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三千风雪夜,万里不辞疆。
壹
传说,曾在大秦国土,有城以凤仙为名,城外凤仙花灼灼,城内绿竹通幽径。竹海连绵间有茶舍名忘川,说尽前世今生,叹遍爱恨痴缠。如今大秦已覆,凤仙不再,那间忘川茶舍仍旧矗立于这飘摇山河间,等待有故事的人光临。
黎明破晓,黑衣男子踏雪而来,竹间白雪似梨花而下,他驻足在房门半开的竹舍前,望着牌匾上“忘川”二字沉思良久,终究还是转身欲走。
缭绕茶雾透过轩窗凝在窗外冷雪中,冰玉之音似风飘到他耳边:“公子既有缘来此,何不进来坐坐?”
他脚下一顿,寒眸仍是没有情绪,转头看着悄无声息出现在竹舍前的白衣女子。
她有黑的发,白的衣,似秋水含笑的眼睛,发髻簪着一朵青花,是传说中才能见到的美貌。
“我听人说,忘川茶舍知晓一切有关爱的秘密,我所疑惑的秘密,你也知道吗?”
白衣女子侧身,令他看清素雅茶舍里小火焙茶的景象:“你同我说一个故事,我回答你一个问题,上天下地,无论古今,这是忘川历来的规矩。只要你的故事好听,一切秘密在我这里,都会真相大白。”
他微微抬眼,片刻,一言不发地踏进茶舍,在窗前落座。
面前茶几上已备好一杯热茶,一只盛满赤红之水的茶盏,水波荡漾间,映着他的迷茫模样。
“我曾和一个人有过约定,可我忘了那个约定是什么。”
贰
当琅玡关落下今冬的第一场雪,突厥又送来一批艳丽的舞姬,精美的马车从城门口摇晃驶入,围观的百姓听见车内传出的莺燕之音,低头交谈,指指点点。
自十年前大将军许万里一举歼灭突厥十万大军守住琅玡关后,突厥“闻许丧胆”,一开始还时不时派兵来扰,都被许万里以铁血手段打得有来无回,后来也渐渐明白琅玡关是块啃不动的硬骨头,便收了野心,渐有交好的趋势。
如今许万里镇守琅玡关十年,未曾婚配,又久传他好女色,突厥便挑选了异域风情的美貌女子送来,颇有讨好的意味。
听闻之前送来的舞姬许万里都没看上,突厥便又挑选了几位据说是美貌堪比天仙的女子,伴着初雪送进城来。
许万里正在招待从盛京而来的传旨内监,在觥筹交错间他看见内监听闻舞姬二字时眼底流露的火热之意,便挥手命舞姬上殿。片刻之后,一群身着大红衣裙的姑娘鱼贯而入,绯红轻纱罩面,只余一双青黛勾描的媚眼,长发墨髻是中原少见的样式,衬着白皙额间的月形坠饰。
乐师奏起陌生的曲调,舞姬闻乐而起,似朵朵红莲骤然绽放,眼波流转间光华萦绕。大殿上一时间目光火热,许万里单手支额,眯着眼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内监品了一口边关的烈酒,暗道:这许大将军的好色之名果然不虚。
一曲舞毕,许万里颇有醉意地拍拍手,似冰雪般的嗓音,带着常年征战沙场的沙哑:“拔也将军这次真是大手笔,如此多的美貌女子竟毫不犹豫地送给许某,既然如此,许某就却之不恭了。”
他看向内监,脸上的笑容半真半假:“常大人,你先请?”
内监连忙摆手:“有幸观赏如此精彩的舞曲,下官已经知足,多谢将军美意了。”
许万里挑起嘴角,醉醺醺地撑着身子站起来,目光扫过殿下的女子,扬起手指向最后那名道:“今日便由你服侍本将军吧。”
被选中的美人低下头去,压低了嗓音,顺从地道:“是。”
酒宴离座,许万里被美人搀扶着离开。仍是午时,殿外天气却阴沉得可怕,白雪以一种毁灭的方式扑向大地,覆盖了这矗立不倒的边关。
他靠在美人肩上,带着酒气的嗓音响在她耳边:“作为一名被通缉的逃犯,谢大小姐不觉得你的出场方式太高调了点吗?”
一直沉默的女子微微一颤,握紧了袖下冰凉的手指。他舔了舔嘴唇,低低地笑道:“现在想跑可来不及了,先扶我回房间吧。今日这酒,倒还真有些烈。”
头顶的雪无声地落下,染白她如墨似锦的长发,她袖下的手指松了又紧,终究只是一言不发地扶着他在雪地中渐行渐远。
回到枯蕉掩雪的庭院,许万里原本凌乱的步伐变得平稳,他掸落肩头的白雪,推开半闭的房门,回头瞧了眼似乎冷得发抖的红衣女子,扬起嘴角,点燃床头一人高的青铜暖炉。
屋内渐有暖意,她眉间的冰雪寸寸融化,晕染了眉眼的青螺,在他含笑打量的眼神中轻轻开口:“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他卷起玄色的袖口,露出半截白皙的臂腕,暖炉映着冰雪容颜,透出几丝红润来。这个人是传说中遇神杀神的铁血将军,她原以为是凶神恶煞、虎背熊腰的样子,可亲眼所见才知将军也可以是一副风流公子的清隽模样。
“名动京城的谢家小姐谢辞疆,许某岂能不识。”他摆弄着桌上瓷瓶中的一株仙客来,笑意盈盈地道,“许某虽身处边关十多年,但对盛京大小事情还是有所耳闻的。”
丞相谢真因涉党争而被革职查办,全家十七口锒铛入狱,唯有其独女,以才情名动京城的谢辞疆一人逃离,圣上大怒之后,下发通缉令,连远离朝堂的琅玡关都收到了通缉榜。只是没想到这位谢家小姐如此艺高人胆大,竟敢以突厥舞姬的身份混进城来,当着传旨内监的面献舞,真是令他又佩服又好笑。
她做出戒备姿态,冷笑从眼角延至唇边,仍是轻轻的声音:“十年未见,许将军却仍能将我认出,看来将军在京中的耳目不是白养的。”
他挑了挑眉梢,在冉冉升起的檀香里露出暧昧的笑容:“我能认出你,是因为这十年我都不曾忘记你。”他走近她,嗅到她身上浓烈的胭脂香,“特别是这双眼睛,我一直都记得。”
她猛地抬眸,微蹙的眉头在可笑的眼神中缓缓松开:“怕是许将军不曾忘记的是我父亲与你父亲之间的恩怨吧?”
当年谢真与许万里的父亲许萧在朝堂上各执政见,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后突厥来犯,谢真唆使朝官激将脾气火暴的许萧,令许萧只领区区千人便深入敌国腹地打探军情,结局自然是被突厥三万人马俘获。许萧自愧无颜回京,以自杀式冲锋战死敌营,三日后首级被送回琅玡关。
那一年,许万里17岁,第一次随父出征,在琅玡关内等了三天,却等来了父亲的首级。
少年坚韧,一言不发千里扶棺进京,在许府的灵堂上,却遇到谢真与一众朝官对已逝父亲的嘲讽。
许万里仍记得那一天万里无云,他将父亲留下来的那把玄铁枪插在灵堂前,对着众人厉声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终有一日许家子孙必领帅印,证明父亲的主战言论没有错。”
之后便是四处征战的年岁,一年又一年,从参军到校尉,由将军到侯爵,加诸他身上的官爵越来越大,凡有许家将旗处,敌人皆不敢犯。
只是他再也没回过京,回到那个为了权益而置同僚于死地的阴险官场。他成为百姓心中的英雄,成了皇帝依仗的爱将,要说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盛传他好女色,作风混乱吧。
这样的两个人,隔着父辈的仇恨,她既被他认出来,也不敢再奢望他能放过自己。带着通缉令前来的内监还未离开,大概明日他便会押她领赏了。
窗外枯蕉被积雪压断,“啪”的一声响在落日黄昏里。昏黄的光影覆在她半张苍白的容颜上,照着眼底的一丝绝望。
许万里偏头看了会儿她白得透明的脸,用仿佛在与她谈心的语气道:“还冷吗?”他回身将炉火拨得更旺一些,又将半掩的窗户关上,似乎是关切地道,“现在好点了吗?”
她仍没什么表情,定定地看着他:“许将军,你打算何时将我交出去?”
“交出去?”他俊朗的眉眼流露笑意,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你可是我选中的舞姬,我为何要将你交出去?”
他取下玄色大氅披在身上,踏出房门:“我就住在隔壁书房。今日你累了,先休息吧。”
她蹙眉望着他离开,房门顺着他修长的手指缓缓合上,冷风卷着白雪趁着最后一条缝隙扑在她脸上,寸寸冰凉。
叁
传旨内监是在三日后离开的,这三日她没有踏出房门,一应用度皆是许万里亲自送进来的。三日后的夜晚,他伴着凉白月色而来,周身一派冰冷,眼底却有温暖的光芒。
“内监已经离开了,这城中将领少有回京,认识你的不多,今后你可以在城里四处活动。但关中通缉令还在,尽量少出城。”
言语间,他似乎真的打算将她这名在逃钦犯包庇下来。
她站在六扇开合的翠屏前,屏上冷月池光映着她单薄的双肩,卸下那日的浓妆艳抹,她仍是他记忆中清澈灵净的模样。
“许万里,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把玩着手中的白盏,上挑着眼角:“我什么也不想做,只是将你留下来而已。”
她冷笑一声:“将我留下来慢慢折磨吗?”
她是他杀父仇人的女儿,她可不会天真地认为往事如烟,前仇皆散。她在京中没少听闻这位罗刹将军的名声,他对待对手的手段一向都是先给你一丝希望,再狠狠地让你绝望。否则凭什么令穷凶极恶的突厥闻声丧胆,总不能凭的是那张好看的脸吧?
他望着她片刻,突然“扑哧”一声笑了。窗外冷月高悬,照着他那双满含笑意的眼:“在你心中,我是如此睚眦必报的记仇之人吗?”
他将温好的热茶递到她面前,见她怔怔地望着他不接,摇着头自己饮下,才缓缓开口:“罪不及孥,父辈的恩怨与你何关,你当年不过是个未及笄的小姑娘罢了。何况我父亲性子火暴,又极好面子,这样的性格本不能担当大任,有所作为。若没有你父亲,他在今后的战场上仍会因逞一时之快而遭受大过。前尘旧事已过十年,我既释怀,希望谢小姐你也能忘记。”
如此大度翩然的模样,真是令人忍不住赞叹。
但谢辞疆望着他,心想,眼前这个十年征战的铁血将军,他若真正释怀,必不会因为当年在灵堂上的一句誓言而在这些年不顾生死拿下战功。他想证明给当年所有人看,他父亲的言论没有错,他许家确有将帅之风,只要还有一日他领这帅印,他便不会真正释怀。
她后退两步,直至后背紧贴着冰冷的翠屏,面无表情地望着他:“我等着。”
我等着你接下来蚀骨切肤的报复。
许万里笑了笑,没有说话。
谢辞疆在城中住了下来,就住在他的房间,与他一墙之隔。她时常会在深夜惊醒,梦里是家人凄厉的哭喊声,鲜血染红了整个梦境。判决还没下来,但逃离京城前,她听见所有人都说谢家这次逃不了满门抄斩的结局。
床前一地惨白的月光,她缩在角落啜泣,听见一旁墙壁传来轻轻的敲打声。有节奏的、轻轻的声音,在这寂静的深夜里仿佛一首温柔曲调,竟令她感到宽慰。
琅玡关的雪下了七日,七日之后寒风掠过,天气虽凉,云间却探出半分日光。关内的人都已听说许将军在此次的舞姬中看中了一位,留在身边日日夜宿,城中的将士不满大将军沉迷美色,突厥却十分高兴,指不定盼着许万里就此堕落不理军务,任由他们拿下琅玡关。
副将愤慨地将这番话转述给许万里时,他单手支额望着染上炫金光芒的洁白云浪,不远处的矮墙爬上簇簇紫兰,他直起身子,略有兴趣的模样:“雪停花开,真是个好日子,我带她出去转转吧。”
副将望着他欢快离开的背影,恨铁不成钢似的跺了跺脚。
庭院内,那棵桐花树在风雪过后绽出洁白的花盏,他突然想告诉她,桐花必须经历风雪之寒才能开花,她一样可以。
只是当他敲门无人应答而他推门而入时,那个爱在窗前翻书发呆的姑娘已经不在了,一同消失的还有书房里他的出城手令。
尽管他表现出友善,她仍旧不信他,她害怕得逃跑了。
他从房间疾步而出,掠起花间的寒风。
曾经的琅玡关一片萧索,自许万里镇守以来,民不怨官不贪,边关恢复了生机,一派欣欣繁荣的景象。他从城墙的屋顶掠过,长风吹起玄色大氅,覆着城下叫卖嬉戏之音。
最终他在城门口不远处的一条暗巷看见了她的身影,与此同时还有两名逐步逼近的男子。
谢辞疆还差一步,本来只差一步就可以离开,可是被两名无赖盯上,不仅抢了钱袋,还认出她就是通缉榜上的那名逃犯。只要将她送交官府,又是一笔奖赏。
当乌黑手指即将箍住她的双肩时,凌空而下的黑影挡在了她面前,两名无赖被踢翻在地。许万里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看着她吓得惨白的脸,那些想骂她的话突然说不出口了。
两名无赖认出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将军饶命,将军饶命。”
他上前两步,在他们面前蹲下,拍了拍鞋尖一点灰尘,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你们知道她是谁吗?”
两人对视一眼,忙不迭地摇头。他笑了笑,抬头看了眼空无一人的暗巷,原本拍打灰尘的手从鞋帮里拔出一把短刀,只是眨眼之间,两人连声音都未发出便命丧黄泉。脖颈的血溅在他深色的衣衫上,他转身笑意盈盈地望着她:“这个你得帮我洗干净吧?”
她捂着嘴后退两步,瞪着惊恐的一双眼,令他想起曾在雪地间捕捉过的小雪狐。短刀隐在袖间,他缓步走近她:“他们认出了你,若是不杀,明日便有官府上门要人,到时候麻烦更大,你说是不是?”
见她仍是一副害怕的模样,他苦恼地拍了拍头:“第一次看见杀人吗?他们是坏人,别怕,来。”他朝她伸出手,那双手一点也不像武将的手,白皙修长,却强悍有力,指尖上落着冬日白阳,“辞疆,到我这里来。”
他的身后还躺着两具尸体,他的衣衫还沾着人血,可他却对她说出这样温柔的话,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他修长高大的身姿在她眼前投出一片暗影,她不知这是他的面具,还是他真实的温柔模样。
他低低地叹了口气,上前两步握住她的手,感受到那双手彻骨的凉,捧到唇边搓了片刻,见她愣愣地望着他,挑眉一笑:“是不是特别感动?”
她没有说话,他俯身将她抱在怀里跃上墙垣,温柔的气息喷在她耳边:“既然出来了,我带你去看看花吧,春天快到了呢。”
猎猎寒风吹起她素色的衣袂,她在他怀里听见沉而有力的心跳,缓缓地闭上眼睛。
肆
孤雪山的桐花开得正好,大朵大朵雪白的花盏绽在寒风里,透出花蕊一丝殷红,映着她似寒泉的一双眼。
他将大氅取下给她系上,她闻到淡淡的清香,耳边响起他兴致勃勃的声音:“这些花好看吧?每年冬天我都会来这里看花,往年都是一个人,如今终于有人陪了。”
她回头看他,高束的墨发,含笑的眼睛,弧线优美的下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传说中的铁血将军和眼前这个有一丝孩子气的风流男子联系起来。
他脚尖轻点地面凌空跃上树梢,摘了开得最大的一朵桐花下来,俯身簪在她的发间。白花衬着流瀑般漆黑的发,琉璃天色下,笑意渐渐盈满他的眼睛。
“真好看。”
她愣了一下,脸上慢慢发烫,他环胸抱臂倚在树下,含笑着说:“我说的是花。”
她又是一愣,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心情极好地大笑起来,笑声惊落了树间的繁花。
冬阳完全从云层中露出来,温暖的光照着这历经战乱的边关,白雪在光芒下寸寸融化,打湿城墙上半簇紫兰。
这么久以来,她头一次感到轻松。
当黄昏的光倾洒下来,花盏在枝头绽出落日的霞光,他替她系好大氅,带她离开。她回头望了眼漫山大片白色的花,问他:“我以后还可以来这里吗?”
凉风夹着花香和他的声音一起飘过来:“当然可以,我陪你。”
回到庭院,他端了饭菜看她吃完才转身离开。她一把拽住他的袖子,仍是清澈如泉的一双眼,她静静地望着他,嗓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谢谢你。”
他偏着头:“什么?”
她低下头去:“这件衣服,我帮你洗。”
月白风清,他含笑的眸子倒映出她故作坚强却偶露羞赧的模样,他想,这个姑娘这么多年,果真一点都没变。
年关将近,城内四处都挂上了红色的灯笼,令这充满肃杀之气的边关也有了一丝过年的喜悦。许万里命人在城内办了年宴,一群五大三粗的将士聚在一起差点掀翻了屋顶。
酒过三巡,他在酒宴中醉醺醺地起身回府,大家都明白自家将军最爱装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各玩各的。他从大殿出来,夜空中白月如霜,他掂了掂装满美酒佳肴的食盒,回到庭院。
人多嘴杂,饶是他十分心疼留谢辞疆一人过年,却也不敢冒失地将她带在身边,所幸他还有一夜的时间可以单独陪她。
墙垣上的紫兰花在月色下散发幽香。他在墙外驻足,听见一墙之隔的院内传来低低的哭音,几乎能想象她蹲在墙角抱着膝盖软弱又压抑的样子。
他想了想,脚尖轻点一跃而起,轻轻地从墙外翻进来,落在花簇暗影间,而她就在距他五步之遥的地方,果然是他想象中的可怜模样。
他故意弄出动静,她像被吓了一跳,猛地回头,他从黑暗中缓步而出,她慌忙抹去眼泪,镇定地问:“你怎么回来了?”
他并不戳破,笑着扬了扬手中的食盒:“陪你过年。都是你喜欢吃的,快过来。”
她蹲在原地没动。
他皱起眉头,嗓音从她头顶传下来:“你在想你的家人吗?”
她微微一颤,已稳定的情绪又起了哭意,只是强忍着:“父亲一心为君从无反心,党争一事明为陷害,可所有人都视而不见。前不久父亲还同我说准备告老还乡,问我舍不舍得京城的荣华富贵。”颤抖的手指捂住双眼,眼泪从指缝溢出来,“怎么不舍得,哪怕是一贫如洗,只要能和他们安然无恙地待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可现在……”
家人,于他而言是多么遥远的词语。
他在她面前缓缓俯身,手臂环过她颤抖的双肩,将她揽入怀里:“他们会没事的。”
她将下巴放在他的肩头,一滴泪滑落在他玄色衣衫上。她坚定地轻声说:“我会救出他们的,无论怎么做,我一定要救出他们。”
年后初春,边塞马贼趁许万里巡视边防工程时,洗劫了一座城镇,许万里回来后听闻此事怒不可遏,领兵前去剿灭。一般马贼哪有如此胆子敢在他的眼皮底下搞动作,这其中隐情还需一探究竟。
谢辞疆没经历过战场,只是想到那些穷凶极恶的马贼仍忍不住担心。那么多年,尸骨如山、血流成河的生死沙场,他是怎样度过的呢?
噩耗是三日后传进城的,谢辞疆怎么也不相信,那个在战场上无往不胜的将军会因追击马贼而掉入急流,生死不明。
回城的将士说已查出马贼敢动手是因为背后有突厥人撑腰,这些狼子野心的蛮人面上表现出恭顺讨好,背地里却使尽诡计,许万里生死不明一事绝对不能让突厥人知道,军中更不能明目张胆地寻他。
她同副将要了一匹战马,在一个月夜出了城。
她想,他救了她两次,是时候还他救命恩情了。夜晚的边关寂静肃穆,马蹄声渐行渐远,踩碎一地斑驳的月光。
许万里回来时,听说的便是这样一个情况。
他一脚踢翻了案桌,冲着副将大吼:“她一介弱女子就算出城也不可能找到我,你居然如此糊涂,竟真让她出城!”
他的确掉入急流,因水势凶猛才没能及时游上岸,反而被冲到了突厥的地界。但身手仍在,避过突厥士兵一路潜回琅玡关,不承想她竟会为了他连命都不要。
他真是既生气又感动。
原先寻找许万里的将士现在转为寻找谢辞疆。许万里亦是策马出城,估算了她最可能经过的路径,所幸他在突厥那边的密探没有传来突厥抓了中原女子的消息,这令他稍微心安。
许万里从他掉落的山崖处寻了一条小道,花草掩映间果然有马蹄印,可沿河而寻并没有发现她的踪迹,反倒是河流对岸突厥地界开始隐隐约约有突厥士兵出现,似乎是听闻许万里在寻人的消息,有些蠢蠢欲动。
大地已有春意,溪边清水映着花间的艳色,他想起时隔十年后的第一次相见,她在那群妖艳舞姬中仍如初雪清澈,无论青黛如何妖娆勾勒,仍掩不住眼底似清泉的纯澈。
山中暮色渐浓,一日行来已到两国互不干涉的公共地界,在这个地方无论杀人放火两国都不可干涉。林间偶有突厥士兵穿过,许万里命将士小心行事,握紧长枪踏了进去。
星光照得这片森林有着幽幽的绿光,寂静的树林里突然燃起火把,这十多年常与他交手的突厥将军拔也伽伴着笑声从重叠的树影间走出来。
身后的将士拔出短刀长枪,在许万里身后做出防备的姿态,拔也伽摆摆手,用不算流畅的中原话笑道:“中原和我部早已交好,许将军不是还收下了我送的舞姬吗,何必刀枪相见。”
许万里漫不经心地望着他:“我中原人信奉君子之交,既是君子,就不会背着朋友暗地里下毒手。”
马贼作乱一事如他所料果真是拔也伽的奸计,要不是新皇登基不足三年,朝政不稳不宜作战,他何必跟这些蛮人惺惺作态。
拔也伽笑笑没接话,环视一番装模作样地问:“听闻许将军正在寻人,不如我帮将军一起找吧?”
许万里也露出虚假的笑容:“拔也将军军务繁忙,就不劳烦了。”
若谢辞疆来过此地,定会被早已在此的拔也伽拿下,如今看这状况大抵是没有来过。他转身离开,夜幕已如墨笼罩下来。
身后火把熄灭,四周只有星光,他心底渐起焦虑,连带步伐都凌乱了许多,一直寻到后半夜,探察的将士回来说交界不远处的山洞似乎有火光闪烁。
他匆匆前往,枯枝掩映的洞口里,那抹熟悉的身影果然蜷缩在火边,火光映着她迷茫又无措的模样,映出眉眼间一点悲伤。
夜幕惊起一声雷鸣,她猛地一颤,抬眼望来,看见他时保持仰头的姿势,本是惊恐的双眼缓缓蒙上一层细密的水雾。
他两三步走近,几乎是半跪的姿势,紧紧地将她拥入怀中。
四下寂静,她趴在他的肩头,眼角落下一滴泪:“你活着。”她轻轻地笑出声,“真好。”
伍
谢辞疆能避开突厥找到藏身的山洞实在令他觉得幸运,带她回城时她像是被吓坏了,一言不发。直到将她送回房间,檀香在暗夜里织成一张白色薄纱,她的声音都显得缥缈。
“对不起。”
他回过头来,脸上是一如既往温柔的笑容:“是我让你担心了,不怪你。”
她眼角泛红望着他,微微弯起嘴角。
因突厥常有异动,当三月的桐花落尽时,许万里上书皇帝出兵讨伐,令其彻底臣服中原。朝中的主和派一片反对,一向不喜战事的皇帝此次却应下了许万里的上书,半个月之后,军资以及军粮从京中运出,开始为征战准备。
突厥似乎也嗅到一丝森严,经常出没边关的突厥士兵没了踪影,听探子来报,拔也伽开始练兵扎营,两国之间的战火一触即发。
许万里镇守琅玡关十余年,军中的将士有虎狼之名,这在人们看来是一场不会输的胜仗。每日忙完军务后他都会抽出时间陪谢辞疆,那个活得胆战心惊的姑娘渐渐开始不在深夜里哭泣,开始朝他露出温柔的笑容。
五月初七,许万里以左翼军阵前叫阵,右翼军突袭突厥营地,试探突厥兵力,但突厥似乎早有准备,两面迎战,两军未分胜负,各自退回驻地。
当夜,拔也伽率军偷袭琅玡关换防点,换防士兵临死前及时放出示警烟火才得以阻止了这场偷袭,未有大片伤亡。
许万里同拔也伽交手多年,早已熟悉他的作战方式,如今这两场交手他似乎都有备而来,倒像是十分清楚琅玡关的战况。
城里出了奸细,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只是许万里没想到这个人会是谢辞疆。
暗中探察的士兵将她押到后殿时,他什么也没说,挥手命人退下。偌大的殿堂只余他二人,她低着头站在烛火投下的阴影里,袖下的手指紧紧绞在一起。
他立在高台之上,玄色衣领衬着黑沉的脸,烛台映在双眸之中,似两团熊熊燃烧的怒火。
“告诉我原因。”
如今的许万里,才真正令她见识到什么是十年征战沙场的铁血将军。她仍是低头的模样,像是逃避似的后退两步。
头顶响起冷笑,他已在她面前站定,她微微抬眸就能看清他紧握的双拳。
“还需问什么原因,你还能是为了什么。为了救出家人,无论做什么你都愿意,这是你曾经说的话。谢辞疆,我曾经还真是高看了你,为了所谓家人,竟能置国家和百姓于不顾。”
他的嗓音似冰雪之箭戳入她的心口,令她在这初春暖阳之天也觉得冰冻三尺的寒。她的双肩被他紧紧箍住,他几乎捏碎她的骨头。
“你的家人重要,这染满我大晋将士鲜血的琅玡关就不重要吗?他们付出生命想要守护的家国就可以因你一念之私而遭受突厥铁骑的践踏吗?”
他对着她吼出这些话,似有将她一口口咬碎的愤怒。他拿一生来守护的山河,在她眼里竟是如此廉价,这令他如何不气。
她紧咬着发白的嘴唇,眼角却缓缓掉下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打湿他的鞋面。
他咬牙切齿地看着她半天,忽地将她揽入怀里,她猝不及防地撞在他的心口,听见他沉沉的,却满含心疼的嗓音。
“你想要救你的家人,辞疆,我帮你,不要再做傻事了。以这种方式救出他们,你也会愧疚一生对吗?”
她轻轻地点点头,头一次伸手环住他的腰,这样紧紧抱着他,好像天塌下来都不怕。
五日之后,许万里再次率兵进攻突厥,拔也伽领军迎战不敌后退十里。回城的时候,许万里在城外看见立在城墙上等他归来的谢辞疆。艳色凌霄大朵大朵匍匐在她脚下,衬着一抹紫色的裙裾。
他想,这个姑娘,他一定要让她安然度过余生。
不久之后,朝廷的粮草物资陆续到达。两国即将于长芦交战,出征的前一夜,许万里陪谢辞疆在庭院赏月。
在她面前,除了那一日,他永远都是风流公子的模样。他取下贴身携带的玉珏放在她手上,望着天上又白又大的月亮说:“等这次彻底攻破突厥,我便卸甲,同你在孤雪山下修间屋子,每年冬天都陪你去看桐花。你喜欢雪狐吗?我可以剥了它的皮给你做衣服。”
真是想想都令人觉得向往的美妙日子。
她微微垂眸,看着手中荡漾的清酒:“许万里,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们明明该是仇人。
他撑着头,落下绣着茂林翠竹的袖口,一副怀念的模样:“辞疆,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吗?”
她抬起眼睛,手指紧紧地扣住酒杯:“记得,在你父亲的灵堂上。”
她本意并不是随谢真去拜祭官友,只是总被关在家里,因此想出门走走,便求了谢真带她一起。那是她第一次参加白事,说不怕是假的,她躲在院中那棵金桂树后,却看见灵堂前似冰雪的少年。
他同京中那些纨绔子弟都不一样,他有挺拔的身姿、坚韧的性格,还有明明难过到极致却强忍着不哭的倔强神情。
她随着他来到湖心亭,他半跪在满塘莲叶间,埋着头,肩头耸动,她想他应该是在哭吧。她想起父亲说的那些过分的话,于是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想要代父亲道歉。
他却耳尖地回过头来,通红的眼,紧咬的牙,像一头发怒的野兽。可她并不觉得害怕,她走近他,轻轻拍拍他的肩,是如二月春莺的嗓音。
“对不起,别哭了。”
她从袖口掏出酥糖,郑重其事地放到他手里,指尖划过他的掌心,像一抹暖阳:“这个给你吃,吃了甜的,就不难受了。”
那天的阳光,那颗糖的味道,她看着他时眼底清澈温暖的笑意,他一刻都不曾忘记过。
夜风吹来凌霄的花香,他斟了一杯酒饮下,在她回忆的神情里缓缓摇头:“不,辞疆,我们的第一次见面,远比你知道的早。”
许万里年少时是太子的伴读,他在三月宫墙里第一次遇见像泉雪一样清澈的少女,她总是躲在母亲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朝所有人露出温柔的笑脸。
但这样温柔的姑娘,却在他们演武时偷看,一双眼睛像不安分的春鸟,待他们演武结束离开后,果然偷偷前往拔剑,却因剑柄太重落下来砸伤了脚。
他以为她会哭,她却只是皱眉揉了揉脚背,随即一蹦一跳地离开,像一只白色的兔子。当夫子在学堂上念起“静若处子,动如脱兔”时,他眼前便闪过她的模样。
他们在慢慢长大,他们的父亲逐渐水火不容,谢许两家绝无结亲的可能,他收回所有的心思,却十年如一日地关注着她。
哪怕父亲之死与谢真脱不了干系,可他知道那个纯澈的姑娘是无辜的,他说他不恨她,那是真的。
爱都来不及,怎么会恨。
外人都说他沉迷女色,是啊,自很多年前起,他便沉迷于她的美色再难自拔了。
月色如霜,投在他漆黑的眼里,他看着她,是那样深情的模样:“等我回来,用战胜突厥的战功向皇上求情,换你家人平安。辞疆,等我回来。”
陆
长芦之战,两军激战三天,许万里久等军资不到,之后探子回报半途被突厥所截。为了减少负重,此战许万里未带足军资,本以为朝廷援资会按时送到,谁知突厥竟又知晓路途截下,眼见这场胜仗渐有败象,本该镇守山海关的安王却率军而来,像是了解突厥接下来所有的作战计划,一日之内便打得他们毫无招架之力。
七日之后,晋军凯旋,许万里回到琅玡关,得知谢辞疆被朝廷发现扣押回京的消息。
他甚至来不及卸下那身染满鲜血的盔甲,一刻也不曾耽搁地奔赴京城。风霜刮破他的双颊,刮伤他的双眼,他不眠不休地赶回上京,回到那座十年不曾回来的宫墙,却被早已等待在此的禁卫军拿下,关入天牢。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不关心自己为何会被关进牢里,他只是在担心那个傻姑娘,他爱的姑娘。
一日后,他终于见到了这个姑娘。
她站在牢门外,有精致的妆容、华丽的衣裙,还有眼底淡淡的悲伤。
“对不起,许万里。”
似乎自他们相遇以来,她一直在说对不起,而如今,他终于明白她对不起的是什么。
自三年前新皇登基,外戚干政,手无实权,皇帝为了收回集权,开始对在朝堂上极具声望的谢真出手。若要集权,最好的对象当然是掌管十万大军却毫无背景的许万里,可他军功威望在身不能轻易动手,皇帝只能转为对付谢真。
什么党争争权皆是陷害,皇帝想让你死,自然有的是手段。直到谢真一家下狱,谢辞疆因是六公主挚友而得以向皇帝求情,那个心思阴毒的皇帝想到曾经还是太子时作为自己伴读的许万里,想到他少年心性曾向自己透露对这个姑娘的深情,于是有了一个交易。
陷害许万里通敌谋反,若证据确凿,令天下信服,令十万大军心甘情愿臣服于他而不为将军不平。想救谢家,就拿许万里来换。
她答应了,她不爱他,陷害这样一个还是自己仇人的人,又如何呢?
她以寻他为名找到拔也伽假意通敌,要求是攻破晋城后救出自己的父亲,拔也伽毫不怀疑地答应。她发现许万里寻来的身影,躲到山洞之中,假装相遇。她又模仿他的笔迹和突厥传递书信,告诉拔也伽晋军军资的运送路途而获取拔也伽的信任后,拿到突厥的作战计划又转而传递给皇帝,令安王在千钧一发的时候赶来,不仅抢了许万里的战功,甚至给他扣上奸细之名。
皇帝不能在琅玡关内对他出手,所以利用谢辞疆将他引回京城,请君入瓮。
一切只是一场骗局,她说为了救出家人,她什么都愿意做。她做的不是通敌突厥,而是置他于死地。
她想,他算什么呢。
天牢光线晦暗,他在阴影中抬头,并不能看清此刻的表情,她只是听见轻轻的、带笑的,犹如冬月冰雪的嗓音响起。
“辞疆,你爱过我吗?”
她蹲下身来,就和他隔着一扇牢门,声音是那样无情:“从未。”
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纯澈的姑娘了。
五日之后,许万里通敌的文书被昭告天下,在他的书房不仅有与突厥将领拔也伽的书信往来,还有彼此的信物坐实他通敌之罪。若不是安王及时赶到,突厥的铁骑便踏过了琅玡关。天下哗然。
谢家查明陷害真相,虽被释放,谢真却因此事再无心朝政,告老还乡,携一家离京。皇帝收回兵权,又打压了谢真在朝廷上的势力,所谓皆大欢喜。
那个叛国的将军,他会如何死去,已无人在意了。
谢家离京的前一天,谢辞疆只身入宫,面见了皇帝。没有人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只是当她离开时,望着头顶那轮荒寒的月,露出了释怀的笑容。
尾声
茶舍一时静寂无声,他像是有千言万语,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看着水波荡漾的茶盏眉头越皱越紧。
已变为清澈之水的茶盏仍有画面继续展现。
是那样荒寒的一个夜,说从未爱过他的女子跪在皇帝的脚下,不住地磕头求情,求皇帝放他一条生路。
她说,如今许万里名声已臭,所有人都认为他是卖国通敌的罪人,兵权已被收回,他的生死已不重要,只要放他安然离开,那些她与皇帝来往如何陷害许万里的书信她会立即销毁。一旦许万里死去,书信就会被她早已安排的人公之于众。
她果然还是为他留了一条后路。
若书信流出,皇室对许万里所做的陷害之事便会暴露,届时的局面势必难以处理。就算皇帝心有不甘,也只能按照她的要求放许万里离开。
只是遭受了严刑拷打的他忘记了一些事情。他只记得要逃离上京,逃离朝廷,记得他曾与一个人有过约定。
他们约定在孤雪山下盖一间屋子,看尽秋日,赏遍桐花。
而那个明明陷害他又不顾一切救他一命的姑娘呢?
他向流笙问出这个问题。
“那个姑娘啊。”流笙笑了笑,看向风雪四溢的天,“她竟敢威胁这天底下身份最尊贵的人,你说她能有什么样的结局呢?”
皇帝派去的杀手找到她时,她就站在孤雪山上的那棵桐花树下。
他透过晶莹茶盏,能清楚地听见她的嗓音:“我答应陪你看这桐花,便不会食言,我会在这里,永远陪你。”
最后的画面,是迸溅的鲜血染红了树冠枝丫,那个姑娘睡在树下,永远都不会再醒过来。
他笑了笑,将面前的热茶一饮而尽,像是没有半分悲痛:“多谢你让我想起一切,我该去履行约定了。”
他走出茶舍,走进风雪,走向那个口是心非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