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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打糍粑

过年的时候,我们村里原来是不做糍粑的。年前天气晴好,村人就到大院子里用机器打了糯米粉,在檐前空地晒几个太阳,用薄膜袋装了,搁在谷仓里,自家想吃,或是来客人了,用饭碗装出粉子,和了水,在面盆里揉成面团,捏出一个一个大指头大小的“粑粑”来,搁在粑筛里。鼎锅里的水开了,倒进去煮,煮浮了起来,倒出来,滤了水;这时一边铁锅里煮糖浆的水也开了,放下几片蔗糖去熬,熬出丝了,便把煮熟的“粑粑”倒进去上糖。掌勺的人不停的翻动均匀,一个屋子都是糖的甜香味儿迷漫。桌上已放好了茶杯筷子,一海碗“糖炒粑粑”端上来,小孩子伸了筷子就夹,塞进嘴里,烫得赶快吐出来用巴掌接了,一边“啊啊啊”的往嘴里倒凉气。一边的大人看了,心疼得不断的帮他拍背,一边说:“急不得,急不得。”端了茶,先用唇试一试,才敢给孩子喝了。

邻居有亲戚在侯坪村,去拜年的时候,亲戚家会打发一些回礼,主要就是糍粑。侯坪人做的糍粑有如今的VCD碟片这么大,比碟片厚。一般用萝卜刻一个字,在糍粑的中心盖一个红印。刻得最多的是五角星,也有单刻一个圆形的。原因是几家几户和在一起做糍粑,盖上印便于区分。邻居走亲戚回来,送我一个,在火塘上烤软了,放一把白糖,然后卷起来,一口一口咬,既香又甜。双牌麻岗那边做的糍粑我也见过一次,质地比较黑,也没有侯坪人做的大,但比侯坪人的糍粑做得厚,一个顶它三。糍粑太厚,烫不彻底,面软了,核还硬,只好撕碎了煮来吃。糍粑比米粉做的“糖炒粑粑”要粘,一筷子下去,拉得老长了,一头还跟碗里的粘着。大人说:打的糍粑就是劲道好。于是几家几伙合计,什么到了明年,也做一个粑龛一副粑槌,和起来打糍粑。

杨家院子里的石匠爷愿意给一个优惠价,帮我们凿一个粑龛。父亲也认可,选了日子,上山取了一尊青石下来,放在路边,交给石匠爷。石匠爷戴了眼镜,一锤一凿,石屑乱溅,一个工下来,肩上的坎子就落了一层灰。碴叔背后捉了柴刀,上山转了几天,砍下两截硬木,找人抬下来,抽一个工削成粑槌。粑槌是两头大,中间细。大的两头可以用来捣米,细的部位握抓。三五个工,石匠爷来村里叫人,去两个后生,把粑龛抬回来。粑龛一尺的径,尺二深,用铁砂纸打磨得光光滑滑,手指一揩,十分的顺当。父亲说:好,滑溜得很,打糍粑肯定不粘龛。石匠爷说:肯定不粘。双方敬了烟,坐下来又闲谈。而孩子却好奇放在门板后的粑椎,一个人高,二十斤重,伸手去拿,拿不住,粑槌就倒在了肩上,压得孩子呲牙咧嘴转着圈求人帮忙放下。旁边的后生笑:过年看我抡给你看。石匠爷看看那青年,说:你也抡不了几个回合。年轻人不服,还要争执,说一副石磨都举得起几回,就不相信抡不了粑槌。石匠爷还是那么看着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说:年前我来看你打粑粑。双方笑着约定好,只等过年。

腊月,十七、十八,家家家户户备年货的时候,糯米也用井水浸泡好了,放进一个比水桶大一点的“蒸桶”来蒸。灶里放了水,“蒸桶”顶上放一锅盖,上面还用菜刀压着避邪,防人作法漏气蒸不熟。奶奶坐在小木凳上,头上顶了手绢,一把一把往灶眼里喂柴草。几家约在一起打糍粑的也聚拢来,年轻的摩拳擦掌,准备抡粑槌打糯米。“蒸桶”里的糯米熟了,用脸盆装来,倒进粑龛里,俩年轻人就捉了粑槌,面对面站了,你一槌下去,他一槌下去。有经验的人就在一边指导:不要蛮劲,用腰力,用腰力。打成团了,用俩粑槌夹出来,放在门板上,给待在的那里的妇女们捏团,然后用准备好的木盖压成圆形,盖上萝卜印儿后在一边晾着。门板上已经铺了薄膜,还洒了茶油,免得粘住。而初抡粑槌的后生,捣得一龛,双臂发麻,把粑槌撂给一边的人,一边说:吃了点糯饭,手劲就没了。一旁的人就笑他:自己没劲,还怪糯米。打粑粑这一环,确实很费劲,人立在那里,双手握了粑槌,一下两下,一个上午捣下去,腰酸胳膊疼,才真正体会到粑粑好吃碓难舂。

做糍粑就好玩多了,一个人捏团,桃子大小,搁在垫了薄膜的门板上,一行人去压。压得不圆或不均匀,看见谁家孩子在门前伸脖子,赶忙叫过来,用手抓了塞给他。孩子得了这糯米饼,开心得很,跑回家,到处翻,寻找白糖。用热乎的糯米团包上白糖,吃起来又绵又香。做糍粑的人也在相互比划,谁的手法好,做出来的跟机器做的一样规范,谁手重,做得像瓜瓢了。大人见小孩子跑了出去,马上又张口扯开嗓子,把孩子叫回来:守住糍粑,鸡飞上去踩几脚,就糟蹋着些糍粑的好模样了。孩子把鸡逐出去,又去堂屋里看大人抡粑槌。抡一圈下来,棉衣脱了,再抡几回,绒线衣也不穿了,再抡,身上就穿剩一个小褂褂了。头上的脸上的汗,一指一指的往下流。

糍粑打完,下午,母亲就把糍粑一个一个码起来,一垛一垛的装进筐里。叠糍粑也是有讲究的,有的一垛是十二个,为舅舅留着的;有的一垛九个,为姨娘们准备的,有的一垛六个,是应酬好朋友的。自己家用的,一般也是叠十二个。在筐子里搁上一段时间,发南风了,就给水缸加上水,把糍粑泡起来。这种简单的保鲜方法,在当时还是蛮管用的。不过,时常要换水,也是个麻烦事。当家的就唠叨:明年过年,只打十几斤糯米,够自家吃就好了。待了来年,大院子的人从城里购回机器,马达一响,往斗里喂进糯米,机器就吐出一条拳头大的面团来,手一捏一颗,搁在门板上用摸具一压,就是一块糍粑,省去了很多人力。到了年前,生意很是红火。大人挑回糍粑来,却不像往年那样有兴奋劲了。吃几回,就开始嫌弃机器打的糍粑没有嚼劲,道来年,还是约几家人来,自己打。到了来年,一说这事,起他几户人都没兴致了,说:街上什么都有,还劳啥子神费啥子劲哟。

街上什么都有,饼干糖果瓜子红枣米粉腊肉板鸭…… 口袋里揣一点钱,就什么都买了回来,简便省事。而父亲想,什么都要上街去买的时候,年味就没了。现在乡下过年,杀年猪、打糍粑、宰牛、磨豆腐都已十分的遥远。曾经的年,逐渐只剩下了一个形式,到了寒冬腊月,提醒人们注意,年到了,要履行一次团圆的义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