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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桥与故人

这是一座小桥。一根扁担宽,两根扁担长。桥下面是小河,向西的水向,流过桥后折了回来,转向南。水不深,桥前的浅滩,水淹不过肐膝头。桥后转弯的河里,水不见底,一汪碧绿。向东,河堤上有树,杨柳树、苦楝树、吊柏树间杂。树后面有田,田边有树,清一色吊柏树,排得像毛笔头一样圆润整齐。这些树后面是小村庄,黄泥墙,黑泥瓦,一块一块积木一样,歪歪斜斜凑在一块,就成了这村子。村子前面是一条弯弯曲曲的石板路,村后是像锯齿一样起起伏伏的山峰。偶有云朵掉在上面,将天地镶嵌在一起。桥的另一段是田埂,有高高低低的水田,被蛇一样蜿蜒的绿色田埂绕来绕去,绕出千百种形状,形成湘南的田园风光。

田里种蚕豆的时候,桥是四根碗口粗的杉木。

每年春夏发洪水的时候,这桥就多半被洪水冲了去。有幸被河弯拦住了,村里的人就把木头拽上来,扛到村口,待洪水退了,再架上去。如果沿河走三里,还是不见木头踪影,只好返回来,待雨停了,进山里再砍几棵回来。

起洪水的日子,水会漫到屋门边。村里的人立在门前,直嚷“要水淹金山了”。孩子赤了脚,在门前积水的空地上踩着水,一边用手提了膝头上的裤子,一边喊。河里传来的河水的轰鸣声,让整个村子变得更为沉静。晚上,有人出门捞鱼。孩子发觉了,跟出来,黑灯瞎火的,扑进水里,被水冲走了。水火不容情,小小的水流,也是会要人命的。洪水退了,村人不再去找木头,沿河而下,把落在河里的两块宽大的涧槽石板取了出来,八个人抬到桥边,在河中心位置,用石头垒了新的桥橔,把涧槽石板架上去,接在一起。从此,村里有了石桥,很简单的石桥。

年年发洪水,吞人命,还冲毁河堤,毁坏良田,让人不得安宁。村里一个鳏寡孤独女人上街买了猪脚、香和冥纸,煮熟了猪脚,用红纸圈上一圈,在下午,用竹篮提到桥边来祭河神。那女人我是认识的。无儿无女,村里人都说她命凶,不能生养。她的男人是上过战场的,或者在战场上被伤了睾丸之类的也未必。但是,村里人还是把责任归在她头上。她没有争辩,当时的医疗也不能提供诊治的技术,只是见她一天一天凶狠起来,谁不对眼,就会唆使丈夫去找碴。到有一天,全村人对她都敬而远之。人都说她歹毒,却很少去分析背后的原因。一个正常的女人,嫁给了生理有缺陷的男人,本身就是悲剧。她不能说,村人愚昧不知道。她从竹篮里捧出猪脚,纸钱还没烧,侯在那里的几个年轻人就把猪脚夺了,跑了,气得她跳起脚跟子大骂。骂了,将竹篮也扔进了流水里,然后一个人回去。吃过猪脚的人回来,却埋怨她的猪脚没煮熟,咬不动。

那女人一个人住在村里最深处,屋后园子紧靠着山。她唯一可以换回活钱的来源,就是园子里的一棵桔子树。那桔子树挂的果比拳头还大,熟了黄灿灿的,十分的可人。她经常用小篮子盛上一篮,面上盖一块布,提到圩场上去卖。要分粮食了,她也会在衣襟里揣上几个,送到队长家去,求一个照顾。桔子树干枯后,她又把房子让出一半来,做生产队的牛栏。在一个夏天,她穿戴整齐,解下系牛的绳子,悬梁自尽。村人把她盛殓入棺,埋在崖下河畔,一年四季都可以听到水响的地方。

放牛的时候,我经常路过她的坟墓。

她的坟墓已被荒草荆棘掩蔽,只见一蓬绿色。荆棘开出一朵一朵雪白的花儿,缀在上面,轻轻摇曳,给这荒郊旷野更添了一些寂寞。她已跟大地融为一体,她没了痛苦恩怨。在人间的形象,也逐渐被时间掩埋。

村前有了石板桥,村里安静了好几年。

在某些特定的日子里,在门前通常可以见到一个人在河坡上转悠。

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也是一个受过教育的人,并且根正苗红。因此,他在公社里做主任。他是一个半边户,老婆孩子都在村里,他骑村里唯一的一辆自行车。每一次回来,他都脱了鞋,绾了裤角,下田下地去帮老婆干活。活干完了,住一夜,早上骑自行车去公社上班。

从一个公社调往另一个公社,他仍是主任。在湘南这一山角转了二十年,他都是主任,没有升高过,也没有降职过。他不喜欢说话,但喜欢喝酒。这一次,又转到了另一个公社,不再当主任,当民政干事。星期天回来,下地干了活,老婆回来收拾了一桌酒菜,又约来几个要好的邻居作陪,喝到半夜,他扔了酒,跑到邻居窗下,敲人家的窗,人家男人出来,他就说:你老婆的奶子好大。他老婆要拽他回去,他死活不肯走,嘴上说某某的奶子好大。被一帮人拖回去,第二天一大早就离了村,几个星期不敢回来。有关他喝酒做下的荒唐事,却不断传回村来。跟同事喝酒,直喝到尿拉在裤裆里;下乡检查,喝酒喝到在人家家人面前扒了裤子尿……

当时,湘南乡下盗贼四起,偷鸡摸狗的,偷猪偷牛的,偷衣偷裤的,只要进了村,进了房子,什么都要。电饭锅,偷,内衣裤,偷,稻谷,偷,猪牛,偷,山群里一时人心惶惶。这个安静的小村也未能幸免,东家丢过一条牛,西家被担走几筐稻谷。即使是放在仓库里的不起眼的犁耙,也被偷走了。小村的人愤怒了,各家出一个劳力,吃了晚饭,在村里轮流放哨,注意每一个过往的人。我当时也是守卫队的人,吃了饭,手里抓一根特制的“狼牙棒”,就开始在村里村外四处转悠。转到他家,他如果从公社回来了,肯定是在自家堂屋里喝酒。见到我,他老婆就出来,拉我进去,让我陪着他喝上几杯。

他逐渐老去,在我们村里的威望也逐渐坍塌。尤其是他酒后不检点的作风,让很多种地的人都瞧不起他。他也很压抑,做了几十年的主任,末几年,还调进山区,去当一个民政干事!这时候,他觉得所有的人都背叛了他,只有酒,还能让他找回一些自信。而恰恰是酒,更让他无法分辨是非了。我坐在他对面,面对这个年龄和父亲一样的神秘男人,我无法用自己的认识还原他以往的形象。在村人评价他很小气的男人,一棵树苗都要争。村里修井,要摊费用,他说他不喝村里的井水,不用出钱了。他喝他的酒,很认真,全神贯注,几乎忘记了身边的人。喝了一轮,聊起村里的事,就说起了桥。

在这个夏天,河中心的桥橔被淘空,洪水一来,桥就垮了。石板被冲到了河湾里,要取出来不容易了,大家商议筹资架一座水泥桥,一劳永逸。可是,村小人小,一时筹不起那么多钱。他听了我的介绍,放下酒杯,很认真很严肃的望着我,说:“架桥是好事嘛,我出五十块。架桥要树木模板,我刚从山区运回几根,就在楼上,抽下来也可以拿去用嘛。”他看着我,眼睛没有动一下,面无表情,嘴一张一合说完,然后转头看一眼他老婆,说:“明天就叫他们来背(木头)嘛。”不等他老婆回应,又举起酒杯,说:“来来,年轻人,喝。”他笔挺着腰背,一直只喝酒,很少动筷子吃菜。

秋季,杨柳树、苦楝树凋零时,河里的水也干了。在队长的指挥下,村里的人分了工,自己动起手来,要建水泥桥。他在门口看着我们忙碌,村人也不再说他的短长。

腊月,他心口痛,到乡医院,被诊断为胆囊炎。是夜,肚子痛,不堪忍受,拉到县医院,诊断为胃穿孔,整个胃已糜烂,腹腔里已塞满胃肠里的容留物,不用做手术,人已撒手离开人寰,时年四十六岁。村人听后,集结起来,到乡医院去给他讨公道。出殡日,全村人都来送别,记下了他唯一的好,忘记了他所有的不好。

现在,又过了十年,那座桥仍在那里。

那是一座小桥,在生活里却不可缺少。

那些故事,十年后或者被人遗忘干净。未来怎么样?目前还看不出。但是,无论有多少变化,沧海桑田,一些东西不会改变,比如村人的一些习性,坏的和善的部分,都不会失传。当然,我也希望文明覆盖过来,这山群里,多一些文明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