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宽有数
镇子西北有个山口赵老峪,冬季风畅通无阻。一旦刮起来,冷气直逼心骨,厉害时需要背着风倒退着走。风的响声也怪,时而哨响,时而笛鸣,时而狮吼。时间也长短不一,或几小时,或大半天,或一昼夜,个别时候还有刮好几天的。镇子地势低洼,灰尘最容易聚集。冬季花草枯萎,树木落叶,越冬作物休眠,灰尘越发肆无忌惮。新穿的衣服,在外边转一圈,便是灰蒙蒙一层。刚掸过的家具,转过身又是星星点点。早上洗过脸,出了城还没走到地头,就能搓下黑泥条。灰尘容易聚集,云彩也容易聚集。秋天肯下连阴雨,冬天多是鸡娃子雪。雪大起来,有压坏树木压塌房的,有冻死牲口冻死人的。脚下是硬邦邦的冻地,房顶是白皑皑的积雪,房檐是明晃晃的冰柱,盆里、罐里、瓮里的水都结了冰,就连放在热炕头尿盆的尿液,也冻得冰碴纵横,酷似砸裂的茶色玻璃镜。烟雾为镇子增添了无限浪漫。早上起来,字号生火做饭,拢火取暖,青烟袅袅,丝丝缕缕,清新雅淡;中午时分,各家各户的炊烟,从房顶烟囱喷涌而出,烟雾缭绕,薄似轻纱,云蒸霞蔚;到了傍晚,又是做饭,又是烧炕,股股浓烟纷纷从烟囱口、炕洞眼、灶火门,熊熊涌出,或扶摇直上直冲云天,或四面八方任性蔓延,或遍地匍匐肆意铺排。不长时间,偌大个镇子,便淹没在烟雾的汪洋大海之中,只有那四座高耸云端的城楼和文昌、魁星二阁,悬浮其上,依稀可见。
前不久下了场大雪,尽管天气已经放晴,但是寒气依然逼人。房顶上的积雪饱满如初岿然不动,房檐的冰柱林林总总面目峥嵘,脚下的冻地坚若磐石响声如钟。就连街道上的行人也稀稀拉拉行色匆匆:有的乌龟似的缩着头,双手捂在嘴上,边哈气,边搓手,一路蹦着小跑;有的双手塞在袖筒,冻得直流鼻涕,边走路边抬起袖筒,放在鼻下左右蹭抹。就连那些穿棉裹皮、缠毛戴绒,只露两只眼睛,臃肿得像元宝蛋的,也嘴里吸溜,身子晃悠。很有意思的是,城门口寥寥可数的几个人,缩脖驼背,躲在避风处,不停跺脚,不停搓手,不停吸溜,哈出的气似团团白雾。就这还忙里偷闲,忘不了交头接耳。有的惊恐万状:昨天晚上有个要饭的冻死在城外。有的挤眉弄眼:野汉黑来偷翻寡妇墙蹾折脚,美事没办成疼得喊叫了一晚上。有的幸灾乐祸:谁家昨天才从丈人家捉了只老母鸡,天没明又叫黄鼠狼叼走了。
就在这些稀稀拉拉、屈指可数的身影中,不知道什么时候,高步宽一大清早,站到自家门口。皮衣皮裤,裤口绑带紧扎,脚蹬毡靴,毛耳套,瓜皮帽,口叼大前门,眯缝着眼睛,一股股烟雾混合着白气,从鼻孔嘴里不停喷出;个头高晃晃的,像根电线杆站在那里。双目凝视着斜对过剃头铺那副鲜红如血的新对联:
握一双拳,打遍天下英雄,谁敢还手?
持三寸铁,削平大千世界,无不低头!
人常说,无利不起早。像高步宽这样的人,能这么早站在街道上欣赏对联,绝对不是附庸风雅闲情逸致,肯定有什么要紧事情要办,这个举动不过是忙里偷闲罢了。
高步宽,老家山西荣河,三十七八年纪。从小父母双亡。二十岁那年,只身来到陕西闯荡。刚来镇子时,在一家号称“马半国”的山西大字号学相公。由于柳拐子他爸栽赃陷害,被掌柜误会,一气之下离开马家字号,借住在一家王姓宅子,以卖纸烟为生。由于与人为善,待人和气,很会经营,生意不错。有了积蓄后,一边和人合伙开了百货字号,一边雇人去外省跑生意。钱是挣了不少,就是不显山不露水,除了置有二十多亩地,与人合开着的那个杂货铺,别的什么资产也没有。尽管娶有两房女人,两子一女,仍然是典间住房寄人篱下。为了给老婆孩子有个长久住处,给自己有个安身立命之地,准备买一院属于自己的房子。说起买房子令人百思不解:偌大一个镇子,买哪院房不好,为什么偏偏要买兴盛宫这院出了名的凶宅鬼屋?
事情的起根发苗,还要从高步宽两个老婆说起。大老婆渊家,娘家在镇子渊家堡。小老婆枣花,河南人,随父母逃荒要饭来到镇子,临时住在东南城墙洞,沿街乞讨为生。高步宽尽管有两个老婆,可是和有钱人家不能比,人家是家大业大,一夫多妻,为的是讲排场图享受。高步宽不是大地主大财东,又对女人不是太在意,根本和老婆不睡一个房子。一人一个房子不说,还不许老婆到他房子睡。他去老婆房子睡一次也得个把月四十天,根本谈不上享受问题。高步宽娶小,主要是渊家嫌自己不生育,为了延续高家的香火,主张在逃荒要饭的河南人中,找个小老婆给高步宽生儿育女。高步宽死活不同意,觉得这么做,对不起同甘共苦的渊家,主张在这些人中,收养个健壮漂亮的男孩。渊家知道高步宽心里有她,一再据理力争:娶小老婆生孩子,总是高家骨血,比要别人的连筋贴心!那些天,渊家上午说,下午劝,晚上比方。实在无奈,高步宽只好答应:回头让耿诚信去看看。本来这是缓兵之计,推托之词,没想到渊家自己来到人市上,在后背插谷草面黄肌瘦的女人中挑好人选,高步宽只好让耿诚信帮着看看。两人来到东南城墙洞看过,正要给高步宽回话,中途碰见来镇子公干的县府文案沈文奎。听说沈文奎没喝孟婆汤,通晓阴阳两间之事,为了更有把握性,耿诚信让渊家前边走,然后请沈文奎过目把关。
沈文奎面有难色,婉言拒绝。耿诚信突然想起那个外国神父,心里说,你还在我面前拿啥架子哩,你上辈子的身世,我一清二楚。于是便话里有话,软硬兼施,弄得沈文奎恭敬不如从命。谁知道沈文奎看过那女人直摇头:这女人前世是朵桃花,而且这朵桃花是乔花,不容易坐果子;阴间管转生的孟婆,见她懦弱可怜,便让其托生成女人生儿育女,只可惜心强命不强,不光儿女不好抚养,就连她自己,不要说活到老年,就是活到中年还要拉长捏细好好活哩。耿诚信见到高步宽,将这些话和盘托出,死活不让高步宽娶。渊家据理力争寸步不让:沈文奎阴阳怪气,说话没根没底,不足为信。这女人百里挑一,不能错过。一是模样俊俏,生的娃会好看;二是奶头大,娃不会缺奶;三是臀部方圆,容易生双胞胎。高步宽心想,耿诚信心是好心,话是好话,因为没根没据,看不见摸不着,可信可不信。渊家的心不用说,话也不用说,关键是看得见摸得着,不信不由人。枣花过门以后,仍然是一人一个房子,高步宽依然是个把月四十天去一次,肚子一直不见动静。渊家非常生气:咱娶枣花进门,就是为了生娃来,你不挨她身子,能生出个瓷瓦!所以只要天一黑,不管高步宽愿不愿意,渊家早早把他推进枣花房子,然后咔嚓一声反锁房门。枣花肚子很争气,进门没一年天气,就产下双胞胎,而且是俩男娃。一个起名高成钱,一个起名高成粮。等两个男娃长到两岁的时候,枣花又身怀六甲,到了年底,又添了女儿,起名高水秀。渊家高兴地说:多亏没听沈文奎的!
高步宽有了子嗣,且儿女双全,尤其儿子还是双保险,不得不动起心思来。说起来是生意人,手里多少有点儿钱,可不是家资万贯,比不上大地主大财东。尽管没有多少房产地产,生活水平却在小康之上,日子比一般富户殷实自在。但是,生意做得再大,钱挣得再多,总不能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他知道隔壁醋坊乡党苏有志要出手兴盛宫,而且是迫不及待。就房子说房子,也没有啥看不上的。全镇子像这样的房子,能够买到手的没有几家。就是这仅有的几家,没有一家能够比得上。不是房子不够大,就是朝向不太好,再就是年久失修住不成人。还不要说乡党苏有志正处在困难之中,为了救他于水火,也应当慷慨解囊。再说自家住的这房,王家兄弟已经要过多次,就是因为兴盛宫爱出事,叫他左右为难主意不定。就在这个时候,谁知道那天晚上的一个梦,竟然使他的态度来了个大转变,铁了心非将兴盛宫买到自己名下不可。
高步宽电线杆似的站在自家门口,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忙里偷闲”了,还不见兴盛宫的主人苏有志前来开门。为了继续掩人耳目,只好离开自家门口,在西门里从东头走到西头,又从西头走到东头,边走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纸烟。但是他并没闲着,不是奓着耳朵期待着兴盛宫传来的开门声,就是侧过头眼睛不停地往兴盛宫门口瞄。
高步宽早些年不抽纸烟,手里常年不离铜水烟袋,后来嫌水烟麻烦,便抽起纸烟来,并且一直是白底灰花的精装大前门,从来不抽杂牌子。纸烟一直噙在嘴里,烟灰始终不掉,等整支烟基本上变成银灰棒,才用两个指尖像尖嘴钳一样掐掉重换。他穿衣服也很有特点,冬天瓜皮帽,灰色狐毛耳套,皮衣皮裤,毡窝毡靴。春秋黑黑一身,布料不是织贡呢就是春馥呢,夏天迟早一身绸衫绸裤,不是铜钱厚的杭纺,就是薄如蝉翼的真丝。表面清高面冷,为人却和气良善。平时话语不多,大部分情况下只说几个字。同意时多数只说一个字:好!对!行!不同意时只是摇头,要说也是:不!或者:不行!答应别人的事:这事有我!或者干脆就是俩字:有我!有些情况下,也有说长句子的时候,就是有也是枣核解板两锯(句),直来直去,干脆利落,掷地有声。个别情况下,也有说大段话的情况,不是事情本身复杂,就是别人把他逼得没办法,不然绝对不会多费口舌。别人畅谈观点的时候,不反对也不附和,脸上任何表情没有,任其发挥,从不打断。同样畅谈自己观点的时候,不管别人说一千道一万,绝对不会受任何影响,更不会被牵着鼻子走,始终按照自己固有思路往下进行,完全不在乎对方搭不搭前言后语。平时一脸严肃,凡人不搭话,情绪极少起伏。大悲的时候,顶多是脸色阴沉,表情凝重,很少流泪,从不放声号啕。大喜的时候,也不会情绪激动开怀大笑,顶多微笑一下完事。
突然,兴盛宫的门咯吱响了一下。高步宽赶紧扭头看去,门只是开了个缝,便快走了两步,很快来到兴盛宫门口,向里边喊:屋里谁在?没有多大一会儿,醋坊掌柜苏有志从门缝探出头来,看见门外电线杆似的高步宽,一时发起愣来。高步宽说:不认得?苏有志这才意识到自己走了神,赶紧开大门迎出来:高达哥,是不是找我有事?
这里的高达,不是高步宽的字,也不是他的别名,是镇子人对他的尊称,意思是德高望重,豁达明智,善解人意。镇子人称呼人是有讲究的。对年长的,都称达,是达人的简称,比如,高达、李达等;对有手艺的都称师,是师傅的简称,比如张师、王师等;对字号的年轻人都称相,是相公的简称,比如,赵相、钱相等;对已成家的女人都称家,比如,周家、吴家等;对未成人的孩子都称娃,所不同的是,这不是尊称是爱称,不是加在姓的后面,而是加在名字最后一个字的后面,比如,大名叫兴镇的,就叫镇娃,大名叫喜莲的,就叫莲娃等;对需要明确辈分的人,只要在尊称和爱称后边加上辈分即可,比如高达爷、张师伯、赵相叔、周家婶、镇娃哥、莲娃姐等。
高步宽朝插满谷草的铺板门摆了摆头:出手没?苏有志拳头齐肩、拇指朝后:你是不是说房子?高步宽点了点头。苏有志苦笑着说: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这房恶名在外,人家谁愿意要?高步宽说:要是这话,出手的时候先给我见个话,我要不说啥,你想咋卖咋卖!苏有志半信半疑:你是想帮忙撬房价,还是真的想要这房?高步宽说:让你咋办就咋办!苏有志说:那我就当成你想买它?高步宽说:随便!说完嘴里喷着一团一团烟雾和水汽的混合物转身离开。谁知道苏有志将计就计,故意将此事捅出,一时间,西门里叽叽喳喳,西半街舆论哗然。
不出高步宽所料,最先不同意买兴盛宫的,是他的结发妻渊家。这天晚上,高步宽主动来到渊家房子,掀起门帘看见渊家大盘腿坐在炕沿上,两只小脚穿着鞋压在屁股下,在菜油灯下飞针走线。渊家头顶一方泛黄的白丝帕,脸方、鼻高、额阔、眼亮、唇薄、牙大。蓝士林偏襟褂,黑春馥呢大裆裤,裤腿绑得像圆规,蹬一双绣花鞋。尽管大盘腿坐着,也能看出她身材高大体格健壮。高步宽放下门帘,走到方桌旁边坐在靠背椅上,朝正在做活的渊家摆着手说:把活停停!渊家没抬头,照旧忙活着:进门啥话不说,让我停活干啥?高步宽说:我有话要说!渊家还是没有停的意思:有话说话,听话用耳朵不用手。高步宽说:我想买兴盛宫……不提兴盛宫还则罢了,提起兴盛宫渊家气不打一处来。还没等高步宽说完,便把手中的活砰地扔在炕上,迅速从屁股下抽出两只小脚,腾地跳下炕,拧到高步宽面前,指着隔壁兴盛宫弯着腰说:我还以为门上人说热闹呢,果不其然,你是这想法!你想没想过,那可是座凶宅鬼屋!高步宽说:事情多少有那么一星半点儿,根本不像大家说得那么玄乎。渊家气得两手撑住炕沿身子蹴上去,指着他说:你是不是看咱有儿有女,刚刚日子有盼头了,心里就不安然了?高步宽说:胡说!渊家说:兴盛宫早已经恶名在外,纸坊财东想卖掉它,谷秆把门板插得像谷子地,等来等去就是没有买主。谁知道你那醋坊乡党苏有志急着用房,把这些根本没有放在心里,瞎眉失眼地住进去,生意一塌糊涂不说,没过多长时间,老婆又暴病身亡。结果续了二房,刚刚过了一月,又一命呜呼。没过多久,刚生的双胞胎儿子,又得天花死了,真真正正是房响锅炸,死婆娘死娃。那天,我到兴盛宫后院折柳树枝,给娃扭皮做口哨,吓得我后背发凉。要是真的住进去,把我这把老骨头撂到里边都没有啥,只怕咱的后人……说着坐在炕沿边拉起衣袖擦起眼泪来。高步宽忽地站起身:净胡说!
渊家反复唠叨的迷信问题,高步宽在心里也没少打来回,他也很在乎这事情,也知道今天的光景来之不易,尤其是儿子和女儿更是来之不易,不光渊家想让他们身体健康,自己也想让他们长命百岁,不然,当初醋坊乡党苏有志迫不及待出手兴盛宫时,为什么一直不为所动。他没有预料到的是,现在之所以下决心买,说来道去,归根结底,还是迷信的缘故!那天晚上,高步宽梦见一个白胡子老者,手执白马尾拂尘,说:兴盛宫是你高步宽的福地,你要当机立断,不要错过机会!老者看他犹豫不决,又说,我在这里扔了颗仙丹,半个多月来,绊了不少人,就是没有人捡拾。你老婆只来过一次,偏不偏把它捡走了!老者看他还要问什么,说了声天机不可泄露,便消失得无踪无影。高步宽一觉醒来,才意识到给自己托梦的原来是太上老君。为这事,他整整思考了三天三夜。思考的结果是,兴盛宫确实是建在乱葬坟地,但是建在乱葬坟地的房子,并不能说就是凶宅鬼屋!细想起来,也是这么回事。因为镇子这地方人们已经生活了祖祖辈辈,居住地不知道换来换去换了多少回,完全有理由相信,镇子这些房子多数底下都埋过人,难道他们都是凶宅鬼屋不成?所以,是不是凶宅鬼屋,不能看底下埋没埋过人,关键要看风水。
兴盛宫的风水怎么样,他没有请过风水先生,不敢妄下结论,也不用请风水先生,就能知道个八九不离十。苏有志当年请的那个算卦先生说,兴盛宫就是按风水盖的,不但没有问题,而且还算比较好的,还一口气说了五大好处。更何况,现在太上老君说了话,风水问题连考虑都不用考虑。最能说明问题的是,自己住的这院一间半门面的房子,不说以前住过的人,就说王老大一家,先是死了老婆,接着又没了儿子,没有几年时间,他自己也一命归西,结果成了没有后人的绝户头。就这,王老大的两个侄子王金贵和王银贵,根本不管大伯有没有人续香火,只是着急上火要占这院房子。特别是王银贵急不可耐,来一次说一次难听话,比要他亲爸的房子还理直气壮。自己要是不讲情义公事公办,他们连这房子想也别想!有了太上老君指点迷津,苏有志不停地出事,说明他只是兴盛宫的房主,兴盛宫可不是他的福地,出事在所难免。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还有什么理由来回摇摆、优柔寡断?再加上太上老君暗中护佑,才下定决心准备买下它。因为没有和渊家商量,又怕时过境迁,便有了提前给苏有志打招呼的举动。等和渊家商量以后,再正式和苏有志定夺。本来,那天做梦醒来,自己就想找渊家验证捡仙丹的事情,考虑到太上老君有天机不可泄露的交代,就一直不敢捅破这层窗户纸。直到现在才明白过来,太上老君能安排渊家捡仙丹,就不存在泄露天机的问题!
想到这里,高步宽突然说:你在兴盛宫捡啥来?渊家先是一愣,接着问:你咋知道的?高步宽说:就说捡没捡?渊家说:捡了!那是我折柳树枝回来,无意踩到石块上,差点儿摔了跟头,这才看了一眼。石块模样有点儿意思,想拿回来给娃耍,顺手揣在怀里。当时一心想的是怕鬼撵,回来扔在房门后头,就忘得干干净净。现在说买兴盛宫的事呢,可问那烂石头干啥?高步宽这才说了梦见太上老君的事。渊家赶紧站起来双手合十:太上老君,老奴给你作揖了!高步宽问:仙丹呢?渊家从门后捡起石块递给高步宽:这东西咋能是仙丹?高步宽放在手里掂了掂,又蹲在砖脚地磨了磨,拿在灯下端详起来。这一端详不要紧,才发现这块灰头土脸的石头,原来是个金光灿灿的金元宝。正要细看,被渊家夺过去爱不释手,看着看着,忽然发现上边刻的有字,就送高步宽辨认。高步宽这才眯缝着眼睛,边看边说:这上边有“高记”字样。渊家说:高记就是高家的意思!说着又双手合十,不停作揖。高步宽说:你现在说,到底买不买?渊家说:事到如今,还用多问?高步宽说:那可是座凶宅鬼屋!渊家说:神鬼也是势利眼,太上老君发话了,它们敢胡拧跐!
高步宽说服了渊家,思想并没有轻松下来,正在思考着如何应对乡党朋友的劝阻时,万万没有想到他们能来得这么快速,这么集中!更没有想到,第一个登门的竟然是外号叫哼囔的康雨善!
哼囔老到
第二天一大早,高步宽坐在炕沿上,轻轻抿了几口热茶,刚点燃一支大前门,狠狠吸了一口。正在悠闲自得地吞云吐雾,哼囔火急火燎进了前门,吼着他那似有似无混浊沙哑瓮声瓮气的声音:高达,高达!一声紧似一声,很快来到房子门前,不容分说,呼啦一声豁开门帘,刮风似的走进来。
哼囔真名康雨善,是镇子有名的“四歪”之一。“四歪”说的是镇子四个有名的土匪:脾气暴不过霍蝎子,枪法准不过康豹子,心肠坏不过周鹞子,拳脚打不过屈虎子。镇子人为“四歪”编了不少顺口溜,比较形象准确地描述了他们的行当和行头。其中最典型的几句是:自古关中愣娃,不少就在这搭(这里),肩上扛的铡刃,手里提的锨把;铺的地,盖的天,头下枕的半截砖;一顿饱,一顿饥,反穿皮袄光脊背;叼贼吃,抢贼喝,晚上再睡贼老婆;杀财主,除恶霸,精尻子撵狼贼胆大;一会儿雨,一会儿风,老窝就在北沟洞;鞋壳篓浅,大腰带长,旱烟袋别在后脖项;尻渠子黑,脚后跟黄,盒盒枪擦得明晃晃;灰礼帽斜,金门牙亮,羊角车子哐哐响。
康豹子就是哼囔康雨善,老家在镇子以北的北山根,二十八九,镶金牙,架墨镜,脸色乌黑,个头魁梧,体魄壮实,标准的马蜂腰;枪打得极准,俗称把把儿客(耍枪把子的)。一旦来镇子,落脚在以卖纸烟为生的单身汉涎水娃那里。涎水娃是镇子乡下人,其貌不扬,一贫如洗,所以镇子人没把他当回事。哼囔喉咙有残疾,说话时只见两个鼻孔扑哧扑哧朝外冒气,整个鼻子不停翕动,声音呜里哇啦含混不清,要是不盯着嘴巴看着听,根本听不清楚说些什么。所以认识不认识的一直叫他哼囔,很少叫真名。哼囔虽然出身草莽,经常混迹于土匪之中,但是他身陷匪巢不作孽,出于污泥而不染;仗义疏财,劫富济贫,打抱不平。尽管手里有八九条人命,但都是血债累累、民愤极大的坏人,从来没有伤害过良民百姓。
高步宽指着挨炕的老式靠背椅:坐!同时抓起身边条桌上的大前门,啪一声整盒扔在方桌上:自己取!说着又起身从方桌上揭起个茶碗,端起黑乎乎的片壶哗哗啦啦倒了一杯茶,放在哼囔面前。来人奉茶递烟是镇子的习惯,烟有人抽有人不抽,茶是每人必喝的。凡是抽烟的,坐定后主人就给手里塞个烟笸篮,笸篮里有碎旱烟叶,有火石火镰旱烟袋。少数家庭情况好的,有的取纸烟有的递水烟袋。无论老汉小伙,男人女人,来人手里必须递一碗茶。家庭情况好的,或毛尖或贡尖或香片,家庭情况一般的不是青茶就是花茶,最不行的也得是大叶胡。外地人看见镇子家家户户客人来了热情递茶碗,客人离去忙着收茶碗,开玩笑作践镇子人:实在没钱了,哪怕放树叶呢,只要茶碗里的水是黄颜色就行,茶味酽不酽香不香,就不说那话了。
哼囔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看见高步宽把火柴扔过来,便鹰叼似的一把从空里抓住,打开抽出火柴划着,点着吸了两口刚要说话,听见门外有响动,而且脚步声是冲着他们来的。他那张开的嘴巴只好合了起来,一手拿烟一手端起茶碗,嘴唇左右转着嗞嗞嘬着小口品茶,两眼直直盯着来人方向。高步宽说:你说你的,管他来谁呢!哼囔嘴唇离开茶碗说:这人来了,就没我说话的机会了。高步宽说:看你说得肯定的,莫非你是诸葛亮不成!哼囔耍着鬼脸说:闯荡江湖多年,不是诸葛亮,也离诸葛亮不远了!
不是哼囔开玩笑,这么多年来,他在镇子虽然不能和诸葛亮相提并论,可也算得上炙手可热的传奇人物。单是他那特殊体型,就有很多传奇故事。细细的马蜂腰,腰里别一圈手枪,外边穿一身绸衫绸裤,一般人根本看不出什么。有一次,他带手枪来镇子办事,里边穿件坎肩,外边套了绸衫子。走到城门洞,站岗的要搜身。他露着满口金牙,嘿嘿笑了笑,拉着站岗的伸过来的双手,在腰里齐齐往过搜。同时,吸了一口气,腰一下细了很多,左小臂不知不觉推着皮带上的手枪往后转,等搜完左边,又抓着人家的手推着手枪往右转,等手枪转回到原位,全部已经搜查完毕。站岗的看他没什么,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腰:良民一个,快些走人!结果不偏不倚,刚好拍在手枪上,硌得手生疼,刚想叫他回来,哼囔一手偷偷移动手枪,一手举起火镰笑着说:你这老总,打我火镰干啥,看把我腰垫成啥了?说完拉起衣摆假装看伤情。站岗的很听哼囔“指挥”,刚看完火镰,再看腰间时寸铁没有,张开的嘴巴又合起来。还有一次,他在一个村子,打死个坏人,刚跑到半路,后边两个人策马赶来。因为认不得他,只好上前盘问。另一个说:不用盘问,下马赶紧搜身,没枪放人,有枪捆走!于是两人下马就搜。哼囔眼尖手快,早就做了准备,看见他俩要搜身,先伸出两只胳膊,两人搜了没枪。正要搜身上,听到身后当啷响了一声,两人本能地回头看了一眼,原来是两块明光铮亮的银圆,便争着去捡。两人拿到银圆,高兴得不知怎么好。这时哼囔已经把腰里的手枪放在袖筒,由于哼囔的手臂长衣袖宽,什么也看不出来,加上双手一直举着,两人又搜了身上,没有发现有枪,便放了他。
说起哼囔的轻功,更是无人能比。他从高处跳下来,就是跳到你身边,你也会毫无察觉。你要是睡在炕上盖着被子,他从你身上走过去,也丝毫感觉不来。和你在一起,说不见人,眨眼工夫,就消失得无踪无影。你要是一个人躺在炕上,围着烟盘子,正在贪婪无比地过大烟瘾,门窗关得严严实实,他却会突然出现在炕脚地。好多人想检验他的轻功,他不卖弄不显摆,常常是嘿嘿一笑了之。但是对有些民愤大、有血债的人,不但要显摆,而且出手特别狠。他们邻村王家堡有个王财东,百姓叫他王害货,鱼肉百姓,欺男霸女,草菅人命,无恶不作。老百姓气愤地说:王家堡三大害,狼咬得家家关门,匪抢得路断人稀,王害货淫得堡子没有浑全女子。这一天,哼囔为了除掉王财东,故意穿着烂烂一身,骑着车子不停在王财东家门口打来回。家丁赶快跑回去报告,王财东听了火冒三丈,心想,这家伙真是活得不耐烦了,竟敢在我这三尺禁地上耀武扬威?不给他点儿颜色看看,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王财东很快带了一帮人缠住哼囔找事,哼囔不急不躁:你别在我面前指指戳戳,我要是不高兴了,双手一推,就能把你推出两里地远,到时候你哪里伤着了,或者小命要了,你婆娘跟我要男人,我总不能拿尿泥捏。王财东以为他说大话,就想丢他的丑,故意激他:不说两里地,只要你能推出一里,我跪在地上叫你爷!哼囔说:既然你激着我推,就乖乖写个字据来,万一失手把你推死了,好给你家有个交代。王财东气得脸色铁青。哼囔欲擒故纵:既然你不愿意写,我还没时间跟你磨闲牙。说完推车子假装要离开。王财东以为他想溜走,便上前挡住他说:我给你写!当下回家写好字据出来递给他。哼囔故意推脱说:还是算了吧,乡里乡亲的,出个啥事咋办?王财东看人越围越多,以为哼囔给自己找借口,又激他道:也别说一里路,只要能把我推到身后这堵墙上,就算你赢。哼囔这才不得不收了字据,并抱拳说:各位乡党做证,王财东逼人太甚,出了事,别怪我失手!这个时候,王财东已经站到了他对面,无比轻蔑地说:少屁干,赶紧动手!谁知话刚说完,哼囔双手猛地一伸,王财东便咚地重重贴在身后那堵墙上,口吐鲜血,当场毙命!
有一次,哼囔去北山一个镇子赶集,刚好碰上一个地头蛇,把一个摆地摊卖武艺的打得快没命了,仍然不依不饶。他听到旁边人悄悄议论说,最近以来,镇子一些商户,不好好给地头蛇上贡,地头蛇想抓个娃样子,杀鸡给猴看。找来找去,找不到合适对象,今天转到这里,听说卖武艺的是外乡人,武艺又不怎么样,便产生了杀人的恶念。哼囔挺身而出,拦住地头蛇说:好汉不打求饶人!地头蛇反而对他动手动脚,恶语相加。不知道围观者谁说了声,卖武艺的死了。哼囔这才下决心说:你别惹我,我是劝架的,不是打架的,要说打架,不用第二拳,你身上不留任何痕迹,就到阎王爷那里喝孟婆汤去了!地头蛇以为哼囔吓唬他,故意挺起胸膛让他打:要是有米粒大的印子,你别想活着出城门!只见哼囔看准按稳,猛地一拳捅过去,那地头蛇就倒在地上气绝身亡。事后哼囔给大伙儿抱拳说:你们大家查验,他身上要是有拳印,我给他抵命!大家伙儿看到地头蛇身上没有任何伤痕,知道遇上了高人,扑通扑通跪倒一大片:好汉好功夫,感谢为民除害!
霍蝎子暗中投了地下党,地下党让霍蝎子派人送公事,霍蝎子因有要事,就派人找到哼囔,通过对暗号安排任务。哼囔躺在炕上正围着烟盘子过烟瘾,那人来到脚地对暗号说:白老四在不在?哼囔看是生人,故意不对他的暗号,只是抬起头说:我们这里没有白老四,只有黑老八!说完躺下照样过他的瘾。那人只好无功而返。霍蝎子气得没办法,不得不亲自前来,见到哼囔大发雷霆:你怎么能这样对待组织?哼囔说:组织是个,我只认兄弟,不认组织!霍蝎子说:暗号代表的就是我!哼囔说:有人盗用暗号咋办?霍蝎子说:你这么做,会误事的!哼囔说:不但误不了事,还能做到万无一失!那一次我护送共党那个拓货(大人物),不也是这么干的?霍蝎子说不过人家,只好说:算了算了,老哥对你还不知底?是这,现在赶紧去地区送公事!哼囔接过公事,往烟盘子一扔说:你走你的,我过完瘾再去。说完又噙着烟枪大口大口吸烟。霍蝎子知道越催越麻烦,赶紧转身就走。哼囔看霍蝎子走了,哐地扔下烟枪,不走前门走后门,出了城门端往南,大路不走插斜路,没有斜路就穿庄稼地,送完公事拿到回执,回来又躺在炕上继续过瘾。霍蝎子害怕他过瘾误事,又悄悄来到哼囔住处,看他走了没有。还没走到门口,哼囔从门缝看见是他,将计就计喊了一嗓子:赶快把公事拿走,我肚子疼得送不成!霍蝎子一听差点儿气晕,掏出手枪冲进门要兴师问罪。进门一看,空无一人,顿时火冒三丈。哼囔害怕挨飞子,早已躲藏起来,只听声音说:公事就在地上,既然不放心我,拿去自己送!霍蝎子气得黑血上涌,眼冒金星,捡起公事,一看不对,撕开竟然是回执,马上转怒为喜,收好枪惊讶地问:这么快就把公事送去了?哼囔这才突然出现在脚地:就这还是害眼绣的花!
哼囔大名鼎鼎如雷贯耳,多半凭的是好枪法。他打枪,不用瞄准,抬起枪就命中,听到声音就命中,看到影子就命中;打哪儿是哪儿,打发不伤头,打眼不伤眉,打牙不伤唇;不用借光,蒙着眼睛照样打,背过身去照样打,夜里漆黑照样打;子弹能拐弯,打上伤下,打左伤右,打前伤后。当地有个恶霸非常狡猾,好多刀客想结果他,就是因为枪法不精,无可奈何。有一次,镇子以东的漫泉河有个女子被恶霸抢了去,家里想救出女子,找了好多刀客,没人敢接手。实在没有办法,有人出主意让找哼囔母亲,老人家满口应允。哼囔是个大孝子,见母亲说了话,提着枪就去救人。恶霸的家丁知道他来者不善,更知道他枪法过人,就将恶霸藏在家里的碉堡中,心想,你枪法再准,子弹总不能拐着弯儿,从射击孔里打死人。恶霸从射击孔能看见他,他却看不见人家。恶霸还派人给他捎话,明天要在碉堡里成亲,看谁拿他有啥办法。哼囔不慌不忙,一边察看地形,一边思考办法。猛地发现碉堡对面有棵大树,心里便有了主意。趁没人的时候,偷偷爬上树去,隐蔽起来等待时机。恶霸不见哼囔露面,越发得意忘形,便到射击孔看情况。就是这一看,被哼囔射进来的子弹揭掉了半边脸。恶霸一死,群龙无首,家里顿时乱作一团。哼囔趁乱领着无辜女子走到半路,家人从漫泉河赶来,跪地就谢。谢完抬起头,哼囔已经不见踪影。
哼囔能落草为寇,也是枪法太好的缘故。霍蝎子拉他入伙,他就是不肯。不想当土匪是原因,离不开老娘更是原因。霍蝎子眼珠一转:不当土匪可以,不帮忙不行。哼囔问帮什么忙,霍蝎子说:帮助我们打个人。哼囔问:好人坏人?霍蝎子说:当然是坏人,还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哼囔说:为啥要我打?霍蝎子说:这人头门不出,二门不迈,我们在院墙外打了多少回,因为太远,老是打不死。哼囔问:这人到底是谁?霍蝎子说:北山的葛大少!哼囔听了怒火中烧,葛大少的老子就是外号“钱串子”的大恶霸。家里盖着十一间朝王殿,楼台亭阁,转角飞檐,金碧辉煌,豪华无比。老百姓讽刺说:北山地亩宽,养肥串子钱,皇殿九间宽,他就十一间,狂妄欺了天,光景不得远。葛大少仗着有钱有势,欺男霸女,草菅人命,无恶不作。哼囔早就知道葛大少有个习惯,喜欢在院子拴马石上练拳脚,眼珠骨碌一转,故意问:想让我打他的脑袋,还是他的心窝,或者他的蛋子?霍蝎子说,哪里容易打死打哪里!哼囔听到这话,故意卖弄道:我问你的意思是,哪里最不容易打死?霍蝎子说:这还用说,除了这三个地方,打哪里都要不了命!哼囔说:那你到时候,看我怎么从指头上打死他!说完便提了条件:家有八十高堂,忙可以帮,名我不担!霍蝎子心想,该是我的人,我不烂你的事,别人会烂你的事;如果没人烂事,说明你不该归我,今辈子再也不打你的主意了!于是拍着胸脯大包大揽。哼囔这才应允。当时正值夏收大忙,哼囔让霍蝎子雇了辆大车,鼓堆冒尖装了一大车的麦子,自己藏在高高的麦垛里,人根本看不见。哼囔让车户天擦黑绕着葛大少的院墙走。果不其然,葛大少手撑在拴马石上练拳脚。哼囔在麦垛里找好角度,打中手指以后,子弹从石柱上反弹回来,直奔葛大少的太阳穴而去,葛大少当场毙命。车户赶快把霍蝎子写的字纸,包了个砖头疙瘩,隔墙扔进院子。钱串子拿到字纸,上面写着:种娃老葛,生娃老婆,害娃老钱,收娃老霍!钱串子看凶手是土匪头子霍蝎子,便组织人四下围捕,一直没有抓到人。谁知道车户闲谈时,无意露出实情,钱串子马上带人去抓哼囔。等赶到哼囔家,人已跑得不知去向。哼囔有家不能归,只好随了霍蝎子。
哼囔入伙以后,因为枪法极好,为人正直,理所当然地取代了老二周鹞子。从此,周鹞子和他结下死仇,一直在背后纵容拜把兄弟屈虎子给哼囔出难题。其实,周鹞子和屈虎子才是真正的土匪,为非作歹,无恶不作。私通地下党的霍蝎子,为了带队伍弃暗投明,一直想搬掉这个绊脚石,就是没机会下手。后来,霍蝎子得到上级允许,给哼囔放话,屈虎子胆敢无理,就给他喂个铅娃娃!这一天,屈虎子带了三个弟兄,骑车子出去做活,其中就有哼囔。屈虎子想加害哼囔,又害怕哼囔抢先下手,以害怕让人家发现带枪为名,借故下了哼囔的枪,让他徒手前边打探。哼囔也不是平地卧的,让你是为了不让你!便想着怎么对付屈虎子。屈虎子更不是瓤茬,看他手里没枪,故意在后边挑衅:豹子哥,文死谏,武死战,咱这耍枪把子的免不了死在铅娃娃上,你可知道兄弟我将来从哪里死?哼囔头也不回地笑着说:从前心死!屈虎子又问:你怎么知道?又答:要是让我上手,就这么个打法!屈虎子心里说,等把这趟差支完,看我怎么让你从后心死!接着又问:那我鹞子哥咋死?又答:从前后心死!再问:那你怎么不说从后心死?哼囔心想,你尾巴一撅就知道你要放啥屁!于是毫不犹豫地说:后心已经有人安排给我了!屈虎子听了倒吸了口冷气。这个细微的变化被哼囔捕捉到了,说时迟,那时快,他猛地喊了声:前边有埋伏!屈虎子打发一个弟兄上前看情况,那弟兄举着枪刚赶上来,哼囔说:你看掌柜的项上人头咋不见了?那弟兄刚扭过头要看,哼囔一把夺过枪,从前心把屈虎子撂倒在地。周鹞子听到消息,知道情况不妙,立即出逃,后来另立山头。
高步宽说:我知道你有过五关斩六将的本事,但也不是没走过麦城!哼囔说:不信,咱打个赌,光听这脚步声,我就敢说是耿诚信来了。话音刚落,耿诚信掀起门帘进来。哼囔喉咙像涮水似的呼噜呼噜笑着。高步宽也笑了,只不过是不容易发现罢了。
高步宽指着方桌边那个靠背椅:坐!又指着烟盒:自己取!再指着片壶和茶碗:自己倒!耿诚信取出烟,叼在嘴里,起身隔方桌要过哼囔的烟,对在自己的烟上,紧紧吸了几口,很快燃起来。灰蓝色烟雾从鼻子嘴里冒出来,汹汹涌涌,云山雾罩。给哼囔还完烟,用舌头把烟顶到嘴角,揭起茶碗端起片壶,歪着头眯着眼睛躲着烟雾哗啦啦给自己倒茶。
诚信直白
耿诚信在镇子印刷界小有名气,二十八九年纪,个头不高,皮肤白净。就是有点儿不太讲究,平时胡子拉碴,衣服不管新旧,总是灰蒙蒙一层。说话有点儿啰唆,加上嘻嘻哈哈,总给人汤汤水水的感觉。刘开科说他是连吃带喝。他是镇子唯一从事印刷行业的山西人,主要印刷门神、灶爷、土地,还有各种年画。虽然起步较晚,由于忠厚老实,宽以待人,善于经营,生意比有些老字号还红火。平心而论,老字号印品质量不在他之下,有一部分还在他之上,就是因为对人过于刻薄,在分分厘厘上寸步不让,不少是一锤子买卖,所以印品销售不畅。无奈,有的字号只好拿到他这里,不但销得快,价钱也很可观。奇怪的是耿诚信卖多卖少,自己不抽一分一文,弄得他们不好意思再往过拿。
耿诚信抽了两口烟,抿了两口茶,也不管人家两人说没说事,开口便问:哥,你是不是要买兴盛宫?高步宽手指像尖嘴钳一样,掐着那根几乎变成扭扭曲曲灰棒的烟,小心翼翼地从嘴里取出来,扔到柴炭火盆,然后斜着身子,两手五指分开,烤着柴炭火盆说:想法有!耿诚信说:兴盛宫是啥情况,你该知底吧?高步宽说:嗯!说着起身走到方桌前,取出一支烟叼在嘴上,拿起火筷子从柴炭火盆夹了一块红炭,点着烟坐回炕沿。耿诚信还是连吃带喝地说:兴盛宫底下是乱葬坟,大白天鬼出来闹事。咱乡党苏有志不听人劝,还说什么人有三年旺,神鬼不敢撞。耿诚信说着说着,激动地站起来,指手画脚,唾沫飞扬:结果咋样?老婆娃撂在里边不说,连生意都做不下去了,现在想尽快脱手,贵贱就是找不到下家……
耿诚信旁若无人,侃侃而谈。高步宽和哼囔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根本没有一点儿阻挡的意思。哼囔不阻挡,是因为主人没有阻挡,他这客人咋好意思反客为主?更重要的是,他也是来劝人家别买兴盛宫的,但是理由和耿诚信南辕北辙,所以根本不愿意说话。心想,买房可不是做生意呢,嘴里老爱连吃带喝,过来过去都是你那老掉牙的五句话。
说起耿诚信那五句话,那在镇子商界是有名气的。其实,这五句话,既是他的经验教训,又是他的处世方法。
头一句是“把刻版的当兄弟”。要保证印品质量,印版质量至关重要。所以他把刻版的当兄弟看,有话直来直去,有困难倾力扶助,有好处互相均分。刻版的也知道礼尚往来,给别人用一般料,给他用上等料。他的版可以用三年,别的版不出半年就得换。比如,同样是版刻得有问题,他偷偷找到刻版的补救,刻版的不但给他换了新版,还不要钱送了块版。别的老板就不行了,直接找掌柜兴师问罪。刻版的受到重罚之后,知道他们正在印线版,故意把一块没刻完灶鸡灶狗的线版刻了个反反,趁着风高月黑偷偷把好线版换下来。等线版印好晾干套色时,才发现狗朝里咬鸡朝外刨,差点儿把老板气死。
“把供材料的当朋友”是他的第二句话。供材料的重要性仅次于刻版的,既然把刻版的当兄弟,就要把供材料的当朋友。朋友之间必须以诚相待。平时多走动走动,遇上红白喜事人到情到,有了困难鼎力相助。涨价的时候,给朋友涨足涨够;跌价的时候,给朋友留点儿余地,生意在长远,不在眼前。
耿诚信管理相公、伙计,很有自己的特点。不催赶他们上工,不要求他们把活干好,不提醒他们加快速度,而是提醒他们不要累着,催着他们快点儿下工,要求他们把饭吃饱,有啥难处只管吭声。谁要出了错,不但不批评,还拍拍肩膀安慰几句。生意再忙,总要抽出时间,提上礼品登门拜访。谁家里有困难,派人送点儿钱,还说是他儿子让送的。所以他的第三句话就是“把相公、伙计当儿女”。相公伙计感慨地说:别说干活了,就是掌柜要命,我们也愿意给!
庄客一般都是大宗买卖,直接关系着字号的生意成败,自然而然“把庄客当爹妈”就是他的第四句话。既然是爹妈,就要真心实意地孝敬他,周到细致地服侍他。在保证印品质量的前提下,让庄客自己有利可图,特别是到年关的时候,或者有红白喜事的时候,还要让他们有大利可图。就是因为他把庄客当父母看待,他的印品多一半都叫庄客买走了。
很多人不明白,为什么耿诚信的第五句话,竟然是“把买主当爷婆”。他觉得买主买得越多,说明印品质量很高。有了这个基础,庄客走起货来才能心定胆正,大刀阔斧。如果没有买主买,就是借庄客个胆,也不敢贸然走你的货。所以必须把买主看得比庄客高一辈。买主来了,钱不够,先拿走;嫌价高,让一点儿;想调换,由着挑;想退货,不驳回;没吃饭,给俩馍。花钱不多,影响很大。
高步宽不拦耿诚信是有原因的:一个是他有这个习惯,不愿意中途打断人家,即使很不入耳的话,也会让人家把话说完;一个是他俩交情深厚,情同手足,特别是在他的婚姻上好像欠着他的,所以事事主动让着三分。高步宽和耿诚信是晋南老乡,但是不在一个县,高步宽在荣河,耿诚信在水头。当年来镇子,耿诚信借住在高步宽那里。高步宽看耿诚信老大不小,没有成家,就开始给他张罗女人。当时,杭州有个大字号,在镇子雇了个庄客,名叫曾秀奇,陕西礼泉人,在老家订了个孤女叫冯登菊。这个冯登菊虽出身农家,却也长得格外出众,加上自幼好学,会写信会针线。家里害怕夜长梦多,催着曾秀奇赶快完婚。这一年,曾秀奇格外忙碌,多在杭州,少在镇子。家里还以为曾秀奇另有想法,曾秀奇他爸就把冯登菊送到镇子,看着让他们赶快完婚。谁知道来到镇子,曾秀奇到杭州没回来。曾秀奇他爸写信到杭州,曾秀奇看到家书,就让他爸把人交给高步宽,别在镇子耽搁,赶快回礼泉老家,他一回来就和冯登菊成亲。谁知道这一等就是三年。到了第三年,高步宽以冯登菊的名义写信催曾秀奇回来完婚。结果没有收到曾秀奇的回音,却收到了字号一封报丧信,说曾秀奇在押货回陕途中,遭遇土匪抢劫,命丧黄泉。他们已经派人收了尸,由于尸体面目全非,肢体不全,加上兵祸不止,只好在当地葬埋安魂。并且写明,字号在镇子的资产,作为命价归曾秀奇所有,让曾家和冯登菊二一添作五。
冯登菊举目无亲,哭得死去活来。高步宽劝慰冯登菊:人死不能复生,想走,我帮你卖掉字号的资产,送你回家;想留,我帮你另找落脚,尽快成家。冯登菊说:想走往哪里走?老家没我的亲人,不想留也得留,镇子有我的想望,我老觉着秀奇没死,让我等他三年再说!高步宽觉得言之有理,便摁下此事不提。三年过后,耿诚信积累了点儿资产,并和冀志兴合伙买了一院房子,正好和高步宽斜对门。因为经常和高步宽你来我去,自然和冯登菊接触就多,时间一长,两人便有了好感。耿诚信要高步宽从中说合,高步宽害怕冯登菊心里有曾秀奇,便让他自己说。耿诚信硬着头皮说破此事,冯登菊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向高步宽要主意。高步宽的意思是,主意,你们自己拿;事情,我给你们张罗。就这样,两人很快结为夫妻。
谁知道两人刚刚结婚,曾秀奇就奇迹般回来了。原来,曾秀奇遭遇抢劫以后,土匪只顾搬运货物,他趁乱赶快溜进旁边的树林躲了起来。后来土匪分赃不均,内部火并,等官家赶到,死的死逃的逃,现场一片狼藉。杭州字号以为他死于非命,派人赶来处理后事,结果尸体面目全非,无奈只好找了个穿戴相像的尸体草草掩埋。曾秀奇藏在树林里又冻又饿,实在支持不住,出来寻找吃食时,地保以为他是漏网土匪,很快押往县府。就这样不明不白,一关就是三年。被释放后身无分文,只好一边讨要,一边朝镇子赶。回到镇子,几个人大眼瞪小眼,尽管肠子都能悔青,毕竟生米熟饭,覆水难收。冯登菊一边舍不得耿诚信,一边又放不下曾秀奇。耿诚信对她一如既往,她不忍心开口。曾秀奇对她旧情未了,她想再续前缘。耿诚信啥都好,就是一样,有时候有点儿优柔寡断。比如曾秀奇这事情,要么让冯登菊跟曾秀奇过,要么让冯登菊和曾秀奇一刀两断。他害怕撕破面皮,失去冯登菊,就默认了冯登菊这边公开和自己名正言顺,那边暗中和曾秀奇旧情未了。特别是曾秀奇回来以后,冯登菊才生的孩子,耿诚信越发认为当时这么做是正确的。原来耿诚信天生缺个睾丸,结婚后,冯登菊就是不生孩子。他听人说不生娃十有八九是女人的问题,男人除了单睾丸不留后,再不可能有问题。他庆幸自己既保住了老婆,又有了孩子。因为缺睾丸的事除了冯登菊,外人一无所知。所以,人们明面上看到的是,曾秀奇是冯登菊夫妻俩的好朋友,是孩子的干爸。实际上,冯登菊是两个人共同的妻子。不同的是一个是公开的,一个是暗地的。平时耿诚信不在家,曾秀奇才来,要是在家,冯登菊就去曾秀奇那里。内中情由,曾秀奇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冯登菊知一半迷一半,只有耿诚信全部清楚,又不真正清楚。究竟是单睾丸不留后,还是冯登菊开怀太迟,谁也说不清道不明。就是这种半明半暗的关系,三个人不管当面还是人后,没红过脸,没吵过嘴,没动过手。街坊邻居普遍同情理解,很少有人在背后说闲话。有人出于好奇,说到高步宽面前。高步宽一脸严肃地说:都是有情有义之人,谁好意思撕破脸皮!有一次,冯登菊去曾秀奇那里。曾秀奇说:我把杭州公司留的底摊全部换成了金条,一直埋在我这里。因为这地方不是自家的,继续埋下去会有危险,还不如埋在你那里。冯登菊说:这是你的血汗钱,埋到我那里失遗了,拿什么还你?曾秀奇说:一共十根条子,还按字号原来的安排,咱俩二一添作五。冯登菊终于点头同意,耿诚信不在家时,两人将这些金条埋在只有他俩才知道的私密地方。
耿诚信连吃带喝说完要说的话,目光紧紧盯着高步宽。高步宽还在眯缝着眼睛抽纸烟,好像没有什么事一样。扭曲了的烟灰照样凝结在烟上,只见烟雾从嘴里出来,顺着脸面往上冒,团团烟雾笼罩得看不清他的面目。哼囔见高步宽没有说话的意思,一边弹烟灰,一边清理嗓子,沙哑着声音说:高达,诚信说了这么多,你咋一声不吭?高步宽这才取下烟,把扭曲的烟灰弹在柴炭火盆,又把烟头送进嘴里,烟头在嘴唇跳跃着,说:神鬼之事,不可不信,不可全信。说着又抽了几口。耿诚信说:那你到底信不信?高步宽还是按着自己的思路说:不可不信,因为神鬼之事,有没有全然不知。说没有吧,人人都说,口口相传。说有吧,没听见声音,没见过模样。从两害相权取其轻说,宁愿多为个人,也不愿多得罪个人。神和人是一回事,我看还是信比不信好!高步宽好不容易说了一段长话。耿诚信穷追不舍:既然信,还买它干啥?哼囔还是用他那沙哑的声音说:你别性急,让高达把话说完。高步宽又抽了口烟,还是按着他的思路说:不可全信,是因为神鬼之事,真要像人说得那么玄乎,为什么相信他的人,给他上供的人,反而人生坎坷,时运不济;相反,那些为富不仁,作恶多端的人,不但受不到任何惩罚,还比顺民百姓活得滋润自在!高步宽说完这个更长的句子,又做了短暂停顿。耿诚信听到这话,又发起感慨来:你说这话一点儿不假。我听了个故事,河里发了水,河边有座庙,一个人看河水太大,从庙里搬来个神像,垫在脚下过了河;神觉得自己虽然当了垫脚石,也算普度了一回生灵,也就不哼不哈,听之任之。不长时间,又来个过河的,看见神像躺在河里,觉得不合适,便扶起放在河边,自己蹚水过了河。神便降下罪来,嫌他没把自己放进庙里。神的理由是,既然做好事就应该做到底,怎么能半途而废,有始无终!哼囔咧开嘴笑了笑。高步宽不为所动,心里说,神鬼之事,要真像有人说得那么玄乎,一天净吃净坐,什么也不干,只要把神敬好,还愁不子孙满堂,还愁没富裕日子?所以,嘴里仍然按照他的思路说:我才不会让神鬼牵着鼻子走!
哼囔听了他的话,嘿嘿笑了笑,哼哼囔囔地说:你说话这么有底气,是不是吃了谁的定心丸?比如问过沈文奎,或者其他啥高人?高步宽听到这话,忽地站起来,把烟扔在脚地,用脚狠狠碾着,犀利的目光紧紧逼着哼囔,心想,这一向我连沈文奎的面都没见,其他还能有什么人?但是嘴里只吐出两个字来:胡说!耿诚信根本不知道哼囔的意思,看高步宽有点儿坐不住,就说:哼囔,说正经话呢,你胡打啥岔!转过脸又给高步宽说,哥,听你的意思,你相信是因为苏有志出了事,不相信是因为苏有志出事不是神鬼在捣乱?高步宽很愿意接耿诚信的话茬,因为他的话题不会牵扯到自己的秘密,还会把多此一举的哼囔的话题彻底引导过来。但是高步宽还是按照他的习惯想事情,即就是兴盛宫是个地地道道的凶宅鬼屋,别人住进去不是这事就是那事,自己住进去绝对不会发生什么事情,因为它是老天爷给自家预备下的福地。所以他非常及时地肯定了耿诚信:这一回才算说到了点儿上!
哼囔这时才明白过来,像高步宽这么精明的人,不可能对凶宅问题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不信迷信是假话,关键是背后肯定有什么人指点,不然,他不会这么一意孤行。但是这个人具体是谁,想来想去想了好一阵子,就是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此时此刻,哼囔想的是另外一个问题,不知道是高步宽故意不去想呢,还是根本就没有想到,但是作为他的老朋友,绝对不能不说。所以便清了清嗓子,努力使自己的吐字尽量清楚点儿:高达,我说话你不要不爱听。前多年,我就给你说过,你老是眼里看兀家(共军)的书,手里干致家(国军)的事,你还说我成天胡说八道。你今天这个举动,就是名副其实看兀家书干致家事!咱不说兀家别的,问题的关键是,兀家看的是苏俄的书,搞的是国际托拉斯,就不喜欢私人买房子置地嘛!咱也不说致家涂炭百姓,眼前的事实是,致家看的是大老美的书,干的是自由资本,所以最喜欢你这种发家致富的人!眼看兀家就要坐天下呀,你还要买这么大一院房子,明明是没孽着揽罪嘛!高步宽听到这话,心里不禁咯噔一下。又静下心想了想,事情也就是怪,这么多年来,自己一心想的是发家致富,并且还真的发了点儿不大不小的财。叫他想不通的是,自己这个一心想发家致富的人,老是同情兀家支持兀家,抱上兀家的书不丢手,不管在什么场合,老是和兀家站在一边。又仔细想了想,这也没有啥奇怪的,兀家清廉,致家腐败;兀家兵好,致家兵坏;兀家爱民,致家害民。我不向着兀家,难道还要向着致家不成!只是眼看兀家要得天下呀,自己还要大动干戈,是不是真的不识时务?但是他这人不会轻易表现出来,极其平静地替自己辩解说:兀家再不通情理,总不能让我睡撂天地!耿诚信并没有把这个话题当回事,还认为哼囔说话不着边际,所以懒得插言。哼囔把高步宽的内心活动摸得一清二楚,只好点到为止:你的话没有说错,但是要三思而行。哼囔说着站起来:我就不坐了,回去还要忙我的事呢!耿诚信看哼囔走了,也起身告辞出了门。
新生说好
哼囔和耿诚信离开后,高步宽弯腰抓起门帘下摆,扬手搭上右半扇门上,想让房子走走烟雾。然后拿起笤帚,扫着脚地的烟头烟灰。就在这时候,唐新生来到房门口,看到高步宽猫腰扫地,赶紧走进房子,夺过笤帚主动扫起来。边扫边问:谁都来过,抽了这么多烟?高步宽坐回炕沿说:哼囔和耿达!唐新生说:是不是来挡你买兴盛宫的?高步宽说:嗯!唐新生扫完地把垃圾堆在门背后,靠好笤帚拍了拍手说:那你到底买不买?高步宽拿起烟盒,自己叼了支烟,又掏给唐新生一根:你说呢?说完试了试片壶,高声喊渊家给片壶里添水。渊家提着暖水瓶,先给片壶里添了水,看见高步宽茶碗有茶,就放下暖水瓶,一手提片壶,一手取茶碗,边和唐新生打招呼,边给他倒茶。倒好茶放下片壶,才提着暖水瓶放下门帘走了。唐新生用火筷子从火盆夹起发白的炭块,先给高步宽点烟,然后给自己点。
唐新生三十岁出头,黄河对岸风陵渡人。听说渭北镇子这地方生意好做,为了给家里盖大房,给自己和两个兄弟娶媳妇,只身来到镇子闯荡,想等挣了钱了却心愿,就回老家安心过日子。来到镇子,经耿诚信介绍认识了高步宽。高步宽觉得尽管他相貌平平,但是本分诚实很有悟性,便托人把他安排在庙前里百货字号永福祥学相公。刚开始,永福祥掌柜看到他的长相,不打算收留他,碍于高步宽的面子,只好暂时答应下来。但是心里却说,收你不等于就长用你,要是达不到我的要求,对不起,就是天王老子,也得卷铺盖走人!
唐新生刚到铺子还不能直接进柜台,只能做点儿扫地提尿盆、哄娃拉风箱、打狗支桌子、吆鸡关后门一类的琐事。为了考验唐新生,永福祥掌柜不停给他出题目。一日,唐新生正在扫地,永福祥掌柜故意给地上扔了钱,他捡到钱毫不犹豫全部上交。永福祥掌柜看他表现不错,实心实意地说:拿上吧,地上捡的,不定是谁的。他坚辞不受:锅项里拾铲铲,不可能是别人的!
镇子过年有个风俗,吃年夜饭以前,必须把水缸担满,大年初一根本不允许担水。永福祥掌柜是客籍人,信奉以水为财,认为大年初一从官井上挑水进门,就等于纳进了一年的财运。所以老早就把钱揣在袖筒,站在前门里头,看见第一个担水进字号的相公伙计,便喜眉笑脸从袖筒掏出一吊钱,哗啦一声扔进水桶,作为对担水者的奖赏。这年除夕,相公伙计抢着占水担、水桶,唐新生无动于衷。永福祥掌柜问原因,他说:都想骑马,谁来坠镫!
唐新生好不容易熬到了站柜台,永福祥掌柜专门雇了个人,不买任何东西,挑三拣四,态度蛮横。唐新生逆来顺受,有求必应。那人实在不好意思,准备找理由离开,永福祥掌柜赶快出来,示意他继续刁难。唐新生仍然是百问不烦,百拿不厌。那人忍不住问他为啥不发火?他说:弹嫌的是买主!那人于心不忍,为了补偿唐新生,只好掏腰包买了几样东西。临走给永福祥掌柜咬耳朵说:遇到这样的相公,你就偷着笑吧!
唐新生对人对事也不是一味迁就,他有自己的原则。永福祥字号的仇家,专门雇人找上门来,把在别处买的次品,拿到永福祥换货。永福祥掌柜知道来者不善,故意交给唐新生接待。仇家借着换货故意诋毁永福祥。唐新生当场揭露他:你这货不是从我们铺子买的,我们包装纸边沿裁的是水波浪,包货打的是燕尾折!仇家看露出破绽,提着货撒腿就跑。永福祥掌柜问他:人家要是不来买货咋办?唐新生笑着说:钱卖大家哩!
有个新来的相公,各方面都不错,扛洋糖(水果糖)包时,划破了包,洋糖漏出来,赶紧放下包来,边收拾边承认错误。永福祥掌柜故意不表态,想看看相公们咋办。果不其然,有的唇枪舌剑不依不饶,有的看见装没看见,有的很快躲开。唯独唐新生一边帮着揽洋糖,一边替新相公辩解:吃馍哪有不掉渣的!
为了增加营业额,永福祥掌柜让唐新生去乡下跑货郎,特意让一名伙计“陪同”。在交代商品价格时,因为是送货上门,价格一律提高一毛钱。尤其叮咛其中一种大宗商品,好卖卖三块钱,不好卖卖两块五。结果到了乡下,要买这种商品的人很多,伙计抢先一步说了三块五,不长时间很快脱销。伙计说,多卖这些钱,咱俩二一添作五!唐新生严词拒绝:戏台底下的婆娘,再多是有下家的。
唐新生学成以后,四个本领一般人不具备:算盘打得炉火纯青,不但两手同时打两个算盘,还会九归、商归和飞归,就连狮子滚绣球、小娃搬砖一类的珠算趣题,也玩得滚瓜烂熟;卖货很有一套,有办法把走出字号下了门台的买主重新请上台阶,心甘情愿地买字号的货;是公认的“一口清”,能一口报出所有商品的名称和价格,一口算出顾客买的重量和付的钱数。当时是十六两秤,计算钱数和重量的时候,需要“斤问两”或者“两问斤”。比如,一块钱一斤的商品,顾客要买六毛钱的商品,就要通过“斤问两”,用六毛钱除以专用口诀“一退六二五”,就能很快算出给顾客称九两六钱的重量。同样顾客要称三两重的商品,就要通过“两问斤”,用三乘以专用口诀“一退六二五”,就能很快算出要收顾客一毛八分七厘五的钱,四舍五入,实收一毛九分钱。
唐新生就是凭着诚实、聪明、能干赢得了永福祥掌柜的赏识。镇东十五里地,有条小河名叫漫泉河,漫泉河东边有个小乡村名叫党家村。党家村西边的独家庄,有个后脑勺飘着半短长发的穷秀才叫党治国。党治国有个姑娘名叫党慧兰,年方二八,出奇漂亮。上门提亲的能把门槛踢烂,皆因拿不出高额彩礼,望而却步。永福祥掌柜知道后,为了拴住唐新生,准备给他提这门亲。唐新生死活不肯,他说:我是我家老大,我们那里的风俗,长子不离祖。我在这里挣够钱,给家里盖好大房,给我弟兄仨娶回媳妇,就守在家里过日子呀,根本不想在镇子久待,更不要说用你的钱娶妻成家了!
永福祥掌柜心不甘,想到他是高步宽介绍来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只好去找高步宽帮忙。高步宽呼噜呼噜抽着水烟说:留人要留心,留心要流血!永福祥掌柜问:此话怎讲?高步宽抽出长筒烟锅颠倒头嘴对屁股,朝地面噗地吹掉一疙瘩烟灰说:光娶媳妇不行,还得买院房子。永福祥掌柜问原因,高步宽把烟丝摁进烟锅:这样他就会把家搬来,死心塌地给你卖命。永福祥掌柜面有难色:咱是生意人,在商言商,这么下来头比身子大!高步宽噗一口气吹燃媒头(纸媒儿),缓缓将媒头的火苗,放在水烟锅上。随着呼噜呼噜的吸烟声,火苗一明一灭不停跳跃。他抽着烟说:新生给你干了这么多年,早都给你把金山堆到屋里了!永福祥掌柜说:要知道你这么帮忙,我就不进你这门!高步宽心想,你尾巴一翘,我就知道放啥屁!于是拔出烟锅,对着屁股噗一吹,又一疙瘩烟灰射地上:想干指头蘸盐,连门都没有!永福祥掌柜说:我也不想干指头蘸盐,也不想伤筋动骨!高步宽心里说,一院房子对你来说,还不是九牛一毛?偷鸡都要蚀把米呢,还不要说这么好的相公了!他用大拇指和食指从水烟袋盛烟丝的筒里捏着往烟锅摁烟丝:赶快出去另请高明吧,我给你帮不了萝卜两头切的忙!永福祥掌柜看高步宽下了逐客令,很不情愿地出门走了。
朝高步宽家一路快走的哼囔,看见永福祥掌柜迎面而来,不禁心中暗喜,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原来,漫泉河党家村的党治国,了解到永福祥掌柜财大气粗,为了让唐相给他卖命,肯定会出大价钱。党治国害怕过了这村没有这店,人托人找到哼囔当介绍人。哼囔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就想到高步宽这里,商量怎么俘虏这口大肥猪呀,偏不偏人家就自投罗网了。叫他感到疑惑的是,像人家这财大气粗的大掌柜,还有啥不顺心的事哩,脸上阴云密布的。为了弄清事情原委,主动上前搭话:看你愁眉不展的样子,是不是谁借了你二斗年麦?永福祥掌柜摇着头,这才说了事情经过。最后一再强调:这事情我主要有三怕:一怕唐相不想在这里成家,二怕人家女方嫌唐相相貌丑陋,三怕党治国要的聘礼多。哼囔听了,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故意正话反说:你知道我干啥来了,我就是给你帮忙来了。你什么都不要怕,南街里“马半国”的老掌柜,看上唐新生的本事,有意收留他,不要说买房,就是买牲口买地也愿意。人家说,只要你愿意放人,你提啥条件,他们答应啥条件!永福祥掌柜看是这情况,权衡来权衡去,不得不咬牙跺脚:你给马半国说,他就是给座金山,我都不会放人!后来,在哼囔和高步宽的安排下,永福祥掌柜给唐新生买了座院子,又让来王老大家走亲戚的大侄子王金贵,替唐相去党家村相亲,然后趁热打铁,抓紧时间举办婚礼。因为提前用了蒙汗药,第二天党慧兰醒来,生米熟饭,木已成舟。唐相结婚没有一年天气,永福祥掌柜吃了官司,实在经营不下去,只好关门停业。永福祥掌柜尽管算盘打得精,为人倒还厚道,拾掇倒灶生意时,给了唐新生点儿本钱,资助他先到镇子周围跑货郎,卖针头线脑一类的小商品,三年以后再谋划开门面。永福祥掌柜害怕唐新生有想法,便给他掏了心里话:要想成人,就要端人家的饭碗;要想成事,就不能老端人家的饭碗;不跑小货郎,当不好大掌柜;不想在镇子周围混熟脸,别想在镇子商界露脸面!
从此以后,唐新生由大字号掌柜的掌上明珠,一夜之间变成一个走村串户的小货郎。他的货郎车是个陈旧的西洋车。前轮上边安了个可以拉动的小铃铛,衣架上绑了个漆黑的货郎箱,箱子里装着货物,上边别着货郎鼓。如果快到那个镇店,或者那个村子,边吆喝边摇货郎鼓。他这货郎鼓和别人不同,有锣有镲有鼓,一根铁丝经四周围绕,红绸缠绕其上,糖葫芦似的外观,特别响亮。不说货物如何,光这货郎鼓,就能吸引不少人。他的个头本来就不高,还要骑着车把两头翘的羊角车子,成天像耍猴的一样,早出晚归,疲于奔命。
小两口的生活刚说有了点儿眉目,老丈人党治国家不停有事。党治国的老伴觉得女儿嫁了丑女婿不说,还是个外省人,终究要远走高飞。害怕自己晚年床前无人,一直对这门亲事耿耿于怀,后来忧郁成疾,不治身亡。党治国因有女儿的高额彩礼,很快过继了个远房侄子。这个侄子人高马大,一表人才,但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是个好吃懒做、不务正业、无所事事的混混。他知道党老汉手里有钱,一门心思想偷着配老汉的钥匙,独吞那些彩礼,然后花天酒地,任意挥霍。党老汉心想,侄子之所以如此表现,可能是少不更事,只有赶快娶个媳妇,一定会浪子回头。没承想托人说媒时,才知道因为他不成器,没人愿意嫁。后来党老汉又以高额聘礼作为筹码,再次托人说媒,这个时候果然有看事不远的人,看上高额聘礼和小伙长相,愿意嫁女过来。党老汉满心欢喜,回来取聘礼时傻了眼,女儿的聘礼不翼而飞,气得党老汉大病一场。侄子花完妹妹的聘礼,又打房产的主意,想拆着卖房花钱,党老汉以死相拼。无奈,侄子只好趁老汉不在家,今天偷着揭几页瓦,明天偷着抽一根椽,没用几年天气,卖得只剩下两孔破旧接崖窑,一老一少两个光棍,一人空守一孔,恓恓惶惶度日如年。党老汉遇到知己,不得不感叹,谁谁都不怪,这是我的命,当年算卦先生就说我是刻薄成家必生浪荡之子!
高步宽见唐新生只抽烟不说话,便取下带灰的烟,笑着说:问你话呢!唐新生这才如梦初醒,噙着烟笑着说:赶快买!高步宽弹完烟灰把烟放进嘴里,漏着气说:说原因!唐新生这才取下烟说:这院房三间门面,宽展大方,比现在这一间半气派多了;房子那么多,四进大房,二十间厦房,在里边想弄啥弄啥;后院那么大,前后两院不说,就说最小的前院,很少有哪家能比得过。高步宽说:别拣好听的说。唐新生说:是你办的事情好,不是我话说得好。高步宽说:胡说!唐新生看高步宽步步进逼,只好实话实说:苏有志卖了这么长时间房,你都没说过买的话,现在突然要买,说明你已经把利弊盘算好了。再一个,但凡你决定的事情,一般人看不来窍道,只要过一段时间再看,多数都是对的。你说,在你这圣人面前,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给你提鞋带都跟不上,哪里还敢在鲁班门前抡板斧!高步宽说:你这叫顺情说好话,遇事不伤人。唐新生说:那你想叫我说啥话?高步宽说:那你咋不说这房子是座凶宅鬼屋?唐新生说:这话还用我说,事情明明白白摆在那里,你都没把它当回事,说明它对你根本就不是事!高步宽啼笑皆非,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唐新生看高步宽没有吭声,觉得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害怕继续说下去,就自己这点儿“脓血”,应付不了咋办?与其待在这里作难受困冒虚汗,还不如找借口赶快离开。于是硬着头皮说:哥,我还要到东街里进货呢,没有啥事,我就不坐了。高步宽看见他头上冒了汗,手里的烟灭了火,不由得心里笑了,便一手取下带着很长一段烟灰的纸烟,另一只手朝门外摆了摆:赶紧去,赶紧去!
高步宽一直忙活到晚上,前来阻挡他买房的人,才慢慢稀疏下来。这一阵,看没人再来,就准备打扫完就休息。刚要往门扇上搭门帘,冀志兴不知道什么时候,双手插在袖筒,黑麻咕咚站在房门外,像座黑铁塔似的一动不动。
志兴语怪
高步宽猛地惊了一下,以为是哪路鬼神来讨香火钱。当看清楚是冀志兴时,便一把拉进门来:既然来了,不赶快进来,等着我往进请呀!冀志兴低头弯腰进了房子,还是双手抄在袖筒,坐在靠背椅上一言不发,像打坐的佛爷一般,递烟摇头,让茶不喝。
冀志兴是山西晋中人,虽然和高步宽是乡党,但毕竟地处晋中,比起几个晋南乡党来,相对关系走得不是那么近乎。确切点儿说,尽管他们都是以高步宽为中心的“卫星”,那几个晋南乡党是近距离“卫星”,他这个晋中乡党是远距离“卫星”。他做生意很本分,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从来不给买主少称一钱秤,多要一厘钱。吃饭很简单,是山西人标准的青椒蘸盐就馍,或者葱叶裹馍块喝开水。干什么都要精打细算,生意虽然没有做出名堂,但是有一个钱置一个钱的家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小日子过得滴水不漏,有房有地有农具。优点突出,缺点也突出,板板六十四,做事一根筋。
高步宽见他这般情形,便问:来有啥事?冀志兴还是双手插在袖筒:听说你买了房,我过来看看。本来一大早就要来,一直在庙前里忙生意没时间,拾掇了生意吃完饭,撂下碗就赶紧过来。高步宽说:你是啥想法?冀志兴说:我是来靠实一下,有这事了,就准备过来帮忙搬家;没这事了,就不操这心了。高步宽说:我问的不是这意思,一般都是当事者迷,事外者清,不知道是买了好,还是不买好?冀志兴想了想,竟然说:高达哥,现在贵贱不要说这话,既然已经把买房的事情说出去了,好不好都得买!高步宽说:说是说出去了,但是,也没有把话说明,更没有把话说死。冀志兴说:不管说没说明,说没说死,想买总是事实。高步宽说:想买是事实,没买到手也是事实。冀志兴说:人常说,吃食有便宜贵,家当物件没有便宜贵。再者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置家当也一样,既然想好了,就买下它,要是心里不干净,干脆就不要买。高步宽心想,人家说得很有道理,仔细一想,还不是一般的有道理。但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思,现在之所以犹豫,便宜贵不是问题。倒是后边这一句,说得再正确不过了。既然已经想好了,赶快买就完了,问来问去,问个啥劲呢?于是顺口说:想是想好了,买也准备买,就害怕想得不周全。没料想,冀志兴回答得更绝:不周全还能办点儿事,太周全了,反倒办不成多大的事。诸葛亮想事比谁都周全,能得一个指头剥葱,结果六次没出得了祁山!司马懿被他当猴耍,又是空城计,又是激将法,结果到头来三国全部归了晋。高步宽这个很少笑的人破天荒笑了:来了这么多人,就你说得好!那是这,给你打招呼,就有这事;不打招呼,就没这事!冀志兴赶紧站起身,两手插在袖筒朝高步宽抬了一下说:那我就等着你的话!说完走到房子门口,还是袖着双手,用胳膊肘掀起门帘,老牛似的,不紧不慢地走了。
高步宽送走冀志兴,独自坐了一会儿。当确定再不会有人来时,便搭起门帘,扫完脚地的烟头烟灰,放完浓浓的烟味,才放下门帘,闭上房门,吹灭灯盏,躺上炕拉开被子,圆瞪双眼死死盯着黑乎乎的顶棚想心事。想来想去,觉得绝大部分人因为兴盛宫是个凶宅,劝他不要买,耿达就是这大部分人的代表。他很理解这些人的心情,因为他当初也是这么考虑的。要不是太上老君托梦,自己绝对不会改变初衷。极少人因为害怕社会发生变化不让他买,哼囔就是这极少数人的代表。别看是极少数,还真引起了他的重视。特别让他感到震撼的是,哼囔不愧身在江湖,经多见广,竟然能看透自己的心事,认为不信迷信、不怕出事统统是借口,可能还有深层次不便言表的秘密。尽管哼囔把“兀家”“致家”的事情说得再明白不过,但是在哼囔心里并没有酝酿出一个明确的结论来。倒是冀志兴独辟蹊径,语出惊人,根本不涉及具体理由,只是议论思考方法。话说得再简单不过了,就是想好了再买。所以当下要紧的是,自己究竟想好了没有?不知怎么搞的,想到这里,自然而然就想起斜对门的剃头匠胖勺子来。
剃头铺尽管只是个剃头的地方,由于各色人等经常在这里拉闲话,消息多,见解杂。实际上,这里已经成为西门里了解各种消息的主渠道,观察主流民意的晴雨表,辨别社会动态的风向标。尤其是这个胖勺子,除了高超的剃头手艺,还动不动会有一些非凡的见解发表出来。他的特别之处是,发表这些见解的时候,从来不拿腔拿调,危言耸听。也就是说,根本就看不出来他是在发表非凡见解。因为他的口气、内容和语言,与拉闲话比较起来,除了拉闲话还是拉闲话,甚至比拉闲话还拉闲话,更不会故作高深,咬文嚼字。一些所谓尖端语言,从他口里出来,既不文雅,也不生涩,好多本来就是人们的口头禅,有些比口头禅还口头禅,甚至个别语句比口头禅还要叫人看不上眼。所预言的事情一般都能应验,有的是过几天,有的是过几个月,有的甚至是过几年。他预言事情的时候,纯粹是有口无心。也就是说,他在发表预言的时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在发表预言,还以为是在拉闲话,在说口头禅,甚至是在和那些下三烂一样说着少盐没醋不屑一顾的涎水把把。镇子人有句口头语,话说头遍比金贵,要说二遍淡如水,再说三遍打屁嘴!即就是胖勺子当时说了应该“打屁嘴”的话,过上一段时间再来审视它,有些简直就成了人人心里有、人人笔下无的经典论断。正是因为胖勺子的真知灼见,是在无心无意之时才能发表出来,他就不能直截了当地去打听。想到这里,高步宽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便产生了去剃头铺剃头的想法。
说到剃头,高步宽有自己的习惯。每次来到剃头铺站到门外边,给胖勺子说:没人了,叫我一声!大家看见是他,争着往前让,他点点头算是回应。再看他时,已经转身出了门。等胖勺子跑出门,人已经走到了家门口。无奈,他只有等没有顾客的时候,站在门口,毛巾搭上肩,双手翻着花响拍几下,头不经意轻摇三下,隔着街道朝斜对门大声喊:高达,没人了,快来!高步宽走进铺子,坐在剃头椅上,他每次都要送全套手艺,每次都被婉言谢绝。高步宽紧闭双眼,不吭不哈,似睡非睡。等胖勺子扫完头发取下罩布,他才睁开眼睛。临走,拉开钱抽匣,扔一整张进去,连找都不让找。
胖勺子来自出产勺勺客(厨师)的蓝田县,身体微胖,个头敦实,大家不叫真名,叫他胖勺子。其实这是个误会,胖勺子来自蓝田不假,但不是蓝田土著,细细追究起来,他还是九龙塬以南三姓堡人氏。胖勺子心强命不强。镇子人所说的命不强,主要是指不能生育。他先后结过两次婚,婆娘都生不出娃。头一次结婚时,入洞房那天晚上,新媳妇发现他下身硬不起来,天不明就回了娘家,从此一去不复返。后来入赘一寡妇家,人家有三个男孩,答应一个跟他姓。寡妇发现了他的下身问题,但是因为他有手艺,能挣钱养家糊口,图一头不图另一头,便容忍了他。他为了能多挣钱,也为了避免房事尴尬,加上老先人也有遗言,只好自己一人来到镇子重操旧业。谁知道没有不透风的墙,家具问题很快风传开来。镇子人诙谐开朗,本真自然,普遍拿短处当外号,叫的人不避讳,被叫的人不犯病。说快板的刘开科,给他起了个很不雅的外号——不顶。他不但毫不在乎,时不时还自嘲两句,街坊邻居不得不淡化这个话题。
胖勺子租的这个门面,原来是个斗行(粮店),因为东家年事高叶落归根后继无人,字号随之关门停业。当时胡宗南队伍开进镇子,这里自然就成了兵营。那些当兵的多是广东人,镇子人称其为“广东核”。广东核有两个瞎毛病,一个是喜欢吃猫吃老鼠,特别是死猫死老鼠,而且故意不煮熟,半生不熟血里呼啦,满院子都是猫和老鼠皮;一个是肆意玩弄女人,他们从外地搞来女人,肆意蹂躏,玩腻一批再换一批。队伍开走以后,大家觉得院子肮脏,闲置了好长时间无人问津。当时,主家为了让胖勺子照看这院房,便以一年五斗麦的低价,给他租了靠西边一间半门面和后边两间厦房。标准的前店后卧。临街门面上半部安着玻璃窗,像模像样。因为才开张,为了辟邪造势,门外贴了副虚张声势的对联:
磨砺以须,快刀斩乱麻,问天下头颅几许?
及锋而试,润物细无声,看老夫手艺如何!
铺子里布置得井井有条,靠墙放着条柜,上面有剃头工具、镜子等物。火炉砌在正中央,炉口上坐着呼呼冒白气的开水壶,四周围了一圈凳子,剃头椅子在条柜与火炉之间。正面墙根摆着剃头担子的三大件,一件是连凳带箱的梯形坐柜,一件是立着桅杆白帆放着脸盆的烧水的桶形炉,还有一件是磨得明光锃亮的桑木扁担。墙上挂着剃头鼻祖吕洞宾的画像,画像底部钉了木板,板上边有个香炉,香炉里插着正在燃烧的半炷香。剃头担子三大件,外出了用用,不外出了,一直和鼻祖供奉在那里。
胖勺子是个很有特点的人物,个头敦实,脸盘方阔,浓眉大眼,面目慈祥,发福的脸上净是赘赘肉,活脱脱一尊弥勒佛。无论说话,还是剃头,或者是干其他事情,每隔一段时间,双手都会习惯性地很艺术地来回翻着花响拍几下,脑袋不由自主轻轻摆动三下。剃头技术非同一般,剃过的头像粉脸纸一样雪白,从来不留丝毫痕迹。就连拐弯抹角、窟窿眼睛,人一般不太注意的地方,也给你收拾得利利索索、光光堂堂。比如,发际、眼眉、眼角、眼皮、鼻毛、嘴角、耳孔、耳轮、耳背、脖颈等处,刀尖似姑娘绣花针轻轻一挑,深藏于眼角鱼尾纹的绒毫就会不翼而飞;刀刃像玩具风车骨碌碌一转,刀把的转刀就能叫群聚在鼻孔耳孔刺角扎手的黑毛瞬间荡然无存;剪刀咔嚓咔嚓一响,参差不齐的发际就像用尺子划过一般齐整。一手五指花开摁头,目的是绷展头皮,稳固头颅,实际上,却像按摩一般舒服惬意;一手刀起刀落,银光闪闪,很是壮观。只听刺儿刺儿响声过后,头发像风扫残云般纷纷落下。人多了一着急便双手双刀,或同起同落,大刀阔斧像风扫残云,排山倒海;或一先一后,轻行慢进,似摇橹划桨,优哉游哉。更令人叫绝的是,他还能用双手双刀给自己剃头,根本不用照镜子,剃得干干净净。有时候,为了展示五指摁头技术,手心故意握个生鸡蛋,剃完头鸡蛋完好无损。为了展示执刀功夫,故意给执刀的小臂放一碗清水,剃完头滴水不洒。刮脸更显功夫,一手五指并拢轻轻在脸皮上时摁时抬缓缓前移,一手舞动着刀子跟在后边嗖儿嗖儿步步为营。如果说,剃头是风扫残云蔚为壮观,那么,刮脸就是和风细雨润物无声。更为精彩的是蹦刀技术,在全镇子简直就是绝无仅有。刮脸时,很巧妙地把刀子立起来,逆势在脸上一路蹦蹦直跳,爽快得犹如鸡翎拂扫。人常说,剃头洗脚胜于吃药,这讲的是客观效果。胖勺子剃头治病可是实实在在的。剃头者若患有头疼脑热,胖勺子剃完头便双脚分开,略蹲马步,身子前倾,双手握拳,在他身上头上很夸张很艺术很有节奏地噼里啪啦地敲、拍、揉、搓、顶、挤、推等。仅以按摩头部为例,两手分别从头两侧向印堂穴重压快推五下,第五下将印堂穴的肌肉,使劲往一块儿挤,直挤得额头乌青。要是重感冒,光挤不行,还得用针刺出黑血,才能缓解。接着原路返回往头顶百会穴推拿五下,然后继续向后脑勺按压,到玉枕穴暂作停留,原地按压一阵,再停到下边风池风府二穴,慢慢揉搓,轻轻按压。最后从下往上,从后到前,由左及右,打着响指,反复数遍,整理完头部,才算全部收官。不管双拳敲打,还是十指推拿,整个过程,先后有序,疾徐有致,轻重有度。不但动作极其好看,响声还非常悦耳。不要说剃头,就是站在旁边看热闹,也是一种享受。
想着想着,高步宽蒙蒙眬眬进入了梦乡。
五怪聚首
下雪不冷消雪冷。第二天天气放晴,气温不但没有回升,反而下降了不少。瓦沟的积雪,尽管瘦骨嶙峋,仍然苦苦支撑,顽固不化。房檐的冰柱,已经稀稀拉拉,照样寒光逼人,坚硬如铁。呼呼的北风,虽然不猛不急,却也秉性不改,依然如抽如割。剃头铺通红的炭火炉子燃烧得呼呼作响,那穿过玻璃洞眼伸向街道的白铁皮烟囱,浓烟滚滚袅袅升空。这就无声地告诉街坊邻居和过往行人以及各位闲汉谝客,铺子炉火通红茶已烧好,恭请各位前来汇聚人气,惠顾生意。很快,剃头的喝茶的谝闲的取暖的闲转的,三三两两,鱼贯而入。铺子来了客,胖勺子翻花似的响拍两下手,头不经意摇过三下之后,边剃头边给大伙儿说:炉子上有茶壶,桌子上有茶碗,谁喝谁倒,甭等人让!
最先脊背顶着黑漆漆油乎乎的棉门帘,来到剃头铺的是瞎子五。瞎子五叫瞎子,其实眼睛不瞎。小时候右眼受过伤,伤好了落下残疾。看是能看见,就是睁不大。刘开科开玩笑说:叫人家瞎子不公道,不是人家眼睛不好,而是光线不行,要怪只能怪光线,所以叫“灯不明”比较公平。就这样,灯不明很快成了瞎子五的绰号。瞎子五从小命苦,母亲是半病子,为了看病卖完了家当,住进了城门洞,还把病没治好。母亲离开人世,父子相依为命。鳏夫带娃,又一贫如洗,真真正正是食不饱肚,衣不蔽体,瞎子五的命运可想而知。那一年,瞎子五去北山学唢呐,父亲病饿交加,最后死在城壕的茅房,要不是小孩玩耍发现,尸体化成脏水也没人知道。刚刚当上甲长的张子善知道这事,到现场一看,瘮得身上直起鸡皮疙瘩,差点儿吐出污物来。死人脚踩两块砖耷拉着头,一扑塌坐在粪便上,满身上尽是摇头摆尾的蛆虫,简直就成了一个蛆人。那些抢位置挤疙瘩的蛆虫,不时有被挤出者滚落下来。成群结队蜂拥而至的苍蝇,落在四堵墙头和周围地上,到处是成片成片的黑疙瘩。飞在空中像一块块黑毡片,重重叠叠,来来回回。站在城壕边上,能听到苍蝇的嗡嗡声,闻到腐尸的臭味道。他赶紧让人捎话叫瞎子五回来处理后事。瞎子五回来空吊两手无能为力,只知道跪在城壕对天干号。无奈张子善找到高步宽。高步宽心想,这事情说简单简单得很,就是花点儿钱买领席的事,没人出钱我把这钱出了。说难办难办得很,因为人已经烂得拾不起来,怎么下得去手?高步宽啥话没说,反问甲长张子善咋办。张子善说:我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鸡娃子叫鸣按不住板,没办法才跟你要方子来了!高步宽说:回去问瞎子五,看他有没有啥办法,他要是没办法,咱俩再拿主意,就没他说的啥了!张子善捂着嘴走到干号的瞎子五跟前,照准屁股蛋狠狠踢了一脚:哭有啥用,还不赶紧埋人!瞎子五转过身,双手紧紧抱住甲长的腿哭着说:甲长叔,我两手攥的空拳头,你就给贤侄把主做了!张子善找到高步宽:瞎子五是法妈把法死了,以你的意见为意见!高步宽裹着长筒袖子的手,从口袋摸出两块银圆,伸到张子善面前:你把这拿上!张子善推挡说:我是来要主意的,不是要钱的!高步宽说:你先接住再说!张子善只好接住。高步宽心想,镇子葬埋人,说讲究,讲究得很;说不讲究,一点儿不讲究,就是八个字,有钱埋钱,没钱埋人。买起棺材买不起地的就钻堰,顺堰根掏个洞,棺材推进去封好洞门了事;买起地买不起棺材的就软埋,尸体只裹个席筒下葬。对那些无儿无女无亲无故无钱无物,买不起棺材和地的,只能是钻堰加软埋了。瞎子五父亲虽然有瞎子五,但是身无分文,没地没房,举目无亲,有儿跟没儿一样。更何况,肉身高度腐烂,不光没办法钻堰,连席片也裹不成。于是便说:本来城壕就是撂死娃扔死猪死猫的地方,找上几个叫花子,把茅房四堵墙朝里推倒,再用土灌严缝子,一块钱管叫花子饭,一块钱买点儿香火,毕竟街坊邻居一场。埋完人,瞎子五给高步宽不停磕响头。高步宽拦住说:学好本事,比磕头强!从此,镇子三年不见瞎子五。三年以后再回到镇子,唢呐吹得无人可比。不但会吹各种各样的曲子,还会用唢呐吹着说话。词是自编的,曲是套人家的。令人奇怪的是,他不管吹啥内容,也不管是老段子还是新段子,只有耳朵不好使的聋子染匠能听懂它。瞎子五提着厚礼来看望高步宽,得意忘形地说:高达叔哎,别的贤侄子不敢夸口,你老百年不花钱,唢呐保证比别人吹得好。高步宽故意黑着脸说:说话哩,还是放屁哩!瞎子五自知失口,扇了自己个嘴巴,撒腿就跑。
胖勺子看见瞎子五挎着油布袋,拿着唢呐进来,笑着说:你来了,咋没把你隔壁叫上?瞎子五说:我嫌人说闲话呢!胖勺子说:柳拐子又不是寡妇,有说的啥闲话呢?瞎子五说:刘开科把我叫灯不明,把他叫路不平,你说我俩走到一块儿,人家会不会笑话!胖勺子说:平常脸厚得跟城墙一样,今天咋薄得像麻纸?
正说着,柳拐子打了个转身,甩掉油黑发亮的门帘,一摇一晃拐进门来。大家不约而同地笑了。柳拐子原来腿并不拐,就是因为父亲在北塬上拾了一块金子,家境发生了根本性变化。说起金子,成也金子,败也金子。当时用这块金子,一半买了这院房,一半做本钱贩大烟。父母贩大烟长年漂泊在外,把他一个留在家里没人管,结果让马车砸了腿,落下了残疾。父亲贩大烟东窗事发,一人扛了罪名客死他乡。母亲回家蛰了没有几年,又旧病复发,因为是小打小闹,倒也相安无事,柳拐子还算衣食无忧。母亲贩大烟时就有母夜叉的恶名,不是给人多算钱,就是给人短分量。再加上耐不住寂寞,和比她小很多的包子六儿明铺暗盖。更为要命的是,人家骂他母亲养汉的同时,还把柳拐子捎带进去。一气之下,柳拐子便住到了城门洞,与瞎子五为邻。母亲知道对不住儿子,隔三岔五到城门洞偷着送钱。
等大家笑声停下来,柳拐子还是笑个不停。大家问原因,他便没头没脑地说:你们给我俩评评理,看看声不行是不是装的?大家没听明白怎么回事,外号“声不行”的聋子染匠推开油门帘进来。大家又轰地笑了。聋子染匠原来并不染布,他哥从老家带他出来,在一家杂货铺学相公。经常偷他哥的钱,到东街逛窑子,和窑姐翠仙情投意合,私订终身,他哥知道装不知道。刚好这个时候,生意一败涂地,让他一块儿回老家务农。他嘴上满口答应,心里想办法应对。刚好他嫂子是镇子本地人,死活不愿意回去,他哥就和他商量办法。他趁机提出,只要你不让我回去,这事包在我身上。哥哥满口答应。等他帮助哥哥用蒙汗药把嫂子灌晕,趁着夜色拉回老家,又偷偷返回镇子,找到翠仙赌咒发誓要娶她为妻。鸨儿同情是同情,但要他拿钱来赎。他为了多赚钱才改换门庭,投到一家染坊门下学了染匠。人们之所以叫他聋子,因为他小时候得过耳病。尽管后来耳病基本好转,聋子的称呼并没有改变。
还没等大家说话,聋子染匠却说:你们笑啥,我可啥都没听见!大家又笑了一阵。装!我叫你装!我说说刚才发生的事,看他是不是装的。柳拐子说,人家前边走着,我后边跟着,我大声喊着要我的陈账,喊了好几遍,声都喊哑了,就是装听不见。人常说,借钱不过月,过月有话说。我害怕他欠的时间长了,到时候多余说话,就气得骂了一句,人家马上回了我一句,你们说,他是不是装的?在场的人笑得前仰后合。聋子染匠笑着说:我可什么也没听见。柳拐子故意说:声不行,我现在跟你不要钱了,行不行?话刚落点儿,聋子染匠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大家又哄地笑了。柳拐子笑得挤出眼泪来:我是试验这家伙的耳朵呢,人家真的就上当了!聋子染匠笑着说:不知道哪个王八蛋上当了!等柳拐子明白过来,突然说:我那是开玩笑呢,我的钱又不是做贼偷的,为啥不要?聋子染匠闭着眼睛笑着说:这句话我可没听见!大家又是哄堂大笑。
你们别吭声,叫我问问声不行是不是装的。柳拐子正经八百地凑到染匠耳边大声说:说正经话,我刚才跟你要账,是真的没听见,还是故意装的?聋子染匠笑着说:开玩笑时,故意装过,平常确实是真的。不是大家说,我也觉得很奇怪,有些好话,我有时候确实听不见;有些坏话,不知道咋回事,人家一开口,我就能听见。比如,瞎子五吹的那几个土段子,不管咋吹咋变,就是现编现吹,我全能听出来,你们说怪不怪?瞎子五说:我都替你保着密哩,你却把自己出卖了!
突然,街道一个叫涎水娃的卖纸烟者,一根带子套在脖项,胸前九十度展开装满五颜六色纸烟盒子的两片薄木匣,嘴里不停地喊着:哈德门、黄金叶、大前门……越门而过,一路东去。胖勺子盖好罩布,闷完头,擦完手,毛巾搭上肩,艺术地响拍着手,轻轻摇摇头,拿起刀子刺儿刺儿剃着头说:这个卖纸烟的涎水娃不是一般人,你看他平时卖纸烟呢,有时候几天几天就不在镇子,不知道还忙着啥生意呢!瞎子五说:我看涎水娃老是和哼囔搞在一起。柳拐子说:和谁搞在一起都不顶啥,除非涎水娃发一笔横财,不然下一辈子照样流涎水照样卖纸烟!聋子染匠问:你们说啥呢?柳拐子说:说卖纸烟的涎水娃呢!聋子染匠说:真是闲吃萝卜淡操心,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呢!胖勺子说:卖纸烟咋啦,高步宽卖纸烟能发家,人家涎水娃卖纸烟,说不定还能当大官哩!
正在这时候,甲长张子善掀开油门帘进来,站在那里看了看大家,心想,西门里有名的五怪,就差一怪没来。张子善说的五怪是:剃头铺的胖勺子有不举,吹唢呐的瞎子五有眼无珠,贩大烟的柳拐子有家不归,聋耳朵的染匠妻在窑子,无父无母的地老鼠没有个子。于是笑着说:不顶,灯不明,地不平,声不行,都到齐了,就差“尺太盈”地老鼠了!大家也不回答他的话,一个劲儿把他往前让。他刚在炉子旁边坐下来,胖勺子用剃头刀朝外点着说:你说这刘开科坏不坏,不说人家个子低,却说尺子太长,哪有这样糟蹋人的!瞎子五说:不说不笑不热闹。话刚落点儿,突然外边传来一声秦腔叫板:来来来了!说着尺太盈地老鼠一手竖握着拳头,好像握着令箭,走着绕台碎步,噔噔噔绕铺子舒脚下腰跑了个圆场,突然站住亮了个相:小的迟来一步,有何吩咐,讲来无妨!地老鼠今年二十有四,个子还像小孩一样高。他家在镇子北边三里村,因为父母双亡,本家大伯想占家产,借故个子小硬说他是个妖怪,有辱门风,把他赶出门。来到镇子,干的是晌晌活,吃的是碗碗饭,比要饭的高一辈,比扛活的低一辈。用镇子人的话说,今天到这个字号撅尻子蛋(镇子的笤帚把横着,扫地要弯腰撅臀),明天到那个饭馆拉二尺五(烧火风箱杆长二尺五),后天再到炮坊大眼瞪小眼(穿捻子一类的小工),只图混个肚子不饥,晚上跟几个死狗烂娃挤在城门洞。瞎子五说:你那高的个头,又不用撅尻子蛋,赶紧拿笤帚把地上头发扫了。地老鼠取来笤帚就扫。柳拐子说:好好扫,扫不净不管饭!地老鼠扭过头说:我是真真正正帮忙来了,管饭有庙前里呢!瞎子五说:人碎鬼大,重说个啥,帮忙来了,还是剃头来了?地老鼠说:剃不剃头,不就是秤锤大个头,能剃几刀子?柳拐子说:哪怕剃一刀子,都算把头剃了。再说,剃头铺不是戏园子,不管个子高低,是按年龄收钱呢!大家听了哈哈大笑。
胖勺子边剃头边说:瞎子五,有个事想问你哩,一直没问成。要不是聋子染匠说,今天差点儿忘了。你用唢呐吹着说话那事,不能光让聋子染匠一个人知道,也得给大伙儿说说呀!大家一听跟上起哄。瞎子五说:这事情不能怪我,只能怪你们不留心,染匠是聋子都能听来意思,你们耳朵不聋还听不出来?说着拿起唢呐:我吹曲子,聋子说意思。
有了烦心事,他吹的是《犍牛流泪》。说着便举起唢呐,“哞——”吹一声牛哭音,然后用《哭长城》曲牌一连吹了四句“喂吥嘎嚗咭嗜哒呀咁——呔吥来嘟!”聋子染匠便说:
悔不该把鸡屎当洋枧——取不离手,悔不该把猴屁当灯盏——照不来明,悔不该把伤脸当挂匾——点子不清,悔不该把老年当青年——爱胡骚情!
有了高兴事,他吹的是《喜鹊闹枝》。“叽叽喳喳——”吹一声喜鹊叫,然后用《黄龙滚》曲牌吹了四句“咯咕唠,嘀哽咕”。聋子染匠又说:
瞌睡了,递枕头;放屁了,踢响尻;
肚饥了,有猪肉;瘾发了,泡(大烟泡)伺候!
有了紧急情况,他吹的是《叫驴亮嗓》。“啊噢啊噢啊——”吹一声叫驴叫唤,然后用《刮地风》曲牌吹了四句“叨咀唠啦啊唠,哙啖嗜哆嗜!”聋子染匠笑着说:
尿去了拉下了,快点儿拾掇屎!蹲去了裆扯了,赶紧换裤子!
门锁着房着了,等着救火哩!娃耍着掉井里,麻利捞人去!
大家不光赞扬字音吹得像,还说词编得很有意思。话音刚落点儿,门外响起了刘开科的快板声。
破例排队
日头再红要压山,红苕成了快拔蔓,苞谷熟透就得掰,人要老了死快点儿。不像甘蔗长着甜,不像陈醋放着酸,不像南瓜老了绵,不像刀子磨着残(锋利)……
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刘开科把老婆一个人撂在庙前里卖油茶,自己在剃头铺门前说起了《死亡二字比屁淡》。说完以后,竹板夹在胳肢窝,抹去嘴上的唾沫星,搓着双手,佝偻着身躯,嘴里吸溜吸溜,背顶着油乎乎的棉门帘进了剃头铺。
刘开科是镇子唯一一个说快板的。他解放前是个赌徒,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嫁他,快三十岁了,仍然光棍一条、一条光棍。谁知道时来运转,有一天,赌运大发,竟然赢回一院大瓦房来。这个时候,有个后脑勺留着小辫的老头找上门来,要把女子嫁给他,刘开科高兴得手舞足蹈。谁知道老头却说:你先别高兴,我把话还没说完。刘开科说:你都愿意把女子嫁给我,还有啥话没说完?老头说:从今以后,你再也不能赌博了,不然我女子不进你的门!刘开科不高兴了:我刚说赢了院房,还没有地嘛,等我把地赢到手,立马金盆洗手!老头说:你现在金盆洗手,这院房还能保住,假若还想赢地,这院房就成别人的了!刘开科挽着袖子笑着说:看你说得害怕的,真格没见过个啥,这回我准备学手呀,看房子地亩是咋一块儿进账的!老头小辫一抡:权当我刚才放了个屁!说完转身就走。刘开科赶紧拉住说:你老人家咋是这,我是发家呢,又不是败家呢,还生啥气哩?老头呸了他一口:你睁大眼睛往世上看看,镇子前十年后八年,凡是出入赌场的,哪个是靠赌博发家的?刘开科为了成家,从此金盆洗手,不但保住了房子,还找到了媳妇。成家后,便卖起油茶来,不知道是心不在焉,还是一不留神,一心迷上了说快板。没人安排,没人写词,有时候自己编,有时候跟人学。起初,说快板是为了招揽生意,没客来说一阵,有客来忙生意。后来觉得说快板有意思,还能招揽生意,还能被人注意,边做生意边说快板。再后来就上了瘾,专门说起快板来。有时候,只顾说快板竟忘了做生意。快板说到热闹处,女人在女人卖,女人不在,买主自己放钱自己舀,如果钱大了,也是买主自己找零。大多时候,快板说了,生意做了,赚头还可以;很少时候,快板说了,生意影响了,没多少赚头;个别时候,快板瘾过了,生意耽搁了,只赔不赚。刘开科指头蘸着唾沫点完票子,哈哈一笑:没啥!做生意嘛,就是有赔有赚!第二天照样说他的快板。这一下女人不愿意了,专门扔下家务来到庙前里监工。刘开科不得不放下竹板,一心一意卖起油茶来。女人看他改邪归正,这才回了家。他看机会来了,又和听客一块儿商量好,由听客们轮番帮助卖油茶,自己专门腾出手说快板。好在油茶功夫在做不在卖,所谓卖油茶,就是把油茶倒在碗里,放麻花放配料,收钱找零,完全是简单劳动。后来老婆看刘开科狗改不了吃屎,一气之下,让他专门说快板,自己到庙前里经管生意。当然大家也不会亏待刘开科,一场快板说下来,也会挣来不少茶水钱。
正在剃头的胖勺子说:你这个刘开科也是的,不在庙前里说你的快板,可到这没庙处烧啥香来了?没等刘开科说话,柳拐子说:快板说乏了,还不兴来喝口茶!瞎子五说:人家哪里是来喝茶,是给剃头铺招揽生意来了!聋子染匠赶快把刘开科往火炉跟前让。刘开科也不客气,坐在甲长旁边,旁若无人地张开双臂,叉开双腿,独自一人抱着火炉说:你们别替我说好话,我在庙前里冻得撑不住,偷着跑到这里烤火来了。
正说着,油乎乎的棉门帘又被人掀起来。胖勺子看是高步宽,先是一愣,接着赶紧说:高达,你在家等着,这个头剃完了,就去叫你。高步宽边找地方边说:凡事都有先来后到,张甲长能等,我就能等!张甲长看见高步宽,赶快拿起凳子朝后挪了挪,后边的人跟着抬起屁股,只听咯里咯噔一阵响动,很快腾出位置来。
高步宽刚刚坐定,刘开科就说:高达叔,我在庙前里听卖纸烟的涎水娃说,最近以来,兀家(共军)节节胜利,致家(国军)兵败如山,用不了多长时间,蒋介石就成阶下囚了!高步宽笑了笑没吭声。谁知道胖勺子边剃头边冷不丁地说:猫不吃糨子,嫌在嘴上抓呢!大家听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不知道啥意思,一时面面相觑。刘开科憋不住了:要说就说完,不要尿尿尿不净,拉屎拉半截!他这一说,大家像开了锅,有的说他是信口开河,有的说他有先见之明,争得面红耳赤。柳拐子说:别争了,别争了!认得那么真干啥,都是胡吹乱谝呢,到底有个啥准头嘛!地老鼠说:不管兀家致家,只要叫我咥饱肚子,就是咱家!
别看高步宽一声不吭,但是心理活动却很激烈。激烈的结果是,前半句不好琢磨,琢磨来琢磨去,共产党肯定能打败蒋介石,但不一定能打死他。后半句容易理解,意思是共产党打下江山,肯定要把老百姓的吃饭问题摆在首位。
刘开科又说:高达叔,听说你要买兴盛宫,有没有这事情?高步宽说: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刘开科说:到底咋回事?高步宽说:正在想,还没买。刘开科说:卖纸烟涎水娃说的有道理,兀家爱人穷,见不得人发家致富!眼看兀家要坐天下呀,买下这么一大院房,会不会惹麻烦?胖勺子想了想说:兀家不是爱人穷,是爱穷人!不是会不会,而是一定会惹麻烦的!刘开科说:不管是爱人穷,还是爱穷人,意思都一样。我想不明白的是,涎水娃能说这话,是因为涎水娃成天在街道转悠,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你像坐监狱一样,圈到这四堵墙里,咋能和涎水娃比?胖勺子说:你听说过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没有?刘开科说:咋没听说过,可你不是秀才呀?胖勺子说:我不是秀才,但我认识比秀才还秀才的人。刘开科问是谁,胖勺子说:我们蓝田的牛才子!刘开科惊呼道:人家是个大才子,把秀才算了个啥!胖勺子说:他说过,衣穿烂,饭吃好,房要小,地要少,喂头烂牛慢慢搞。饭吃得再好,全在肚子里,别人看不见,要是穿得好,房子大,地亩多,兀家不收拾你,那些蛇皮烂杆都不答应!
刘开科听到这话,勾起了他的快板瘾,不由得站起身,边掏竹板边说:牛才子要是说过这话,那我这里还有一段快板,你们大家听听,看是不是一回事。说着竹板呱嗒呱嗒响起来:
人怕出名猪怕壮,男怕露才女怕靓,
房是招牌地是累,银钱才是催命鬼。
刘开科快板刚说完,胖勺子接了茬:咱今天说了这么多,跟啥啥没说一样!大家不知道他想发表什么高见,睁大眼睛等着听下文。胖勺子这才说,高达要买兴盛宫,根本算不到这里边去。兴盛宫是个啥地方?是藏凶纳鬼的地方!别看我没房住,白给我都不要!所以高达买兴盛宫是拾破烂哩,不要说共产党不会计较,就连那些蛇皮烂杆也看不上眼!说完故意问柳拐子那四怪对不对,那四怪不但同意还说了理由,刚说完才想起上了当,便连说带笑扑上去,抓头挠痒痒,扳肩踢响尻。
唯独高步宽听了这几个人的议论茅塞顿开。兴盛宫不但要买,而且是立刻马上!一、它是自己的福地,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二、买没人看上的凶宅鬼屋,得了实惠还不显山露水;三、只要在买法上多少想点儿办法,谁能鸡蛋里挑出骨头!想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再继续待下去,就有点儿多此一举了。刚说站起来要走,却被张甲长拦住:别着急走,这个人剃完就给你剃!高步宽拨开张甲长的手说:突然想起个紧火事情,不马上办还不成!转过身还像以前一样,给胖勺子说:没人了叫我一声!
高步宽回到家给渊家说:你把醋坊乡党苏有志叫过来,正式谈买房的事。渊家说:你这两天忙活来忙活去,到底忙了个啥名堂?高步宽把他听到的意思全部告诉了渊家。渊家说:那到底咋办呀?高步宽说:神的话不听不行,人的话不听也不行,只要把这两者往一块儿糅糅,事情才能办稳妥。渊家说:那到底是怎么个糅法?高步宽说:你先过去把苏有志叫过来,咋糅咱再慢慢商量。渊家说:硬要让我去叫,我就给他说咱不买了,让他找到下家赶快出手!高步宽问:为什么?渊家说:找上门买人家的东西,是要出大价钱的!高步宽说:咱俩想法一样。渊家说:那咱真的不买了?高步宽说:不买给他说这话熬胶呀?渊家想了想,说了句我明白了,很快拧着小脚出了门。
自从高步宽那天打过招呼,苏有志高兴得一夜没合眼。但是,心理很快发生了变化,原来没人愿意买的时候,为了尽快筹措资金恢复生意,只要有人出价就成交。自从高步宽打过招呼,他就不再这么想了。既然高步宽都有这想法,说明这房不但有买主,还有可能卖上好价钱!这两天,他高兴得在家里像热锅上的蚂蚁,站不是坐不是躺不是,不停前后院走步子。当发现去高步宽家的人像蚂蚁赶集,心里便扑腾扑腾打起鼓来。这些人是劝他抓紧买呢,还是劝他就此收手呢?有好几次,都想走出门去,把话给高步宽,让他赶紧办手续,免得夜长梦多。但是这一步不好往出迈呀,要是迈出去了,害怕给的价钱到不了位,卖了还不如暂时不卖;要是迈不出去,又害怕人家原本想买,现在等的就是他一句话,最后因自己杜门不出失去机会,岂不是悔之晚矣!正在进退两难的时候,突然发现渊家出现在门口,他赶快迎上去说:这事情应该高达来呀,你来算咋回事?渊家说:啥事情应该我掌柜来?苏有志说:买房的事情呀。渊家说:我掌柜打过招呼是事实,就没说过买房一个字。苏有志说:既然不买,来打招呼干啥?渊家说:那是给乡党帮忙凑人气抬房价呢!苏有志说:照你这么说,他真的不买了?渊家说:不是真的不买了,而是本来就没打算买!我再给你说一遍,赶紧出手吧,小心把你买主耽搁了。说着转身就走。
苏有志心想,土地别当神,女人别当人。渊家今天能来,有这么两个可能,一个是高步宽想买,渊家不让买,高步宽拗不过,不好意思面对他,只好让渊家来交差。还有一个是,高步宽想买,但是不想出大价钱,故意让渊家投石问路。又一想,高步宽就不是那种曲里拐弯的人,难道现在也学着给人绾环环了?想来想去,不管人家咋变,自己都不能乱阵脚,于是咬了咬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定谁扛过谁呢!紧跟着给渊家撂了一句:高达咋能这么做,等我把这个买主安顿好,就去找他讲理!渊家咧嘴笑了:一座人见人烦的凶宅鬼屋,还是啥稀罕东西,本来就没人要,还想卖大价钱,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苏有志迫不及待地要出手凶宅,高步宽下决心要买凶宅,那么多人惧怕凶宅,不知道这座宅子,到底凶在哪里,鬼在何处?
凶宅鬼屋
兴盛宫就是西门里常说的那座凶宅鬼屋,坐落于赵家巷西边第二家,在高步宽现在住的这座房子的紧西隔壁。前后四进大房,二十间厦房。第一进是门面房,三间宽两层高,二层是木楼,一层是门面房。门前四棵树木,东边一梅一枣,西边一枣一梅。门面中间两个门柱上挂一副木质对联,上联是:兴旺发达承蒙鼻祖蔡公开天辟地;下联是:盛况空前仰仗衣食父母慷慨惠顾。
门面房的两个边墙象鼻高耸,顶端富丽堂皇,属于富顶中的富顶。侧脊顶脊高大挺拔砖雕遍布,中间花卉相连,两边鸱头高扬。第一、二进大房之间,两边各四间厦房,两边厦房中间有个小抱厦。第二进大房后面两个明柱之间,安了四扇落地大屏门,大屏门两边挂一副木质对联,上联是:传家有道惟忠厚;下联是:处世无奇但率真。对联上边横额前后面各有三个斗大楷书,前边是“和为贵”,后边是“平为福”。
第二、三进大房之间两边各两间厦房。第三、四进大房之间两边各四间厦房。前边三个小天井,后边一个大天井,全部围着铁丝网。第四进大房后檐墙安了后门,出了后门就是后院。后院分上、下两院。上院三间宽六间长,靠后墙两棵香椿树。后墙右侧有拱形小土门,出了小土门下土坡便是下院。下院比上院低两米多,六间宽八间长,靠西墙两棵青榆,靠北墙两棵老杏,靠东墙一桃一柳。
镇子盖房与别处不同。因为北方气候寒冷,少雨干燥,一般采取的是暗滴水。暗滴水就是大房和厦房衔接处互相咬合在一起,形成四十五度小沟,镇子叫窝角,雨水直接从窝角流下来滴进院坑。兴盛宫就是暗滴水。南方气候温暖,多雨潮湿,一般采用的是明滴水。明滴水是大房和厦房衔接处留有空间,地上修一条和院坑相通并呈九十度的窄长院坑,大房雨水滴进这里汇入大院坑。镇子明滴水寥寥无几。
这院房子是在镇子人气上升时期,由一个纸坊财东在乱葬坟上修建的。清同治年间,关中爆发了一场大规模回民起义。官家叫回民反正,老百姓叫跑回民,新中国成立后叫回民起义。暴动之后走偏了方向,矛头对准了无辜汉民,很快波及整个关中。当时在西门里杀人无数,尸首埋不过来,只好推倒院墙就地掩埋,连土坑都没人挖。后来,在这一片废墟上重新盖房时,为了安顿这些野鬼孤魂,刨出死者的骨殖,在后巷子城墙根挖了大坑,埋成墓鼓堆,保甲两级在墓前竖碑立石,以记其详,民间称为义墓。至今原样保留,杂草丛生,一片荒芜。房子建成以后,纸坊财东专门请人起了个吉利名字——兴盛宫,主要从事纸业,产销一体,批零兼营。总号和销售在镇子,造纸作坊在周围乡下。兴盛宫开业后,天遂人愿,纸坊财东的生意,伴随着镇子的辉煌鼎盛,也红火了相当长一个时期。
镇子逐渐衰落之后,纸坊财东的生意江河日下,同时,对兴盛宫也失去了兴趣,下决心要去铁路沿线发展,所以想尽快出手宅子。谁知道,打听价钱的人不少,实心实意出钱买的人不多。没人买不是嫌价钱高,而是嫌院子不吉利。为此大家议论纷纷,说啥闲话的都有。有的说,房子下边埋着几百冤魂,一有机会就会出来闹事;有的说,整个院子黑得像窨井,最容易藏神纳鬼;有的说,兴盛宫地方硬,命不硬财不旺的人,住进去压不住。街坊邻居也望而生畏,平时说个来回话,借东西还东西,不得不去时,都打发小孩去。小孩们战战兢兢去兴盛宫办完事,假装平静稳着步子朝出走。其实,老觉得身后有鬼魂跟随,吓得浑身筛糠,直冒虚汗。硬撑着忍到前门口,再也憋不住了,撒腿就往门外跑,边跑边失声喊:鬼来了!鬼来了!所以尽管那段时间三间铺板门上插满了干草,仍然是无人问津,门可罗雀。
天不转地转,遇不见碰见。醋坊掌柜苏有志生意十分红火,苦于场地不够,迟迟发展不起来。万般无奈之间,打听到兴盛宫急于出手,就想把它盘到手。结果那些闲言碎语很快传到耳朵,他觉得自己正在红火期,生意兴隆,老婆精神,四个孩子活蹦乱跳,那些神鬼奈何不了他,硬是力排众议,以比较低的价钱买到这座院子。谁知道,住进去没有多长时间,兴盛宫接二连三地传出叫人胆战心惊的怪事。有天晚上夜深人静,冷风飕飕,漆黑一团,不知道是谁竟把十几斤重像船桨模样的五尺长半尺宽三寸半厚的打纸板子,拖在地上咯吱作响,一路从前门响到后门。等苏有志老婆掌灯过去,看见板子放在地上,后门大开,就是找不见人。再有一次,苏有志搭了架宽尺余长的独木梯子,上楼寻找热水瓶外壳。楼上光线暗淡,到处是灰尘柴草蜘蛛网,翻来找去,终于发现热水瓶外壳被一堆杂物压着。当他要抽出外壳时,不小心把那堆杂物弄翻了,突然蹿出一只狐狸,那狐狸瞪眼龇牙,疯狂地向他扑来。他赶紧就朝下跑,谁知下楼梯时,踩空脚,一骨碌从楼上翻下来,要不是有人护着,早已命丧黄泉。还有一次,吃午饭时来了几个亲戚,苏有志老婆让大儿子给饭桌上端碗。大儿子端了个大老碗高高兴兴往饭桌跟前走,快要走近饭桌的一刹那,突然扔掉大老碗,一头栽倒在地,脸色乌青,口吐白沫。人们赶紧叫来寇腊梅疗治,原来是大儿子在给狐仙上供的地方撒过尿。有人说狐仙生气了,故意惩罚于他。
街坊邻居说,兴盛宫之所以凶事不断,就是这些被回民屠杀的冤魂兴风作浪。苏有志很伤脑筋,不知道怎么才能安顿好各路神仙。事到着忙,总有下场处。这天,一个打着半仙望子的算卦先生,当当敲着清脆悦耳通体油光发亮的铁梆子,响着磬一样的声音,嘴里念念有词,从西到东一路走来:
命运天定人难纵,
祸福降临我先知。
苏有志眼前一亮,躬腰伸手将先生请进门,上美味端佳肴,摆糖果瓜子,沏上等香茶。算卦先生吃饱喝好,先到前后院转了一遍,回来坐下便按照风水理论,摇头晃脑咿咿呀呀,像卖瓦罐的,各样等项,如数家珍:一是坐向当运,坐北朝南,土形正方,丁财两旺;二是阴阳平衡,阴为暗,阳为光,天井大小多少适中,窗户方位数目刚好,三阳开泰,隐喻福禄寿三全;三是水火相避,茅为水,厨为火,水火没走十字线,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四是卦象极佳,门不直对,窗不相望,户不相冲,前后门不直通,人寿家安,事昌业盛;五是种树讲究,东桃柳、西青榆、南梅枣、北柰杏;柳喜暖,梅抗晒,榆挡光,杏怕阳。既顺阴阳,又合风水。住这样的房子,五世其昌,九世顺安。
苏有志一听急了: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越是焦急万分,算卦先生越是冷静无比。只见算卦先生不慌不忙,递给他一支毛笔,指着桌面的纸张说:随便在上边写三个字。苏有志没接毛笔,反而恳求他说:别让我写字了,就说这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算卦先生笑着说:你不写字,我如何知晓!苏有志这才接过毛笔,想都没想,就在纸上写了“兴盛宫”三个字。算卦先生看过,心里默默念叨,兴为水,盛为金,宫亦为金;一水一金,金水相生;一水两金,金过为忌,非风水之因,乃建造所为。
算卦先生这才说,这是一个不吉祥的卦,预示着不远日子,各种灾难将接踵而来。赶快想办法疗治,不然遗患无穷。苏有志说:用啥办法能疗治?算卦先生说:得找贵人!苏有志问:哪位贵人?算卦先生又把笔递给他:再写个字来!苏有志刚好想到了纸坊财东,便信手写了个“纸”字。算卦先生略一思索,很认真地说:“纸”字形部绞丝,一蚕所吐为忽,十忽为一丝,绞丝为五忽也。绞丝本意就是细丝,丝通绸,细丝就是比较好的丝绸。“纸”字声部是氏,古代姓为女氏为男,后来又放在已婚妇女的姓后。比如说张姚氏,李赵氏等。现在普遍指已婚女子。这位女子穿绸着缎,非等闲之辈。苏有志赶紧双手抱拳说:请先生指点迷津!算卦先生说:去镇子西南八里地,碰见第一个女子,三拜九叩,留下礼物,啥话别说,转身就走。在回来的路上,碰上第一个熟人,把你心里话告诉他,他自然会给你说出解法。
第二天,阳光明媚,空气清新,柳暗花明。苏有志没敢耽搁,提着礼物,出城而来。只见深深刻着两道车辙伸向远方的黄土路上,骑马的邮差,铃声清脆;摇晃的牛车,吱吱呀呀;过往的行人,轻言慢语;路边的野花,香气扑鼻;阡陌纵横如锦如缎的田块里,辛勤劳作的身影,遍地点缀;田畔地头的树木,稀稀疏疏;蔚蓝如洗的天空,偶尔有各种小鸟匆匆划过,或发出舒心的欢叫,或留下多情的呢喃。陶醉在这田园风光中的苏有志,想到此行的差事,心花怒放,神清气爽。走了大约五里地,碰见一漂亮女子,穿绸裹缎,以为是仙人无疑,早把八里地的交代忘到九霄云外。赶紧把礼物放在女子面前,跪倒在地,行完三拜九叩礼,啥话不说,站起来拧身就走。大约走了一里路,远远看见一妇人头顶一方帕子,骑在老黄牛背上,手执带树叶的树枝,悬在牛头顶上轻轻摇曳似动非动。嘴里唱着当地流行的《小女子》,随着老黄牛沉重扎实的脚步,一摇一晃缓缓而来:
小女子,眼泪流,想起爹娘儿更愁。爹在东庄喝醉酒,把我卖到山里头。整天听见老虎叫,看见山水不断流。有心跟着山水走,不知何日是尽头。
苏有志听着这凄美悲凉的歌声,想着自家的心事,不由得伤感起来。因为他只顾听歌,忘了看人,等妇人走到近前,才发现这妇人,原来是西南安一个熟人,赶紧上前诉说心事。妇人一脸茫然:你是不是找错人了?苏有志说:这就出怪事了,你就是我回来碰到的第一个熟人,怎么会弄错了呢?妇人想到他说的心事,大笑不止:你要是这么说,还真的是弄错了。本来你碰到的第一人,应该是木匠弟,他才是这一行的懂家。刚才他骑着高头大马,一直走在我前边,谁知道路过小树林,拴住马解手去了,这样我就成了你见的第一人!话刚落点儿,木匠弟骑着枣红马四蹄翻滚,尘土飞扬,咯噔咯噔飞奔而来。妇人扬了扬树枝吁一声,木匠弟赶紧勒马止步。妇人用树枝拂了一下老黄牛:你俩说吧,我赶路呀!老黄牛伸长脖子哞的长叫一声,又迈开坚实稳健的步伐,载着妇人左一摇右一晃,悠闲自得地晃悠着走了。很快又有一首《童养媳》的歌声飘过来:
把住后墙把娘,看见娘家柳树梢。柳树梢上公鸡叫,你娃挨打谁知道?一根头发一根丝,我娘听了心疼死。一根头发一根线,我娘听了心疼烂!
苏有志拦住木匠弟的马头,木匠弟赶快跳下马来。两人站在那里,不约而同地听着这首悠扬哀伤的歌子。妇人走远了,歌声消失了,木匠弟问挡他啥事?苏有志说了心事。木匠弟想了想说:这事找我找对了,我们木匠这一行有个规矩,就是给那些为富不仁,或者把木匠不当人的主家,盖房时都要做点儿手脚。苏有志赶紧问:到底做了啥手脚?木匠弟笑着说:一个是在套大梁卯窍时,既让它掉不了,又让它担不实,这样就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一个是在大梁接头部位提前挖好洞眼,偷着把刻好的木人,或者木人推车,或者各种动物,如狐狸、老虎、野猪等安放在里边。等房子盖好以后,这些东西就会不停闹活!人常说,房响锅炸,死婆娘死娃,就是这么来的。苏有志说:照你这么说,我这座房,难道是木匠做了手脚?木匠弟说:做没做手脚我不知道,但是我有办法疗治它。也就是说,做了手脚,能降伏它;没做手脚,能防止它。说完叹了口气,只可惜我不能告诉你!
苏有志一下愣在那里,好半天才问:为啥?木匠弟说:要是告诉你,就要坏木匠的行规,受到严厉惩罚,要不断一个拇指,要不就永远离开木匠这行!苏有志说:既然是这话,就不为难你了!说着,把木匠弟扶上马,在马屁股上砸了一拳,然后双手抱拳恭敬目送。木匠弟骑上枣红马,拧过半个身子,抱拳还礼,深表歉意。还过礼一手像砍刀一样朝马屁股上追鞭,一手鸡头高扬握着缰绳,嗒嗒嗒嗒,快步如飞。
苏有志无可奈何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觉得自己目前这个处境,原来是老天有意安排的,任何办法都改变不了!谁知道就在他彻底无望唉声叹气的时候,木匠弟骑着长声嘶鸣的马,咯噔咯噔飞奔到面前,跳下马突然问:你是不是在我老婆手里借过钱?苏有志一听火冒三丈:你看我像不像借钱的人?就是借只能在你手里借,咋能到你老婆手里借?木匠弟很耐心地说:看是不是哪个伙计,以你的名义借的?苏有志坚持说:不可能,我没有打发过任何伙计,也没有哪个伙计敢打着我的旗号借!木匠弟还是很耐心地说:有没有这事,你去跟我老婆见个面,不就啥都明白了?苏有志为了洗清自身,直奔木匠弟家而去。
见到木匠弟老婆,苏有志不停发火。木匠弟老婆不气不恼,反而扑哧一声笑了:你是不是要我掌柜给你拾掇房子了?苏有志怒气冲冲地点了点头。木匠弟老婆笑着说:我掌柜看你实在忠厚,想让我给你帮忙,才编了这个故事。苏有志说:要是这意思,就不打搅了,不要因为我坏了你们的行规!木匠弟老婆说:只要我给你说了,不但能给你帮忙,还坏不了行规!苏有志说:萝卜没有两头切的,我倒霉我认了,不想连累任何人!说着就要出门。木匠弟老婆一下躁了:让我把话说完再走,行不行?苏有志这才停下脚步。木匠弟老婆说:我掌柜是木匠,木匠自己不能告诉你,也不能明着让我告诉你,所以只好约定,真心想给谁帮忙的话,就编谎说谁借了我的钱。我又不是木匠,说了不存在坏行规的问题。苏有志赶紧抱拳致歉,木匠弟老婆便将解法和盘托出。
苏有志回到家,先叫人在三更半夜,分别给四个大梁的卯窍里砸进桃木楔子,不让大梁来回晃悠,起到辟邪和固定作用;又偷偷在四个大梁上缠上红绸子,然后再悄悄宰杀没有交配过的公、母鸡各四只,宰杀时还不能让鸡出声。把鸡血分别泼在四进大梁上,对那些木头人和动物起到震慑作用,使它们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苏有志以为这一下就可以万事大吉。万万没想到,不到一年时间,家人接连遭遇不测。先是大儿子让狼叼走了,后来是老婆暴病身亡。他续弦后,谁知道生了一对双胞胎刚刚四十天,她去后院上茅房,走到黑乎乎的厅房底下,突然房梁上嘎嘎作响。猛然间,一个血脸红头发的怪物,从梁上跳到她面前,吓得她像骨架离开了身体。就在她想跑回房子时,脚下踩了空,三折子窝进院坑,等苏有志发现,人已气绝身亡。时隔不久,他的双胞胎中的小儿子,也因得天花小命不保。苏有志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
当,当当——当当当——算命测字,避凶趋吉,卦若有失,分文不取!
这一天,苏有志独自一人坐在家里发愣走神,街道里突然响起了敲击铁梆子和念口歌的声音。他想看看是不是那个算卦先生来了,便起身走到门口探头探脑。一看果真是那个算卦先生,信誓旦旦,一路招摇。他失火似的扑上前去,先撕烂那黑底白字的卦幌,又撕烂那厚厚的卷了边的卦簿。正要撕他衣衫时,算卦先生不依了,问他为什么这么做。苏有志这才哭着说:我就是用了你的办法,家里才出了这么大乱子,你说说,你老婆娃要是死了,你会不会饶过他?算卦先生说:我的办法是好办法,谁让你不按我的办法办?苏有志不以为然。算卦先生说:我根据你写的“纸”字,让你在镇子西南八里的地方碰,你为什么要在五里那地方碰?镇子吃奶的娃,都知道西南八里地是桑耧村。你别以为桑耧村是用桑木做耧的地方,那地方自古就是藏龙卧虎之地。比如很古以前用桑葚做的酒叫桑落酒,比西凤酒还古老还有名。我要你碰的那个妇人,和老头在桑耧村口开了个绳铺。平时跟老头合绳,多数是老头合绳,妇人看铺子。如果见到这女人把礼物留下,她自然会给你想办法。然后再返回来,第一个肯定碰到的是骑马的木匠弟。用了木匠弟的解法,那合绳妇人就会如期赶到。就是因为你没走到地方,头一环错了,下来肯定环环都错!你说说看,不让你出事,让谁出事?!
苏有志说:那能不能重来?算卦先生心想,你已经泄露了天机,怎么能重来?又怕照实说了,人家不依,只好给他来了个云里雾里:真想重来,假想重来?苏有志躁了:哪有你这样说话的?算卦先生笑着说:既然真想重来,现在有两件事,只要你办成其中一件,咱马上重搭台子另唱戏!苏有志说:先说第一件。算卦先生说:舀一碗凉水来!苏有志端一碗凉水出来。算卦先生接过来泼在地上:赶快把它收到碗里。苏有志摇摇头:那第二件呢?你现在拿上头、锨,到墓地把你老婆刨出来,你老婆要说重来,咱就马上搭家伙上手!
苏有志的遭遇,街坊邻居议论纷纷。多数人认为,地下那几百鬼魂死不瞑目,故意给他找碴儿。也有些人认为,苏有志财不旺命不硬,压不住那些五王八侯。还有人不这么看,认为主要是苏有志费老婆。尽管苏有志身体瘦削,但是精神头极好,就是熬通宵,从来不知道乏困。说他个头不高,下身不短,平时上茅房解大手,害怕挨着地只好装在裤裆,不然会把地蹾出窝窝来。从此以后,苏有志不但娶不到老婆,也招不来相公伙计,加上几个孩子病病歪歪,生意一蹶不振。苏有志不服气,提着厚礼请来桑耧那个合绳老巫。老巫按照《封神榜》上“撒豆成兵”的说法,叫人扛来一口袋豌豆,倒在厅房地上,又找来几个车户,用长鞭使劲抽豌豆。那些豌豆被抽得活蹦乱跳,到处飞溅。最后巫婆吊表烧香,屈膝跪地,耳朵贴着地面,好像听着什么。没多大一会儿,巫婆站起来说:那些野鬼冤魂,叫这些豌豆兵全部杀光!说完取出十八根桃木楔子,叫人给厅房砸六根,上院砸六根,下院砸六根。砸完给苏有志说:这一下你放一百二十个心,用梅花桩把它们往地下这么一钉,几辈子都别想翻起身来!
巧买房屋
渊家回到家,说了苏有志的想法。高步宽说:人家在商言商,没有啥不对的。他有他的打算,咱有咱的安排。要糅好神和人的事情,我还得出去忙活一阵子。于是便竹筒倒豆子说了想法。渊家听了高兴得合不拢嘴,催他宜早不宜迟。
高步宽出了门,朝东没走几步,听见涎水娃卖纸烟的吆喝声,一路从李家巷响出来。他赶紧走上前,挡住涎水娃小声问:哼囔在什么地方?涎水娃白眼仁翻了翻:我还以为你是来买纸烟的,原来是找哼囔哩!找哼囔问哼囔去,人家又没拴在我裤腰带上!高步宽嘿嘿笑了,掏出一张钱拍在烟匣上:取一盒大前门!涎水娃这才有了笑脸,很快找好零钱,放在烟盒上一块儿递给高步宽。高步宽拇食二指像尖嘴钳一样,钳住烟盒把零钱倒在了烟匣上:都不嫌啰唆!这一回,没等高步宽问,涎水娃把高步宽拉进空无一人的赵家巷,烟匣子歪在一边,脚尖踮地伸长脖子,咬着高步宽耳朵说了阵儿悄悄话。
高步宽离开涎水娃,为了掩人耳目,假装去渊家娘家,故意一路朝东,进了渊家巷,到渊家堡打了个转身,又顺着东南安,拐弯抹角来到南街。走到半街朝西有条丁字巷,巷口路南有家铜匠铺,传来丁零当啷的敲铜声。他没有进铜匠铺前门,而是顺着铜匠铺北墙进了巷子。走完铜匠铺北边墙,朝南一拐就是铜匠铺后门,正好着一身皂的妇人出来泼水。他趁机就往进闯,妇人嫌他鲁莽,把他往出推,他靠着门框不出来。正在争执之际,阁楼上突然传出三下敲击声,妇人这才放他进去。高步宽来到阁楼,哼囔关好门还不放心,从窗户纸的洞眼里,观察了一阵子,才坐下来。高步宽问:咋回事?哼囔说:周鹞子要暗算我!高步宽说:这里保险不保险,不保险住到我那里!哼囔说:你那里目标太大,铜匠和我家是老亲戚,没有人知道。高步宽说:要不然,我给你点儿钱,去县上躲躲?哼囔说:这个时候,一动不如一静!接着又问,有啥紧火事嘛,这么着急见我?高步宽说:那天我听你话里有话,想来想去,准备按你的意思办,想请你帮忙给我找个人。哼囔故意说:按我的意思办?我的意思是啥意思?高步宽这才笑着说出自己的打算。哼囔听了嘿嘿笑着说:老兄还是高明,这个人不用找,因为只是应个名,我愿意给老哥垫背!高步宽说:你出面人不信,还是另找人为好!哼囔想了想说:那只有铜匠合适。高步宽说:合适是合适,因为这只是有名无实,容易走漏风声,最好不要在镇子找,越远越好。哼囔这才理解了他的意思,想了想说:那只能在我老家找,别的地方人不熟。高步宽说:北山最好!哼囔想了想说:那你派人尽管去,只要说是我的意思,你叫他尿两点,他不敢尿一点!高步宽说:派人不合适,我要亲自去!说着高步宽掏出铅笔头,在纸烟盒上记下那人姓名地址。
高步宽从铜匠家出来,又故意拐了几个弯,才弯七绕八地回到家。一进门,看见苏有志坐在厅房右边圈椅里一脸着急。渊家给他倒了茶放了烟,坐在左边圈椅里,正在陪他说话。看见高步宽进了门,赶紧站起来让开圈椅:掌柜的,我给苏掌柜说,咱不买房,人家不信,非等你一句话不可!还没等高步宽说话,苏有志欠起身说:高达哥,你那天红口白牙给我说,要卖这房先给你说,这才说有个买主,就先过来问你,为啥又不想买了?高步宽坐在左边圈椅里,拿起大前门,从中抽出一支,又拿起火柴点着烟说:先别问原因,赶紧回去卖你的买主,脱手房子比啥都要紧!苏有志听了这话,顿时愣在那里,心想,我说有买主只是一句应付话嘛,现在让我回去卖给哪个鬼呀!但是,人家不愧当了多年东家,脑子一转又给高步宽出了道难题:好我的高达哥呢,我这人,你还不知道,乡里乡党的,总不能胳膊肘往外拐。既然已经答应了你,就不能答应人家,这一女许两家的事情,我苏某人无论如何干不出来!没等高步宽说话,渊家说:苏掌柜,你咋能说这话,我刚才去你家,敲明叫响不买的。你说,你先把买主安顿一下,现在咋又说出这种话来,不知道你家到底来没来买主?苏有志说:渊家,咱也别打肚皮官司,我也别说来,你也别说没来,咱重搭台子另唱戏,就说你们到底买不买?渊家说:我们已经说过不买了,还想让我们说几百遍呀!苏有志说:高达哥,这么大半天,不管是渊家到我那边去,还是我到你这边来,不买这话都是从渊家口里出来的,没听见你高达哥说一个字嘛!买房是你高达哥到我门口说的,我现在就想听你高达哥一句话,不然,你高达哥还说我把你没当人!高步宽的烟已经抽了少一半,烟灰还连在烟上,这时小心翼翼弹去烟灰说: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非要让我说得那么明白干啥?苏有志说:既然知道是秃子头上的虱子,你当初就不应该说那话!没等高步宽说话,渊家又说:那话是啥话?说买了,还是说典了?我掌柜之所以说那话,是想给你凑人气抬房价,没想到给你帮个忙,还缠住我们不丢手了,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渊家这么一说,苏有志一下没话了。
高步宽看苏有志急得眼里有了泪花,心便软了下来:苏掌柜,你给我说实话,到底有没有人买房?苏有志还要辩解,被高步宽拦住了,他扔掉烟头接着说:苏掌柜,说句实话,有买主,你卖你的买主,没买主,就说没买主的话。不要既想让我买你这没人要的房,还想给我来个狮子大张口!苏有志说:照这么说,你是想买了?高步宽摇摇头:没有这意思。苏有志说:不想买,还说这话干啥?高步宽说:那你到底想不想出手?苏有志说:我咋不想出手?再不出手变现,我这辈子就翻不过梢了!
高步宽说:既然想出手变现,那我当下它行不行?苏有志猛地愣了一下,想了想说:既然想当,为什么就不能买,何必要脱裤子放屁?高步宽说:想当,咱现在就说当的价钱;想卖,你赶紧回去卖你的买主,别在这里耽搁时间!苏有志心想,要是有买主的话,我来你家是吃得多了?就是因为没有买主,我才低三下四求你来了。想到这里,无奈地说:要不是看在乡党面子上,我早拍屁股走了。现在啥话不说,想当就当吧!
高步宽问:多少钱当?苏有志赶紧起身解开对襟棉袄,右手塞在袄襟下,左手护着袄襟。高步宽也站起身,走近苏有志,右手不约而同地塞进袄襟握住他的手。苏有志心想,我当年是八百块买的,也八百块当给乡党,不加一分一厘;如果到期故意不赎,叫它成为死当,不买也不由他!所以就说:你准备出多少钱?高步宽毫不犹豫地在袄襟下用手给他比画了个六百块,说:我也不跟你兜圈子绕弯子,就这么多钱,当了当,不当了别当!苏有志说:我不想赚钱,你也不能让我赔钱!高步宽说:就这价钱,还是看在乡党在困难之中,要不是这情况,根本连当都不当;更不要说,我是和北山一个朋友合伙当呢,要是我一个,光渊家这一关先过不了!苏有志害怕高步宽不当,赶紧伸出两个指头,比画了二百块,祈求人家说:再加这么多吧!高步宽又比了个八字说:你当时总共才出了这么多嘛,如果我们将来住进去光景好,想买下来,给你加到位不就完了。要是不想买,我现在出得少,你以后赎得也少。
苏有志想了想,就这房子的名声,就现在江河日下的行情,六百块已经不算少了。就松开高步宽的手,扣好扣子坐了下来。尽管如此,还要装作很不满意地说:只要是给了你高达哥,今天就是把我疼死,也要把身上这块肥肉割给你!高步宽也坐下来说:啥时候写约?苏有志说:还没有说中人是谁。高步宽问:那你想请谁?苏有志说:老兄说谁就是谁。高步宽说:耿诚信怎么样?苏有志说:只有他了。高步宽说:啥时间写约?苏有志说:老兄说啥时间就啥时间!高步宽说:买卖不讲兄弟,讲的是公平!我定过中人,该你定时间了!苏有志说:宜早不宜迟,考虑到还有北山那人,一来二去要费周折,放到明晚怎么样?高步宽完全同意。
第二天,高步宽去北山,把合当人请来镇子,叫菜温酒,先小人后君子,很快达成协议。高步宽说:要你当房只是应个名,兴盛宫没你一砖一瓦,一物一件,应名酬金大洋五块。合当人说:有名无实,我心甘情愿,谁还不给谁帮忙?大洋实难从命,帮忙还要给我钱,成啥事了?高步宽说:我掏钱,你应名,有来有往,谁不欠谁!不收钱,你走人,应不应名,谁不箍谁!事已至此,恭敬不如从命,合当人便收了大洋。
当天晚上几对面写完约书,付完当款,高步宽又偷偷摸到铜匠阁楼上。见到哼囔说:这一回这事情头功归你。你别给兄弟戴安眼(牲口拉磨子时捂着双眼的罩子)了,我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哼囔摆着手嘿嘿笑着说,只知道老哥能干,没想到老哥这么能干!把买字变成当字,把一个人当变成两人当,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兀家(共军)不来啥话不说,兀家来了,真的要共产共妻,这房是当的不是买的,而且不是一人当是两人当,再加上是没人要的凶宅鬼屋,一路折扣下来,秤锤一下子变成鸡毛分量,谁拿你也没办法!要是不共产共妻,还不是你一句话,这房子用不了一袋烟工夫,就会全部变成你的!说着就给高步宽倒茶。高步宽说:如果不是你提醒,我才想不出这办法!
两人边说边喝,不觉得过了大半个时辰。哼囔突然说:这两天,耿诚信没给你说过啥事?高步宽说:没有,他能给我说啥事?哼囔说:人家本来想先给你说,又害怕你说他多管闲事,就让我探探你的底。我看你忙着当房子,没好意思开口,今天借着你高兴,想让你把这忙帮了。高步宽说:究竟是啥事情?哼囔说:曹家庄何绅士,托耿诚信让你出面把他干女子何可人说给县府文案沈文奎。因为你在镇子人缘好,有头有脸,能给他撑起面子。沈文奎是官不是官,大小端的是衙门饭碗,害怕把一般人搁不在眼里。高步宽想了想说:帮忙都没有啥,只是我和沈文奎交往不深,不知道人家给不给面子?哼囔说:这你不要担心,何绅士已经打听过了,沈文奎说,他在镇子最看重的人就是你!高步宽说:再退一步说,就说人家给我面子,沈文奎的情况,何绅士到底知道多少?哼囔说:啥情况?高步宽说:托生转世没喝孟婆汤,知道阴阳两界的事情,县东有今世父母,镇子有前世父母,四个老人的养老送终,担子可不轻呀!加上他面相奇特,体型瘦高,性格孤僻,少言寡语,一般人不好接近。何绅士是人面前人,在不在乎这个?哼囔说:既然是这情况,你回去就找耿诚信,要是两相情愿你就说,要是有一方不愿意,权当没有这回事!
高步宽从铜匠那里出来,看上去脖子挺得很直,目不斜视,步履匆匆,凡人不搭话,但是心理活动却异常激烈。不但沈文奎的情况在他脑海频频浮现,就连对何绅士干女儿何可人的记忆闸门也很快打开。
沈文奎还真算得上个人物,因为其特殊的经历和异族的长相,一般人既羡慕又畏惧。
羡慕的是因为他早年留过洋。其实,所谓的留洋只不过是当年上私塾时,被国民党拉了壮丁。部队开往云南贵州一带,曾经因公出差缅甸。但是人们传起来,尽量把人家往好里想好里说,于是留过洋就成为沈文奎头上的光环。因为有私塾文化底子,有留洋的经历,又是一笔好写,再加上在县府抄抄写写进进出出,风光了得。
畏惧的是因为他的头上大下小,深眼窝,高鼻梁,薄嘴唇,长下巴,有点儿欧中混血的感觉,好多人不认为他是自己的同胞,还以为他是哪国来的传教士,无形中对他敬而远之。因为他没喝孟婆汤,知道阴间的一些秘闻以及一些镇子人的前世今生,人们害怕他抖搂自己的根根节节,一个个对他望而生畏。
沈文奎今世的家在县东,父母二老就守他一根独苗。前世的家在东南安宋家,有前世父母,一姐一哥,他是老二儿子。传说,四岁那年夏天,三人在涝池耍水,结果他不慎溺水而亡。因为在世上只活了四年多,虽然没行什么善事,却也没有一点儿劣迹,何况是溺水而亡。阴间便视同于行善之人,免去所有地狱刑罚,直接交与转轮王。转轮王这里有金桥、银桥、玉桥、石桥、木板、奈何等六桥。人家让他过了奈何桥,便来到躯忘台孟婆亭,逐个登记灌孟婆汤。因为他是小孩,个子比较低,那天来喝孟婆汤的普遍个头较大,他夹在队伍中,专司其职的孟婆根本看不见。特别是孟婆汤有一种摄取魂魄的诱惑力,味道好香,世间根本没有。他们闻到孟婆汤的味道比大烟鬼见到大烟还要疯狂,一个个拼命挤到前边抢着喝。他也拼着小命往前边挤,因为年龄小没力气,后边的大个把他挤到一边。他正要重新往队伍里挤,被维持秩序的小鬼拦住。人家以为他想喝第二回,不停用鞭子驱赶他,实在没办法只好口流涎水,心里猫抓,怀着对孟婆汤的无比眷恋,不得不跟着喝过孟婆汤的大队伍流水似的离去了。
何可人是何绅士的干女儿,实际上是何家的使唤丫头,原来叫杨霞娃。因为父母双亡,经人介绍来到何家。杨霞娃在何家干了两年,何绅士看这女子德行好有本事,能走到人面前,就收为干女儿,遂改杨姓为何姓,又将何字一分为二作为其名,于是杨霞娃就变成了何可人。何绅士外出时紧随左右。何绅士在家时,帮助老妇人把家事料理得井井有条。后来,何可人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何绅士视为己出,一再言明,一定要给她找个好女婿,还许诺把镇子一院房产陪嫁给她。
不知不觉,高步宽到了自家门口,他没有急着进门,而是站在门口朝斜对门铺柜里站着的耿诚信喊了一声:诚信!耿诚信听到喊声,看见高步宽的手势,给相公交代了生意,掀起活动铺柜去了高步宽家。进了高步宽的房子,高步宽啪地往方桌上扔了盒大前门,冷不丁地说:何绅士看得上沈文奎?耿诚信取着烟说:没看上能让我给你说?高步宽说:他可没喝孟婆汤!耿诚信抽着烟说:我也说这话来,人家也没说不同意。高步宽说:那是这,沈文奎再来镇子,记着给我说一声!
银贵催房
苏有志当掉兴盛宫,临时典住在庙前里那座破败不堪的永福祥字号。利用典当的钱,一边经营生意,一边给孩子看病,等生意彻底翻身后,再考虑重新买房的事。
高步宽拿到钥匙先雇人全部拆除了做醋的设施,彻底清理了角角落落的垃圾,便领着渊家和枣花,大概规划了一下,就和耿诚信商量起尽快搬家的事情来。刚刚商量完,还没离地方,王家老二的小儿子王银贵又一次找上门来,气哼哼质问高步宽:为什么迟迟不见搬家?高步宽抽着大前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把烟盒的烟摇出来伸到他面前:自己取!耿诚信见王银贵出言不逊,猛地插在两人中间,很不高兴地说:说话咋这么占地方的,没看现在正准备搬哩?王银贵看见大前门,想得心里猫抓,结果拿烟的手被挡回来,眼看到手的大前门就是抽不到嘴里,便生了气,特别是看到耿诚信态度如此蛮横,说话就更难听了:我咋看不来准备嘛,不知道要准备半年嘛,还是要准备一年呀?高步宽听到这话,把烟盒装进口袋,依然一口接一口地抽烟,根本不想搭他的话。耿诚信寸步不让:不管半年一年,你总不能说没准备吧!王银贵说:要搬赶紧搬,再要故意拖延时间,我就把家具往街道里撇呀!耿诚信这时候猛然想起,王老大欠了高步宽好多钱,高步宽不但没要他还钱,还出钱葬埋了他。自己不如拿这事情,给他心里丢上一块石头,先把他的嚣张气焰打下去再说,不然,让他这个蛮不讲理的家伙,轻轻松松得到这院房子,有点儿太便宜这家伙了!于是针锋相对地说:你要是说话不踏犁沟,这房我们今天还不搬了,直接从王老大手里要下它,连你们王老二家理都不理!王银贵听到这句没根没底的话,冷笑道:你不想理我们,还想理谁嘛,还能理谁嘛!耿诚信毫不退让:那当然是房子的真正主人了!王银贵嘿嘿笑着说:只要你有本事把我大伯从棺材扶起来,这房子自然就姓高了,我立马拍屁股走人,连个屁都不放!耿诚信毫不退却,故意给他来了点儿云里雾里:我要是真的把老人家扶起来咋办?
高步宽见耿诚信如此有底气,弄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为了看个究竟,故意不去打断他,由着他继续往下进行,依旧抽着烟一言不发,还是像电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王银贵猛地一愣,很快又想了想,他明明是大白天说梦话,这还有啥害怕的?硬是梗着脖颈说:你要是能把老人家扶起来,这房子全部归姓高的不说,你拉多少我吃多少!万万没想到,耿诚信不但不退缩,反而越发来劲儿了:我不但能把他扶起来,还能让他开口说话!高步宽害怕耿诚信玩笑开过火了,本来想出面阻挡,又一想,真正到了那一步,自己啥也不顾了,自然会给他兜底的。现在先不急着挡他,想看看他到底有啥绝招,所以只是弹了弹烟灰,又把烟送到嘴里,继续像电杆站在那里。王银贵就不同了,翻了翻白眼,嘿嘿一笑说:是不是真的?耿诚信说:不管真的假的,除了吃我的屎,还给我弄啥?王银贵看到耿诚信咄咄逼人,心里咯噔一下,又一想,这明明是大白天说梦话嘛,还有啥害怕的?硬是壮了壮胆,咬着牙说:头割了碗大个疤,你说弄啥就弄啥!耿诚信心想,我就不信把你难不倒,硬着头皮咬着牙说:用舌头给我把尻子舔了!舔就舔!王银贵也咬着牙说,要是不能开口说话,你可得给我舔!那是自然!耿诚信硬着头皮说,你娃把眼睁大,先看看王老大是怎么起来的,再看看王老大是怎么说话的!耿诚信看这一招没难住王银贵,就壮着胆子来了最后一招,赶快给高步宽说:哥,把王老大给你打的那个借条拿出来,看是他赶咱走呀,还是咱赶他走呀!这一回王银贵彻底蒙了,赶紧把目光投向高步宽,真害怕他拿出借条来。此时此刻的耿诚信也有点儿心虚,他的本意是让高步宽吓唬吓唬王银贵,这阵子看高步宽没有任何反应,还以为没有领会自己的意思,急得不知道怎么办好,不由得身上像浇了水。而高步宽呢,尽管早就有替他接招的想法,但是万万没有想到,他怎么会说出借条这样的话来?又一想,既然已经说出这话了,自己就不能继续装聋作哑。为了及时给耿诚信解围下台阶,必须赶快把这个烧把头接过来,便扔掉烟头笑着说:银贵,我看你还是回去吧,我尽快搬就是了。我要是把借条拿出来,你娃吃屎舔尻子事小,得不上这院房子事大!
王银贵看高步宽空里来雾里去,迟迟不见拿借条,并不认为他是好心好意,而是觉得他原本就没有什么借条,还要故意装着菩萨心肠把自己晃荡走,从而给耿诚信打个很漂亮的圆场。为了揭穿高步宽,打蔫耿诚信,王银贵坚持要他拿出借条来。这一下,耿诚信彻底乱了阵脚,甚至后悔自己不应该自作聪明。明明知道高步宽根本就没有借条,还硬要把这个烧把头塞给人家,让人家着急上火受作难,这一阵人家从什么地方能生出借条来?
高步宽呢,不但坚持不拿借条,而且态度很诚恳地说:银贵,你还是赶快回去的好,要是逼着我拿出借条来,这院房真就不是你的了!耿诚信见高步宽态度和缓神情自若,心里说,我今天这个空手道,就算耍得够胆大了,没想到我们这位老兄,不但比我胆子大,还比我圈子转得圆!王银贵呢,聪明确实是聪明,完全能掂出这些话的分量,本来想见好就收,但是他的弱点是想问题一根筋,优点也是想问题一根筋——不见棺材不落泪,见了棺材泪不落。他依然认为高步宽在晃荡他,还是老主意不变:闲话少说,赶紧把借条拿出来!
高步宽被逼得实在没办法,无奈地说:看来你是铁心不想要这院房了!说着就往里间走,走到半路又转过身说,银贵,不要逼我绝情好不好?王银贵看高步宽迟迟不拿借条,越发认为他根本就没有借条,反而态度更加坚决:没有就说没有,别给我演戏!耿诚信这一回真的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道高步宽接下来怎么表演。高步宽反而很镇静:年轻人,我不想把事情做绝,现在说个软话,还来得及!王银贵说:你看我是不是说软话的人!这一回高步宽毫不犹豫地进了房子。耿诚信急得头上冒汗,都怪自己把老兄逼到这一步,真想一头钻到地里去。王银贵心想,还会装洋蒜得很,故意把开柜的响声弄得很大,我叫你老家伙骗人,你现在进这房门门槛低,一会儿出这房门门槛可就高了!
正在王银贵要看高步宽笑话的时候,高步宽果然手举字条走出房子,给耿诚信说:本来我要把它带进棺材的,年轻人不知深浅,你把这字条拿去让他看清,这院房究竟是不是他的?王银贵目瞪口呆,但心里还不服气。耿诚信也莫名其妙,突然一想,终于明白过来,高步宽此时此刻,不是真的让他看借条,而是让他赶快接招,继续把假戏真演下去。他很快想出了办法,想给他捏个数目字,编个借条给他空念一下,不信他不低头。于是提起精神走过去拿借条。谁知展开字条一看,眼前突然亮起来,这哪里是让我演戏,分明是一张黑字白纸的真借条!我说有借条纯粹是胡说冒撂呢,谁能知道人家还确实有借条呢。他高兴得刚要说话,高步宽伸手拦住他:你先别急说话!接着又对王银贵说:银贵,我还是不想把事情做绝,也不想和你们年轻人计较,现在说句软话仍然来得及!王银贵心想,这两个老家伙实在太能演戏了,明明就没有什么借条,还要给我唱双簧,想让我上当,你们也太小看人了。便说:既然拿出来了,为什么不让我看?耿诚信说: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我现在念给你听!高步宽一把夺过字条说:啰唆啥?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让他自己看吧!耿诚信说:我害怕他把借条撕了!高步宽说:他撕了省得我撕!王银贵拿到借条,上面白纸黑字写着:
本人王真子,从高步宽名下借现大洋壹仟块,内中包含他给我花的安葬费。今后有现大洋还现大洋,没有现大洋还赵家巷口这院房子。我知道这院房不值这么多钱,还请高达看在以往的情分上,多多担待。
王真子指印民国三十二年十一月初四
看完借条,王银贵愣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来。耿诚信说:愣在那里干啥,赶紧把借条拿来,拧身走你的人,这院房子早已经姓高了!王银贵把借条还给耿诚信,垂头丧气地走了。
耿诚信叫住他说:你就这么轻轻松松走呀?王银贵有气无力地回过头说:没吃一碗饭的工夫,把一院房子丢得没影了,还想让我干啥?耿诚信说:那我拉下稀屎糊汤,没人吃没人舔咋办?没等王银贵说话,高步宽拦住耿诚信: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要赶尽杀绝呢!接着又对王银贵说:年轻人说话办事要讲德行,我要是想要这院房,就不会让你弟兄俩往回搬!一个,这是老大用性命换下的房子,与你们老二家没有任何关系。再一个,老大立了字据,千年的字儿会说话,我要这院房合情合理。但是,我看你弟兄俩寄人篱下,日子艰难,不管咋说,你们打断骨头连着筋。是这,要是你不逼我拿借条的话,啥话不说,既然你已经逼了我,就不可能啥话不说了。但是这房还归你们,我搬完你们就朝进住。有一条我要说明,今后你弟兄俩要是有钱了,还我一半即可,那一半权当我送了王老大人情!说着,把借条嚓嚓撕成碎渣渣。
王银贵走后,耿诚信说:哥,你撕它干啥,他们还没有还钱嘛!高步宽说:你说,他们会不会还?耿诚信说:这话我说不来!高步宽说:想还,拿啥还?就他弟兄俩那烂杆样,只要能吃到嘴里,穿在身上,就不错了。还不起和不还一个样,所以,这是个良心账,能还了还,还不了就算了,总不能逼疯他们!耿诚信说:一样两色,还不起,什么时候能还起,什么时候还;要是一直还不起,就让一直欠着。你把条子撕掉了,人家有了不还,你也没有办法!
高步宽说:耿达,你就没听明白我的话,这个账和别的账不一样,实实在在是个良心账。既然是良心账就要凭良心办事,只要我凭了良心,他们凭不凭良心,就是那么回事了。你说说,在这种情况下,我留那借条还有啥意思?当时,我从马家字号出来,要吃没吃的,要住没住处,是王老大收留了我。后来王老大染了病,生意一直由我照管,但是他看病,很快就把生意拖垮了。后来生活看病都是花我的钱,快死的时候,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一直由我照管。最后他要和我算账,我知道他想说还钱的事,还要我出钱安葬他。我就告诉账就不要算了,后事你不要操心,一切有我!咽气后我和张子善给他穿衣服,在枕头底下发现了这个借据,就偷偷装在口袋没吭声。安葬王老大的时候,王老二来了,我主动说了还房子的事,根本没有提借据一个字。王老二说,你不用给我说这话,啥情况我还不知道?除了你高步宽,王家人没脸要这房!不管王家人是什么态度,我的想法是,我不想要这房,因为只有间半门面,做生意有些窄巴。加上是巷口把边第一家。人常说,有钱不置边山。话再说回来,门面和边山不是主要原因,我自己不想住,卖给别人或者典给别人总可以吧!我这人和别人不一样,尽管我给王老大花了不少钱,费了不少心血,还给他办了后事,但是王老大对我不薄。人常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人活在世上活的就是情义二字。特别是他咽气时,一直给我伸两个指头,我说是不是操心王老二?他生气地摇摇头。又指着我膝下,我说是不是两个没房住的侄子?王老大这才闭上眼睛。本来,这个借条我当时就要撕掉的,害怕这弟兄俩跟我要租金,才一直保存到现在!耿诚信听完这段话,啥话没说非常感慨地摇着头转身走了。
从此以后,再没见王银贵催过搬家。高步宽没有食言,搬完家收拾好房子,就打发人去乡下叫王家弟兄拿钥匙搬家,王家俩弟兄死活不来。原来,王银贵回去给哥哥和父亲说了借据的事,父亲和哥哥日娘带老子骂了一顿。他俩的意思是,王老大给人家写的有借据,咱凭啥住人的房呢?高步宽了解到这些情况,又派耿诚信去催弟兄俩。耿诚信连吃带喝说:要去你去,我才不会那么低三下四!高步宽说:人常说,人情一匹马,买卖争分厘。假若我和王老大是正常的借贷关系,一分一厘我都要争,因为这是我的本分!我给王老大花的大洋何止一千块,不管多少这是给朋友花了。他尽管给我写的有借据,这说明他没昧良心!我要按着借据办事,也没有谁说的啥,但是我也不能不讲良心。王老大凭给人开城门挣下这院房子,临终落了个没儿没女没老婆,下场也够悲惨的了,就这还念念不忘两个可怜的侄子。你说,在这种情况下,我还好意思要王家仅有的家产?耿诚信说:你既然把话说到这里,我给你把人叫回来就是了。
耿诚信不辱使命,终于说服了弟兄俩。
但是,不巧的是,就在这时王老二一病不起,没有多长时间就离开了人世。办完后事两人很快搬回镇子。老大王金贵住前半院,老二王银贵住后半院。
其实,王家老弟兄俩原本都是穷苦人出身,老大长期在外扛长工,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得到了这院房子,从此弟兄两个落脚镇子做起生意来。谁知道生意刚刚好起来,王家日子走了下坡路。
王老大是被一家人的病拖垮的。先是一双儿女病病歪歪,钱没少花,命没救下。后来是老婆得病,又是看病,又是抓药,弄得家里好像开了中药铺,满屋子充斥着中药味。老婆一病就是十年,刚说把老婆送到地里,他又一病不起,不但拖垮了生意,还把房子抵了债。
王老二毁在大烟土上。开始大手大脚,哥们儿义气请朋友到富人烟馆海抽浪吸,挥金如土。王老大劝说不下,便反目成仇。后来,生意倒灶了,进不起烟馆只好在家里抽。先是用烟枪抽烟膏做的烟夹,一天多一半时间是在云雾缭绕的烟盘子旁度过的。后来钱实在不多了,不是噙着竹筒吸用铁扦烫着的黑烟,就是噙着竹管吸用火隔着锡纸烧的白面。再后来是借钱抽,直到借不上钱,只好回到乡下老家,抽光了祖产还卖掉了老婆,弄得两个儿子成了沿门乞讨的流浪汉。多亏亲戚恋念,一个他姑收留,一个他舅收留,王老大再偷偷给一点儿,后来两个儿子大了,又是王老大出钱给成了家。
成家镇子
此时此刻,沈文奎的前世父亲正在东南安家里,劝说前世儿子宋继武,尽快答应何可人这门亲事。原来,哼囔主动许诺耿诚信由他出面,请高步宽说服沈文奎接受何可人这门亲事。耿诚信等死等活迟迟不见回话,还以为高步宽不愿意帮忙,只好亲自到东南安请沈文奎前世父母说合此事,前世父母满口答应。
说起何绅士的干女儿何可人,前世父亲一再强调:继武,你别见怪,我一再坚持叫你前世名字,觉着顺口自然,没有别的意思!沈文奎说:谁怪你来嘛,想咋叫咋叫!前世父亲说:镇子问(娶:陕西方言)媳妇那四句老话,尽管说出来不好听,但是话丑理端:一句是“不看房子不看地,就看命里是不是”,意思是首先要看生辰八字。我找算命先生已经看过了,我儿有快婿之相,可人有旺夫之命,你俩相生相合。一句是“挑猪娃看母猪”,意思是,挑女子先挑丈母娘。养恩大于生恩,何家大门大户,老妇人千里挑一。一句是:“进门不看人,先看和面盆”,意思是挑丈母娘先看和面盆,何家不光和面盆光堂如洗,就连茅房也干干净净。还有一句是:“会找找人,不会找找门!”意思是找人比找门重要。大家惯骡马,小家惯娃娃。可人是大家出身,下得厨房上得厅堂,不管找人找门,没一点儿弹嫌的!想好了赶紧决断,过了这村没有这店!前世父亲说完,沈文奎半天不吭声。他不吭声不是不同意,而是对前世父母的喋喋不休无比感慨。到底有过前世那段骨肉情分,不然为什么会对他的婚事如此重视。这几年,沈文奎已经感觉到现有政权就要土崩瓦解,共产党坐江山已成定局。自己这个未来的旧政人员,不赶快找好退路,以后是何等下场,就很难说了。几年来,沈文奎经常来镇子公干,加上前世家在镇子东南安,实际上,镇子已经成了他心目中的故乡。在这种情况下,他乐意接受何可人这门亲事,就比较容易理解了。
前世父亲见沈文奎半天不说话,还以为因为溺水之事记恨自己,所以暂且放下提亲话题,不得不解释前世出事的原因:娃呀,不要计较前世那些事情,你耍水淹死在涝池,大人有过错,你也有过错!更不要计较我们当初对你寻亲那么绝情,托生转世这种事情,只是听说过,谁也没亲身经历过。你明明是沈家老大,硬要说成宋家老二。先不说是不是事实,你究竟是人是鬼,我们还弄不清楚。在那种情况下,一家大小吓得魂不附体,连你见都不想见,别说认你这个前世儿子了!
沈文奎想到来宋家认门的那些往事百感交集,思绪又回到当时那种尴尬窘迫的情景之中,免不了又是一番唏嘘感叹。当初,沈文奎来镇子公干,去东南安调查土地纠纷。结果,进了巷子大惊失色,一时愣在那里,说啥也回不过神来。等情绪平静下来,想来想去才想起来,这地方好像就是他记忆中常常出现的那个地方,觉得这里亲切,那里眼熟,免不了泪光闪闪,思绪难平。那么,这地方究竟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又想了好大一阵子,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真的来到了前世生长的地方。原来,他托生转世以后,有一种记忆老在脑海挥之不去。好像自己还有父亲母亲,还有姐姐哥哥,还记得那个致他于死亡的涝池,还记得经常和姐姐哥哥玩耍的家门口,还记得那条经常往来的巷子,还记得那些经常玩耍的小伙伴。但是,这只是在记忆里,在梦境里,直到这次亲眼见到东南安,感到再熟悉不过了。他没有声张,忙完工作,回到县上交了差,直接赶到县东老家,找父母落实自己的身世。父母感到很奇怪,赌咒发誓还不算,又找来接生的老娘婆和一大堆邻居做证。他实在感到不可思议,便说了县西镇子东南安的事。父母感到很奇怪,并且告诉他,这只有一种可能,而且这种可能,只是听说过,没有谁见过。除非儿子在阎王爷那里没喝孟婆汤,否则,就没有办法解释。沈文奎这才说了心里话。他懂事以后,有两种情况老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一种是好像还有个家庭,还有一大家人,还有一个熟悉的生活环境,就是因为在涝池耍水不小心溺水身亡。他很想到那个地方去看看,就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一种是自己死了以后好像去过一个阴暗潮湿的地方,那地方暗无天日,除了绿色蓝色黑色和白色,根本看不到别的颜色。他在那里见到的听到的不但和这个家不一样,也和记忆中那个家不一样。当时,他并不认为这是他独有的经历,而是认为天底下的人,跟他一样都是这种感受。很快他从父母那奇异的表情上感觉到,这种记忆是独一无二的。并且已经有了明确的定位,他就是托生转世时没有喝过孟婆汤,镇子东南安那家人就是他的前世家人。从那以后,他就有了认亲的想法。等他要把这种想法变成现实的时候,才体验到其中的艰辛和难言。
沈文奎调查完土地纠纷,回到县上交完差,心里说啥放不下,又忙里偷闲专程来到镇子。一进入东南安,好像故地重游,没有费多少力气,就找到前世的家门口,一眼就认出前世父母。毕竟有过前世那段亲情,禁不住跑进门跪在前世父母面前,哭声撕心裂肺,喊声惊天动地。前世父母莫名其妙,一边扶他起来,一边问原因。沈文奎十分委屈地说:我就是你们的老二儿子宋继武!他这一说,前世父母吓得后退了几步。明明自己的继武已经溺水身亡,不在人世一二十年了。这个自称继武的,难道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成?无意中,他前世父亲看了一眼沈文奎的面相,稀奇古怪,一脸鬼相,不禁毛骨悚然。心里说,这和我继武还真有点儿相像!想起前一段时间,镇子流传的关于他那一段说是胡话又像疯话,说是疯话又像鬼话,说是鬼话又像神话的奇谈怪论,好像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何故天下苍生,地远千里,时隔数代,种分多类,人过亿众,无论长相、性格、美丑、胖瘦、高低,不过就那几种大的类型而已。比如,我们县东老家那几类长相的人,县城里就能够看到,镇子上也不乏其人,就连遥远的边陲都不例外,简直像一个模子铸的。其实,这是阴间的监刑官渎职所致。一天晚上,阴间对鬼魂用刑时,监刑官打起了瞌睡,等一觉睡醒,能完整转世者寥寥无几。监刑官害怕阎王问罪,偷偷借来玉皇大帝的宝葫芦,打开盖子,对着剩下这几个鬼魂,大声喊道:变变变!于是,这几个鬼魂,一变十,十变百,百变无数,才得以蒙混过关。
回想完这段话,前世父亲愈发坚定地认为,沈文奎之所以跟自己的继武有几分相像,肯定是借了继武的尸体还了他的鬼魂,立时感到毛骨悚然。但是,表面上还显得非常平静,很礼貌地伸出手,示意他往门外走:能不能借一步说话。沈文奎信以为真,顺从地出了家门。谁知道他刚跨出门槛,前世父母咣一声关死了门,没命似的在门里反复呼喊:乡亲们,救命呀!继武的鬼魂来了,赶紧打鬼来!街坊邻居听到撕心裂肺的喊声,提棍的,扛的,掂锨的,一边喊着打鬼,一边朝沈文奎扑过去。沈文奎见势不妙,撒腿就跑。
沈文奎回到县上,总结了前次失败的教训:主要是自己单枪匹马,没帮没扶。这一次,沈文奎不得不找到镇公所,要求安排甲长亲自出面主持认亲。前世父亲坚持认为沈文奎不是骗子,就是疯子,要不就是继武阴魂来要香火钱的。甲长对他前世父亲说:这是上峰命令,咱只是走个过场,你想认了认,不想认了不认,我们也不强行干涉!前世父母这才无话可说。
为了验明正身,弄清真假,甲长当场请族人和邻居验正。
第一步先叫来四十人,把前世家人混杂在里边,叫沈文奎逐个辨认。沈文奎走到前世父亲面前:大,不孝儿给你行礼了!鞠完躬将老人请出来。就这样,等他把认识的人全部请出来,宋家还有二十四个年轻人没认出来。甲长问原因,沈文奎说:我四岁多就死了,托生转世二十多年了,连他们见都没见过,哪能认出来?甲长说:此话有理!
第二步,让沈文奎到家里看房子,让他说清前世时,这些房子都是啥用途。前世父亲不同意,害怕引鬼入室。甲长说:这个过场不走,我不好给上峰交代!老人只好同意,但是提出四个条件,才能让他进门:一、石灰围身子撒一圈,二、干草围身子烧一圈,三、鞭炮围身子响一圈,四、清水往门外泼一碗。撒石灰、点干草、响鞭炮,本来是结婚娶媳妇、花轿到门口必办的三件事,意思是除病祛邪,用在这里就是驱鬼避害。泼水是寡妇出门的风俗,驱赶的是晦气霉运,用在这里就是要把沈文奎带来的不吉利统统拒之门外。沈文奎明明知道这是歧视他、排斥他,但是为了达到认亲的目的,揉了揉起伏的胸口,不得不按下心里的不平,泪流满面地来到前世家里,把当年的用途说了个八九不离十。甲长说:这一下出门不用泼水了吧?前世父亲不但坚持要泼水,还让前世母亲泼水时连碗一块儿摔碎,意思是不但要让这丧门星滚得远远的,还要让他像这碎碗块一样尸体不全粉身碎骨。沈文奎知道孰轻孰重,既然头能磕揖就能作,心里尽管不是滋味,打碎牙还得往肚里咽。
第三步没有争议,就是让他说出当年的邻居都是谁,沈文奎也说出了个大概差不多。甲长笑着说:老宋,这一下,该认这个儿子了吧?前世父亲摇着头说:谁只要有这个心事,多花点儿工夫,提前打听得清清楚楚,也能说得头头是道!甲长说:要不是这,你们自己出题目,让沈先生答,答上了非认不可,答不上,沈先生永远不进东南安!前世父母想了好一阵子才说:要不,今天先到这里,等我们想好以后,再让沈先生跑一回。甲长点头同意。
过了没有多长时间,沈文奎又一次来到东南安。前世母亲问:宋继武扔城壕的时候,穿的什么衣服?沈文奎说:贴身白衫白裤,外套一身黑棉衣,头戴瓜皮小帽,脚蹬布鞋,身裹小席片。甲长问:对不对?前世母亲点了点头。前世父亲问:继武身上有什么记号没有?沈文奎想了想说:小肚子上有个疤痕,是四岁那年玩镰刀划伤的。前世父亲不得不点头。前世母亲贴着前世父亲耳朵说:你悄悄问甲长,我奶头上有什么东西没有?甲长问过沈文奎,沈文奎贴着甲长耳朵说:我妈左奶下边有麻钱大个痦子。甲长如实说给前世父亲,前世父亲心里那块石头这才落了地,又贴耳朵说给前世母亲。前世母亲看说得一点儿不差,赶紧红着脸跑回家,咣地关上门再没出来。甲长故意大声说:都老嘴死脸的了,还有啥害羞的!你没听人说,一十七八金疙瘩,二十七八银疙瘩,三十七八铜疙瘩,四十七八一堆瓦碴。赶紧把人叫出来,当场解开纽子让街坊邻居看看,你老婆“瓦碴”堆底下有没有麻钱大的痦子?前世父亲知道甲长开玩笑,故意拦了他:事情已经这么明白了,就说现在咋办呀?甲长指着关死的家门说:问你老婆去!前世父亲赶紧跑到家门口,扒住门缝故意大声喊:你是解开纽子让大家看呀,还是认这个前世儿子呀?前世母亲说:秃子头上的虱子,还问啥哩!
沈文奎回忆完那段曲折有趣的往事,猛地发现前世父亲一脸着急,才意识到他正等着自己表示态度呢,赶紧说:既然你们这么看中她,那就赶快把话给人家!谁知道,前世父亲却说:这事情不加我还罢了,要是加上我成不成还在两可之间。沈文奎问原因。前世父亲说:就我这身份,人家肯定会知道你没喝孟婆汤!沈文奎想了想问:那你叫我回来啥意思?前世父亲说:你现在啥话别说,赶紧去西门里找耿诚信,他知道咋给你说。
沈文奎来到西门里见到耿诚信,耿诚信直接把他领到高步宽家。高步宽办事很干脆,他让沈文奎在家等着,自己和耿诚信去了曹家庄。面见何绅士定了三件事,一、聘礼是一匹布、三捆花、六石麦、二百块光洋,并且声明,自己不要一分一文,结婚后让女子全部带走,就这,还绝对不往陪嫁里算。二、把家安在镇子,就住在他镇子那座宅子,省得典间住房,寄人篱下。三、女子老大不小,世事也不稳定,连订带娶一遍过手。谁知道在场的何家人一片反对声,理由是要找就找个堂堂正正的,找下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叫人家拿尻子都笑话了。高步宽害怕夜长梦多,赶紧拉上耿诚信告辞走人。就在何绅士定好日子,要打发何可人出嫁的时候,老人家突然一命归西。办完何绅士的丧事,何家人因意见不同,何绅士的承诺束之高阁。何可人也不计较,很快挑选好日子,净身出门和沈文奎在镇子简简单单成了家。
登门致谢
过了没有多长时间,王金贵、王银贵弟兄俩搬来镇子,稍加安顿收拾,便提了礼物感谢高步宽。高步宽自己一人住在紧挨第一进大房东边两间厦房里,听见脚步声,便出了房门,看见是这弟兄俩,就往第二进厅房让。高步宽心想,自己就准备找他俩说事情呀,人家自己就找上门来。路过渊家窗户很威严地说:把娃交给枣花,赶快出来招呼人!渊家带着俩儿子住在高步宽对面的两间厦房里,枣花带着女儿住在紧挨渊家的两间厦房里。渊家出来倒了茶放了烟,又回到自己房子忙活起来。王家弟兄把礼物放在方桌上,不停地说着感谢的话。高步宽坐在那里,面无表情,指着茶烟说:自己动手!弟兄俩一表人才,要个头有个头,要体型有体型。两人相差八岁,老大王金贵,和善稳重,中规中矩;老二王银贵机灵活泛,生性好动。老大虽然说着感谢的话,但话语中肯,入情入理,没有过分的言辞。老二只笑不说话,看得出他不是缺言少语之人,而是因为那天催房的事一直不好意思。多数时间,不是低头抠指甲,就是晃腿瞪瓷眼。偶尔抬起头来,也是胡瞄乱看的多,目光始终不敢正视。而高步宽呢,语言依然那么稀缺那么简练。
王金贵放下礼物,一再表示:礼物太轻拿不出手。高步宽很认真很诚恳:多此一举!紧接着,王金贵又不停地替王银贵承认错误,赔礼道歉。高步宽很随和很大气:那还算个事?王金贵接着一再表示:你老人家,不但为我大伯送了终,还把这房子送给我们,你的恩情我们永世不忘。高步宽很从容很淡定:应该感谢王老大!王金贵一再保证,有钱还钱,啥话不说;没钱还房,天经地义;就是到猴年马月,这院房子姓高不姓王!高步宽很果断很坚决:高某人没有这想法!王金贵听到这话,赶紧拉着王银贵双双跪倒在地,发誓赌咒,决不食言。高步宽很干脆很明确:再要说这话,要不立马还钱,要不立马腾房!弟兄俩趴在地上不停磕头,嘴里千谢万谢。高步宽很严厉很生气:还不赶快起来!
王金贵拉起王银贵说:高达叔,再没啥事,我俩就不打搅了,屋里还有好多事等着办呢。高步宽一愣:那你们干啥来了?王金贵感到很疑惑,笑着说:感谢你来了!高步宽一本正经地说:你们把捎带事当正经事的办呢,把正经事连捎带都不想捎带!王金贵一时摸不着头脑,想了想说:啥是捎带事,啥是正经事,我咋听不明白?王银贵眼睛翻了翻,一头雾水。高步宽说:我不要这院房,不是耍大方落人情,也不是可怜你弟兄俩寄人篱下,我是为了朋友王老大!王金贵赶紧说:高达叔,有啥想法你就说,我俩听着哩!王银贵眼睛扑闪扑闪,心里说,这个老家伙,不知道又要生啥六指子(六个指头,节外生枝),还是只点头不说话,只等着他的下文。高步宽说:王老大都能想到你俩,难道你俩成了家有了落脚,就没想到咋样报答王老大?王金贵说:我们知道啥意思了,节节期期我们到大伯坟上烧香化纸不就完了?王银贵看着高步宽仍然不吭声。高步宽摇了摇头。王金贵又说:我们过年过节,再把大伯相片敬上行不行?王银贵有点儿不耐烦,身子不停摇晃。高步宽还是摇了摇头。王银贵终于忍不住抢先一步说:高达叔,有啥话就直说,我们不就是住了这院房嘛,还拿上我们啥短处了!王金贵赶紧挡住王银贵,替他打圆场:高达叔,银贵不会说话,你说到哪里,我们就做到哪里!
高步宽这才说:你俩得有人给王老大顶门!王银贵说:我们已经答应干顶门的事了,再提这事情还有啥意思?王金贵刚要训斥王银贵,被高步宽阻止了:意思大着呢!王银贵不让王金贵管他,又抢着说:有多大?高步宽说:烧纸也罢,敬相片也好,说来说去,王老大只是你大伯,不是你大嘛!王银贵这一下不吭声了。王金贵说:那我给我大伯顶门。高步宽又摇摇头说:长子不离祖!王银贵急了:高达叔,你是不是要报那天的仇气?王金贵又一次训斥王银贵。高步宽说:我心眼没那么小!王银贵想了想,哄死人不偿命呢!顶就顶,这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又不改姓,又不改口,谁能知道个啥?于是大包大揽说:没见过个啥,我给我大伯顶门,这下没说的了吧?高步宽说:此话当真?王银贵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高步宽说:金贵,你是啥意思?王金贵说:我没意见!高步宽说:口说无凭,立字为据,现在,你俩谁去把甲长张子善和耿诚信叫来,咱几对面写个约书。王银贵说:我看还是以后再立吧,你没看现在兵荒马乱的,解放军马上就要解放镇子呀,要是国民党拉了我的壮丁,被解放军一枪打死在战场上,想让我哥一杠顶两门都不好办了,我大伯还不是照样成了绝户头!高步宽说:死了再说死了的话,趁着现在还活着,把该办的事办了,省得夜长梦多!王金贵说:我去叫人!说完就往出走。高步宽说:让银贵去叫人,你出去找笔墨纸砚。王银贵气哼哼地说:为啥非得让我叫人?高步宽说:那么聪明的,还问这话!王银贵又说:难道你这里就没有笔墨纸砚?高步宽说:一码是一码。王金贵赶快推着王银贵出门走了。
不大一会儿,先是王金贵拿来了笔墨纸砚,接着王银贵叫来张子善和耿诚信。几对面写完过继约书,又分别在立约人、中间人、执笔人等后边签了名。高步宽站起来,朝北拱手说:老大,高老弟给你尽心了!耿诚信说:再没啥事就散伙吧!甲长张子善突然站起来说:既然办就办得漂漂亮亮的,不要有头无尾。是这,今天晚上在王银贵家喝和邻酒,人由我叫,钱你来花!把过继约书当众念一下,银贵再当面把口改了,把王老大叫大,把王老二叫二大,你们住这院房就名正言顺了。王金贵想说话没好意思开口。王银贵说:我们日子本来就紧得八股拧绳,这又刚搬了个家,手里没有钱,等我俩给人打短工挣下钱再办,行不行?甲长张子善一听这话,想了想说:有钱是有钱的办法,没钱是没钱的办法,咱现在把街坊邻居叫来,哪怕光操个凉盘子喝口茶呢,都比以后喝那过时酒好!几个人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说话。高步宽心想,不图锅滚,只图气圆,人家和邻酒咋喝,这弟兄俩的和邻酒也咋喝。帮人帮到底,送人送到家,既然头能磕揖就能作,何况我能出面为王老大办事,这钱我就能替王老大出。所以赶紧表态:酒钱有我!
喝完和邻酒,王银贵改了口,高步宽从王家出来,时间不早了,再耽搁了一下,睡觉已经很晚了。高步宽睡在炕上,想起了刚才写约书的事,心里很不是滋味:说起来是给王老大办事,还不如说是帮着这弟兄俩拆王老大的台!想起王老大这院房当年来得那么蹊跷,现在又去得这么利索,不由得叹了口气。又一想,好赖总是给了人家侄子,总比给了别人强!想到这里,心里还能多少有点儿慰藉。说到两个侄子,因为和王老大关系好,对王老二这两个儿子的情况,多少也了解一些。王金贵一直寄养在他姑家,听说先是和他姑那个村子一个姑娘私订终身,后来姑娘的父母嫌他一贫如洗,就将姑娘许给一家有钱的。两个娃知道以后寻死觅活。姑娘父母害怕他们做出见不得人的事情,选了个良辰吉日,硬是将姑娘捆绑着嫁了出去,王金贵为这事情差一点儿发疯。王老大知道这事情,自己出钱,连订带娶给他办了婚事。王银贵什么都好,就是有两点叫人看不上眼。一个是脾气很大,动不动就暴跳如雷;一个是年纪轻轻的就对女孩子动手动脚。听说在他舅家,就睡过几个姑娘,有名有姓的就有三四个。不过需要说明的是,这几个姑娘大多数是看上王银贵长得漂亮,或者是经不起王银贵的引诱,糊里糊涂睡到一块儿的。王老大也是为了他能收心,出钱也给他成了家。
高步宽觉得,三岁看大,七岁看老。王金贵将来是个当家的。只要塞到辕里,套上绳索,驾辕是个好材料。理由是蔫蔫骡子踢死人!王银贵将来是个干家子,只要好料添上,鞭子抽上,曳梢子没谁能比过,根据是踢货骡子好曳手!
夜半救人
高步宽想着想着,迷迷糊糊睡着了。睡到大约鸡叫头遍,突然响起一阵枪声。这枪声时远时近,远时好像在庙前里一带,近时就像在西门里。时紧时稀,紧时像几十杆枪同时射击,稀时像一两杆枪嗖嗖作响;时高时低,高时像在房顶上响来响去,低时像在自家门前的街道里。按说,在这漆黑宁静的深夜,听到这些刺耳瘆人的枪声,人们早已心惊胆寒,或者东躲西藏。但是最近以来,兀家(共军)和致家(国军)打的是拉锯战,今天你把镇子占了,明天他把镇子占了。镰刀锤子和青天白日,交替在镇子出现。枪声对镇子人来说,习以为常,司空见惯。不信你听,打更的梆子声,公鸡的叫鸣声,狗的狂吠声,特别是枪声响得这么厉害,涎水娃像没事一样,依然有一句没一句地叫卖他的纸烟。所以高步宽翻了个身,连理都没理,照样睡他的觉。
高步宽哪里知道,现在之所以响起枪声,还多少与他有点儿关系。哼囔为了躲避仇人周鹞子的追杀,偷偷藏在铜匠的阁楼上,可以说神不知鬼不觉。就是因为高步宽先后去过两次,尽管小心了再小心,还是被周鹞子的眼线发现了蛛丝马迹。鉴于大白天不好下手,好不容易熬到后半夜,趁夜深人静风高月黑之时,周鹞子带了一帮人,直奔铜匠阁楼而去。
周鹞子他们顺墙根溜到铜匠后门,卖纸烟的涎水娃从南街吆喝着往前走,快要走到后门跟前,听见脚步声不对,掉过头故意大声喊:铜匠,你不是喊叫要买烟吗?烟都到你门上了,为啥不见开门出来?哼囔听到涎水娃的喊声,知道大事不妙,赶紧取出盒子枪,子弹推上膛,偷偷爬上房跑了。等周鹞子一伙翻过墙爬上阁楼,已经人去楼空。周鹞子很有经验,示意大家不要动弹,蹲下来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发现哼囔上了房顶,便分开几路马上追赶。
哼囔虽然轻功了得,但是周鹞子也不是寻常之辈,还不要说他们人多势众,再加上又不想活捉,只要能一枪毙命就行,这就越发增加了哼囔逃脱的难度。只见哼囔在房顶上如履平地,时隐时现,周鹞子他们紧随其后,穷追不舍。当他们发现哼囔的身影时,一眨眼十几把枪齐刷刷打过去,火星乱溅,叮当作响,子弹打在房脊的瓦楞上嗖嗖响,打得砖瓦四处飞花。就在这个当口,哼囔趁人乱之时,很快几枪打过来,周鹞子就有弟兄毙命在房顶。他们还不知道咋回事,哼囔已经不见踪影了。周鹞子害怕哼囔溜走,给大家交代,先不要管死去的弟兄,打死哼囔要紧。周鹞子又仔细一听,发现哼囔往西街的房顶跑去,赶快就追上去。当追到赵家巷附近的房顶上,又有弟兄被哼囔打死。周鹞子看着死去的弟兄,好比火上浇油一般,越发对哼囔怀恨在心。可是,不管他们怎么打枪,就是打不到哼囔身上。就在这个紧要关头,再也听不见哼囔的枪响,周鹞子判断哼囔没有子弹了,于是站在房脊上大声喊道:康豹子,看你往哪里逃!刚要往哼囔潜伏的房顶围剿过去,不知道从哪里打来几声冷枪,周鹞子差点儿挂了花。他们悄悄向打枪处搜捕过去,连个人影也没有发现,只见卖纸烟的涎水娃,挎着纸烟匣黑麻咕咚叫卖他的纸烟。就是这几颗不知道从哪里打来的子弹,为哼囔逃跑赢得了足够的时间。
当哼囔发现枪里没有子弹时,已经来到高步宽房顶上。借着那几枪的工夫,他赶快跳进高步宽的院子。这个时候房顶上有人噔噔噔跑来跑去,加上呼啸的子弹打得房顶上瓦片飞迸,高步宽根本睡不着,只得睁着眼睛望着黑乎乎的顶棚瞪瓷眼。瞪着瞪着,总觉得哪里有点儿异样,再一听好像房子脚地有人。一想不对,房门关着,连响声也没有,进来人怎么会不知道?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朝脚地望了一眼,吓得差点儿失了声。脚地确实黑乎乎站着个人,没等他喊出声,哼囔小声说:高达,是我,周鹞子要害我……没等哼囔说完,高步宽捂了他嘴,弯下腰迅速拉开炕沿下边的假墙,小声说:这是个暗洞,刚好能藏个人。哼囔小声说:我有轻功,趴在方桌下,谁也发现不了!高步宽不容分说,就将他头压了下去,哼囔顺势钻进暗洞。高步宽刚刚关好假墙,周鹞子那帮人的子弹,就像雨点一样,从天井的铁丝网里扫射下来,打在砖上马上变成了麻点一样的窟窿眼睛,打在院坑边的石条上又反弹回来,在屋子砰砰乱飞,有的钻在墙里,有的钻进房子的木头里。子弹出膛的嗖嗖声和打到地上的噼里啪啦声,吓得两个女人和三个孩子哇哇乱叫。把娃哄住,有啥怕的!高步宽这一嗓子吼过,几个女人才消停下来。这个时候,周鹞子他们撕破铁丝网扑里扑通就从房上跳下来,横冲直闯,找不见人。最后找见高步宽房子,一阵猛砸房门。高步宽打开房门,躺回到炕上照样跷着二郎腿,头枕在双手上装睡着。周鹞子他们荷枪实弹冲进房子跟高步宽要人。高步宽一动不动,像训小孩似的:你们打枪那一阵子,说不定人家早跑了,要是其他人还有可能藏在这里,哼囔是弄啥的,会等着你们抓他?!
又是在这个紧要关头,后巷子城墙根义墓那里,又脆生生响了几枪。高步宽说:我说的怎么样,哼囔怕你们找不见他,故意用枪给你们引路呢!周鹞子知道高步宽戏弄他,又觉得他的话不无道理,赶紧出了门朝后巷子追去。到了后巷子又碰上卖纸烟的涎水娃,周鹞子问见到哼囔没有,涎水娃说:哼囔刚从我这里买了两盒烟,掏出枪朝天放了几响,说了声周鹞子给我拾鞋带都跟不上,就爬上义墓翻过城墙朝北塬上跑了。周鹞子看见周围黑乎乎的,只有义墓上的灌木和花草,好像人刚钻过一样,不停来回晃动着。他们没敢停留,就爬上义墓翻过城墙朝北塬上追去。高步宽下了炕,弯下腰隔着假墙给哼囔说:这两天先避避风头,就在里边悄悄待着,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等外边风平浪静了再说。
天一亮,高步宽打开门,正在扫门外的地,张甲长贼撵一样从镇公所过来。高步宽停下扫帚,问:你急呼呼干啥去?张子善走到跟前小声说:昨天晚上,咱西门里响了一夜枪声,镇公所还以为是兀家(共军)攻城了,天明看到平安无事,就让保长把我叫去问情况。高步宽问:那你是咋说的?张子善说:我还能咋说,说兀家(共军)的坏话,将来兀家肯定要秋后算账;说致家(国军)的坏话,致家立马就要叫我领现成。两家我都不想得罪,就给他说是一群孩子,响鞭炮打群架呢!高步宽说:那你都不害怕人家下来查问?张子善说:他们吾身顾不了吾身,哪里还顾得上查问?高步宽说:现在这拉锯战也把你拉灵醒了。张子善说:这不是拉锯战的原因,我哥早都给我打过招呼,说他们当年在县中上学时,十七路军和中央军打拉锯战,十七路军占领县城时,有些学生娃画了只大王八,画了只大手,贴在街道上。大手抓着大王八,大王八身上写着中央军,大手上写着十七路军。等中央军占领县城时,学生娃又画了叫驴的生殖器,画了老女人,叫驴的生殖器对着老女人,叫驴生殖器上写着中央军,老女人身上写着十七路军。结果这些学生都没有好下场,不是被十七路军收拾了,就是被中央军收拾了。现在这情况和当年不能比,致家、兀家势不两立,而且兀家眼看要坐天下,谁不知道给自己留后路!说完又叮咛高步宽,这些天眼头放亮点儿,能躲在家里尽量别出门,操心有人记黑账,操心糊里糊涂挨飞子!尤其是年轻娃娃,走着走着就叫致家拉了壮丁!说完拧过身赶紧进了赵家巷。高步宽扫完地,把扫帚放进门里,就去拐角店忙活生意了。
晚上拐角店上了铺板门,相公们准备盘点,高步宽独自一人回了家。出了铺子门,便投入到街道的夜景之中。这个时候的夜景,完全不能和前几年相比,更不能和镇子兴盛时期比,只有庙前里附近的两个丁字街口,还留存了点儿商业气息,依然能看到有几家字号铺板门里灯光摇曳,人影晃动;依然能听到稀稀拉拉的报账声和噼里啪啦的打算盘声。离开庙前里,就完全是两个世界了。一片黑乎乎不说,在街上逗留的人也寥寥无几。就那么几个仅有的行人,也是来去匆匆,很快就消失在街道两边的黑乎乎的铺板门里,好像有人要拉他们壮丁似的。就连原先游走于街头巷尾卖小吃的,也很难见到了。整个街道,除了黑乎乎,就是静悄悄。只有涎水娃这个烂杆货,天不怕地不怕,黑漆半夜,还在穿街走巷,叫卖着他的纸烟。
不知不觉到了赵家巷和李家巷十字,突然从黑乎乎的李家巷巷道深处,传来孩子们奶声奶气的齐声呐喊。他们正在声嘶力竭地喊着最近镇子流传的算卦先生经常说的那几首民谣,在这宁静漆黑的夜幕下,尤其显得洪亮清晰:
贼如梳,兵如篦,匪如薅,官如剃;
民如水,官如舟,水如兽,舟如肉。
停了停,又喊道:
将驮草,江山倒;人撇竖,必去矣;一撇口,就要走!
撇二钩,坐龙廷;川四幸,进京城;一曰小,披龙袍!
停了停,再喊道:
一占戈,是害活;一里予,正义师。
一百二十八,眼看坐天下;两口加一戈,看你咋逃脱!……
这些民谣,高步宽早有耳闻,不光是孩子们传唱,就是算卦先生的原版,他也听到过好几次。但是真正用心听,用心想,这还是头一次。经过一番仔细咀嚼,觉得很有意思。现在确实是兵匪一家,官贼不分。但是,当官的要是作恶多端了,老百姓这水就会像猛兽一样,把像舟一样的官如嚼肉咬食似的吞噬掉!将驮草是“蒋”字,人撇竖是“介”字,一撇口是“石”字,意思是蒋介石马上完蛋。撇二钩是“毛”字,川四幸是“澤”字,一曰小是“東”字,意思是毛泽东要坐江山。一占戈是指国民党第一战区,一里予是指解放军一野,一百二十八是共军的共,两口加一戈是“國”军的“國”,意思是一野的共军一定会打败一战区的国军。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人心至此,世道不变都不行!
国是如此,家何尝不是如此。就像他当年在镇子学相公的马家字号,生意遍及大半个中国,马家人出去根本不用歇店,光自家字号都住不过来,号称“马半国”。结果没有一两年天气,就倒闭得无踪无影。字号东家没脸见人,偷偷跑回老家,悬梁自尽。原配和儿子儿媳,落难张家祠堂,以乞讨为生。听说在镇子的总号快倒闭时,有人上门借桌子,连看都没看,就借给人家。账房回来说抽屉里还有几捆银圆。桌子还回来了,银圆却不翼而飞。高步宽不禁感叹道,真是期数没尽,想垮垮不了;期数尽了,想挡挡不住!
不知不觉,高步宽到了家门口,推开大门,赶快闪进去,咣当关死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