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欧美名著丛书·第一辑(套装共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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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了不起的盖茨比(2)

我永远忘不了父亲在我年纪尚小、不谙世事时说过的一句话:“在你想要指责别人之前,”他对我说道,“你要明白,每一个人的生存条件都绝不相同,并且大部分不如你。”

他的话到此为止,不再有下文。和父亲待在一起的时候,我们谈话的内容很少,但却在心灵上息息相通,这使我感觉到他的话还有深意。在这种思想指导下,我养成了不轻易对人下结论的习惯,它使很多孤僻的人喜欢向我敞开心扉,同时,也使自己成为别人发泄怨气和不满的对象。这个习惯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但在心术不正的人那里却成了一种把柄。在大学里,我结交了一些所谓的无赖、“哑巴”,知道不少他们从不告诉别人的秘密,就因为这个原因,而被有失公允地称为政客。我从不主动去探听别人的私事,恰恰相反,当我的敏锐直觉告诉我有人正试着向我倾诉苦闷的时候,我都装出困倦不堪、冷漠,要不然就是等着看笑话的轻浮样子,这是因为我深知,同龄人是不会直截了当地说出心里话的,他们往往有所保留或装作不经意说出。不轻易对别人予以评判是对他人满怀希望的表现。人生来道德水准就不相同,如果在我待人接物时忽视了这句话,我会担心失去某些珍贵的东西。尽管父亲和我在引用这句话时都隐隐感到有些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我的宽容并不是毫无原则的,尽管我承认宽容这个东西是种美德。人们做事是有着不同的心理背景的,有的高尚,有的卑劣,正如建筑物的地基,有的坚如磐石,有的却像稀软的沼泽地一样,毫无支撑力。但如果有人的行为太过分,我也绝不会毫无原则地容忍。去年秋天从东部归来,我曾苛刻地希望每个人都成为军人,穿上军服,还应在道德上纯洁得没有半点瑕疵,永远保持标准而严肃的水准。我要与纵情游乐的生活决裂,也不想再把知道别人的隐私引以为豪。除了盖茨比——就是这本书的名字代表的那个人,他是我所有厌恶的事物的代表——其他的人都在这种反应的范围之内。如果人的美德是由许许多多小的成功组成的话,那么,表现在他身上的就是一种让人惊奇、感慨的珍宝。他的感受力就像一台精密的、能探测到遥远的地下一些微动的地震仪,准确无误地寄托在对人生的希望上。同那种苍白无力却为人所称道的感受性相比,这种敏感有一种天生的永葆希望的禀赋,和对浪漫事物的敏锐。这是他所独有的,无论现在还是将来。实际上,盖茨比自身并没有什么过失,是那些世俗的罪恶在他希望破灭之后腐蚀了他的灵魂,并且,也让我对别人喜怒哀乐的情绪不再那么关注。

我的家在一个中西部城市,三代人都是富足而有地位的体面人。听说我们卡罗威世家的老祖宗是有名的布克罗奇公爵,但实际上,开创了这番家业的人却是我爷爷的哥哥。1851年,他来到这里搞起了五金批发,并花钱雇人去当兵躲过了南北战争,这生意至今都是家传的产业,由我父亲经营着。

有人说我的长相活脱脱就是这位伯祖父的翻版,但我没见过他,只看见过父亲办公室里他的一幅绷着脸、不苟言笑的画像。我于1915年从纽黑文学校毕业,而我父亲刚好在25年前也毕业于那里。没过多久,在条顿民族大迁移——即所谓的世界大战的延续中,我尝到了反攻的乐趣,但从那场漩涡中退出之后,却立刻感到那不过是一场无聊的游戏。中西部失去了原有的中心地位,一下子成了边缘地带,这也就是我打算去东部学债券生意的原因。我身边的人几乎都靠债券生意发了财,我想我也能依此混口饭吃,何况我一个人又没什么负担。亲戚们商量了很久,才既严肃又带点犹疑地为我选下一家预备学校。父亲为我提供第一年的开销,到了1922年春天,我才在几经耽搁之后前往东部,感觉自己不会再回来了。

在城里租房是个不错的主意,但当时天气早已变暖,而且我早已习惯了有绿草和树荫的地方,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办公室里一位年轻同事的提议,打算在近郊和他同租一所房子。他找到了一所正待出租的表面破旧的木制平房,80美元一个月,要不是他在我们即将搬家之前被调到了华盛顿,我也不会孤身一人去郊外住的。我在那里所拥有的只有一条才喂养几天便走失了的狗,一辆老道吉车和一个芬兰女佣人。她负责为我做早餐、打扫床铺,在烧饭时,她喜欢不时冒出几句芬兰的谚语。

开始时我感到很孤独,但不久后发生的一件事使我的心情开朗了很多。一天早上,一个比我对这里还不熟悉的新居民向我问路:“请问,西卵村怎么走?”

我告诉了他,我开始感觉自己俨然是一个原始居民或者称得上是开拓者了,原来的孤单感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个过路人在不经意间使我觉得我是这一带的老居民了。

天气变温,树叶就像电影里常演的那样,似乎一夜间就布满了枝头,这些使我的心头又涌起了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随着夏天的到来,自己也正在获得新生。

许多书都在等着我去汲取营养,正如空气中的各种养分一样。十几本红皮烫金的书就像刚铸好的钱币一样立在我的书架上,当然,这都是些有关银行业、信贷和投资证券方面的书,我觉得似乎这些书中都藏有迈达斯、摩根、米塞那斯致富发财的秘密。我雄心勃勃,还想涉猎其他方面的许多书。在大学期间,我爱自己写些东西,比如我就曾投稿给《耶鲁新闻》,连续发表过一些社论,虽说现在看起来那些都有点过于严肃且没有什么新意。我决定“重操旧业”,当一个广博但又不太深入的专家。这当然不仅仅是一句俏皮的格言——从窗外看到的人生总是成功的。

事有凑巧,我住的房子所在的小镇在北美出了名的奇特。镇子所在的小岛在纽约的东边,又细又长,形状也颇为古怪。说它古怪,是因为这里不仅有天然的奇观异景,还有两个在形状上令人惊叹的地方。出城约20英里,你可以看见两个卵形的、孪生姐妹一样的半岛,它们被一条小河分割开来,河水一直流进西半球长岛海峡的平静无澜的海域。虽然它们看上去不像真正的鸡蛋一样光滑圆润,而是在一头仿佛被人磕破一样有破碎的痕迹,但它们却足以欺骗从空中飞过的鸟的眼睛,让它以为自己看花了眼,错把两个小岛看成一个了。而没有机会从空中观望小岛的人类,却由于在岛上生活而发现两个地方迥然相异除了形状和大小之外。

我的住所在西边的蛋形小岛上,和东卵比起来似乎没那么时髦,但时髦这东西是那么肤浅,还远远不能包括两者不很吉利又离奇的差异。从我的住处到海湾只需走50码的路程,房子刚好位于卵形岛的顶部,被夹在两座大别墅之间,我想那两座别墅的租金起码也要每季一万二到一万五吧!从任何角度来衡量,右边的那幢也绝对称得上是庞然大物。它造得和诺曼底的一个市政厅一模一样,两边各有一座新建的塔楼,上面爬着常春藤稀稀拉拉的枝条。此外,房子还外带一个大理石游泳池和占地40多英亩的草地和花园。当时我还和盖茨比先生不熟识,那就姑且称它是一位姓盖茨比的富翁住的公馆吧!我自己的房子又小又难看,不过正因为它不受关注,我才得以安心地观望海景,欣赏邻人漂亮的草坪,甚至觉得有这样富裕的邻居真是一件荣幸的事,因为我只出80美元就得到了以上所说的权利。

在清澈的水中倒映着海湾对面东卵地区的豪华而洁白的高大建筑,仿佛是一座宫殿群。如果不是在那个夏天的傍晚我拜访了汤姆·布坎农夫妇,也许就没有下面的精彩故事发生了。女主人是我的远房表妹黛西,而男主人汤姆则和我是大学时代的同学。大战结束后的一小段时间,我在芝加哥曾在他们那里小住。

汤姆天生就具有从事体育运动的天赋,他曾一度跻身于纽黑文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橄榄球运动员的行列,当时可以称得上是全国的明星,当然无须多谈的是,除橄榄球之外,在其他运动中他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旺极必衰,21岁就登上了运动的顶峰,以后的成绩就难免每况愈下。他家里有的是钱,他的任意挥霍曾一度遭人指摘,但同他搬离芝加哥到东部来的排场比起来就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我实在没有见过同龄人中哪一个人有这么大的出手,因为据说他从森林湖买来了可以凑成一队的打马球的专用马匹。

我不清楚他们搬到东部的原因。他们先是在法国住了一年,后来又到各地漫游,他们去的地方结交的朋友都是些有钱人,又有打马球的嗜好,其他好像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黛西在电话里告诉我,这次也许就不会再搬家了。我对此表示怀疑,因为我不知黛西是怎么想的。我隐隐感到汤姆为了他逝去的在球场上的荣耀而一直心存憾意地飘泊。

于是,我决定去探望他们——尽管我并不了解他们,那是一个吹着暖风的晚上。

他们的房子前面正对海湾,仿乔治王殖民时代的建筑涂着红白二色,鲜亮得比我想象中的豪华不知强多少倍。在大门和海滩之间四分之一英里的广阔地带上种满了绿草,从门口进入房子,一路上依次是日晷、青砖铺成的小路和红艳艳的花园。靠近房子时,所种的植物突然换成了常青藤,高高地爬在墙壁上。迎面看到的是敞开着的高大的法式落地窗,在夕阳的映照下发出金色的光芒。它的主人汤姆·布坎农这时早已来到门前阳台上迎接我,他一身骑马装束叉着腿站在那里。

他的模样早就和大学时代不同了。如今他已三十多岁,身强力壮,头发金黄色,嘴角透出一股凶狠,看起来非常傲慢。给人印象最深的,恐怕就是他那双自以为是、桀骜不驯的眼睛。他身上的骑装近乎女式,但你仍然能强烈地感受到他魁梧身材里逼人的活力。他的靴筒绷得紧紧的;连转肩时,你也能感到他的肌肉的转动,仿佛他身上的薄上衣并不存在。整个身体让人感到具有无穷的力量,甚至有些残忍。

他的嗓音粗厚,是地道的男高音,仅此一点,也足以让人相信他是个粗暴的人。他爱用教训人的口气和人说话,对喜欢的人也不例外。这使他在大学期间很不得人心。

他常常暗示别人,他在某些问题上保持权威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男子汉气概。我们曾是同一个高年级学生联谊会的成员,尽管我们并不要好,但从他专横跋扈而又略带怅惘的眼神中,我看到了他对我的重视以及希望我也怀有同样感受的心理。

阳台上温暖得很,我们在那儿闲聊了一会儿。“我的住地挺棒,是不是?”他边说边四处看着。

他拉着我的一只手臂将我扳转身子,让我顺着他巨大的手掌的指点观赏前面的景物。那里有一座凹型的意大利花园,半英亩玫瑰正在怒放,散发出阵阵醉人的香味;还有一艘狮子鼻的汽艇停靠在波涛起伏的海岸。

“这里原来是石油大王德梅因的属地。”他不容分说地将我转过身,客气但固执地说,“走,我们去里面。”

在高大的走廊尽头是一间玫瑰色的敞亮屋子。屋子正好居于房子的正中,两头都是落地长窗,窗外的绿草映照到半开的窗户上,使室内都似乎跟着绿莹莹起来。窗帘仿佛白色旗帜,被风吹得从这头飘到屋里,又从那头飘出去,有时高高地摩擦着天棚上的花边装饰,有时又轻轻落下,扫着暗紫色的地毯,就像轻风拂过海面。

屋里的一切都受风的影响颤动着,只有一张宽大的沙发椅除外。沙发上是两个白衣飘飘的年轻女子,似乎这张沙发是一只巨大的气球,驮着她俩在房中飞了一圈现在刚刚着陆一样。砰的一声,汤姆关上了后面的落地窗,使我从窗帘飘动和画像在墙上晃动发出的声音中惊醒,似乎自己也站立了多时。风慢慢停了,窗帘、地毯和两位少妇给人的轻飘飘的飞升感也渐渐消退了。

较年轻的那个女子我似乎从没见过。在沙发的一头,她静静地平躺在那里,下巴朝天,仿佛上面放着一碗水或是别的什么,生怕它掉下来。就算她从眼角瞥见了我也不会有什么反应,而我却几乎要向她表示歉意,以为自己打扰了她。

黛西,也就是另外一个女子,想要欠身站起,一脸的诚心诚意,却忽然忍不住笑出了声,笑声中透着顽皮,惹得我也一同笑了起来,接着走入屋内。

“我高兴得几乎失去知觉!”

就像自己刚说过什么俏皮话一样,她又是一笑,然后才拉过我的手打量起我来,她那特有的表情让我觉得自己是最最受她欢迎的人。她说那个女子姓贝克,黛西用她惯常的低语说了上面的话,据说压低声音是为了让人更靠近她,但我觉得这样的评价不会损坏她无处不在的迷人气质。

贝克小姐以快得惊人的速度朝我点头示意,又迅速地转回到原来的姿态上,似乎怕震落了她鼻子上顶着的什么东西。而我,却几乎只感觉到那短暂的招呼不过是些许动了一下嘴唇。我对她的天马行空的举止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差一点又要为我对她的惊扰表示歉意。

我转身和表妹闲谈起来,她说起话来低声细语,但其中有那样一种魅力使你不得不全神贯注,惟恐落掉什么。她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忧伤,可却美丽而有神采,眼睛清澈明亮,如初升的太阳,一张美丽的小嘴,洋溢着蓬勃的热情。但最动人之处还是她那无与伦比的声音,她轻轻地倾说着一件又一件快乐的事情,仿佛流水一般,涓涌不息。恐怕这就是为什么有那么多男人深爱过她,并对她久久不能忘怀的原因。

我带给她一个消息:十来个朋友都要我替他们向她问好,而这仅仅发生在我逗留芝加哥的一天时间,她几乎欢呼雀跃地大喊:“真的,他们说很想我,是吗?”

“绝不骗你!每个人都染黑了汽车的左后轮来当花圈哀悼,并且按着喇叭绕城北的湖边游行,仿佛国难临头!”

“太棒了!汤姆,我们为什么不快点回去?最好明天动身!”但随即又说,“你还没见过我的孩子吧?”话题转换之快让我吃了一惊。

“是的,还没有。”

“那就一定要看了。她都三岁了,只是现在她正在熟睡。”

这时,喜欢得空插话的汤姆停止了烦躁的踱步问道:“尼克,你现在做什么事情?”他用他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债券生意。”

“在哪里高就?”

我如实说了。

“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家公司,”他毫不客气地说。

“是吗,真遗憾”,我心下有些恼了,“在东部待得久了自然会听说的。”

“这件事你大可放心,只有笨蛋才会愿意离开这里。”他还看了看我和黛西,好像有些疑虑。

“完全正确!”

贝克小姐突然冒出的这么一句话,吓了我一跳,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她讲话。她打了一个呵欠腾地从沙发上跃起。

“我都躺麻了。”她说,“在那上面待了那么久。”

这话似乎是冲着黛西去的,怪不得她反驳道:“看我干吗?我可是花了整整一个下午时间催你去纽约的啊!”

这时,仆人从厨房端上四杯鸡尾酒,她示意自己不想喝,然后继续她的话题,“我正一心一意地锻炼呢。”

汤姆·布坎农露出不相信的神情。

“是吗!”他一仰脖,喝尽了杯中的酒,酒对他来说真的不算什么,“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成你那些事的。”

我好奇地盯着贝克小姐想,她做成了的是什么事呢?

她身材苗条,有一对不很丰满的乳房,但却英姿挺拔,像军校学生一样精神。我发现她也怀着好奇心上下打量着我。阳光照得她灰色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一种熟悉感从头脑中掠过,我一定是见过她的!但想不起来是在哪里了。

“你住在西卵?”她不屑一顾地说,“我在那里认识一个人。”

“我谁也不认识……”

“但盖茨比可不该在此行列。”

佣人前来禀告说晚饭已经准备好了,我只好把盖茨比住在我隔壁的话咽了回去。而汤姆则像推一粒棋子一样武断地把我推出了屋。

黛西和贝克走在我们前头,两个人互挽着腰,轻柔地、慢悠悠地踱上了蔷薇色的阳台。

落日的余辉洒在阳台上还没有完全消退,黛西似乎对这时候点蜡烛感到不悦,她一一掐灭了桌子上摇曳着的蜡烛。

转过头来,她又满心欢喜的样子了。“一年中最长的一天眼看就要到啦,我可是每次都盼望又每次都错过的。你们呢?是不是也和我一样?”

“我们最好定个计划,”贝克小姐打着呵欠,看上去一脸的倦意。

“好啊,”黛西说,“那我们干什么呢?”她又转头向我求助,似乎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其他人都是怎么计划的呢?”

不等我说话,她忽然叫道:“看,我把它弄伤了。”两眼盯着看自己的小手指,似乎有些害怕。

对,指关节好像肿了。

“都怪你,汤姆,”她抱怨地说,“虽然不是有意的,但确实是你弄的,我为什么嫁给你这样一个粗野的人,简直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不许这样说我,”汤姆被激怒了,“即使开玩笑也不成。”

“就是这样的,我说的是实话!”黛西强嘴说。

她和贝克小姐轻轻地交谈着,时而开些玩笑,也都是无关痛痒的话。她们只是超然地吃着、谈着,仿佛我和汤姆正在同两位白衣天使共进晚餐。她们似乎早就习惯了让时间悄悄从身边溜走,今晚当然也不例外,晚饭、黑夜,然后是新的黎明。而在西部,主家则总紧紧张张、匆匆忙忙,生怕宴会没有欢乐的气氛,但最后的结果仍然是大家紧张兮兮,不欢而散。

我品着第二杯酒,这酒不错,是地地道道的红葡萄酒,要是里面没有软木塞的话味道就更棒了。我对黛西说:“说点通俗的话题,譬如说庄稼之类,你的话太高深,让我觉得自己不文明,是相形见绌啊。”

我只不过随便说说的话突然引起了汤姆的注意。

“文明,文明正从我们身边消失!”他义愤填膺地说:“最近,我对世界都不抱什么希望了。《崛起的城邦》你看过吗?”

“呃,还没有。”我吃惊地望着他,惊异于他说话的口气。

“这书确实值得一读,那里面都是被论证过的科学道理,预示着我们白人将被有色人种打败,失去现在的统治地位。”

“汤姆越来越深沉了,自从他看了一些思想深邃的书之后。那些书我简直一点儿也读不懂。”黛西面露忧虑。

“我说,这些书都是有科学依据的,”汤姆不理她那一套,不耐烦地接着发表高论,“书里明明白白地写着,我们白种人要是不想办法制止,其他人种就会乘虚而入抢占我们的统治地位。”

“我们绝不能让他们得逞,”黛西附和着,阳光刺得她不停地眨眼。

“为什么你们不到加利福尼亚定居?……”贝克小姐想换个轻松的话题,却被汤姆挪椅子的声音打断了。

汤姆继续他的高谈阔论:“我们是北欧日耳曼民族,尼克、贝克、我,还有……黛西,我们全在内。”不知为什么到黛西那儿他卡了壳,黛西这时又在眨眼了。“并且,我们创造了所谓的文明,这些,你们懂吗?”

他虽然竭力想维护昔日的威严,但却明显有一点儿力不从心地装腔作势的痕迹,让人觉得可怜。

似乎有人打过电话来,管家忙跑去接电话。黛西乘机伸过头和我说话。

“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是关于管家的鼻子的。你想知道这个秘密吗?”

“当然,难道我不是专程为此而来的吗?”

“他原来可不是个管家,他从早到晚为人家擦银器,据说那家店里的银餐具可以供二百人同时进餐。每天擦啊擦的,他的鼻子就受不了了……”

“对,而且后来就更糟了。”贝克小姐补充。

“不错,是越来越糟,他只好改行了。”

刚才还留在黛西脸上的夕阳的余光还温柔地轻抚着她的脸,但现在,却一点点地消退了,似乎恋恋不舍地离开自己的情人一样,我被她的声音吸引着凝神谛听。

管家对汤姆耳语了几句,就见汤姆站起身来,微皱着眉头沉默地进到里屋去了。黛西忽然兴奋了,用她那银铃般的嗓音高低有致地说:“同你共进晚餐,你知道吗,尼克,我不知有多高兴。你给我的感觉简直就像玫瑰,对,就是玫瑰的感觉。难道不是吗,贝克?”她转向女伴,似乎要求她的认同。

简直是无稽之谈,我怎么可能像玫瑰呢?这不过是句乱扯的话,但听她的口气却真像是在谈论她迫于表达、令她激动的话。但接下来黛西的举动却出人意料,她放下餐巾,说了句“抱歉”就进屋去了。

贝克小姐和我看了看对方,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但就在我要张口说话时,她嘘了一声,竖起耳朵,仿佛猫捉老鼠一般窃听起屋里的谈话。屋子里的说话声很低,听不大清楚,有时候高起来却又猛地降下去,最后终于停止了。

“盖茨比先生我是知道的,他就住在我隔壁……”

“嘘,听听出了什么事。”

“真的出事了吗?”我天真地问。

“你不会没听说吧?”贝克小姐说,“大家不是都知道了吗?”

“我真的没听说。”

“嗯,……”她顿了顿说,“汤姆在纽约有个情妇。”

“情妇?”我木然地应和。

贝克小姐点点头。

“她至少不该在用餐的时候打来电话,这么不懂规矩。”

我还是有点摸不着头绪,这时汤姆和黛西回来了,走廊里传来了他们的脚步声。

“真没办法!”黛西强颜欢笑喊叫着。

她回到餐桌旁,观察了一下我们的表情,又说:“我看见一只夜莺——是康拉德或白星轮船公司的船运过来的吧——它正在外面的草地上唱歌。哎呀,多美妙啊!”她的声音也仿佛夜莺的歌声一般,“很浪漫,汤姆,是不是?”

“是的,浪漫,”他沉着脸,心不在焉地说,“尼克,我要让你看看我的马,如果一会儿天还没全黑。”

忽然,屋里又传来了电话铃声,我们被这出乎意料的声音惊住了。黛西示意汤姆不要去接电话,实际上刚才的谈话也都被这一惊,吓得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不知什么时候,蜡烛又亮了起来,我不敢正视其他三个人的眼睛,虽然我很想。我揣摩着年轻夫妇的心理,但遗憾的是,我什么也猜不透。我想,贝克小姐恐怕也不会对铃声毫无反应,即使她看上去是那样的超然。而我自己呢,我甚至想跑去找警察,因为这种场面让我觉得好玩。

去看马的事自然是泡汤了。天黑了下来,汤姆和贝克小姐沉默不语地去书房了,等待他们的,也许是更死寂的沉默。而我,则陪着黛西,假装刚才的事情并没有影响到我,高兴地和她穿过走廊,到房子正面的另一个阳台上去。我们选了张柳条编的长椅坐下。

黛西把头埋在手里,轻抚着自己的脸,慢慢地,她抬起头,遥望着已经黑下来的天空。我若无其事地和她闲谈起来,我问起她的小女儿,以为这样可以减轻她的痛苦。

“尼克,你其实并不真正了解我。”她抛开我的话题不谈,忽然说,“我们虽然是表亲,但是,结婚的时候你不在。”

“对,当时我还在战场上。”

“对,”她顿了顿,“尼克,我受不了了,人生不过如此,我算是看透了。”

我等待着,也许她会把这背后的原因说给我听,但是,她没再说什么。我只好又重新谈起她的女儿。

“她应该会说话,自己吃……饭,啊,都学会了不少东西吧?”

“嗯,是啊。”她看着我,注意力并没放在女儿身上,“女儿出生的时候,你知道,我对她说了许多话,想听听我是怎么说的吗?”

“是的,当然想。”

“你听了就会明白我为什么会这样看待……所有事物了。孩子出生没多会儿,他就从我跟前消失了,我觉得自己是多么孤单啊!我急切地想知道孩子的性别,当我得知是个女孩时我哭了,‘女孩,女孩,多好啊。她千万别像我一样聪明,最好,是个小白痴,这样才不会痛苦,在这个世界上。’”

“你知道我开始悲观厌世了,”她坚定地说,“聪明人谁不是这样想的呢?我该经历的都经历了,简直是……饱经世故啊!哈哈,饱经世故!”她不可一世地大笑着打量着周围的一切,那神情,让我想起了汤姆。

我很快体察到了她话中的不真实,当我有时间自己思索而不必再受她话语控制的时候。我觉得我受了欺骗,整个晚上似乎都是设计表演出来的。我猜的没错,她再笑的时候,我已经感到那不是发自内心的了。那笑似乎在暗示我和汤姆都是上流社会秘密团体中的一员。

贝克小姐正在给沙发那头的汤姆低声读《星期六晚邮报》,声音平和舒缓,让听的人也心平气和下来,在绯红色的灯光照射下,他的皮靴锃亮,她的头发显得毫无光泽,仿佛秋天落下的黄叶一般。光线还随着她翻页的手臂在报纸上跳跃。

她打了个手势,叫我们别出声,当我们走到门口的时候。

“未完待续,”她念着,并随手放下了杂志,“见本刊下期。”

她做了个动作就腾地从沙发上跃起,我只来得及看见她微动了一下的膝盖。

“10点钟了,”她说,可奇怪的是她并没看表,难道是从天花板上看到的?“我这个乖孩子该去休息了。”

“明天在威斯彻斯特有贝克的锦标赛。”黛西告诉我。

“哦……乔丹·贝克。”

忽然间,一些照片从许多报刊杂志中纷纷飞出,呈现在我眼前,原来她曾在阿希维尔、温泉和棕榈海滩参加高尔夫球赛,怪不得第一次见面就觉得她高傲美丽的脸是那么熟悉。

“明早8点叫我起床,好吧?”她轻轻地说。

“只要你不赖床。”

“没问题。卡罗威先生,改天再会,晚安。”

“当然会再见的,”黛西断言,“你们俩可是天生的一对儿啊,我愿意充当中间人凑合这桩婚事呢。比如,创造机会让你们单独待在地下室,要不然就给你们一条船,任由它漂泊,等等等等,我的办法可多得很哪。”

“明天见,”贝克小姐边上楼边喊,“我可是什么也不知道哇!”

“她这样的乖孩子,他们怎能放任不管呢?”汤姆等贝克小姐走后说。

“你指的是谁?”黛西冷言冷语地说。

“当然是她家人。”

“她和她的姑妈住在一起,那老太太都80来岁了。但这又有什么,尼克以后会照顾她的,对吧,尼克?我还要邀请她常来这里过周末呢。这里很适合她的身心健康。”

说完,一阵沉默笼罩下来,两个人对视着什么也不说了。

“她是纽约人?”我出来解围。

“是路易斯维尔人,我们是闺中密友,童年的生活真是快乐啊,我们纯洁无瑕的少女时代。”

汤姆没让她再说下去。“刚才,你对尼克都说了些什么?你的心里话?”他逼问着。

“我怎么会说那些话呢?尼克,我们,对,后来讨论日耳曼种族的问题来着,是不是?你的演讲对我们的思想影响还真大呢,汤姆。”

“别轻信什么,尼克,”他说。

我表示对此一无所知,然后设法结束了谈话,起身告辞,我发动车子,正准备离开,看到夫妇二人正站在门口的灯下向我挥手。

“等一下!”黛西喊住我。

“你在西部有未婚妻了?”

“我们听说你订婚了,”汤姆又一次加以肯定,“是不是这样的?”

“根本没这回事,哪个姑娘会喜欢像我这样没钱的人?”

“但是不会有错的,三个人都曾谈起这件事,总该不会有假吧?”她又容光焕发起来。

事情确实被他们说中了一半,确实有人传言说我订了婚。我来东部,除了做债券生意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躲开风言风语。

我对于汤姆和黛西的行为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讨厌他们这种生活在自我欺骗中的生活状态,虽然我一度因他们的关心对其产生了好感,但我还是在想,如果我是黛西,我一定带着孩子远走高飞了,而她似乎乐于维持现状。汤姆的“情妇事件”给我的震惊简直比不上他会因一种书的理论就愤愤不平,大伤脑筋。难道他真的觉得早先可以让他傲视一切的强健体魄不再可以给他足够的信心,转而去精神世界里汲取力量吗?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奇怪,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时值盛夏,我开着车一边回味刚才的情景,一边欣赏着窗外美景,鲜花和绿草早已占据了一块块空闲的场地,连小旅馆的天台和加油站前的空地也不例外。灯火照映下的加油机也闪着红艳艳的光泽。我没有直接回到房间,而是在草坪上蹓跶了一会儿,累了,就在旁边的割草机上小憩,月光笼罩着大地,已经感觉不到风的游动,但夜里并不平静。小鸟伸着翅膀打呵欠,还未进入梦乡;青蛙在属于它们的天地大声鼓噪,弄得一片嘈杂。一只猫轻悄悄地想从我身边溜过,却被我发现,转身朝它望了一眼。无意间,我看到有人从不远的盖茨比的公寓中踱了出来,然后在月光中停住,仰望天空,我也随之向上看去,群星的微光连成一片,正如萤虫般在涌动。他稳健的姿态和悠闲的动作让我觉得那人是在视察自己的领空,有这样大家风范的人除了盖茨比先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

贝克小姐吃饭时曾提起他,这似乎是赋予了我一种权利去和他说句话。但他接下来的举动却突然让我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伸开双臂似乎要拥抱住远处的大海,隐约中,我感到了他的颤抖。而这时的海上又黑又暗,只有一盏灯,似乎在天的尽头,发出荧荧的绿光。我转头发出一声感叹:“唉,真是个怪人!”而这时,天空下只剩下我一个人,盖茨比先生不知在何时,悄然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