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很拥挤,两边都有玉米秆和草席搭成的屏障,头顶也盖有席子,看起来像马戏团或土著村落的入口。我们的车在这草席覆盖的通道里慢慢行驶,出了通道,便来到一块清理过的空地,这儿原是火车站。这儿的路比河岸还要低,沿这条下沉的路的一边,河岸上挖了好些洞穴,步兵们就藏在里头。太阳在下落,车子在前进,我抬头朝河岸上观望,看见奥军的侦察气球飘浮在对面的小山上,在夕阳辉映下,一个个黑乎乎的。我们把车子停在砖厂那边。过去的砖窑和一些深洞已被改造成包扎所。我认得那里的三名医生。我和少校聊了聊,听说进攻一开始,我们的救护车一装好伤员,就将沿着那条用草席遮掩的路往回送,一直开上沿着山脊而上的大路,那儿有一个救护站,另有车辆把伤员送走。他希望这条路可别阻塞不通,因为这是唯一的通道。这条路被遮掩起来,因为正好处于河对岸奥军的视野范围内。在砖厂这儿,我们有河岸掩护,步枪和机枪打不到我们。河上有一座桥被炸毁了。轰炸一开始,意军准备再搭一座桥,有的部队打算从上游河弯处的浅滩渡河。少校是个小个子,留着向上翘的小胡子。他在利比亚[44]打过仗,身上挂着两条证明他受过伤的条章。他说如果战事顺利的话,他会保证我立功受奖。我说我希望战事顺利,还说他待我太好了。我问他有没有大的掩蔽壕,可以让司机们待在里面,他便派一名士兵领我去。我跟着士兵找到了掩蔽壕,那地方倒蛮不错。司机们很满意,我就把他们安顿在那儿。少校让我跟他和另外两名军官喝一杯。我们喝的是朗姆酒,彼此非常融洽。外面,天渐渐黑下来了。我问什么时候发起进攻,他们说天一黑就开始。我回到司机们那儿。他们坐在掩蔽壕里聊天,我一进来,他们就默不作声了。我给每人发了包香烟——马其顿香烟,烟卷装得松,烟草都露出来了,抽之前需要将两头拧紧点。马内拉打着了打火机,挨个儿递给大家。打火机的形状像是菲亚特汽车的引擎冷却器。我把听到的消息告诉了他们。
“我们刚才下来时怎么没见那救护站?”帕西尼问。
“救护站就在我们拐弯的地方过去一点。”
“那条路会弄得一团糟。”马内拉说。
“他们要把我们轰得××××。”
“可能吧。”
“什么时候吃饭,中尉?一打起来,我们就没工夫吃饭了。”
“我去看看。”我说。
“你看我们是待在这儿,还是四处转转?”
“还是待在这儿吧。”
我回到少校的掩蔽壕里,少校说马上就会有战地厨房,司机们到时可以来领饭了。如果没有饭盒,可以从他这儿借。我说他们想必是有饭盒的。我回去跟司机们说,吃的一到,我就拿来。马内拉说希望在轰炸开始前吃上饭。我出去后,他们才开始说话。他们都是机械师,憎恶战争。
我出去看了看救护车,摸了摸情况,然后回到掩蔽壕,跟四名司机坐在一起。我们背靠着墙,坐在地上抽烟。外边天快黑了。掩蔽壕的土又暖又干,我双肩向后靠着墙,腰背贴地坐着,放松休息。
“派谁去进攻?”加沃齐问。
“意大利狙击兵。”
“都是狙击兵?”
“我想是的。”
“这儿的兵力不足,难以发动一次真正的进攻。”
“也许只是虚张声势,替真正的进攻打掩护。”
“士兵们知道派谁去进攻吗?”
“恐怕不知道。”
“他们当然不知道,”马内拉说,“他们要是知道的话,就不会出击了。”“会的,他们会出击的,”帕西尼说,“狙击兵都是些笨蛋。”
“他们勇敢,守纪律。”我说。
“他们一个个胸肌发达,身体健康,但仍然是笨蛋。”
“掷弹兵们个子都很高。”马内拉说。这是个笑话,大家都笑了。
“有一次,他们不肯出击,结果落得每十人被枪决一人的下场。当时你在场吗,中尉?”
“不在。”
“确有其事。后来,人家叫他们排好队,每十人处决一个,由宪兵执行枪决。”
“宪兵,”帕西尼说,朝地板上唾了一口,“可是那些掷弹兵,个个身高六英尺(约1.83米)以上。他们就是不肯出击。”
“要是人人不肯出击,战争就结束了。”马内拉说。
“掷弹兵们可不这样想,他们是害怕。军官们家庭出身都很好。”
“有些军官独自冲锋上阵了。”
“一名中士枪毙了两个不肯上阵的军官。”
“有些士兵也冲锋上阵了。”
“那些冲锋上阵的,倒没有被人家列队每十个枪决一个。”
“被宪兵枪决的人中,有一个是我的老乡,”帕西尼说,“他是掷弹兵,长得又高又大,还很机灵。老是待在罗马,老是喜欢泡妞,老是跟宪兵在一起。”他笑起来。“如今,他们派了个挎着刺刀的卫兵守在他家门口,不准任何人去见他的父母姊妹。他父亲还被剥夺了公民权,甚至不许参加选举。他们全都不受法律保护,谁都可以拿走他们的财产。”
“假若不是怕株连家人,谁也不会去冲锋陷阵。”
“会的,阿尔卑斯山部队就会。还有那些志愿兵、狙击兵。”
“狙击兵也有临阵脱逃的。现在,大家尽量装作没有这回事似的。”
“你可别让我们这样谈下去,中尉。Evviva l'esercito[45].”帕西尼挖苦地说。
“我知道你们是怎么说话的,”我说,“但只要你们肯开车,守规——”
“而且说话别让别的军官听见。”马内拉帮我把话说完。
“依我看,我们总得打完这场战争吧,”我说,“一方停战是结束不了战争的。假如我们停战了,那只会更糟糕。”
“不会更糟糕的,”帕西尼用恭敬的口气说,“没有比战争更糟糕的事情了。”
“战败会更糟糕。”
“依我看,不见得,”帕西尼还是用恭敬的口气说,“战败算什么?你回家就是了。”
“人家追着你来了,占领你的家,奸污你的姐妹。”
“不见得,”帕西尼说,“他们不可能对人人都这么做。让人人守住自己的家,把自己的姐妹关在屋里。”
“他们绞死你,逼着你再去当兵,不让你进汽车救护队,让你去当步兵。”
“他们不可能把每个人都绞死呀。”
“外族人不可能逼你去当兵,”马内拉说,“刚打第一仗,大家都跑光了。”
“就像捷克人那样。[46]”
“我想你压根儿没尝过被征服的滋味,所以你认为这没什么残酷的。”
“中尉,”帕西尼说,“我们晓得你让我们畅所欲言。听着,没有什么事比战争更残酷了。我们汽车救护队的人根本意识不到战争有多残酷。即使有人意识到,也无力阻止,因为大家都疯了。有些人永远意识不到,有些人怕军官,战争就是由军官造成的。”
“我也知道战争残酷,但总要把它打完的。”
“战争是完不了的。战争是打不完的。”
“不,打得完。”
帕西尼摇摇头。
“战争不是靠打胜仗来取胜的。即使我们拿下了圣加布里埃尔山,那又怎么样?即使拿下了卡索、蒙法尔科内和的里雅斯特[47],又怎么样?那时我们在哪儿?你今天看到那些遥远的群山了吗?你认为我们应该把它们都拿下来吗?只有奥军停战,才行。总有一方必须停战,我们为什么不停战呢?敌军要是开进意大利,就会感到厌倦,一走了之,他们有自己的国家。但谁也不肯让步,于是就有了战争。”
“你是个演说家呀。”
“我们思考,我们读书,我们不是农民,我们是机械师。即使是农民,也知道不去相信战争。人人都恨这场战争。”
“一个国家有个统治阶级,这统治阶级是愚蠢的,什么都不懂,并且永远不会懂得。因此就有了这场战争。”
“而且他们还借此发财。”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发不了财,”帕西尼说,“他们太愚蠢了。他们毫无目的地打起来,只是出于愚蠢。”
“我们得闭嘴了,”马内拉说,“即使对中尉来说,我们也说得太多了。”
“他喜欢听,”帕西尼说,“我们会改变他的。”
“不过,现在可得闭嘴了。”马内拉说。
“我们可以吃饭了吗,中尉?”加沃齐问。
“我去看看。”我说。戈尔迪尼站起身,跟我一道走出去。
“我能做点什么,中尉?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他是四人中最安静的一位。“你要来就跟我来吧,”我说,“我们看看去。”
外面天已黑了,探照灯长长的光柱在山间晃动着。这条战线上,有些军用卡车上装了大型探照灯,有时夜间赶路能碰得见,就在挨近前线的后边,卡车停在路旁,有名军官在指挥着灯光,他的部下惊慌不已。我们穿过砖厂,在包扎总站前停了下来。入口的上面有绿枝搭成的小屏障,黑暗中,夜风把太阳晒干的树叶吹得沙沙作响。里边亮着灯,少校坐在一只箱子上打电话。一名军医上尉说,进攻提前了一小时。他递给我一杯科涅克白兰地。我望着那些木板桌、灯下闪闪发光的医疗器械、脸盆和盖好的药瓶,戈尔迪尼站在我身后。少校打好电话,站起身来。
“现在开始了,”他说,“又推后到原来的时间。”
我望望外面,一片漆黑,奥军的探照灯在我们身后的山上照来照去。不过,还是安静了一会儿,接着我们身后的大炮都响了起来,轰炸开始了。
“萨伏伊王室[48]的部队。”少校说。
“汤呢,少校?”我说。他没听见我说的话,我又说了一遍。
“还没送来。”
一颗大炮弹飞来,在砖厂外头爆炸。又一声爆炸,在这大爆炸声中,还能听见砖头和泥土像雨点般落下时发出的细小的声响。
“有什么可吃的?”
“只有一点干面。”少校说。
“有什么,我就吃什么好了。”
少校对勤务兵吩咐了几句,勤务兵走到后边去,回来时端了一铁盆冷的煮通心粉。我接过来递给戈尔迪尼。
“有干酪吗?”
少校很勉强地对勤务兵吩咐了一声,勤务兵再次钻到后边的洞里去,回来时端了四分之一块白干酪。
“多谢了。”我说。
“你们最好别出去。”
外边有两个人在门口旁边放了一样什么东西,其中一个还朝里面张望。
“把他抬进来。”少校说,“你们怎么啦?难道要我们到外面去抬他?”
抬担架的两人抱住伤员的腋下和腿,把他抬了进来。
“撕开他的外衣。”少校说。
他拿着个镊子,镊子底下夹着块纱布。两个上尉脱下外衣。“出去。”少校对抬担架的两人说。
“走吧。”我对戈尔迪尼说。
“你们还是等轰炸过了再走。”少校扭过头说。
“他们想吃东西。”我说。
“那就随你便。”
出来后,我们冲过砖厂。一颗炮弹落在河岸附近,突然爆炸了。接着又是一颗,不过我们没有听见,直至猛然有一股气浪冲来。我们两人连忙扑倒在地,先是爆炸的闪光和撞击声,然后是火药的气味,我们听见一阵弹片的呼啸声和砖石的坠落声。戈尔迪尼跳起身朝掩蔽壕跑去。我跟在他后边,手里拿着干酪,干酪光滑的表面已蒙上了砖灰。掩蔽壕里,三位司机正靠墙坐着,抽着烟。
“给你们,爱国者。”我说。
“车子怎么样?”马内拉问。
“挺好。”
“你受惊了吧,中尉?”
“你他妈的说对了。”我说。
我拿出小刀,打开,揩揩刀口,刮去干酪表皮的灰尘。加沃齐把那盆通心粉递给我。
“来吃吧,中尉。”
“不了,”我说,“放地上吧。我们一块吃。”
“没有叉子。”
“管它呢。”我用英语说。
我把干酪切成片,放在通心粉上。
“坐下来吃吧。”我说。他们坐下等着。我伸出五指去抓面,把面提起来。一团面松开了。
“提高点,中尉。”
我提起那团面,把手臂伸直,面条总算离开了盆子。然后,我再放下来往嘴里送,吸到头就咬断,然后咀嚼,接着咬一口干酪,咀嚼一下,喝一口酒。那酒的味道就像生锈的金属。我把饭盒还给帕西尼。
“差劲透了,”他说,“放的时间太长了。我一直搁在车子里。”
大家都吃起来,下巴紧贴着面盆,头往后仰,把面条全部吸进嘴里。我又吃了一口面,尝一点干酪,用酒冲一冲。外面有什么东西落下,大地震动了一下。
“不是四二零大炮,就是迫击炮弹。”加沃齐说。
“山里头根本没有四二零。”我说。
“他们有斯柯达大炮[49]。我见过这种炮弹炸出的大坑。”
“那是三零五。”
我们接着吃。有人咳嗽了一声,好像火车头在开动的声音,接着又是一声震天动地的爆炸。
“这掩蔽壕挖得还不够深。”帕西尼说。
“那是一门大迫击炮。”
“是的,长官。”
我吃完我那份干酪,喝下一口酒。在别的声响中,我听见一声咳嗽,接着是“嚓——嚓——嚓”的声音,再然后是一道闪光,仿佛熔炉门被突然打开。紧接着是轰隆一声,先是白色,后是红色,跟着一股疾风扑来,持续不停。我使劲呼吸,可又无法呼吸,只觉得灵魂冲出了躯壳,往外冲,往外冲,我的躯壳始终在风中往外冲。迅即间,我的灵魂出了窍,我知道我已经死了,如果以为是刚刚死去,那是大错特错。随后我就飘浮起来,不是往前飘,而是退回来。我吸口气,回到原地。地面已被炸裂,在我脑袋前面,就有一根破裂的木梁。我的脑袋在摇晃,听见有人在哭。我想是有人在尖叫。我想动,但是动不了。我听见河对岸和沿河上下的机枪声和步枪声。随着一阵响亮的溅水声,我看见照明弹在往上升,接着炸裂了,一片白光在天上飘浮着,随即火箭也冲上天,还听见炸弹声。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随后我听见附近有人在嚷:“我的妈呀!噢,我的妈呀!”我又是拔,又是扭,终于抽出了双腿,便转过身去摸摸他。原来是帕西尼,我一碰他,他就尖叫。他的双腿朝着我,我在明暗交错中看到,他的双腿膝盖以上全都炸烂了。一条腿不见了,另一条腿仅由肌腱和裤腿的一部分勉强连着,残余的一截在抽搐,在痉挛,好像脱了节似的。他咬咬胳臂,哼叫道:“噢,我的妈,我的妈呀!”接着又说:“Dio te salve[50],马利亚。Dio te salve,马利亚。噢,耶稣,打死我吧打死我吧我的妈我的妈噢最纯洁可爱的马利亚打死我吧。结束这痛苦吧。结束这痛苦吧。结束这痛苦吧。噢耶稣可爱的马利亚结束这痛苦吧。噢噢噢噢。”接着,是一阵哽噎声:“妈呀,我的妈呀。”然后,他安静下来,咬着胳臂,腿的残肢在抽搐着。
“Porta feriti[51]!”我将两手合拢成杯形,放在嘴边,大声喊道。“Porta feriti!”我想接近帕西尼西给他腿上绑根止血带,但我根本动不了。我又试了一次,我的腿稍微挪动了一点。我可以用双臂和双肘撑着往后爬。帕西尼现在安静了。我坐在他旁边,解开我的外衣,想撕下我的衬衣后摆。衬衫撕不动,我就用牙齿咬住布的边沿来撕。这时,我才想起他的布绑腿。我穿着羊毛袜,而帕西尼却裹着布绑腿。司机们都裹着布绑腿,但帕西尼只有一条腿。我解开布绑腿,可我这么做的时候,就发觉没有必要再绑止血带了,因为他已经死了。我确认了一下,他是死了。还得找一找另外三个人。我坐直了身子,这才发觉我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在动,就像洋娃娃的眼睛上压着铁块,我眼球后面被什么东西击中了。我的双腿又暖又湿,鞋子里面又湿又暖。我知道我中弹了,就俯下身子去摸摸膝盖。我的膝盖不见了。我把手伸进去,才发现我的膝盖原来在小腿上。我在衬衫上擦擦手,又有一道照明弹的光慢慢地落下来,我看着我的腿,心里非常害怕。噢,上帝,我说,让我离开这里吧。然而,我知道,还有另外三个人。本来有四个司机,帕西尼死了,还有三个。有人抱住我的腋下,另有一人抬起了我的双腿。
“还有三个人,”我说,“有一个死了。”
“我是马内拉。我们去找担架,可是找不着。你好吗,中尉?”
“戈尔迪尼和加沃齐在哪儿?”
“戈尔迪尼在急救站接受包扎。加沃齐,抬着他的双腿。搂住我的脖子,中尉。你伤得很厉害吗?”
“伤在腿上。戈尔迪尼怎么样啦?”
“他没事。是颗大迫击炮弹。”
“帕西尼死了。”
“是的。他死了。”
一颗炮弹在附近落下,他们俩都扑倒在地,把我也摔在地上。“对不起,中尉,”马内拉说,“搂着我的脖子。”
“让你再摔倒我呀。”
“刚才因为我们受惊了。”
“你们俩没受伤吧?”
“都只受了一点伤。”
“戈尔迪尼还能开车吗?”
“恐怕不行了。”
到达救护站之前,他们又摔了我一次。
“狗娘养的。”我说。
“对不起,中尉,”马内拉说,“不会再摔着你了。”
在救护站外面,有很多像我们这样的人躺在黑暗中的地上。他们把伤员抬进来又抬出去。在军医们把包扎所的门帘打开,把伤员抬进抬出时,我看得见里边的灯光。死了的就搁在一边。军医们把袖子卷到了肩部,一个个浑身是血,跟屠夫一般。担架不够用。有些伤员吵得厉害,大多数人都很安静。包扎所门上用来遮荫的树叶给风刮得沙沙作响,夜越来越冷了。时不时有担架兵走进来,放下担架,卸下伤员,随即又走出去。我一到包扎所,马内拉就找来一名中士军医,给我两条腿都扎上绷带。他说伤口里的灰尘太多,所以没流多少血,他们会尽快给我治疗。他回到里边去了。马内拉说,戈尔迪尼不能开车了,他的肩膀骨折了,头部也受了伤。他没觉得怎么疼,但现在肩膀不听使唤了。他坐在一垛砖墙边。马内拉和加沃齐各自送走了一批伤员,他们还能开车。英军派来三辆救护车,每辆车上配备两个人。其中有一名司机由戈尔迪尼领着,向我走过来。戈尔迪尼看上去面色煞白,一副病容。英国人弯下腰来。
“你伤得严重吗?”他问。他是个高个子,戴着一副钢边眼镜。
“腿上受了伤。”
“希望不太严重。抽支烟吧?”
“谢谢。”
“他们告诉我说,你损失了两名司机。”
“是的。一个死了,还有就是领你来的这位。”
“真不幸。你愿意让我们来开车吗?”
“我正想请你们来开呢。”
“我们会好好照料车子,用完还到别墅去。你们是206,对吧?”
“是的。”
“那是个迷人的地方。我以前见过你,他们说你是美国人。”
“是的。”
“我是英国人。”
“不会吧!”
“是的,英国人。你以为我是意大利人吗?我们有支部队里有些意大利人。”
“你们肯替我们开车,那太好了。”我说。
“我们会十分当心的,”他挺直了身子,“你们的这个伙计急巴巴地就想让我来见你。”他说着,拍了拍戈尔迪尼的肩膀。戈尔迪尼身子一缩,笑了笑。英国人突然操起流利纯正的意大利语来。“现在一切安排好了。我见过了你们的中尉,我们来接管这两部车子,你们现在不用操心了,”他顿了顿又说,“我得设法把你送出去。我去找医务人员,把你一道送回去。”
他朝包扎所走去,小心翼翼地移动着脚步,唯恐踩着地上的伤员。我看见毛毯帘子被掀开,里面的灯光透出来,他走了进去。
“他会关照你的,中尉。”戈尔迪尼说。
“你怎么样,弗兰哥?”
“我没事。”他在我身边坐下。不一会儿,包扎所门上的毛帘子掀开了,走出两个担架员,后面跟着那位高个子英国人。他把他们领到我跟前。
“这位就是美国中尉。”他用意大利语说。
“我还是等等吧,”我说,“还有比我伤得更重的人。我没事儿。”
“得了,得了,”他说,“别充该死的英雄啦。”然后他又用意大利语说:“抬他的时候,要当心他的双腿。他的腿痛得厉害。他是威尔逊总统的嫡亲公子。”他们把我抬起,送进包扎室。里面所有的桌上都有人在动手术。小个子少校悻悻地瞪着我们。他认出了我,挥了挥镊子。
“Cava bien[52]?”
“Cava[53].”
“是我把他带来的,”高个子英国人用意大利语说,“他是美国大使的独生子。就让他待在这儿吧,等你们一腾出手,就给他医治。然后,我把他随第一批伤员运回去。”他朝我弯下腰来。“我去找他们的副官给你办病历,这样事情会快得多。”他弯着身出了门,走了。少校这时取下镊子,把它们丢进盆子里。我的目光随着他的手移动,现在他在扎绷带。随后,担架员把人从桌上抬走了。
“我来负责美国中尉吧。”一个上尉军医说。他们把我抬上桌子,桌面又硬又滑,有许多刺鼻的气味,既有化学药品味,又有甜滋滋的人血味。他们脱下我的裤子,上尉军医一边检查,一边对中士副官口述起来:“左右大腿、左右膝盖和右脚上多处负伤。右膝、右脚伤势较重。头皮有裂伤,”他用探针探查了一下,“痛吗?”“基督啊,痛呀!”“头盖可能有骨折,值勤时受的伤。这样一来,军事法庭就不会说你是自残了。”他说,“想喝点白兰地吗?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的?你打算干什么,自杀吗?请给他打一针防破伤风疫苗,在他两条腿上都画个十字记号,谢谢。我来清理一下,清洗干净,扎上绷带。你的凝血功能相当棒。”
写病历的副官抬起头来问:“你是怎么受伤的?”
上尉军医问:“什么击中了你?”
我闭着眼睛说:“一颗迫击炮弹。”
上尉做的手术很痛,割裂了肌肉组织,问我:“你肯定吗?”
我尽量躺着不动,肌肉组织被切割的时候,我感觉胃在颤抖,便说:“我想是的。”
上尉军医找到了什么东西,很感兴趣地说:“敌军迫击炮弹的碎片。你要是同意的话,我可以再查查看,不过没有必要。我把这些都涂上颜色——这儿痛不痛?好了,这比起以后的疼痛,算不了什么。真正的疼痛还没开始呢。给他来杯白兰地,一时的受惊可以减轻点疼痛。倒也没什么,只要不感染,就用不着担心,再说现在也很少感染。你的头怎么样?”
“仁慈的基督啊!”我说。
“那你还是别喝太多的白兰地。要是骨折了,还要防止发炎。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浑身是汗。
“仁慈的基督啊!”我说。
“我想你还是骨折了。我给你包起来,免得你的脑袋东碰西撞。”他给我包扎,动作非常麻利,绷带扎得又紧又稳。“好了,祝你好运,Vive la France[54].”
“他是美国人。”另一位上尉说。
“我以为你说他是法国人。他讲法语,”上尉说,“我早就认识他。我总以为他是法国人。”他喝下大半杯科涅克白兰地。“把重病号送上来,多拿些防破伤风疫苗来。”上尉冲我挥挥手。他们抬起我,出去的时候,门上的毛毯打在我脸上。到了外头,中士副官在我躺的地方跪下来。“姓氏?”他轻声问道,“中间名?教名?军衔?出生地?级别?军团?……”问完,他又转过头对我说:“我为你头上的伤感到难过,中尉,希望你感觉好些。我现在用英国救护车送你走。”
“我没事儿,”我说,“非常感谢。”少校先前所说的疼痛现在开始了,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激不起我的兴趣,也与我无关。过了一会儿,英国救护车来了,他们把我放在担架上,再把担架抬上救护车,推了进去。我旁边还有一副担架,上面躺着个男人,他的整个脸都扎了绷带,只看得见鼻子,像蜡像一般。他的呼吸很沉重。又抬来几副担架,挂在上边的吊索上。高个子英国司机走过来,朝里面望望。“我要稳稳当当地开,”他说,“希望你们感觉舒坦。”我感觉到引擎发动了,他爬上前座,松开刹车,踩下离合器,接着我们就启程了。我静静地躺着,任凭疼痛肆虐。
救护车沿着山路爬行,开得很慢,有时停下,有时倒车拐弯,后来终于跑起来了。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往下滴。起初滴得很慢很有节奏,后来就滴滴答答地流淌起来。我向司机嚷叫起来。他停下车,从车座后的窗洞望进来。
“什么事?”
“我上边担架上的那个人在流血。”
“离山顶不远了,我一个人没法把担架弄出来。”他又开车了。血流个不停。黑暗中,我看不清是从他头顶上方帆布的哪里流下来的。我试图把身子往旁边挪挪,免得血流在我身上。有的血流进我衬衫里,又暖又黏。我忽然浑身发冷,腿又一阵剧痛,难受得直想吐。过了一会儿,上边担架上血流得少了,又开始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我感到上面的帆布在动,担架上的那个人终于安定下来。
“他怎么样了?”英国人回头问,“我们快到山顶了。”
“我想他是死了。”我说。
血滴得很慢,就像太阳落山后冰柱上滴下的水珠。我们沿着山路往上爬,沉沉夜色中,车里寒气袭人。到了山顶救护站,他们把那副担架抬出去,把另外一副担架放进来,我们又继续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