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涛小心翼翼地把县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递给父亲老韩头,心里多少有点愧疚,今年中考碰巧是最后一届可以考取公费中专,也是最后一届可以有工作安排的中专。老韩头早就打好了算盘,盘算着韩涛中考能考上公费的中专,熬上个三年便可以端上国家的铁饭碗了,这样一来即将要升初中的弟弟韩浪和刚上小学的妹妹韩帆以后上学、升学的学费便有了着落。中考前,这可是老韩头最美滋滋的盼头了,也是他最巴望的事了。
按韩涛平日里的表现,考上公费的中专也并非是件难事,韩涛第一志愿和第二志愿分别填写的都是中专,原本自己也盘算着考上第一志愿读出来便是个交警,这样子也是挺美的差事;要不然第二志愿也行,机械一类,怎么样也是个工人。只是运气差了点,两个志愿都没有被录取,偏偏填写的第三志愿的高中给录取上了。
通知书上明确写明就读的学校,甚至班级都分配好了,把分数排在前一百名的分成两个班,号称尖子班,韩涛在尖一班。学杂费也写得很明确,每学期是一千元。韩涛也明白,这个费用绝对是要掉老韩头的命的,还在去年冬天的时候,他老爸老韩头就让他拿着爷爷的算盘“噼噼啪啪”地算一算家里一年的收入。韩涛清楚准确地记得那个数字:一千一百三十七块钱。他要是要自费在县城里上完高中,光学杂费和生活费那是勒紧裤腰带也是得花上三千块钱一年的。
这段时间来,老韩头一大早就出门去石场打临工去了,每年的这个时候总是指望着能多干点活,把孩子秋季的学费挣出来。老韩头心里也很明白,这点工钱,对于韩涛的学费无疑是杯水车薪的,但总该是得干的,能挣一点是一点。
老韩头每天要到傍晚才能回到家,人还没有进屋就能闻到他一身的汗臭,也不知道身上的衣服汗湿过多少回又干过多少回,挂在脖子上的那条擦汗毛巾想必也是不知道拧出过多少汗水了。石场可不是教室,有瓦遮天。石场在一座光秃秃的石山脚下,老韩头要干的活就是暴露在烈日下抡起一把大锤子把大块头的石头砸碎,而砸碎的石头要符合规格的才是有用的石头。砸完石头,再捡到箩筐里,捡满箩筐便搬运到拖拉机的车厢上去,从早到晚,周而复始的重复。老韩头一到家,便拿起他的水筒烟装上水再放上烟丝,搬了张板凳坐在门口,先用脖子上的毛巾擦擦汗,然后点火吸起来。只见老韩头的嘴全被那竹筒口覆盖了,那竹筒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老韩头一抬头便是一大口烟吐了出来,再抬头还是一口烟出来。对这个水筒烟,是前几年老韩头去照料生病的老丈人的时候学来的,韩涛妈为此还当着孩子们的面调侃他“看看你们爸,你舅舅都没有继承你外公的衣钵,你们爸倒好,吸这烟完全就你外公那模样了。”妹妹韩帆撇撇嘴,很不乐意地反驳母亲:“我爸爸才不像外公那么老呢”韩帆说完,跑老韩头身边去了,老韩头总是笑呵呵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韩涛有时候很羡慕自己的妹妹,妹妹可以趴在老爸的肩膀上给老爸拔白头发,老韩头总是“哎呦”“哎呦”地佯装着很疼的样子,逗得韩帆哈哈大笑。韩涛从记事起从未和父亲那么亲昵过,即使在路上迎面碰上父亲,韩涛喊一声“爸”,老韩头也就嗯一声便各走各的。
“我都比老爸高出一个头了,想要和韩帆一样亲昵,那也是不可能的”韩涛心想道,蹙起的眉头舒展开来,他浓眉大眼的,脸虽然很黑,但胜在长相也很俊俏。
等到韩涛妈把饭菜端上餐桌,呼喊着吃饭,老韩头才把手里的水筒烟放一边,哼着鼻子喷出烟来走到餐桌边坐下,端起碗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其实餐桌上也就仅仅一个青菜而已。吃完饭他把碗一放,洗涮去了,没多久便听到他打呼噜的声音了。
过两天就要开学了,韩涛实在难以入睡。趟在床上,汗水从前胸流到后背,热得实在难受。这也难怪,家里这房子是几年前爸妈自己盖的,只浇筑了一层。水泥的天花板,白天被太阳晒得滚烫滚烫的,到了晚上,还散发着一股热气,人在里面简直被烧烤一样。韩涛一屁股坐起来,感觉自己的肉都被烤熟了,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进屋里,他看看草席上自己的汗迹,像泼过水一样。“唉,要是韩浪醒来看到这汗水,定说是我尿床了来笑话我”韩涛的房间架着两张床,一张是他的,一张是他弟弟的,他看了一眼韩浪,韩浪“呼啦呼啦地”睡得沉沉的,嘴角还流着口水“都这么大了,还流口水”韩涛心想。他伸手把屋里唯一的摇头风扇定了向,定成直吹弟弟的方向,再顺手定了一下时间,然后把汗湿的背心短裤换掉,撸起裤腿,拿了根棍子蹑手蹑脚的走出门去,他去他家的田里找他母亲。连日来没有一滴雨,韩涛妈到自家的田里放田水去了。所谓的放田水,就是在自家的田里连夜看守着,防备上游把又细又是唯一的引水小沟给堵住,水流不到自家的田里,禾苗缺了水便长不成了。上半年的收成都交了公粮,一家老小的口粮全靠这下半年的收入了,一到这个时候田埂上站满了打着手电筒出来放田水的村民们。
韩涛把裤腿撸得高高的,先用棍子敲敲前路,定定神确定没有蛇再往前走。今晚的月光真美,洒满了田野。禾苗好像也睡着了,叶子微微地卷了起来,一点风也没有。青蛙和蟋蟀还在争吵,谁也不让谁的大嗓门地叫着。脚踩在田埂的草上,窸窸窣窣地响着。韩涛抬头看看天空,深沉的蓝天像一个看不到边的大罩子,星星眨巴着眼睛。记得很小的时候,这么热的晚上,奶奶总会在门前摊一草席,让他趟在草席上,奶奶拿着蒲扇给他扇几下风,又拍拍他身上以免有蚊子着陆在他身上,来来回回的一直扇着拍着。韩涛瞪着双眼数着满天的星星,数着数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梦见自己的草席变成了一张太空席飞了起来,飞到满是星星的夜空中,他伸手就可以碰到这颗星,触手可及那颗星。他就一直这样子飞啊,飞啊,在宇宙中,好欢畅。早晨醒来,他已经是睡在屋里了,也不知道是爷爷还是奶奶把他抱了进去。只是这个梦,他从来不敢和任何人分享,他知道说出来定会被他父亲说他是神经病的,这个梦却一直烙在了他的心里。
田埂上到处闪着手电筒的光,韩涛远远地看着母亲打着手电筒站在田埂上还不时地用棍子敲敲身边的草。
“妈”韩涛喊了一声。
“来这里干啥子?”韩涛妈听到儿子的喊声开口便责备起来“大晚上的,不睡觉”
“我睡不着”韩涛已经站在他妈妈的身边“妈,你回去歇着吧,反正我也睡不着,今晚的田水我来放吧”
韩涛妈看看儿子,应了一声,便用棍子敲敲打打着前路往回走了。母亲越走越远了,深夜里只剩下一个背影和赤脚走在田埂上“窸窸沙沙”的声音。
韩涛一边站在田埂上,一边用棍子敲敲身边。“也不知道于婷和王梓露会不会去报名”才这么一想。便听到于大爷的骂声从不远处传来“于婷这死货,反了她”
于大爷是于婷的父亲,,其实于大爷在兄弟间只排行老二。于大爷是他的绰号,他脾气极为暴躁,人也很懒惰,却娶了个二十四孝的老婆。每天洗澡水,都是老婆给他端好,连毛巾、内衣裤都从来不知道放在哪里,都是只要说一句,他老婆立即一呼百应地伺候他。这地主老儿的基因大概是从他娘那里继承来的,传言他娘也就是于婷的奶奶在解放前是地主家的千金大小姐,因为走日本的时候和家人走散,当时只有十一岁,被一陌生女人用半箩筐红薯的价格卖给了于婷爷爷家当了于婷爷爷的童养媳。
听到于大爷这么一嘴,临近的村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于大爷的声音又响起来“一个女孩家,读书有什么用,女孩子都是给人家养的。反了她,把家砸成什么样了。”
“想必于婷又和他爸闹起来了,真是很了不起的女孩”韩涛心想,不由地更佩服起于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