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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初恋

他要写一篇文章。

文章的题目是《初恋》。

他曾经写过一些初恋的文章,不过那都是写别人。他很早就想写一篇自己初恋的文章,多次拿起笔刚写下题目就放下了。他说笔好沉好沉,笔尖好尖好尖,扎着他的心好痛好痛。今天,他寄来两盒录音带让我整理代笔写下此文。

“right”——题记

他叫文。

与妻旅游路过S城,文本想就住一宿则返家的。可妻非要在S城玩两天。文执拗不过妻,只好一起游览。

S城,是一座大都市。二十年前,这座城市就已经是繁华似锦,高楼林立,风景迷人。特别是海河的夜晚,灯火通明,湖光十色。海河边一个接一个的咖啡馆,热闹非凡。那个年代,基本没有歌厅、舞厅,只有影院、录像厅,另外,就是咖啡厅了。

今天,文牵着妻的手,漫步在海河边,看着湛蓝的湖水,比二十年前更清澈透明;湖边,绿地加宽了,远处的楼房更高大了。看着,看着,文感到似乎少了什么。对,当年那一排咖啡厅没有了。

文与妻来到高楼下,但见一间一间宽敞、富丽的门面,一个一个高档、诱人的品牌店,一家一家耀眼的歌舞厅……文的眼睛在不停地搜寻着,搜寻着当年的往事。

文是在这海河边的“香缘咖啡”厅认识香的。

文这名子是香给他改的。文的大名叫刘阿兵。文是军人,可香说他像文人,一幅斯文相,白白净净,似古时的秀才。文谈吐文雅,好吟诗作对,香就给他改名叫文了。

香就是文的初恋。香原名叫张艳君。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文就说香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清香,一种他喜欢的女人的自然的体香。其实,健康的女孩子身上都会散发出一种淡淡的体香,只是别人散发出淡淡的体香他没有感觉到或者没有闻到罢了。文是山里走出来的,喜欢山里的气息,所以就给她改名叫香了。

文是我的战友。文认识香时,是刚离婚的第八天。

文结过婚?那为啥香又是文的初恋呢,别急,听我慢慢道来。

文的家乡是南国山里的。从古至今,山里人都有一个观念:早结婚,早生娃,早享福。在中学时,文的父母就托三姑六婆为其张罗对象,相了一个又一个就是没有文中意的。是文眼光高吗?不是。文有他的远大理想,他想走出山寨,走出祖辈人“日出而耕,日落上床搂着婆娘一个接一个地生娃”这样的生活。每次相亲,文或横挑鼻子竖挑眼,或是闭目养神,闭嘴不言语,或是哼哼哈哈,装傻。文的父母急了,在文中学毕业报名应征入伍前夕,硬是让他点头定了一门亲事。

文和菊是一个寨子的。父辈们是一个“铁杆团”的。80年代,农村土地承包到户后,寨子里的老人们就东三家西五家自发组建起“铁杆互帮团”,就是农忙季节你帮我我帮你一起抢收抢种,互帮互助。文大菊两岁,双方父母一合计,亲事就定了。这门亲事,文的父母特乐意。由于文太挑剔,如由着他的性子来,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抱上孙子。加上两家甚是要好,父辈们比较亲密,这下虽说只是定亲,可等他下次探家回来时就可以结婚了。你说文的父母能不高兴吗?

开始,文是不同意的。文的父亲有绝招,如文不同意这门亲事,老父亲就不同意文当兵。文明白,部队征兵接兵人员都要家访,如家访时父母不同意肯定是当不成兵的。

文妥协了。到了部队后,文投入到了部队紧张的生活中,除了每月给父母写封家书外,很少给菊写信,因菊文化不高,认字很少,也不会写信。刚开始,文给菊写过两封信,可菊没有回信。后来,文就只在父母的信中顺便打听一下菊的情况。文喜欢舞文弄墨,周末、节假日他都到部队图书馆饱食群书,或是挥毫泼墨,或是奋笔疾书。时间长了,文心中已把他同菊的关系淡忘了。

当兵第三年,文考上了军校。在军校里,文基本上与菊失联了。文想专程回家一趟,把亲事退了。但他怕寨子里的人说闲话,说他有出息了就薄情是“陈世美”。文的父母也是不会同意的。再说,如这件事处理不好还会影响自己的前途。文的同学月就是前些日子与恋人解除关系时没处理好,对方告到了部队造成了极大的影响,被处以记大过的处分。

文退缩了。军校毕业后,文踏上了探亲的路程。这次,文下决心要与菊解除婚约。然而,就在文回家的第二天,家中发生了一场变故,使其本欲与菊解除婚约的关系,反而与她领取了结婚证。

文回家后,文的父母心里乐开了花。文长高了,长大了,有出息了,当上了军官,文的父母能不高兴吗?尤其是文的父亲更是高兴得不得了,老父亲有自己的小九九,他想这次必须把儿子的婚事办了。他想到用不了多久自己就当爷爷了,心里那个美呀,无法用语言来表达。这天,老父亲一大早就起床独自一人到山里为儿子摘果子,他知道儿子最喜欢山里的野果子……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老父亲刚进山口就不小心一脚踩空掉进了山崖。

父亲的去世,使文差点崩溃了,也使他改变了这次回家探亲的初衷。

文只有一个远嫁的姐姐,父亲走后就只剩下体弱多病的母亲,如让姐姐接家去,山里人是会耻笑自己的。从古以来,山里人都是男孩承担父母的养老问题,女孩子出嫁后就是外面的人了。文在部队服现役,是不可能把母亲接去的。文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在回部队的头一天同菊领取了结婚证。因假期已到,法律上文与菊已成为夫妻,但没有举行婚礼,也没有行夫妻之实,只是名义上的夫妻。

文归队后,菊就搬来与婆婆一起生活了。

两月后的一天,文刚从训练场回来,通讯员就递上一封“母已去世,见电速归”的电报。

事往往就这么巧。这天,菊说山里的果子熟了,想进山摘点给文寄部队去。文的母亲说啥也得一同前往,最后到了文的父亲掉进山崖那个地方,她非得到崖边看一下,不料身体虚弱的她眼一花,也栽进了崖下。

文的母亲寻找父亲去了。

文处理完母亲的后事,怀着沉重、复杂的心情把菊叫到床边,两人坐在床沿,长谈了一夜。

其实,两人基本上是静坐了一夜。

他们没共同语言。她听不懂枪炮 ABC,他不习惯她只聊鸡、鸭、猫、狗。她不明白诗词歌赋,他不清楚几时鸡抱窝,几月给果子打农药。

天亮了。她说我们分手吧。其实,他憋了一晚上,就想说这句话。其实,她憋了几年,早就想说这句话,奈何双方父母不许她说出来。

他没说,他怕她不同意。

她说,她知道他早就想说。

晌午,他们走进了民政局。

“哎,你看前面有家咖啡厅。”妻拽了一下文的手,说。

妻也喜欢喝咖啡。妻原本不喜欢喝咖啡的,后来在文的引诱下,爱上了咖啡。妻还学会了冲咖啡,是文教的。不过,文总感到妻冲的咖啡没有味道。

文顺着妻说的方向一看,果然在一家歌舞厅旁有一家咖啡厅。

“香有缘咖啡”文不由一惊。

文牵着妻的手走进了咖啡厅。文又是一惊,这装修跟当年一样。只是名字比当年多了一个“有”字。

妻坐在文的对面。两人点了自己喜爱的咖啡。文看着低头品咖啡的妻,想着自己的心事。突然,文发现妻变成了另一个人。

那日,也是这个时节。

那日,文踩着落日的余晖,吹着凉爽的秋风漫步在海河边。

文走着走着,见一环境优雅,装修别致的咖啡厅,本不喜欢喝咖啡的他却不知不觉走了进去。

文心情不好。虽然,前几天同菊办理了离婚手续,也是菊先提出分手的,但是,文总感到自己是负心汉,欠菊太多。

坐在咖啡厅里,文要了杯苦咖啡,听着千百惠的《走过咖啡屋》,脑海里闪现着山里的镜头。

“走开!我不回去——”邻桌一年轻姑娘推开一男士的手,说。

“哥,我求你了。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静一会儿。”

男士走了。年轻姑娘轻声地哭着。

“你好,我可以坐这吗?”文走了过去。

年轻姑娘看文穿着一身军装,点了点头。

“姑娘,有什么委屈就倾诉出来吧,说出来就不会难受了。”

年轻姑娘看了一眼文,没有言语,但很快就止住了哭声。

一会儿,姑娘敞开了心扉。

这个姑娘就是香。

香出生在官家,父亲是某长。香大学毕业后不想留在城市,想去乡镇企业发展。作为“长”的孩子去乡镇企业那不是丢老子的脸吗?不行!父亲一句话:必须去“国字号”的单位。

香是一个有思想,有自己的见解的女孩。父女俩各执一词,闹得不可开交。近几天一向痛爱自己惯着自己的母亲也当起了父亲的说客……

文听着,听着,时不时轻声地“喔”“啊”着,时不时点点头。

香诉说完了,心情也平复了。文没有建议,也没有劝解,却倒起了自己的苦水。

那晚,他们谈了年轻人的理想,时代的思潮,历史与现实的变迁,人生与人性等等。

那晚,他们谈了很多很多。

临别时,他们相互留下了通联信息。

几天后,当他们再次相聚时,两颗心已交织在一起了。

他们相爱了。

周末,在海河边的林阴道上,在花前月下的“胜利公园”,在这间香缘咖啡厅,等等,整个城市都撒满了他们爱的种子。

人们常说,热恋是一杯开水,热气腾腾,水香扑鼻,激情洋溢。然而,热恋过后就像开水凉了,变成了一杯凉水,没有了热气,水味也就减淡了。

转眼已两年了,文和香已到了谈婚论嫁时。这时,一些现实的问题出来了。

文祖辈农民,自己现月工资一百多元。结婚?拿什么结婚。房,婚房在哪里?当时房产已改革,公家基本不分房了,需购买商品房,文拿什么购买?

尤其是香无意间谈到某同学婚后搬进了新房,某发小结婚在某五星级酒店订了高档宴席……文就会低下头。

一度时间,他们相会时,文少言寡语。

一度时间,他们相会时,文总是选择在夜晚,选择在人员稀少的公园的一角。

我喜欢,我喜欢选择在公园的一角

一角没有路灯,你问我是怕光吗?

不。我不是怕光,我是怕对视旁人的眼睛

在我心中总有一个声音:

小子,一个山里娃在这繁华的都市

有你的地儿吗?

小子,一个美丽的公主一个一毛一的大兵

你想吃天鹅肉吗?

……

这是文在给香的一封信里写的。

香没有退缩。香在复信里言道:携手、共创、辉煌。

文开始奋斗。

“振奋,拼搏我要爬上山巅——”在日记中,文这样写到。

现实是残酷的。泪水,汗水,血水……秋天到了,文只在半山腰拾到几片枯黄的叶子。

文烦,文哭,文恨,文呐喊……在高高山岗的哨所旁,文问苍天,苍天不作答。在夜深人静时,文独自一人徘徊在风中。风儿也不理睬,扔下他躲进林子。在一个冬夜,文做出一个选择:让雪掩埋了他们四年来的所有足迹,把她一个人丢在风中,一个人悄无声息地默默地离开了这座城市。

从此,香失去了文的所有消息。

从此,文从此再也没有与香联系。

“哎,这咖啡味道挺纯正。好像你的手艺。”妻说道。

“喔。”文应道。

“不。我可没这手艺。”文补充道。

文抬手看了一下表,说“九点了,我们回吧。”

文不想再回忆往事了。

“嗯”妻应道。

到吧台结账时,文见一年轻女孩,圆脸、大眼睛、双眼皮、一对酒窝……像,太像了。

女孩也瞪大眼睛看着文,她感到眼前这位大叔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服务员,一共多少钱?”妻问道。

“喔。太太,二百八十元。”女孩把眼光从文身上移开,回道。

回到宾馆,文说:“今晚累了,洗洗睡吧”

“嗯”妻回道。

妻的回答特简单。妻发现丈夫今晚自从进了咖啡厅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平常,两人一起喝咖啡总会边喝边聊天,谈天说地。今晚,文似乎心不在焉,少言寡语。

一定有心事。妻想起同文结婚那天晚上,文喝醉酒了。在醉态中,妻听文喊“……香……”香?香有缘咖啡厅……还有,刚才那女孩……妻似乎明白了什么。

今夜,文失眠了。临到东方发白时文才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梦中,文见香牵着那位吧台女孩向自己走来。

一会儿,文见香在抹泪,还有那位吧台女孩用一双大眼睛瞪着自己。

一会儿,镜头里又出现了妻子。

镜头一闪,香坐在床头牵着自己的手。

“醒醒,都日上三竿了。”

文被妻叫醒时,见妻一手拿着早点,一手拽着自己的胳膊。

“喔,昨天太累了。昨晚睡得太沉。”文迅速起身。

白天,文和妻在市区商业街转了半天,两人都感到疲倦了,就早早地回到了宾馆。

天刚黑,妻说累了,就上床睡觉了。

文说,昨晚睡的时间太长了,今晚不困,想出去走走。

妻说,去吧,早点回。

走出宾馆,文怀着一颗忐忑的心径直往咖啡厅走去。来到咖啡厅门前,见地上新戳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今晚休整,暂停营业。但,咖啡厅的大门未锁,文便推门而入。走进咖啡厅,文见吧台里坐着一个年近半百的妇女。

“你——香——”文一眼就认出来了,正是香。

香的表情复杂。

“喔。你来了。这边坐吧”香把文领到二号桌。

二号桌,是他们当年的特定位置。二号,意思是两人世界。

二号桌上,已冲好了两杯咖啡。

刚落座,他们两人都感到如坐针毡。

“今晚停业?”文先打破僵局,问道。

“喔。服务员都请假了,说家里有点事,我也累了,就先停一天。”香说。

“没关系,你特殊。今晚照常营业。”香笑了笑,补充道。

今夜,香的确准备关门停业一天。她知道文今晚一定会来。

昨晚,香一直在里屋,外屋的一举一动她尽收眼底。

今晚,她想他来,她又不想他来。她怕他来,她又怕他不来。

今晚,她把服务员放假后,放上暂停营业的牌子后,几次想关门,但都没有关。她还在二号桌上放了两杯咖啡。

今晚,文一定要来。文也怕走进这家咖啡厅,但他一定要走进这家咖啡厅。

“好。谢谢。”文也笑了笑。

夜,今夜很静。静,今夜的咖啡厅很静。

文和香慢慢地品尝着咖啡。他们很少言语,只是各自简单地介绍了这二十多年来的基本情况。

香介绍了咖啡厅的情况。她说,自那年文走后,她时常一人来坐坐。有时,她点上咖啡,可到离开时没动一口。十年前,城市改造把这一片房都拆了。香缘咖啡厅的老板去了外地城市发展。新楼盖好后,城市消费发生了变化,咖啡厅已不大时兴了。城市夜生活以歌舞厅、洗浴桑拿为主流。香从不进那些场所。周末、节假日没地去,香坐不住了。她毅然辞去公职投资开了这家咖啡厅。

文也简单地介绍了这些年的生活工作情况。

“你先生在哪里工作?”文问。

“我……”香避开文的眼睛,低头轻声说:“我一直独身。”

文也低下了头。

“昨晚吧台那位服务员挺热情的,她是哪里的?”文又问。

“喔……她……她是我哥的孩子。”

他们又无语了。

两人默默地喝着咖啡。

其实,两人都有好多话要说。可是,各自都把话强压在心底。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着。

两人默默地听着对方的心跳,默默地喝着咖啡。

时间不停地走着。

文与香同时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异口同声地说:“不早了,回吧。”

文起身告辞。

香送出门外。

这时,在不远处有两双眼睛。

一双是吧台那位年轻的女孩。

一双是文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