去铅华,卸去妆饰,无声地忙乱着。

满地的衣裳狼藉,金戈和珠冠杂置着。台上的仇敌,现在也拉着手说话;台上的亲爱的人,却东一个西一个地各忙自己的事。

我只看着——终竟是弱者呵!我爱这几小时如梦的生命!我抚着头发,抚着锦衣,……“生命只这般地虚幻吗?”

涵在廊上吹箫,我也走了出去。

天上只微微的月光,我撩起垂拂的白纱帐子来,坐在廊上的床边。

我的手触了一件蠕动的东西,细看时是一条很长的蜈蚣。我连忙用手绢拂到地上去,又唤涵踩死它。

涵放了箫,只默然地看着。

我又说:“你还不踩死它!”

他抬起头来,严重而温和的目光,使我退缩。他慢慢地说:“姊姊,这也是一个生命呵!”

霎时间,使我有无穷的惭愧和悲感。

父亲的朋友送给我们两缸莲花,一缸是红的,一缸是白的,都摆在院子里。

八年之久,我没有在院子里看莲花了——但故乡的园院里,却有许多;不但有并蒂的,还有三蒂的,四蒂的,都是红莲。

九年前的一个月夜,祖父和我在园里乘凉。祖父笑着和我说,“我们园里最初开三蒂莲的时候,正好我们大家庭中添了你们三个姊妹。大家都欢喜,说是应了花瑞。”

半夜里听见繁杂的雨声,早起是浓阴的天,我觉得有些烦闷。从窗内往外看时,那一朵白莲已经谢了,白瓣儿小船般散漂在水面。梗上只留下小小的莲蓬,和几根淡黄色的花须,那一朵红莲,昨夜还是菡萏的,今晨却开满了,亭亭地在绿叶中间立着。

仍是不适意!——徘徊了一会儿,窗外雷声作了,大雨接着就来,愈下愈大。那朵红莲,被那繁密的雨点,打得左右欹斜。在无遮蔽的天空之下,我不敢下阶去,也无法可想。

对屋里母亲唤着,我连忙走过去,坐在母亲旁边——一回头忽然看见红莲旁边的一个大荷叶,慢慢地倾侧了来,正覆盖在红莲上面……我不宁的心绪散尽了!

雨势并不减退,红莲却不摇动了。雨点不住地打着,只能在那勇敢慈怜的荷叶上面,聚了些流转无力的水珠。

我心中深深地受了感动——

母亲呵!你是荷叶,我是红莲。心中的雨点来了,除了你,谁是我在无遮拦天空下的荫蔽?

一九二二年七月二十一日

原是儿时的海,但再来时却又不同。

倾斜的土道,缓缓地走了下去——下了几天的大雨,溪水已涨抵桥板下了。再下去,沙上软得很,拣块石头坐下,伸手轻轻地拍着海水……儿时的朋友呵,又和你相见了!

一切都无改:灯塔还是远立着,海波还是粘天地进退着,坡上的花生园子,还是有人在耕种着。——只是我改了,膝上放着书,手里拿着笔,对着从前绝不起问题的四围的环境思索了。

居然低头写了几个字,又停止了,看了看海,坐得太近了,凝神的时候,似乎海波要将我漂起来。

年光真是一件奇怪的东西!一次来心境已变了,再往后时如何?也许是海借此要拒绝我这失了童心的人,不让我再来了。

天色不早了。采了些野花,也有黄的,也有紫的,夹在书里,无聊地走上坡去——华和杰他们却从远远的沙滩上,拾了许多美丽的贝壳和卵石,都收在篮里,我只站在桥边等着……

他们原和我当日一般,再来时,他们也有像我今日的感想吗?

只在夜半忽然醒了的时候,半意识的状态之中,那种心情,我相信是和初生的婴儿一样的。——每一种东西,每一件事情,都渐渐地,清澈地,侵入光明的意识界里。

一个冬夜,只觉得心灵从渺冥黑暗中渐渐地清醒了来。

雪白的墙上,哪来些粉霞的颜色,那光辉还不住地跳动——是月夜吗?比它清明。是朝阳吗?比它稳定。欠身看时,却是薄帘外熊熊的炉火。是谁临睡时将它添得这样旺!

这时忽然了解是一夜的正中。我另到一个世界里去了,澄澈清明,不可描画;白日的事,一些儿也想不起来了,我只静静的……

回过头来,床边小几上的那盆牡丹,在微光中晕红着脸,好像浅笑着对我说:“睡人呵!我守着你多时了。”水仙却在光影外,自领略她凌波微步的仙趣,又好像和倚在她旁边的梅花对语。

看守我的安琪儿呵!在我无知的浓睡之中,都将你们辜负了!

火光仍是漾着,我仍是静着——我意识的界限,却不止牡丹,不止梅花,渐渐地扩大起来了。但那时神清若水,一切的事,都像剔透玲珑的石子般,浸在水里,历历可数。

一会儿渐渐地又沉到无意识界中去了——我感谢睡神,他用梦的帘儿,将光雾般的一夜,和尘嚣的白日分开了,使我能完全地留一个清绝的记忆!

一〇

晚餐的时候。灯光之下,母亲看着我半天,忽然想起笑着说:“从前在海边住的时候,我闷极了,午后睡了一觉,醒来遍处找不见你。”

我知道母亲要说什么——我只不言语,我忆起我五岁时的事情了。

弟弟们都问:“往后呢?”

母亲笑着看着我说:“找到大门前,她正呆呆地自己坐在石阶上,对着大海呢!我睡了三点钟,她也坐了三点钟了。可怜的寂寞的小人儿呵!你们看她小时已经是这样的沉默了——我连忙上前去,珍重地将她揽在怀里……”

母亲眼里满了欢喜慈怜的珠泪。

父亲也微笑了。——弟弟们更是笑着看我。

母亲的爱,和寂寞的悲哀,以及海的深远:都在我的心中,又起了一回不可言说的惆怅!

一一

忘记了是哪一个春天的早晨——

手里拿着几朵玫瑰,站在廊上——马莲遍地地开着,玫瑰更是繁星般在绿叶中颤动。

她们两个在院子里缓步,微微地互视地谈着。

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涉——朝阳照着她们,和风吹着她们;她们的友情在朝阳下酝酿,她们的衣裙在和风中整齐地飘扬。

春浸透了这一切——浸透了花儿和青草……

上帝呵!独立的人不知道自己也浸在春光中。

一二

闷极,是出游都可散怀。——便和她们出游了半日。

回来了——一路只泛泛的。

震荡的车里,我只向后攀着小圆窗看着。弯曲的道儿,跟着车走来,愈引愈长。树木,村舍,和田垄,都向后退曳了去,只有西山峰上的晚霞不动。

车里,她们捉对儿谈话,我也和晚霞谈话。——“晚霞!我不配和你谈心,但你总可容我瞻仰。”

车进到城门里,我偶然想起那园来,她们都说去走一走,我本无聊,只微笑随着她们,车又退出去了。

悄悄地进入园里,天色渐暗了——忆起去年此时,正是出园的时候,那时心绪又如何?

幽凉里,走过小桥,走过层阶,她们又四散了。我一路低首行来,猛抬头见了烈冢。碑下独坐,四望青青,晚霞更红了!

正在神思飞越,忠从后面来了。我们下了台去,在仄径中走着。我说:“我愿意在此过这悠长的夏日,避避尘嚣。”她说:“佳时难再,此游也是纪念。”我无言点首。

鸟儿都休息了,不住地啁啾着——暮色里,匆匆地又走了出来。车进了城了,我仍是向后望着。凉风吹着衣袖和头发——庄严苍古的城楼,浮在晚霞上,竟留了个最浓郁的回忆!

一九二二年七月七日

一三

小别之后,星来访我——坐在窗下写些字,看些画,晚凉时才出去。

只谈着谈着,篱外的夕阳渐渐地淡了,墙影渐渐地长了,晚霞退了,繁星生了;我们便渐渐浸到黑暗里,只能看见近旁花台里的小白花,在苍茫中闪烁——摇动。

她谈到沿途的经历和感想,便说:“月下宜有清话。群居杂谈,实在无味。”

我说:“夜坐谈话,到底比白日有趣,但各种的夜又不同了。月夜宜清谈,星夜宜深谈,雨夜宜絮谈,风夜宜壮谈……固然也须人地两宜,但似乎都有自然的趋势……”

那夜树影深深,回顾悄然,却是个星夜!

我们的谈话,并不深到许多,但已觉得和往日的微有不同。

一四

每次拿起笔来,头一件事忆起的就是海。我嫌太单调了,常常因此搁笔。

每次和朋友们谈话,谈到风景,海波又侵进谈话的岸线里,我嫌太单调了,常常因此默然,终于无语。

一次和弟弟们在院子里乘凉,仰望天河,又谈到海。我想索性今夜彻底地谈一谈海,看词锋到何时为止,联想至何处为极。

我们说着海潮,海风,海舟……最后便谈到海的女神。

涵说,“假如有位海的女神,她一定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我不觉笑问,“这话怎讲!”

涵也笑道,“你看云霞的海上,何等明媚;风雨的海上,又是何等的阴沉!”

杰两手抱膝凝听着,这时便运用他最丰富的想象力,指点着说:“她……她住在灯塔的岛上,海霞是她的扇旗,海鸟是她的侍从;夜里她曳着白衣蓝裳,头上插着新月的梳子,胸前挂着明星的璎珞;翩翩地飞行于海波之上……”

楫忙问,“大风的时候呢?”杰道:“她驾着风车,狂飙疾转地在怒涛上驱走;她的长袖拂没了许多帆舟。下雨的时候,便是她忧愁了,落泪了,大海上一切都低头静默着。黄昏的时候,霞光灿然,便是她回波电笑,云发飘扬,丰神轻柔而潇洒……”

这一番话,带着画意,又是诗情,使我神往,使我微笑。

楫只在小椅子上,挨着我坐着,我抚着他,问,“你的话必是更好了,说出来让我们听听!”他本静静地听着,至此便抱着我的臂儿,笑道:“海太大了,我太小了,我不会说。”

我肃然——涵用折扇轻轻地击他的手,笑说:“好一个小哲学家!”

涵道:“姊姊,该你说一说了。”我道:“好的都让你们说尽了——我只希望我们都像海!”

杰笑道,“我们不配做女神,也不要‘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

他们都笑了——我也笑说,“不是说做女神,我希望我们都做个‘海化’的青年。像涵说的,海是温柔而沉静。杰说的,海是超绝而威严。楫说得更好了,海是神秘而有容,也是虚怀,也是广博……”

我的话太乏味了,楫的头渐渐地从我臂上垂下去,我扶住了,回身轻轻地将他放在竹榻上。

涵忽然说:“也许是我看的书太少了,中国的诗里,咏海的真是不多;可惜这么一个古国,上下数千年,竟没有一个‘海化’的诗人!”

从诗人上,他们的谈锋便转移到别处去了——我只默默地守着楫坐着,刚才的那些话,只在我心中,反复地寻味——思想。

一五

黄昏时下雨,睡得极早,破晓听见钟声断续地敲着。

这钟声不知是哪个寺里的,起得稍早,便能听见——尤其是冬日——但我从来未曾数过,到底敲了多少下。

徐徐地披衣整发,还是四无人声,只闻啼鸟。开门出去,立在栏外,润湿的晓风吹来,觉得春寒还重。

地下都潮润了,花草更是清新,在蒙蒙的晓烟里笼盖着,秋千的索子,也被朝露压得沉沉下垂。

忽然理会得枝头渐绿,墙内外的桃花,一番雨过,都零落了——

忆起断句“落尽桃花澹天地”,临风独立,不觉悠然!

一六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许多可记的事;一年三百六十五夜,更有许多可记的梦。

在梦中常常是神志湛然,飞行绝迹,可以解却许多白日的尘机烦虑。更有许多不可能的,意外的遨游,可以突兀实现。

一个春夜:梦见忽然在一个长廊上徐步,一带的花竹栏杆,栏外是水。廊上近水的那一边,不到五步,便放着一张小桌子,用花边的白布罩着,中间一瓶白丁香花,杂着玫瑰,旁边还错落地摆着杯盘。望到廊的尽处,几百张小桌子,都是一样的。好像是有什么大集会,候客未来的光景。

我不敢久驻,轻轻地走过去。廊边一扇绿门,徐徐推开,又换了一番景致,长廊上的事,一概忘了。

门内是一间书室,尽是藤榻竹椅,地上铺着花席。一个女子,近窗写着字,我仿佛认得是在夏令会里相遇的谁家姊妹之一。

我们都没有说什么,我也未曾向她谢擅入的罪,似乎我们又是约下的。这时门外走进她的妹妹来,笑着便带我出去。

走过很长的甬道,两旁柱上挂着许多风景片,也都用竹框嵌着,道旁遮满了马缨花。

出了一个圆门——便是梦中意识的焦点,使我醒后能带挈着以上的景致,都深忆不忘的——到了门外只见一望无边蔚蓝欲化的水。

这一片水:不是湖也不是海,比湖蔚蓝,比海平静,光艳得不可描画。……不可描画!生平醒时和梦中所见的水,要以此为第一了!

一道柳堤将这水界开了,绿意直伸到水中去。堤上缓步行来。梦中只觉飘然,悠然,而又怃然!

走尽了长堤,到了青翠的小山边,一处层阶之下,听得堂上有人讲书。她家的姊姊忽然又在旁边,问我,“你上去不?”我谢她说,“不去吧,还是到水边好。”

一转身又只剩我自己了,这回却沿着水岸走。风吹着柳叶。附满了绿苔的石头,错杂地在细流里立着。水光浸透了我沉醉的灵魂……

帘子一声响,梦惊碎了!水光在我眼前漾了几漾,便一时散开了,荡化了!

张递过一封信,匆匆地便又出去。

我要留梦,梦已去无痕迹……

朦胧里拿起信来一看,却是琳在西湖寄我的一张明片。晚上我便寄她几行字:

姊姊!

清福便独享了吧,

何须寄我些春泛的新诗?

心灵里已是烦忙,

又添了未曾相识的湖山,

频来入梦!

——《春水》一五七

一七

我坐在院里,仪从门外进来,悄悄地和我说,“你睡了以后,叔叔骑马去了,是那匹好的白马……”我连忙问,“在哪里?”他说,“在山下呢,你去了,可不许说是我告诉的。”我站起来便走。仪自己笑着,走到书室里去了。

出门便听见涛声,新雨初过,天上还是轻阴。曲折平坦的大道,直斜到山下,既跑了就不能停足,只身不由己地往下走。转过高岗,已望见父亲在平野上往来驰骋。这时听得乳娘在后面追着,唤,“慢慢地走!看道滑掉在谷里!”我不能回头,索性不理她。我只不住地唤着父亲,乳娘又不住地唤着我。

父亲已听见了,回身立马不动。到了平地上,看见董自己远远地立在树下。我笑着走到父亲马前,父亲凝视着我,用鞭子微微地击我的头,说,“睡好好的,又出来做什么!”我不答,只举着两手笑说,“我也上去!”

父亲只得下来,马不住地在场上打转,父亲用力牵住了,扶我骑上。董便过来挽着辔头,缓缓地走了。抬头一看,乳娘本站在岗上望着我,这时才转身下去。

我和董说,“你放了手,让我自己跑几周!”董笑说,“这马野得很,姑娘管不住,我快些走就得了。”

渐渐地走快了,只听得耳旁海风,只觉得心中虚凉,只不住地笑,笑里带着欢喜与恐怖。

父亲在旁边说,“好了,再走要头晕了!”说着便走过来。我撩开脸上的短发,双手扶着鞍子,笑对父亲说,“我再学骑十年的马,就可以从军去了,像父亲一般,做勇敢的军人!”父亲微笑不答。

马上看海面的黄昏——

董在前牵着,父亲在旁扶着。晚风里上了山,直到门前。母亲和仪,还有许多人,都到马前来接我。

一八

我最怕夏天白日睡眠,醒时使人惆怅而烦闷。

无聊地洗了手脸,天色已黄昏了,到门外园院小立,抬头望见了一天金黄色的云彩。——世间只有云霞最难用文字描写,心里融会得到,笔下却写不出。因为文字原是最着迹的,云霞却是最灵幻的,最不着迹的,徒唤奈何!

回身进到院里,隔窗唤涵递出一本书来,又到门外去读。云彩又变了,半圆的月,渐渐地没入云里去了。低头看了一会子的书。听得笑声,从圆形的缘满豆叶的棚下望过去,杰和文正并坐在秋千上;往返地荡摇着,好像一幅活动的影片,——光也从圆片上出现了,在后面替他们推送着。光夏天瘦了许多,但短发拂额,仍掩不了她的憨态。

我想随处可写,随时可写,时间和空间里开满了空灵清艳的花,以供慧心人的采撷,可惜慧心人写不出!

天色更暗了,书上的字已经看不见。云色又变了,从金黄色到暗灰色。轻风吹着纱衫,已是太凉了,月儿又不知哪里去了。

一九二二年七月五日

一九

后楼上伴芳弹琴。忽然大雷雨——

那些日子正是初离母亲过宿舍生活的时期。一连几天,都是好天气,同学们一起读书说笑,不觉把家淡忘了。——但这时我心里突然地郁闷焦躁。

我站在琴旁,低头抚着琴上的花纹说,“我们到前楼去吧!”芳住了琴劝我说:“等止了雨再走,你看这么大的雨,如何走得下去;你先在一旁坐着,听我弹琴,好不好?”我无聊只得坐下。

雷声只管隆隆,雨声只管澎湃。天容如墨,窗内黑暗极了。我替芳开了琴旁的电灯,她依旧弹着琴,只抬头向我微微地笑了一笑。

她不注意我,我也不注意她——我想这时母亲在家里,也不知道做些什吗?也许叫人卷起苇帘,挪开花盆,小弟弟们都在廊上拍手看雨……

想着,目注着芳的琴谱,忽然觉得纸上渐渐地亮起来。回头一看,雨已止了,夕阳又出来了,浮云都散了,奔走得很快。树上更绿了,蝉儿又带着湿声乱叫着。

我十分欢喜,过去唤芳说,“雨住了,我们下去吧!”芳看一看壁上的钟,说,“只剩一刻钟了,再容我弹两遍。”我不依,说,“你不去,我自己去。”说着回头便走。她只得关上琴盖,将琴谱收在小柜子里,一面笑着,“你这孩子真磨人!”

球场边雨水成湖,我们挨着墙边,走来走去。藤萝上的残滴,还不时地落下来,我们并肩站在水边,照见我们在天上云中的影子。

只走来走去地谈着,郁闷已没有了。那晚我竟没有上夜堂去,只坐在秋千板上,芳攀着秋千索子,站在我旁边,两人直谈到深夜。

二〇

精神上的朋友宛因,和我的通讯里,曾一度提到死后,她说:“我只要一个白石的坟墓,四面矮矮的石栏,墓上一个十字架,再有一个仰天沉思的石像。……这墓要在山间幽静处,丛树荫中,有溪水徐流,你一日在世,有什么新开的花朵,替我放上一两束,其余的人,就不必到那里去。”

我看完这一段,立时觉得眼前涌现了一幅清幽的图画。但是我想来想去……宛因呵,你还未免太“人间化”了!

何如脚儿赤着,发儿松松地绾着,躯壳用缟白的轻绡裹着,放在一个空明莹澈的水晶棺里,用纱灯和细乐,一叶扁舟,月白风清之夜,将这棺儿送到海上,在一片挽歌声中,轻轻地系下,葬在海波深处。

想象吊者白衣如雪,几只大舟,首尾相接,耀以红灯,绕以清乐,一簇地停在波心。何等凄清,何等苍凉,又是何等豪迈!

以万顷沧波做墓田,又岂是人迹可到?即使专诚要来瞻礼,也只能下俯清波,遥遥凭吊。

更何必以人间暂时的花朵,来娱悦海中永久的灵魂!看天上的乱星孤月,水面的晚烟朝霞,听海风夜奔,海波夜啸。比新开的花,徐流的水,其壮美的程度相去又如何?

从此穆然,超然,在神灵上下,鱼龙竞逐,珊瑚玉树交枝回绕的渊底,垂目长眠:那真是数千万年来人类所未享过的奇福!

至此搁笔,神志洒然,忽然忆起少作走韵的“集龚”中有:“少年哀乐过于人,消息都妨父老惊;一事避君君匿笑,欲求缥缈反幽深。”——不觉一笑!

一九二二年七月三十一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小说月报》1922年10月第13卷第10期)

往事(二)

她是翩翩的乳燕,

横海飘游,

月明风紧,

不敢停留——

在她频频回顾的

飞翔里

总带着乡愁!

那天大雪,郁郁黄昏之中,送一个朋友出山而去。绒绒的雪上,极整齐分明地镌着我们偕行的足印。独自归来的路上,偶然低首,看见洁白匀整的雪花,只这一瞬间,已又轻轻地掩盖了我们去时的踪迹。——白茫茫的大地上,还有谁知道这一片雪下,一刹那前,有个同行,有个送别?

我的心因觉悟而沉沉地浸入悲哀!

苏东坡的:

人生到处知何似?

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

鸿飞那复计东西!

……

那几句还未曾说到尽头处,岂但鸿飞不复计东西?连雪泥上的指爪都是不得而留的……于是人生到处都是渺茫了!

生命何其实在?又何其飘忽?它如迎面吹来的朔风,扑到脸上时,明明觉得砭骨劲寒;它又匆匆吹过,飒飒地散到树林子里,到天空中,渺无来因去果,纵骑着快马,也无处追寻。

原也是无聊,而薄纸存留的时候,或者比时晴的快雪长久些——今日不乐,松涛细响之中,四面风来的山亭上,又提笔来写《往事》。生命的历史一页一页地翻下去,渐渐翻近中叶,页页佳妙,图画的色彩也加倍地鲜明,动摇了我的心灵与眼目。这几幅是造物者的手迹。他轻描淡写了,又展开在我眼前;我瞻仰之下,加上一两笔点缀。

点缀完了,自己看着,似乎起了感慨,人生经得起追写几次的往事?生命刻刻消磨于把笔之顷……

这时青山的春雨已洒到松梢了!

一九二四年三月七日,青山

哪有心肠?然而竟被友人约去话别——

回来已是暮色沉沉。今夜没有电光,中堂燃着两支蜡烛,闪闪的光影,从竹帘里透出,觉得凄清。

走到院子里,已听见母亲同涵和杰断断续续地说话。等我进去时,帘子响处,声音都寂。母亲只低着头做针线,涵和杰惘然地站了起来,却没有话说,只扶着椅背,对着闪闪的烛光呆望。

我怀疑着,一面向母亲说着今天饯别的光景,他们两个竟不来搭话,我也不问。

母亲进去了,我才问他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涵不言语,杰叹了一口气,半晌说:“母亲说……她舍不得你走,你走了她如同……但她又不愿意让你知道……”

几个月来,我们原是彼此心下雪亮,只是手软心酸,不敢揭破这一层纸。然而今夜我听到了这意中的言语,我竟呆了。

忽然涵望着杰沉重地说:“母亲吩咐不对莹哥说,你又来多事做什么?”

暂时沉默——这时电灯灿然地亮了,明光里照见他们两个的脸都红着。

杰嗫嚅着说:“我想……我想不要紧的……”

涵截住他:“不,我不许你说!”声音更严厉了。

这时杰真急了,觉得过分地受哥哥的呵斥。他也大声地说:“瞒别人,难道要瞒自己的姊姊?”他负固地抵抗着。

我已丧失了裁判的能力,茫然的,无心地吹灭了蜡烛,正要勉强地说一两句话——

涵的声音凄然了,“正是不瞒别人,只瞒自己的姊姊呢!”

两对辛酸的眼光相触,如同刚卸下的琴弦一般,两个人同时无力地低下头去。

我神魂失据地站在他们中间。

电灯又灭了,感谢这一霎时消失的光明!我们只觉得湿热颤动的手,紧紧地互握着,却看不见彼此盈盈的泪眼!

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三日夜,北京

今夜林中月下的青山,无可比拟!仿佛万一,只能说是似娟娟的静女,虽是照人的明艳,却不飞扬妖冶;是低眉垂袖,璎珞矜严。

流动的光辉之中,一切都失了正色:松林是一片浓黑的,天空是莹白的,无边的雪地,竟是浅蓝色的了。这三色衬成的宇宙,充满了凝静,超逸与庄严;中间流溢着满空幽哀的神意,一切言辞文字都丧失了,几乎不容凝视,不容把握!

今夜的林中,绝不宜于将军夜猎——那从骑杂沓,传叫风生,会踏毁了这平整匀纤的雪地;朵朵的火燎,和生寒的铁甲,会缭乱了静冷的月光。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燃枝野餐——火光中的喧哗欢笑,杯盘狼藉,会惊起树上隐栖的禽鸟;踏月归去,数里相和的歌声,会叫破了这如怨如慕的诗的世界。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爱友话别,叮咛细语——凄意已足,语音已微;而抑郁缠绵,作茧自缚的情绪,总是太“人间的”了,对不上这晶莹的雪月,空阔的山林。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高士徘徊,美人掩映——纵使林中月下,有佳句可寻,有佳音可赏,而一片光雾凄迷之中,只容意念回旋,不容人物点缀。

我倚枕百般回肠凝想,忽然一念回转,黯然神伤……

今夜的青山只宜于这些女孩子,这些病中倚枕看月的女孩子!

假如我能飞身月中下视,依山上下曲折的长廊,雪色侵围栏外,月光浸着雪净的衾裯,逼着玲珑的眉宇。这一带长廊之中:万籁俱绝,万缘俱断,有如水的客愁,有如丝的乡梦,有幽感,有彻悟,有祈祷,有忏悔,有万千种话……

山中的千百日,山光松影重叠到千百回,世事从头减去,感悟逐渐侵来,已滤就了水晶般清澈的襟怀。这时纵是顽石钝根,也要思量万事,何况这些思深善怀的女子?

往者如观流水——月下的乡魂旅思,或在罗马故宫,颓垣废柱之旁;或在万里长城,缺堞断阶之上;或在约旦河边,或在麦加城里;或超渡莱茵河,或飞越落基山;有多少魂销目断,是耶非耶?只她知道!

来者如仰高山——久久地徘徊在困弱道途之上,也许明日,也许今年,就揭卸病的细网,轻轻地试叩死的铁门!

天国泥犁,任她幻拟:是泛入七宝莲池?是参谒白玉帝座?是欢悦?是惊怯?有天上的重逢,有人间的留恋,有未成而可成的事功,有将实而仍虚的愿望;岂但为我?牵及众生,大哉生命!

这一切,融合着无限之生一刹那顷,此时此地的,宇宙中流动的光辉,是幽忧,是彻悟,都已宛宛氤氲,超凡入圣——

万能的上帝,我诚何福?我又何辜?……

一九二四年二月三十日夜,沙穰

心血来潮,如听精灵呼唤,从昏迷的睡中,旋风般翻身起坐——

铃声响后,屋门开了,接着床前一阵惨默地忙乱。

狂潮渐退——医生凝立视我无语。护士捧着磁盘,眼光中带着未尽的惊惶。我精神全隳,心里是彻底地死去般的空虚。颊上流着的清泪,只是眼眶里的一种压迫,不是从七情中的任一情来的。

最后仿佛地寻见了我自己是坐着,半缚半围地拥倚在床栏上,胸前系着一个大冰囊。注射过的右臂,麻木隐痛到不能转动,然而我也没有转动的意想。

心血果然凝而不流,飘忽的灵魂,觉出了躯壳的重量。这重量层层下沉,躯壳压在床栏上,床栏压在楼屋上,楼屋又压在大地上。

凝结沉重之中,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人们已退尽。床侧的灯光,是调节到只能看见室内的一切的模糊轮廓为止,——其实这时我自己也只剩一个轮廓!

我连闭目的力量都没有——然而我竟极无端地见了一个梦。

我在层层的殿阁中缓缓行走,却总不得踏着实地,软绵绵地在云雾中行。

不知走了多远,到了最末层;猛抬头看见四个大字的金匾,是“得大自在”,似乎因此觉悟了这是京西卧佛寺的大殿。

不由自主地还是往上走,两庑下忽然加深,黑沉沉的,两边忽然奏起音乐,却看不见一个乐人。那声音如敲繁钟,如吹急管,天风吹送着,十分地错落凄紧!我梦中停足倾耳,自然赞叹:“这是‘十番’,究竟还是东方的古乐动人!”

更向里走,殿中更加沉黑,如漆如墨,摸索着愈走愈深。忽然如同揭开殿顶,射下一道光明来,殿中洞然,不见了那卧佛的大像,后壁上却高高地挂着一幅大白绫子,缀着青绒的大字,明白的是:“只因天上最高枝,开向人……”光梢只闪到“人”字,便砉然地掣了回去。我惊退,如雾,如电,不断的乐音中,我倏然地坠下无底深渊去……

无限的下坠之中,灵魂又寻到了躯壳:耳中还听见“十番”,室中仍只是几堆模糊的轮廓,星辰在窗外清冷灰白色的天空中闪耀着——

我定一定神,我又微笑,周身仍是沉重冰结,心灵中却来了一缕凉意,是知识来复后的第一个感觉。

天还未明,刚在右臂药力消散之后,我挣扎着探身取了铅笔,将梦中所见的十个字,欹斜地写在一张小纸上,塞在浴衣的袋里。

病到不知西东的时候,冻结的心魂,还有能力飞扬!——光影又只砉然地一闪,“开向人……”之下,竟不知是些什么,无论何时回忆起,都觉得有些惋惜。原也只是许多字形在梦中的观念的再现,而上句“只因天上最高枝”这七个字,连缀得已似乎不错。

一九二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夜,圣卜生疗养院

“风浪要来了,这一段水程照例是不平稳的!”

这两句话不知甚时,也不知是从哪一个侍者口中说出来的,一瞬时便在这几百个青年中间传播开了。大家不住地记念着,又报告佳音似的彼此谈说着。在这好奇而活泼的心绪里,与其说是防备着,不如说是希望着吧。

于是大家心里先晕眩了,分外地凝注着海洋。依然的无边闪烁的波涛,似乎渐渐地摇荡起来,定神看时,却又不见得。

我——更有无名的喜悦,暗地里从容地笑着——

晚餐的时候,灯光依旧灿然,广厅上杯光衣影,盈盈笑语之中,忽然看见那些白衣的侍者,托着盘子,欹斜地从许多圆桌中间掠走了过来,海洋是在动荡了!大家暂时地停了刀叉,相顾一笑,眼珠都流动着,好像相告说:“风浪来了!”——这时都觉出了船身左右的摇摆。

我没有言语,又满意地一笑。

餐后回到房里——今夜原有一个谈话会——我徐徐地换着衣服,对镜微讴,看见了自己镜中惊喜的神情,如同准备着去赴海的女神召请去对酌的一个夜宴;又如同磨剑赴敌,对手是一个闻名的健者,而自己却有几分胜利的把握。

预定夜深才下舱来,便将睡前一切都安排好了。

出门一笑,厅中几个女伴斜坐在大沙发上,灯光下娇情地谈笑着,笑声中已带晕意。

一路上去,遇见许多挟着毡子,笑着下舱来的同伴,笑声中也有些晕意。

我微笑着走上舱面去。琴旁坐着站着还围有许多人,我拉过一张椅子,坐在玲的旁边。她笑得倚到我的肩上说:“风浪来了!”

弹琴的人左右倾欹的双腕仍是弹奏着,唱歌的人,手扶着琴台笑着唱着,忽然身不自主一溜地从琴的这端滑到那端去。

大家都笑了,笑声里似都不想再支持,于是渐渐地四散了。

我转入交际室,谈话会的人都已在里面了,大家团团地坐下。屋里似乎很郁闷。我觉得有些人面色很无主,掩着口蹙然地坐着——大家都觉得在同一的高度中,和室内一切,一齐地反侧欹斜。

似乎都很勉强,许多人的精神,都用到晕眩上了!仿佛中谈起爱海来,华问我为何爱海?如何爱海?——我渐渐地觉得快乐充溢,怡然地笑了。并非喜欢这问题,是喜欢我这时心身上直接自海得来的感觉,我笑说:“爱海是这么一点一分地积渐地爱起来的……”

未及说完,一个同伴,掩着口颠顿地走了出去。

大家又都笑了。笑声中,也似乎说:“我们散了吧!”却又都不好意思走,断断续续地仍旧谈着。我心神已完全地飞越,似乎水宫赴宴的时间,已一分一分地临近;比试的对手,已一步一步地仗着剑向着我走来,——但我还天一句地一句地说着“文艺批评”。

又是一个同伴,掩着口颠顿地走了出去——于是两个,三个……

我知道是我说话的时候了,我笑说:“我们散了吧,别为着我大家拘束着!”一面先站了起来。

大家笑着散开了。出到舱外,灯影下竟无一人,栏外只听得涛声。全船想都睡下了,我一笑走上最高层去。

迎着海风,掠一掠鬓发,模糊摇撼之中,我走到栏旁,放倒一个救生圈,抱膝坐在上面,遥对着高竖的烟囱与桅樯。我看见船尾的栏杆,与暗灰色的天末的水平线,互相重叠起落,高度相去有五六尺。

我凝神听着四面的海潮音。仰望高空,桅尖指处,只一两颗大星露见。——我的心魂由激扬而宁静,由快乐而感到庄严。海的母亲,在洪涛上轻轻地簸动这大摇篮。几百个婴儿之中,我也许是个独醒者……

我想到母亲,我想到父亲,忆起行前父亲曾笑对我说:“这番横渡太平洋,你若晕船,不配做我的女儿!”

我寄父亲的信中,曾说了这几句:“我已受了一回风浪的试探。为着要报告父亲,我在海风中,最高层上,坐到中夜。海已证明了我确是父亲的女儿。”

其实这又何足道?这次的航程,海平如镜,天天是轻风习习,那夜仅是五六尺上下的震荡。侍者口中夸说的风浪,和青年心中希冀惊笑的风浪,比海洋中的实况,大得多了!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日夜,太平洋舟中

从来未曾感到的,这三夜来感到了,尤其是今夜!——与其说“感”不如说“刺”——今夜感到的,我恳颤地希望这一生再也不感到!

阴历八月十四夜,晚餐后同一位朋友上楼来,从塔窗中,她忽然赞赏地唤我看月。撩开幔子,我看见一轮明月,高悬在远远的塔尖。地上是水银泻地般的月光。我心上如同着了一鞭,但感觉还散漫模糊,只惘然地也赞美了一句,便回到屋里,放下两重帘子来睡了。

早起一边理发,忽又惘惘地忆起昨夜的印象。我想起“……看月多归思,晓起开笼放白鹇”这两句来。如有白鹇可放,我昨夜一定开笼了,然而她纵有双飞翼,也怎生飞渡这浩浩万里的太平洋?我连替白鹇设想的希望都绝了的时候,我觉得到了最无可奈何的境界!

中秋日,居然晴明,我已是心慑,仪又欢笑地告诉我,今夜定在湖上泛舟,我尤其黯然!但这是沿例,旧同学年年此夜请新同学荡舟赏月,我如何敢言语?

黄昏良来召唤我时,天竟阴了,我一边和她走着,说不出心里的感谢。

我们七人,坐了三只小舟,一篙儿点开,缓缓从桥下穿过,已到湖上。

四顾廓然,湖光满眼。环湖的山黯青着,湖水也翠得很凄然。水底看见黑云浮动,湖岸上的秋叶,一丛丛的红意迎人,几座楼台在远处,旋转地次第入望。

我们荡到湖心,又转入水枝低亚处,错落地谈着,不时地仰望云翳的天空。云彩只严遮着,月意杳然。——“千金也买不了她这一刻的隐藏!”我说不出的心里的感谢。

云影只严遮着,月意杳然,夜色渐渐逼人,湖光渐隐。几片黑云,又横曳过湖东的丛树上,大家都怅惘,说:“无望了!我们回去吧!”

归棹中我看见舟尾的秋。她在桨声里,似吟似叹地说:“月呵!怎么不作美呵!”她很轻巧地又笑了,我也报她一笑。——这是“释然”,她哪儿知道我的心绪?

到岸后,还在堤边流连仰望了片晌。——我想:“真可怜——中秋夜居然逃过了!”人人怅惘的归途中,我有说不尽的心里的感谢。

十六夜便不防备,心中很坦然,似乎忘却了。

不知如何,偶然敲了楼东一个朋友的室门,她正灭了灯在窗前坐着。月光满室!我一惊,要缩回也来不及了,只能听她起身拉着我的手,到窗前来。

没有一点缺憾!月儿圆满光明到十二分。我默然,我咬起唇儿,我几乎要迸出一两句诅咒的话!

假如她知道我这时心中的感伤是到了如何程度,她也必不忍这般地用双臂围住我,逼我站在窗前。我惨默无声,我已拼着鼓勇去领略。正如立近万丈的悬崖,下临无际的酸水的海。与其徘徊着惊悸亡魂,不如索性纵身一跃,死心地去感觉那没顶切肤的辛酸的感觉。

我神摇目夺地凝望着:近如方院,远如天文台,以及周围的高高下下的树,都逼射得看出了红、蓝、黄的颜色。三个绿半球针竿高指的圆顶下,不断的白圆穹门,一圈一圈的在地的月影,如墨线画的一般地清晰。十字道四角的青草,青得四片绿绒似的,光天化日之下,也没有这样地分明呵,何况这一切都浸透在这万里迷蒙的光影里……

我开始诅咒了!

乡愁麻痹到全身,我掠着头发,发上掠到了乡愁;我捏着指尖,指上捏着了乡愁。是实实在在的躯壳上感着的苦痛,不是灵魂上浮泛流动的悲哀!

我一翻身匆匆地辞了她,回到屋里来。匆匆地用手绢蒙起了桌上嵌着父亲和母亲相片的银框。匆匆地拿起一本很厚的书来,扶着头苦读——茫然地翻了几十页,我实在没有气力再敷衍了,推开书,退到床上,万念俱灰地起了呜咽。

我病了——

那夜的惊和感,如夏空的急电,奔腾闪掣到了最高尖。过后回思,使我怃然叹异,而且不自信!如今反复地感着乡愁的心,已不能再飙起。无数的月夜都过去了,有时竟是整夜地看着,情感方面,却至多也不过“惘然”。

痛定思痛,我觉悟了明月为何千万年来,伤了无数的客心!静夜的无限光明之中,将四围衬映得清晰浮动,使她彻底地知道,一身不是梦,是明明白白的去国客游。一切离愁别恨,都不是淡荡的,犹疑的;是分明的,真切的,急如束湿的。

对于这事,我守了半年的缄默;只在今春与友人通讯之间,引了古人月夜的名句之后,我写:“呜呼!赏鉴好文学,领略人生,竟须付若大代价耶?”

至于代价如何,“呜呼”两字之后,藏有若干的伤感,我竟没有提,我的朋友因而也不曾问起。

一九二三年九月二十六日夜,闭璧楼

我当然喜爱花草!

在国内时,我的屋里虽然不断地供养着香花,而剪叶添水的事,我却不常做。父亲或母亲走了进来,用手指按一按盆土,就啧啧地说:“我看花草供到你的屋里来,就是她们的末日到了!”

假如他二位老人家,说完这话就算了时,我自然不能再懒惰,至少也须敷衍敷衍;然而他们说完之后,提水瓶的提水瓶,拿剪刀的拿剪刀;若供的是水仙花,更是不但花根,连盆连石子都洗了。我乐得笑着站在一旁看。

我绝不是不爱花,也绝不是懒惰。一来我知道我收拾的万不及他们的齐整,——我十分相信收拾花卉是一种艺术——二来我每每喜欢得个题目,引得父亲和母亲和我纠缠。但看去国后,我从未忘了替屋里的花添水!我案头的水仙花,在别人和我同时养起的,还未萌茁的时候,就已怒放。一剪一剪繁密的花朵,将花管带得沉沉下垂,我用细绳将她们轻轻地束起。

花未开尽,我已病到医院里去,自此便隔绝了!只在一个朋友的小启中,提了一句,“你的花,我已替你浇水了。”以后再无人提,我也不好意思再问。但我在病榻上时时想起人去楼空,她自己在室中当然寂静。闭璧楼夜间整齐灿烂的光明中,缺了一点,便是我黑暗的窗户,暗室中再无人看她在光影下的丰神!

入山之后一日,开了朋友们替我收拾了送来的箱子,水仙花的绿盆赫然在内。我知道她在我卧病二十日之中,残落已尽,更无从“托微波以通词”,我怅然——良久!

第三天,得了一个匣子,剪开束绳,白纸外一张片子,写着:

无尽的爱,安娜。

纸内包卷着一束猩红的玫瑰。珍重地插在瓶内,黄昏时浓香袭人。

只过了一夜,我早起进来,看见花朵都低垂了,瓣儿憔悴得黑绒剪成的一般!才惊悟到这屋里太冷,后面瑛的小楼上是有暖炉的,她需要花的慰安,她也配受香花供养,我连忙托人带去赠了她。——听说一夜的功夫,花魂又回转了过来。

此后陆续又得了许多花,玫瑰也有,水仙也有,我都不忍留住。送客走后,便自己捧到瑛的楼里。

想起圣卜生医院室中不断的繁花,我不胜神往。然而到了花我不能两全的时候,我宁可苦了自己。我寂寞清寒地过了六十天,不曾牺牲一个花朵!

二月十六日,又有友人赠我六朵石竹花,三朵红的,三朵白的,间以几枝凤尾草。那天稍暖,送花的友人又站在一旁看我安插,我不好意思就把花送走,插好便放在屋里的玻璃几上。

夜中见着瑛,我说:“又有一瓶花送你了!”她笑着谢了我。

回来欹在枕上,等着出到了廊外之时,忽然看见了几上的几朵石竹花,那三朵白的,倒不觉得怎样,只那三朵红的,红得异样的可怜!

灿然的灯下,红绒般的瓣儿,重叠细碎得光艳照眼,加以花旁几枝凤尾草的细绿的叶围绕着,交辉中竟有殢人的意味。

这时不知是“花”可怜,还是“红”可怜,我心中所起的爱的感觉,很模糊而浓烈……

“我不想再做傻子!周围都是白的,周围都是冷的,看不见一点红艳与生意,这般地过了六十天,何自苦如此?”

我决定留下她!

第二天早起,瑛问我:“花呢?”我笑而不答。

今日风雪。我拥毡坐在廊上,回头看见这几朵花,在门窗洞开的室中,玻璃几上,迎着朔风瑟瑟而动,我不语。

进去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来,又到廊上。翻开书页,觉得连纸张都是冰冻的。我抬起头来望着那几朵寒颤的花——我又不语。

晚上,这几朵已憔悴损伤,瓣边已焦黄了!悼惜已来不及,我已牺牲了她。

偶然拿起笔来,不知是吊慰她,还是为自己文过,写了几行:

……

……

几曾愿挥麾开去?

雪冷风寒——

不忍挽柔弱的花枝,

来陪我禁受。

顾惜了她们

逼得我忘怀自己。

真是何苦来?

石竹花!

无情的朋友,又打发了

秾艳的你们

来依傍冷幽的我!

拼却瓶碎花凝,

也做一回残忍的事吧!

山中两月,

彻骨的清寒,

不能再……

到此意尽,笔儿自然地放下,只扶头看着残花出神。

以后也曾重写了三五次,只是整凑不起来。花已死去,过也不必文,至今那张稿纸,还随便地夹在一本书里。

一九二四年二月二十日,沙穰

是除夜的酒后,在父亲的书室里。父亲看书,我也坐近书几,已是久久的沉默——

我站起,双手支颐,半倚在几上,我唤:“爹爹!”父亲抬起头来。“我想看守灯塔去。”

父亲笑了一笑,说:“也好,整年整月地守着海——只是太冷寂一些。”说完仍看他的书。

我又说:“我不怕冷寂,真的,爹爹!”

父亲放下书说:“真的便怎样?”

这时我反无从说起了!我耸一耸肩,我说:“看灯塔是一种最伟大,最高尚,而又最有诗意的生活……”

父亲点头说:“这个自然!”他往后靠着椅背,是预备长谈的姿势。这时我们都感着兴味了。

我仍旧站着,我说:“只要是一样地为人群服务,不是独善其身;我们固然不必避世,而因着性之相近,我们也不必避‘避世’!”

父亲笑着点头。

我接着:“避世而出家,是我所不屑做的,奈何以青年有为之身,受十方供养?”

父亲只笑着。

我勇敢地说:“灯台守的别名,便是‘光明的使者’。他抛离田里,牺牲了家人骨肉的团聚,一切种种世上耳目纷华的娱乐,来整年整月地对着渺茫无际的海天。除却海上的飞鸥片帆,天上的云涌风起,不能有新的接触。除了骀荡的海风,和岛上崖旁转青的小草,他不知春至。我抛却‘乐群’,只知‘敬业’……”

父亲说:“和人群大陆隔绝,是怎样的一种牺牲,这情绪,我们航海人真是透彻中边的了!”言次,他微叹。

我连忙说:“否,这在我并不是牺牲!我晚上举着火炬,登上天梯,我觉得有无上的倨傲与光荣。几多好男子,轻侮别离,弄潮破浪,狎习了海上的腥风,驱使着如意的桅帆,自以为不可一世,而在狂飙浓雾,海水山立之顷,他们却蹙眉低首,捧盘屏息,凝注着这一点高悬闪烁的光明!这一点是警觉,是慰安,是导引,然而这一点是由我燃着!”

父亲沉静的眼光中,似乎忽忽地起了回忆。

“晴明之日,海不扬波,我抱膝沙上,悠然看潮落星生。风雨之日,我倚窗观涛,听浪花怒撼崖石。我闭门读书,以海洋为师,以星月为友,这一切都是不变与永久。”

“三五日一来的小艇上,我不断地得着世外的消息,和家人朋友的书函;似暂离又似永别的景况,使我们永驻在‘的的如水’的情谊之中。我可读一切的新书籍,我可写作,在文化上,我并不曾与世界隔绝。”

父亲笑说:“灯塔生活,固然极其超脱,而你的幻象,也未免过于美丽。倘若病起来,海水拍天之间,你可怎么办?”

我也笑道:“这个容易——一时虑不到这些!”

父亲道:“病只关你一身,误了燃灯,却是关于众生的光明……”

我连忙说:“所以我说这生活是伟大的!”

父亲看我一笑,笑我词支,说:“我知道你会登梯燃灯;但倘若有大风浓雾,触石沉舟的事,你须鸣枪,你须放艇……”

我郑重地说:“这一切,尤其是我所深爱的。为着自己,为着众生,我都愿学!”

父亲无言,久久,笑道:“你若是男儿,是我的好儿子!”

我走近一步,说:“假如我要得这种位置,东南沿海一带,爹爹总可为力?”

父亲看着我说:“或者……但你为何说得这般地郑重?”

我肃然道:“我处心积虑已经三年了!”

父亲敛容,沉思地抚着书角,半天,说:“我无有不赞成,我无有不为力。为着去国离家,吸受海上腥风的航海者,我忍心舍遣我唯一的弱女,到岛山上点起光明。但是,唯一的条件,灯台守不要女孩子!”

我木然勉强一笑,退坐了下去。

又是久久的沉默——

父亲站起来,慰安我似的:“清静伟大,照射光明的生活,原不止灯台守,人生宽广得很!”

我不言语。坐了一会儿,便掀开帘子出去。

弟弟们站在院子的四隅,燃着了小爆竹。彼此抛掷,欢呼声中,偶然有一两支掷到我身上来,我只笑避——实在没有同他们追逐的心绪。

回到卧室,黑沉沉地歪在床上。除夕的梦纵使不灵验,万一能梦见,也是慰情聊胜无。我一念至诚地要入梦,幻想中画出环境,暗灰色的波涛,岿然的白塔……

一夜寂然——奈何连个梦都不能做!

这是两年前的事了,我自此后,禁绝思虑,又十年不见灯塔,我心不乱。

这半个月来,海上瞥见了六七次,过眼时只悄然微叹。失望的心情,不愿它再兴起。而今夜浓雾中的独立,我竟极奋迅地起了悲哀!

丝雨蒙蒙里,我走上最高层,倚着船栏,忽然见天幕下,四塞的雾点之中,夹岸两嶂淡墨画成似的岛山上,各有一点星光闪烁——

船身微微地左右欹斜,这两点星光,也徐徐地在两旁隐约起伏。光线穿过雾层,莹然,灿然,直射到我的心上来,如招呼,如接引,我无言,久——久,悲哀的心弦,开始策策而动!

有多少无情有恨之泪,趁今夜都向这两点星光挥洒!凭吟啸的海风,带这两年前已死的密愿,直到塔前的光下——

从兹了结!拈得起,放得下,愿不再为灯塔动心,也永不做灯塔的梦,无希望的永古不失望,不希冀那不可希冀的,永古无悲哀!

愿上帝祝福这两个塔中的燃灯者!——愿上帝祝福有海水处,无数塔中的燃灯者!愿海水向他长绿,愿海山向他长青!愿他们知道自己是这一隅岛国上无冠的帝王,只对他们,我愿致无上的颂扬与羡慕!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八日,太平洋舟中

只这般昏昏地,匆匆地别去,既不缠绵,又不悲壮,白担了这许多日子的心了!

头一天午时,我就没有上桌吃饭,弟弟们唤我,我躺在床上装睡。听见母亲在外间说:“罢了,不要惹她。”

伤了一会子的心——下午弟弟们的几个小朋友来了,玩得闹哄哄的。大家环着院子里一个大莲花缸跑,彼此泼水为戏,连我也弄湿了衣襟。母亲半天不在家,到西院舅母那边去了,却吩咐厨房里替我煮了一碗面。

黄昏时又静了下来,我开了琴旁的灯弹琴,好几年不学琴了,指法都错乱,我只心不在焉地反复地按着。最后不知何时已停了弹,只倚在琴台上,看起琴谱来。

父亲走到琴边,说:“今晚请你的几个朋友来谈谈也好,就请她们来晚餐。”我答应着,想了一想,许多朋友假期中都走了,星虽远些,还在西城。我就走到电话匣旁,摘下耳机来,找到她,请她多带几个弟妹,今夜是越人多越好。她说晚了,如来不及,不必等着晚餐也罢。那时已入夜,平常是星从我家归去的时候了。

舅母走过来,潜也从家里来了。我们都很欢喜,今夜最怕是只有家人相对!潜说着海舟上的故事,和留学生的笑话,我们听得很热闹。

厨丁在两个院子之间,不住地走来走去,又自言自语地说:“九点了!”我从帘子里听见,便笑对母亲说:“叫他们开饭吧,厨师父在院子里急得转磨呢!——星一时未必来得了。”母亲说:“你既请了她,何妨再等一会?”和我说着,眼却看着父亲。父亲说:“开来也好,就请舅母和潜在这里吃吧。我们家里按时惯了,偶然一两次晚些,就这样地鸡犬不宁!”

我知道父亲和母亲只怕的是我今夜又不吃饭,如今有舅母和潜在这里,和星来一样,于是大家都说好——纷纭语笑之中,我好好吃了一顿晚饭。

饭后好一会,星才来到,还同着宪和宜,我同楫迎了出去,就进入客室。

话别最好在行前八九天,临时是“话”不出来的。不是轻重颠倒,就是无话可说。所以我们只是东拉西扯,比平时的更淡漠,更无头绪,我一句也记不得了。

只记得一句,还不是我们说的。

我和星、宜在内间,楫陪着宪在外间,只隔着一层窗纱,小孩子谈得更热闹。

星忽然摇手,听了一会,笑对我说:“你听你小弟弟和宪说的是什么?”我问:“是什么?”她笑道:“他说,‘我姊姊走了,我们家里,如同丢了一颗明珠一般!’”她说着又笑了,宜也笑了,我不觉脸红起来。

——我们姊弟平日互相封赠的徽号多极了!什么剑客,诗人,哲学家,女神等等,彼此混谥着。哪里是好意?三分亲爱,七分嘲笑,有时竟等于怨谤,一点经纬都没有的!比如说父亲或母亲偶然吩咐传递一件东西,我们争着答应,自然有一个捷足先得,偶然得了夸奖,其余三个怎肯甘休?便大家站在远处,点头赞叹地说:“孝子!真孝顺!‘二十四孝’加上你,二十五孝了!”结果又引起一番争论。

这些事只好在家里通行,而童子无知,每每在大庭广众之间,也弄假成真地说着,总使我不好意思——

我也只好一笑,遮掩开去。

舅母和潜都走了,我们便移到中堂来。时已夜午,我觉得心中烦热,竟剖开了一个大西瓜。

弟弟们零零落落地都进去了,再也不出来。宪没有人陪,也有了倦意。星说:“走吧,远得很呢,明天车站上送你!”说着有些凄然。——岂知明天车站上并没有送着,反是半个月后送到海舟上来,这已是我大梦中的事了!

送走了她们,走入中间,弟弟们都睡了。进入内室,只父亲一人在灯下,我问妈妈呢,父亲说睡下了。然而我听见母亲在床上转侧,又轻轻地咳嗽,我知道她不愿意和我说话,也就不去揭帐。

默然片晌,——父亲先说些闲话,以后慢慢地说:“我十七岁离家的时候,祖父嘱咐我说:‘出外只守着三个字:勤,慎,……’”

没有说完,我低头按着胸口——父亲皱眉看着我,问:“怎么了?”我说:“没有什么,有一点心痛……”

父亲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说:“不早了,你睡去吧,已是一点钟了。”

回到屋里,抚着枕头也起了恋恋,然而一夜睡得很好。

早饭是独自吃的,告诉过母亲到佟府和女青年会几个朋友那里辞行,便出门去了。又似匆匆,又似挨延的,近午才回来。

入门已觉得凄切!在院子里,弟弟们拦住我,替我摄了几张快影。照完我径入己室,扶着书架,泪如雨下。

舅母抱着小因来了,说:“小因来请姑姑了,到我们那边吃饺子去!”我连忙强笑着出来,接过小因,偎着她。就她的肩上,印我的泪眼——便跟着舅母过来。

也没有吃得好:我心中的酸辛,千万倍于蘸饺子的姜醋,父亲踱了过来,一面逗小因说笑,却注意我吃了多少,我更支持不住,泪落在碗里,便放下筷子。舅母和嫂嫂含着泪只管让着,我不顾地站了起来……

回家去,中堂里正撤着午餐。母亲坐在中间屋里,看见我,眼泪便滚了下来。我那时方寸已乱!一会儿恐怕有人来送我,与其左右是禁制不住,有在人前哭的,不如现在哭。我叫了一声“妈妈”,挨坐了下去。我们冰凉颤动的手,紧紧地互握着臂腕,呜咽不成声!——半年来的自欺自慰,相欺相慰,无数的忍泪吞声,都积攒了来,有今日恣情的一恸!

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来劝,恐怕是要劝的人也禁制不住了!

我释了手,卧在床上,泪已流尽,闭目躺了半晌,心中倒觉得廓然。外面人报潜来了,母亲便走了出去。小朋友们也陆续地来了,我起来洗了脸,也出去和他们从容地谈起话来。

外面门环响,说:“马车来了。”小朋友们都手忙脚乱地先推出自行车去,潜拿着帽子,站在堂门边。

我竟微笑了!我说:“走了!”向空发言似的,这语声又似是从空中来,入耳使我惊慑。我不看着任一个人,便掀开帘子出去。

极迅疾的!我只一转身,看见涵站在窗前,只在我这一转身之顷,他极酸恻地瞥了我一眼,便回过头去!可怜的孩子!他从昨日起未曾和我说话,他今天连出大门来送我的勇气都没有!这一瞥眼中,有送行,有抱歉,有慰藉,有无限的别话,我都领会了!别离造成了今日异样懂事的一个他!今天还是他的生日呢,无情的姊姊连寿面都不吃,就走了!……

走到门外,只觉得车前人山人海,似乎家中大小上下都出来了。我却不曾看见母亲。不知是我不敢看她,或是她隐在人后,或是她没有出来。我看见舅母,嫂嫂,都含着泪。连站在后面的白和张,说了一声“一路平安”声音都哽咽着,眼圈儿也红了。

坐车,骑车的小孩子,都启行了。我带着两个弟弟,两个妹妹,上了车,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马一扬鬣,车轮已经转动。只几个转动,街角的墙影,便将我亲爱的人们和我的,相互的视线隔断了……

我又微笑着向后一倚。自此入梦!此后的都是梦境了!

只这般昏昏的匆匆的一别,既不缠绵,又不悲壮,白担了这许多日子的心了!

然而只这昏昏的匆匆的一别,便把我别到如云的梦中来!九个月来悬在云雾里,眼前飞掠的只是梦幻泡影,一切色,声,香,味,触,法,都很异样,很麻木,很飘浮。我挣扎把握,也撮不到一点真实!

这种感觉不是全然于我无益的,九个月来,不免有时遇到支持不住的事,到了悲哀宛转,无可奈何的时节,我就茫然四顾地说:“不管它吧,这一切原都在梦中呢!”

就是此刻的突起的乡愁,也这样迷迷糊糊地让它过去了!

一九二三年八月三日,北京

只是这般昏昏的匆匆的一别,既不缠绵,又不悲壮;然而前天我追写的时候,我的眼泪流得比笔尖移动得还快!亭中寂寂,浓密的松枝外,好鸟时鸣,嫣红姹紫开遍;而我除了膝上的纸笔,和一方湿透的纱巾外,看不见别的!

我写时不须思索,没有着力,而回忆如大河泛决,奔越四流。我恨不能百管齐下,同时描述了每一段时间,每一个人,每一端思念!

我写时因呜咽而中断了好几次,归结只写了顾一失百的那一篇,而那一篇中的每一小段都是无尽,每一小段都能演绎到千万言!

文艺既凭借着主观的欣赏,我写时如雨的眼泪,未必能普遍地感动了世间一切有情。但因着字字真切的本地风光,在那篇中提名的人,绝不能不起一番真切的回忆,而终于坠泪,第一个人就是我的母亲!

我远道寄回这几篇去,我不能伴她同读,引动她的伤感后,不能有即时笑语的慰藉,我诚何心?

然而不须感伤,我至爱的母亲!我灵魂是躯壳的主宰,别离之前,虽不知离愁深刻到如斯,而未尝不知别离之苦。我要推却别离,没有别离敢来挽我。为着人生,我曾自愿不住地挥着别泪,做此“弱游”!

别的都不说,只这昏昏的匆匆的一别,先在世上绝对地承认了一个“我”的存在,为幸已多!

乡愁每深一分,“我”的存在就证实了一分,——何以故?因我确有个感受痛苦的心灵与躯壳故!

既承认了“我”,就不能不承认宇宙中无量数的“他”,更不能不承认了包罗一切的“生命”,以及生命中的一切。

我既绝对承认了生命,我便愿低头去领略。我便愿遍尝了人生中之各趣,人生中之各趣我便愿遍尝!——我甘心乐意以别的泪与病的血为贽,推开了生命的宫门。

我曾说:

“别离碎我为微尘,和爱和愁,病又把我团捏起来,还敷上一层智慧。等到病叉手退立,仔细端详,放心走去之后,我已另是一个人!”

“她已渐远渐杳,我虽没有留她的意想,望着她的背影,却也觉得有些凄恋。我起来试走,我的躯体轻健;我举目四望,我的眼光清澈。遍天涯长着萋萋的芳草,我要从此走上远大的生命的道途!感谢病与别离。二十余年来,我第一次认识了生命。”

所以,不须伤感,我至爱的母亲!凭着血与泪,我已推开了生命神秘的宫门。因着巨大的代价,我从此要领受人生,享乐人生。

不须伤感,我至爱的母亲!悲哀只是一霎时,我的青春活泼的心,绝不做悲哀的留滞。日来渐惯了单寒羁旅,离愁已浅,病缘已断;只往事忽忽追忆,难得当日哀乐纵横,贻我以抒写时的洒落与回味!

不须伤感,我至爱的母亲!往事的追写,绝不会摧耗了我的精神,有把笔的可能,总未到悲哀的极致。母亲寄我的信中曾有:

“除夕我因你不在,十分难过,就想写信,提起笔来,心中一阵难受,又放下了笔,不能再写……”可知到了悲极,绝无能力把笔!我只洒洒落落写来,写完心释。投笔之后,就让它从此成为“往事”,不予以多一刻的流连!

往事愿都撇在一边!——现在我收了纸笔,要在斜阳中下了山亭。春光真明媚!芊芊无际的山坡上,开了万树不知名的黄的,白的,红的,紫的花,内中我只认得樱花已开,丁香已含苞,杨柳的嫩黄,与松枝的深绿,衬以知更雀的红胸,真是异样的鲜明!此行循着紫罗兰路,也许采些野花归去。

愿上帝祝福母亲!

愿上帝祝福母亲!

一九二四年五月十九日,青山

(本篇最初发表于《小说月报》1924年7月第15卷第7号)

[附注]每篇末的日月,是那段“往事”发生的时期与地点,和写作的时地,是不相干的——作者原注。

绮色佳Ithaca

(一)

明月穿过杨柳,自涧上来。泉水一片片的,曲折的,泻下层石,在潺潺地流着。树枝在岩上,低垂地,繁响地摇动着。月光便在这两两把握不定的灵境中颤漾着!涧中深空得起了沉沉的回音。两旁的岩影黑得入了神秘。桥上已断绝行人。泉水的灵光中的细吟,和着我的清喟。轻风自身旁燕子般掠过,在怜惜讽笑这一身客寄的孩子。他问我,“你是何人?到此何事?千百万年中为何有此一瞥的相遇?”徘徊凄动,凉露侵衣——这些都是画中境呵,我做了画中人!

七,一夜,一九二五年。Cascadèlla Falls

(二)

刚做了三山光明,星落如雨的梦,黄昏时醒来到了湖上。月儿正到了将圆未圆时节!夕阳已落,霞光未退。鱼肚白的,淡红的,紫的,一层层融化在天末,漾浮在水面,将水上舟上的人儿,轻卷在冰绡褶里。月儿渐渐高了。湖上泛来一阵轻云,淡淡地要梦化了这水天世界!遥望见岸上整齐的点点的灯光映到水里,是弯弯曲曲的一缕缕一条条,光丝竟欲牵到船下!四围紫山,圈住这茫茫光影。是花?非花!是雾?非雾!是梦?非梦!人世间绝不能有此梦,绝擎受不起此梦!月光照着我的衣裳,告诉我,“有你在,有我在,绝不能是梦!”湖水扣着船舷,告诉我,“你在船上,我在船旁,上有湖天,湖月,中有湖山。这一切都互相印证,绝不能是梦!”惘然遽然,不知所答——这些都是诗中境呵,我做了诗中人!

八,三夜,一九二五年。Lake Cayuga

(三)

自黄昏坐到夜里。历落的星辰在深密的松梢闪烁。层层碑碣间的青草地下,累累地掩埋着许多荣名,热爱,才艳与青春。我含着彷徨之泪,扶着碑石,一一地唤起,墓中人,珍重地问他。他说:“人生不过数十年,何必多寻事作?”我说:“正以人生不过数十年,所以要多寻事作。”语声未了,我觉得我的远怀与奢望,在墓中人唇边鄙夷的一笑中消灭!自然要输与过来人,但我这俊彩星驰的路程,却如何止息?悲剧的本质是:心灵与心灵的冲突,事业与事业的冲突,人物与人物的冲突。终有一方烛灭香消,风流云散。我不甘消灭,我不甘流散,而人生本质是悲剧,具大智慧善知识者尤其是剧中之重要角色,我将奈何!才觉得冷露已湿透了我的轻蓝衫子,四野风来,松影森立——这是悲剧之一幕呵,我做了剧中人!

八,七夜,一九二五年。Graveyard in East Ithaca

(本篇最初发表于《留美学生季报》1926年5月20日第11卷第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