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命的尽头,有一间病房。有人在病房中央搭建了一个绿色帐篷,一个人在里面醒了过来,呼吸急促,惊恐不安,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一个年轻的男人坐在他的身旁,轻声说:
“别怕。”
老人看着他的孙子,他想,这真是人一生里最好的时光呀!以诺亚的年纪足够看清世界运转的规则,但同时他也足够年轻,可以对这些规则不屑一顾。诺亚的双腿悬在长椅边晃来晃去,他的脚还够不着地面,可他的头脑却能抵达宇宙的任何地方;他来到这世上还不久,没人能把他的思想禁锢在地球上。他那垂垂老矣的爷爷坐在他身旁。爷爷太老了,老到人们已然放弃了他,懒得去数落他幼稚的举动;他太老了,老到别人再和他谈成长就嫌太晚了。到了这个年纪,说起来倒也不坏。
他爷儿俩坐在广场里的一条长椅上。诺亚迎着初升的太阳,用力地眨着眼睛。他不知道此刻他们身在哪里,但他也不想和爷爷确认。因为这是他们一直在玩的一个游戏:诺亚闭着眼睛,然后爷爷把他带到他们以前从未去过的地方。男孩会紧紧闭着双眼,有时爷爷带着他在市里换四趟公交车,有时爷爷带着他径直去他们家后面那片湖边的树林里,有时他们会坐进一条小船划很久,久得诺亚都睡着了。等小船漂到很远以后,爷爷轻轻地唤他睁开眼睛,递给他一张地图和一个指南针,叫他找到他们回家的路。爷爷知道,他总是会设法完成的,因为在这一生当中,爷爷对于两件事情的信念是坚定不移的:数学和孙子。在爷爷还年轻的时候,一群人计算着要如何把三个人运到月球上去,而数学帮助他们去了又回。数字总能引导人们归去。
可是这个地方没有坐标,没有路通到外面,也没有地图可以指引到这里。
诺亚还记得今天爷爷让他闭上双眼,记得他爷儿俩蹑手蹑脚地走出房子。他知道爷爷带他来到了湖边,因为不管他是否闭着双眼,他都熟悉湖水的潺湲与歌唱。他记得他们踏进小船,能感受到脚底潮湿的木制船底,但在那之后,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不知道他和爷爷是怎么到了这里,然后坐在这个圆形广场的长椅上的。这个地方虽然陌生,但一切事物都是熟悉的,就像有人偷走了所有陪伴你长大的东西,接着将它们扔在一座陌生的房子里。不远处有一张桌子,就像爷爷办公室里的那张,上边放着一台小小的计算器和一沓方格信纸。爷爷轻柔地吹着口哨,音调悲伤,在一阵短暂的静默后,他柔声说:
“过了一晚,广场又变小了。”
接着,他又开始吹口哨。男孩看爷爷的神色有些困惑,爷爷这才第一次意识到他刚刚说那些话时太大声了。
“对不起,诺亚诺亚,我忘了想法在这里不是静默的。”
爷爷总是叫他“诺亚诺亚”,因为比起别人的名字,他对孙子的名字的喜欢是加倍的。他把一只手放在男孩的头发里,但并没有抚弄,而是静静地放在那里。
“没有什么可害怕的,诺亚诺亚。”
风信子在长椅底下怒放,无数片小小的紫色花瓣摇曳着,从花茎上长出的花枝挥舞着拥抱阳光。男孩认得那些花朵,它们都是奶奶的,闻起来有圣诞节的气息。对于其他孩子来说,圣诞节的气息也许是姜汁饼干味或者热红酒[1]味的,但要是你也有一个喜欢种些花花草草的奶奶,那么圣诞节的气息闻起来永远都是风信子味的。花丛中,有一些玻璃碎片和几把钥匙在闪闪发亮,就像有人把钥匙藏在一个大玻璃罐中,结果他摔了一跤,把玻璃罐落在了这儿。
“这些钥匙都是干吗的?”男孩问。
“什么钥匙?”爷爷问。
老人的目光忽而变得空洞起来,他沮丧地猛敲太阳穴。男孩张开嘴想说些什么,但看到爷爷这副模样后又戛然而止。男孩随即安静地坐好,看四周有没有什么地标或者线索。这是爷爷教他的,万一他走失了,他就得这么做。长椅周围是几棵大树,因为爷爷很喜欢树,因为树毫不在乎芸芸众生的想法。树丛中飞起一群鸟儿,它们穿过云霄,自由地在风中飞翔。一条绿色的飞龙正神色困倦地穿过广场,广场角落里睡着一只企鹅,肚子上印着几个小小的巧克力色的手印,一只温和的独眼猫头鹰蹲在它的旁边。诺亚也认得它们,它们曾经都是他的。他刚出生时,爷爷就送给他一条飞龙。奶奶说,送给初生的婴儿一条飞龙当玩具太不合适了,爷爷却说,他才不想要一个仅仅“合适”的孙子呢。
人们在广场上四处走动,但每个人都模糊不清。当男孩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在他们的轮廓上时,他们从他的视线里滑了出来,就像透过百叶窗的光一样。其中一个人停下来,朝着爷爷挥手致意,爷爷也摆出一副认识的样子朝他挥了挥手。
“他是谁呀?”男孩问。
“他是……我……我不记得了,诺亚诺亚,很久以前……我想……”
他陷入了沉默和迟疑,接着在口袋里搜寻着什么。
“你今天还没有给我地图和指南针呢,不用那些东西,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回家的路啊,爷爷。”诺亚轻声说。
“恐怕那些东西这次没法帮助我们了,诺亚诺亚。”
“爷爷,我们在哪儿?”
爷爷无声地哭了,却没有流下眼泪,连他孙子也没有察觉到他哭了。
“很难解释,诺亚诺亚,我真的无法向你解释。”
女孩站在他面前,她闻起来有风信子的气息,仿佛她哪儿也没有去过。清新的微风在她枯朽的发丝间吹拂着。他仍旧记得爱上她是怎样的感受,而那是即将离他而去的最后的记忆了。爱上她意味着在他的心里再也没有容纳其他人的地方了,所以他翩翩起舞起来。
“我们的时间所剩无几了。”他说。
她摇了摇头。
“我们还有来世,我们还有孩子和孙子。”
“我拥有了你,但只有那么转瞬的一刻。”他说。她笑了。
“你拥有我一辈子,我的全部。”
“那不够。”
她亲吻着他的手腕,下巴轻抚着他的手指。
“不是的。”
他们沿着一条路缓缓地走着,他觉得这条路他们曾经走过,但不记得会通往何处。他安然地握着她的手,在那一刻,他们重返十六岁,他们的手指不再颤抖,心脏不再绞痛。他的胸口告诉他,他能跑到地平线去,但呼吸了一口气后,他的肺却不再服从自己。她停了下来,耐心地扶着他的手臂等待着。现在,她老了,就像她离开他的那一天。他在她眼前轻轻地低语: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诺亚解释。”
“我知道。”她说。她的气息萦绕在他的脖颈间。
“他现在很大了,我希望你能看看他。”
“我会的,我会的。”
“我想你,我的爱人。”
“我仍和你在一起,亲爱的你,深陷难处的你。”
“但只在我的记忆里了,只在这里。”
“没关系,这里一直都是我最喜欢你的地方。”
“我去过这个广场的所有地方,过了一晚,它又变小了。”
“我知道,我知道。”
她用一块柔软的手绢擦拭着他的额头,血迹沾染在手绢上,仿佛红色的圆形小花在绽放。她责备他:
“你在流血。你每次进船的时候,都要小心一点儿。”
他闭上眼睛。
“我该和诺亚说什么?我该怎么向他解释,在我死之前我就会离开他了?”
她托起他的下巴,和他亲吻起来。
“我亲爱的丈夫,深陷难处的丈夫,你只要像解释其他所有事物一样和我们的孙子解释这些就行了,他可比你聪慧多了。”
他紧紧抱住她。他知道一场雨就要来了。
爷爷说出“很难解释”的那一刻时,诺亚看到他脸上露出了羞愧的神色,因为他从来没有对诺亚说过这句话,但其他的大人会,就像诺亚的爸爸,每天都有很多事物“很难解释”,但爷爷从来不会。
“我不是说,对你而言这些很难理解,诺亚诺亚,我是说,对我而言这些很难理解。”老人抱歉地说。
“你在流血!”男孩哭了。
爷爷的手指在额头上胡乱地擦拭。就在爷爷的眉头,一滴血悬挂在伤口上摇摇晃晃,像是在和重力进行拉锯战。最终,它还是落了下来,滴在了爷爷的衬衫上。随后又是两滴血飞快地落下来,就像孩子们从码头上跳海一样,总要有第一个勇敢的孩子先跳,其他的孩子才敢接着跳。
“是的……是的,我应该在流血,我肯定是……摔倒了。”爷爷沉思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但没有什么想法在这里是静默的。男孩睁大了眼睛。
“等一下,你……你在船里摔倒了,我现在想起来了!你就是这么受伤的。我去叫了爸爸!”
“爸爸?”爷爷重复道。
“是的,爷爷,不要担心,爸爸很快就来接我们了。”诺亚拍着爷爷的手臂安抚着他,信誓旦旦地说道。就他这个年纪而言,他的生活阅历远远超过他这个年龄的孩子应有的水平。
爷爷的眼眸中透露着焦虑,男孩只好坚决地继续说:
“你还记得有一次我们去一座岛上钓鱼,睡在帐篷里时你说过的话吗?‘有一点儿害怕并不是什么错事,’你说,‘因为要是你尿裤子了,尿臊气能让熊熊都躲开。’”
爷爷用力地眨着眼睛,像是目光中诺亚的轮廓已经模糊了一般,随后老人点了点头,眼神又恢复了澄澈。
“是的!是的!我说过,诺亚诺亚,我说过这些话,是不是?那时我们在钓鱼,哦,亲爱的诺亚诺亚,你已经长这么大了,这么大了。学校的生活怎么样?”
诺亚的心在惊慌地跳动,他努力忍住声音里的颤抖,好让自己的话显得无比坚定。
“很好,我的数学成绩在班上是最好的。爷爷,放松下来,爸爸很快就来接我们了。”
爷爷把手放在男孩肩上。
“很好,诺亚诺亚,很好。数学总会指引你回家的。”
男孩害怕了,但他知道还是不要让爷爷看出来的好,所以他叫道:“三点一四一!”
“五九二。”爷爷迅速地回答。
“六五三。”男孩接着脱口而出。
“五八九。”爷爷笑了。
这是爷爷另一个最爱的游戏——背诵圆周率小数点后的数字,这是计算圆周长的关键数学常数。爷爷沉醉于它的魔力,这些关键的数字解锁了秘密,将宇宙万象展现给我们。他能记住圆周率小数点后的两百位数字,而男孩只能记住他的一半。爷爷总说,男孩的思想在不断地膨胀,而爷爷的却在萎缩,终有一天,岁月会让他们记住的数字一样多。
“七。”男孩说。
“九。”爷爷轻轻说。
男孩紧紧握着他粗糙的手,爷爷看出了他的害怕,于是爷爷说:
“诺亚诺亚,我有没有跟你说过那次我去看医生的故事?我说:‘医生,医生,我在两个地方弄伤了我的胳膊!’医生回答:‘所以我建议你不要去那些地方嘛!’”
男孩眨眨眼,事情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清了。
“你之前说过,爷爷,这是你最喜欢的笑话。”
“哦。”爷爷有些羞愧,低声应了一声。
广场是一个完美的圆形,风在树梢呼啸而过,斑驳的落叶在飞舞着。爷爷最爱的就是每年的这个时候。暖风在风信子的花枝间吹拂着,爷爷额头的血滴已经凝固了。诺亚轻抚着他的额头,问:“我们在哪儿,爷爷?为什么我的毛绒玩偶动物都在这个广场上呀?你在船上摔倒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爷爷的眼泪终于从他的睫毛上滑落:“我们在我的大脑里,诺亚诺亚,每过一晚,它就变得越来越小。”
泰德和他的爸爸在花园里,花园里弥漫着风信子的芬芳。
“学校的生活怎么样?”爸爸粗声问。
他总是问这个问题,可泰德总是不能给出正确的答案。爸爸喜欢数字,但男孩喜欢英文字母,这完全是两种语言。
“我的作文得了最高分。”男孩说。
“数学呢?你数学得了多少分?要是你在丛林里迷路了,那些单词能指引你回家吗?”爸爸咕哝道。
男孩没有回答,他不懂数字,或者说数字也许也不懂他。他爸爸和他,父子俩从未用眼神交流过。
他的爸爸——这个年轻的男人弯下腰开始拔花床间的杂草。当他站起身来时,天已经黑了,但他发誓赌咒明明才过了一小会儿。
“三点一四一。”他含含糊糊地说,声音变得不像他自己的。
“爸爸?”这是儿子的声音,但变得更低沉了。
“三点一四一!这是你最爱的游戏!”爸爸吼道。
“不是的。”儿子喏喏地回答。
“这是你的……”爸爸刚要说,却又把话咽了下去。
“你在流血,爸爸。”男孩说。
爸爸朝着他眨了眨眼睛,随后又摇了摇头,夸张地窃笑起来。
“啊,这只是擦伤罢了。我有没有跟你说过那次我去看医生的故事?我说:‘医生,医生,我弄伤了我的胳膊……’”
他陷入了沉默。
“你在流血,爸爸。”男孩耐心地回答。
“我说:‘我弄伤了我的胳膊。’哦,不对,不对,等一下,我说……我记不起来了……这是我最喜欢的笑话,泰德,这是我最喜欢的笑话。别再拽我了,我还能讲我最喜欢的血腥笑话!”
男孩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但这双手越来越小了。
而男孩的手却像两把铲子。
“这是谁的手?”老人喘着气问。
“这是我的手。”泰德说。
爸爸摇着头,血从他的额头上流了下来。他的眼睛里盛满了愤怒。
“我的儿子在哪儿?我的小儿子在哪儿?回答我!”
“坐一会儿吧,爸爸。”泰德恳求道。
日薄西山,爸爸的目光追寻着树顶的落日。他想哭,却不知道该如何哭,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咝咝声。
“学校的生活怎么样,泰德?你的数学成绩怎么样?”
数学总能指引你回家……
“你得坐下来,爸爸,你在流血。”男孩恳求他。
男孩已经长出胡楂了,爸爸摩挲着他的脸颊时,能感受到他根根挺立的胡楂。
“发生什么事了?”爸爸低声问。
“你在船里摔了一跤,我告诉过你不要再去船里了,爸爸,那里太危险了,尤其是当你带着诺——”
爸爸忽然睁大了眼睛,激动地打断了他的话:“泰德,是你吗?你变了!学校生活怎么样?”
泰德缓缓地呼吸,一字一句地说:“我不再去学校了,爸爸,我已经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