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穆然闻声便望向轻烟楼外,竟是气宇轩昂的岳子昂正疾步而来,那些尚在堂内转悠的姑娘竟皆如着了魔般,匆匆放下手中的杯盏,一哄而上。岳子昂甚至还来不及看清她们每位的容貌,眼前就已一片软玉温香。
姑娘们薄唇轻启,婀娜翩跹着就要将他围拢。
若是常人遇见此等阵仗,定是魂不守舍。他却是镇定自若,目不斜视地直往前行。姑娘们眼见便要挤在一起,原本他面无颜色,忽就神情一紧,一拥而上的姑娘们竟被震得四散开去,大堂内顿时混乱不堪。
潜伏在角落的一众黑衣刺客立刻从八方聚拢而上,也不知他们是何时就开始等候,约莫几十人手执利剑,由着姑娘们掩护,冲向轻烟楼正中。
李穆然未及起身,面颊便觉一丝冰凉,一柄明晃的匕首已架至肩上,“别动。”有人在他耳畔警告。
轻烟楼内顿时一片哀号,官人公子们正举着尚未入口的酒杯,便被这一众忽然出现的刺客齐齐掣肘,动弹不得。一眨眼的工夫,轻烟楼内就换了天色。
唯见岳子昂还在堂中艰难抵抗,面前人影层层倒地又层层上前,而大堂中的他眼见已有些乏力。
李穆然登时错愕不已,怎么一转眼,就成了满目狼藉。这些人敢在青天白日行此等祸事,非贪财寻仇这般简单明了,倒更像是嚣张地挑衅。
挑衅安贫乐道的大宋民生。
眼前一道人影闪过,一直悄无声息的唐惜若忽然就出现在李康身前,以迅雷之速将一粒丹丸塞入他口中,水袖纠缠而上他裸露的脖颈。
李康捂住嘴,震惊地怒视她。
那魁梧壮汉还想再抽出腰间佩刀架上唐惜若肩膀,反被她一掌推开。
“你不想要这小童的命了?”唐惜若喝道,“三日内,若无解药,他必因气息枯竭而亡。”
“公子!”那壮汉急道。
“哼!”李康显然不信,正要尝试运气,才觉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调动内力,不仅如此,腹部还连着阵阵绞痛,愈尝试用力,愈苦楚难耐。
“叫他们住手!”唐惜若吼道,“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
“都让开!”李康不得不对那男子下令,壮汉缓慢从袖内取出炮仗,抽掉引线,一道明亮的火光伴着声响划过了混乱的厅堂。
刺客们立即止住了动作,缓慢退下,却仍于四周蓄势待发,静候他进一步指示。
“你是如何攻下轻烟楼的?”唐惜若浑身颤抖着问,而李穆然也因那壮汉受了她一掌而能抽身在她身侧。
“哈哈,你不动声色了这么久,想来也是发觉了异常。”李康本就少年老成,谈吐更显心思缜密,“我方才见你甚至都没同这里的旧相识们招呼。”
“从我走入轻烟楼那刻起,一切都变了,老鸨不再是原来的老鸨,那些姑娘也不是原本的姑娘。”唐惜若不禁眼眶通红,“她们简直就像不认识我,一夕之间,轻烟楼就被你彻底抽空。”
“不错,你若是记得元宵节之前那晚,一定以为我是冲着李师师而去,其实只对了一半,我意在她,也在李潇,更在这座轻烟楼!中毒之后的李师师尚且武功如此高强,若是没有中毒……我从来不打无把握之仗。”
“我明白了,”唐惜若竭力抑制满腔的愤恨,“你所说的生意,可是指这里每一杯清酒,每一道菜肴,我不知当中哪些被做了手脚,想来师师姑娘的武功岂是你这等小辈可以企及,你一定早就预谋害她,也早就预谋控制这里。”
“可我还是未能圆满,你就是漏网之鱼,其实我早该想到,你非常难缠。”李康盯着唐惜若,“我实在无法理解,你一个小丫头居然可以耐得住这曼陀罗与软经散之毒,现下竟跟无事一般。”
“你也想不到,现在你自己的命就握在我手中。”唐惜若冷言。
李康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如何你才肯放了我?”
“让你的人都撤了。”
“你以为我这么大的动作,会给自己留后路?”李康冷笑道,“就算你现在杀了我也无用,汴梁城马上就要破了,我大可汗马上就要到了,又岂会留一个轻烟楼!”
“你这是何意?”李穆然不由得上前质问。
“我是何意?”他轻蔑地看着他,“事到如今,你们还不清楚自己的处境,这些朝臣难道也不知道自己的处境?亏他们还在这儿寻欢作乐,无怪宋贼要受这亡国之灾!”
李穆然绝望地颤抖起来,他怎能全无预料。父亲李潇整日守城守的是谁,令他烦恼不堪捶胸顿足的又是谁,多少苦他黯然消受,多少愁他隐忍克制。怎道金贼接连围剿,官家唯唯诺诺,亦不肯宣扬这围城之祸。
想来那一万金兵,并非全部的铁骑,否则他怎敢如此嚣张。
“你们是金贼。”李穆然愤懑言语,“城外的金兵可是等来了主力,即将一起攻下我汴梁城?”他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整个轻烟楼顿时鸦雀无声。
“哈哈,猜得不错!”现在的李康,哪里还有其他顾忌,甚至在这里,他都能依稀听闻金国铁骑逐渐而至的地动山摇的呐喊阵阵,震耳欲聋的号角声声。
可这承载着数以万计百姓生计的汴梁,如何能承受得起覆亡之祸!
片刻之后,大堂内哭泣求饶的号叫又再此起彼伏,愈发凄惨无力。
“放了他们,放了李师师!”唐惜若手上又施了些劲力,那李康的面庞已被水袖勒得青筋突起。
“我说过了,一切都来不及了!我大可汗必将占领整个中原!”
“我不信!”唐惜若已然失去了理智,愈加用力地紧执绢布,李康被勒得面目狰狞,眼见要窒息休克。
“等等,”李穆然握住了她的腕,“暂且留着他的命,先救岳大哥。”
唐惜若好一阵才缓缓轻了力道。
“跟我们走一趟!”她厉声道,李康不得不被她拽着趔趄前行,他们穿过轻烟楼正中的时候,李穆然向与金人对峙的岳子昂使了眼色,他心领神会,旋即凌空而出,飞身至两人身侧,与他们一道疾驰而去。
轻烟楼外,人们被天外突如其来的山呼海啸般的马蹄声吓得四下乱窜。
“跟我来,这一路金贼肯定不会跟来。”唐惜若道。
她拽着李康骑上马,沿着御街往南行去,最后深深回望一眼身后依旧雕梁画栋的轻烟楼,旧日的时光便在这回眸的瞬间一一浮现。
她还记得初至这里时懵懂的自己被那震慑人心的奢华惊得透彻。那时的她紧攥着李师师的柔荑,只知羞怯闪躲,与老鸨姑娘们熟络后才逐渐开朗活泼,即便日后总被崔念奴刁难,也权当幸福生活中零星的斑驳。那时候的她不曾因为哪位公子而快乐,也不曾因为哪位公子而忧愁,心思单纯而澄澈。
每当她制出了胭脂与姑娘们一同分享,她们总会争相品鉴,挑选出当中最心仪的一款,那满足的欢笑声让轻烟楼充满了喜悦。倨傲的崔念奴虽表面嗤之以鼻,转身却令自己的丫鬟也要来一些,令师师姑娘常在一旁莞尔。
曾经一切的美好,一夕之间就被强取豪夺。
难道这样的美好,终将成镜花水月?
岂知这一回眸的留恋,包含了她多少痛彻心扉的惦念。
汴梁城内已被乌云笼罩,隐约传来的阵阵喊杀哀号令人胆战心惊,一些人仍仓皇逃窜着,一些则紧闭家门战战兢兢不敢出现。街上的商铺只剩下狼藉的门面,汴河水也仿佛感受到灭顶的灾祸,竟比往日愈加湍急。
唐惜若领着他们一路赶至城边人烟稀少的黄石山才驻足,这黄石山是南下关山必经之路,满山的枯树,满山的碎石。沙土正随着萧条的风乱舞,卷起一地尚未消融的雪,迷蒙了双眼,零落的山石似也随之摇摇欲坠。
岳子昂从马上下来:“多谢两位相助,岳某实在不胜感激。”
“岳大哥,何需客气。”李穆然忙道。
“是啊,我们怎能眼见你被刺客困住。”唐惜若也应着。
“唉,”他不禁皱眉道,“这金贼实在狡猾,赶在一天两股势力集结而来。他们若是进了城,必要一番烧杀抢掠,怎也没想到,破城之日说至就至。你们先找一处躲避,这金贼小童暂且留在身边,我看他不似一般人物,兴许能换来逃出汴梁的时机。”
“可笑,我父亲一旦入城,岂会留你们全尸。”那李康在旁冷嘲。
唐惜若怒目而视,上前点下他哑穴,顺手就是一巴掌:“闭嘴!”
他气愤地瞪着她。
“岳大哥今日怎会来轻烟楼?”李穆然接着问。
“因为种师道,”岳子昂悲怆地念起他的名字,“钟大人是朝野中的主战大臣,他虽以文臣自居,但为表抗敌决心,以身作则拜洪门习武,数十年坚持不懈。他一直力求能规劝皇上抗杀金贼,无奈几番劝谏都以失利告终,人更在几日前于轻烟楼不知所踪,李师师飞鸽传书至洪门总舵,师父预感情况不妙,而我那时刚从军营返还,他便特意派我前来查探。”岳子昂说着便将袖中来自李师师的书信递出,“我原本于今日按约定至轻烟楼,没想竟晚来一步,她也被金贼俘虏。”
唐惜若才瞥一眼,便暗想这哪里是师师姑娘的笔迹,想来他们两方皆中了这李康的奸计。
“钟大人的武功不逊于洪门八大高手,少人能取他性命,如今竟遇不测,实在让人颇感诧异。”
“确实有人要他死,但他自己也未必想活。”唐惜若忍不住道。
“惜若,你可知内情?”岳子昂这才反应唐惜若不经意的言语似乎暗藏玄机。
“我不过与这位钟大人曾有一面之缘。他那晚来轻烟楼时便已颓废不堪,方才又听闻此人武功高强,轻烟楼里又有谁有这般大的能耐取他性命?我想怕是他一时想不开,寻了死路。莫不是还被这李康所害。”唐惜若遮遮掩掩起来。
李康一听便猛地摇开了头。
李穆然便道:“看他不承认,此人既能暗算爹爹,自然也能暗算种大人。”
“唉,如今金贼这般攻城略地,恐已无机会为他讨还公道了。”岳子昂忧愁地望向战火喧嚣的远方,“我尚得赶去守护汴梁,能多撑一刻便是一刻,你们千万要多加小心。”
“岳大哥也一定保重,我们务必后会有期!”李穆然恳切道。
岳子昂颔首。可知他自从戎那日便视死如归,何况在这危急时刻,但见李穆然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如同阴云密布的汴梁城里初升的一缕暖阳。
“我会的。”岳子昂郑重道。
李穆然遥望他从黄石山后绕去城墙那边,岳子昂刚一从眼前消失,就闻耳畔唐惜若焦急的提醒声:“穆然,有人追来。”循着她所指方向,果然见小股人马正迅速逼近。
他们赶忙藏至山脚下的一块巨石后,唐惜若捆紧李康,与李穆然一道向外窥视。
来人便是那轻烟楼中的魁梧壮汉,而他身旁竟还随着毫发无损的崔念奴,两人并肩而行,四处张望。
“他们一定藏在这里某处。”崔念奴道,“到处找找。”
众人分散开去,她冷静地环顾四周,不多时便直朝唐惜若这方而来。唐惜若不禁紧紧握住李穆然的胳臂,瑟瑟发抖,她以为崔念奴如何也不会轻易出卖同门,她自然也知这一路人迹罕至,乃绝佳逃亡路线。但她怎能无视唯独崔念奴毫发无损,且与那金贼壮汉同行的事实。
而巨石后的李康仿佛预感到有事,身子不断扭动着,意图撑开捆绑自己的绢布,李穆然赶忙将他压制身下。他几番挣扎不得,才逐渐无力喘息。
崔念奴的确看到了巨石后的襦裙,有一瞬间,她们是四目相对的,一瞬之后,她嘴角轻扬,竟猛地背向掩藏两人的巨石,掌中呼啸的气浪掀起山腰上的碎石一齐砸向与她同至的人群,她又拔下髻上数支金钗,如万点流星洒向随她而来的人群,一众刺客被那钗尖刺中,登时四下鲜血直流,惨叫声不绝于耳。
“杀了你们,兴许能逃出汴梁,若是不杀你们,金军一到,还不知能否苟活。”崔念奴轻拍身上的尘土,冷冷道。
“崔念奴!”匍匐在地的壮汉震惊过后,倏然又笑,“你以为我真糊涂,会相信你一面之词,纵使你多么厌恶那狡猾的小丫头,肯帮忙找到少主,也比不过憎恨我们金人。”
“你什么意思?”
“我只替你解了软筋散的毒,你跟李师师一样中了西域曼陀罗,那毒无色无味,却掺入你这些天来的饮食,发作起来也很可怖。”
崔念奴闻言怒不可遏,隔着掌心的气浪托起他,阴冷的目光直穿而过,“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把解药拿来,否则必让你五脏俱碎。”
“姑娘莫急,你越尝试用力,毒只怕发作得越快,你放了我,还遵照我们的约定,助我在汴梁城内与完颜将军里应外合,我自会在他面前美言几句,到时将军亲自赐予解药,再允你轻烟楼,成为比李师师更风光的人物,你觉得如何?”
方才还剑拔弩张的崔念奴不禁挑眉轻笑:“这可真是个好交易。”
悬于半空的壮汉不由得松口气,他实在以为她没有理由拒绝。
不过刹那之后,这股气浪就携着自己狠狠摔向脚下的土地,震起漫漫黄沙,空中登时烟尘四起,混沌中,徒留他满眼的错愕。
“金贼攻城,难道会不屠城?轻烟楼能完在?真当我愚蠢。”崔念奴轻蔑道。
唐惜若见事态逆转,便急忙从巨石后走出,李穆然也牵着李康跟来:“多谢姐姐相助。”原来是自己错怪了她。
“你不用谢我。师师姑娘既已不在,你我也就毫无瓜葛,我谎称找你,也不过为了自己能逃命。”崔念奴并无丝毫姐妹情深的意思,起身便要离开,哪知没走两步,就觉胸口灼热,四肢疲软无力,不禁虚脱地蹲下身来。
唐惜若即刻上前为她诊脉,她从腰间取下仅剩的一颗琉璃丹,喂入崔念奴口中:“你方才用劲过猛,激发了这曼陀罗的毒性,以致毒自体内扩散开来,这琉璃丹只能再保你三日,三日之后……”唐惜若忽就噤了声。
“三日之后,毒发身亡?”崔念奴平静得像在讲述他人遭遇。
“我一定能想出其他办法。”她急道。
“算了,你没那么大本事,”崔念奴看在眼里,也不以为意,“这玩意儿不过是味补药,真当成能续命的仙丹了。”
她盘腿坐在地上,运功静气片刻,满腔的灼热感才渐渐趋于平息,她清冷的声音里满是倦意:“门主早便下落不明,现在我也自身难保,这轻烟楼的宝藏,就只得交由你这丫头了。”
崔念奴费力起身,道:“就你一人,随我来。”
唐惜若并未动身,她担忧地望了一眼李穆然:“我不能独留他在此,太不安全。”
“你如此在意这小公子,就不怕他也是个负心薄幸之人。”崔念奴揶揄。
“我们只是朋友。”唐惜若辩解道。
崔念奴冷哼一声,满眼怀疑与不屑,倒也不再多言,就朝着黄石山间走去,一条羊肠小道一路曲折蜿蜒而向云天之上。见她并未执意不允,李穆然便将李康双目遮挡,也同唐惜若一道紧随在侧。
快至山腰的时候,崔念奴驻了足,面前是七零八落的碎石,碎石后不过沙土堆砌的山壁,看不出有何异样,她却指着那山壁道:“把这土墙推开。”
唐惜若往后退两步,凝神运气,出掌相向,那山壁陡然破裂,原以为不过掀起滚滚黄沙,没想到隐隐约约竟出现一条幽暗的通道,望不见尽头。崔念奴在前进入,曲曲折折的道路直通地底,她领着他们走了约莫一刻钟,直到眼前出现了一片耀目的光亮。
那光亮之中竟是无穷无尽的奇珍异宝,置满了整座洞窟,黄金白银堆叠成山,珍珠玛瑙熠熠生辉。
李穆然不由得深吸口气,呆立当场。
李康正感周遭鸦雀无声,自己的双手也无人拉扯,便一把扯下蒙住双眼的黑布,当他同样望见面前富丽壮观的景象,也禁不住瞠目结舌。
“皇上收缴的只是师师姑娘的财物,这里却堆着轻烟楼所有的珍藏。”崔念奴道。
李穆然愣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若非亲眼所见,我真无法想象,一座青楼,竟可以藏着这么多的宝藏。”
“我是轻烟楼的人,自知轻烟楼的奢靡是如何靠朝中大臣千金买醉得来,亦是掩不住的心慌。”唐惜若也道。
崔念奴忽而斜睨,掷出一道真气压入李康穴上,他立刻晕厥过去。她根本无视成山成海的珍宝,不过取了当中一件最普通的玄铁匣,交予唐惜若,严肃交代:“此匣内的物什才是他最为珍视的,你必须尽心收藏。”
“这可是师师姑娘曾提过的……”
崔念奴颔首示意她莫再多言。
“你赶紧走吧,”她催促着,“我还有要事。”
“姐姐身上的伤耽误不得,有何要事比你性命还重要?”
“你可莫要这般假惺惺地关心我。”崔念奴戏谑道,但望见唐惜若那担忧的神色,又不禁缓和了语气,“唉,其实我早便看出,你这丫头才是李师师之后他最中意的轻烟楼主,我纵然琴音武艺俱佳,也不过被视作可用之人而已。若非他有意栽培,怎会独允你练就这最为上乘的功夫!”她说着便上前摸了摸唐惜若腰间的玉箫,“还有那摆弄药草的本事。我从一开始便不服,这才处处刁难,若是你这丫头日后飞黄腾达,可别记了我的仇。”她竟难得调侃。
“我怎会记恨姐姐。”
“你走吧,我的事还未完成。”崔念奴背过身道。
“可……”
“快走!”
“那姐姐一定保重!”唐惜若只好道别,言语间却是依依不舍,她自知这一别,多半便是永诀。
她们也曾姐妹多年,即便崔念奴并非乐意与她牵连。可她对李师师恭谦有加,为漠北唐门尽心尽力,骨子里怎见得乃非血性之人。
血性之人,便不枉相交。
“我的死活,我自有分寸,你记住,人在物在,物毁人亡!”
唐惜若应得坚决,她将那玄铁匣紧紧捆于腰间,与李穆然拖着昏迷不醒的李康这才返回了碎石满堆的洞口。
出了密道,便是一望无际的城池风光,在黄石山腰远眺恰可望见整座汴梁城。苍穹之下,那蜿蜒高耸的城墙正被一片金兵包围,更多的金兵还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围聚而来。
斜阳已被漫天的尘埃遮掩,北风呼啸,整个天地都仿佛浸在狂乱的沙土与片片残雪中。空气里弥漫焦灼的情绪,一吞咽,喉咙就会生出恼人的刺痛。
李穆然似乎望见,身披铠甲的李潇正矗立在城墙之上,手中紧握着的铁锥是为了扎醒因体内顽疾而昏昏欲睡的自己。他根本望不见金人的军队究竟至何处止,身后却充斥着将士们难忍伤痛的呻吟,怪他太大意了,这一万金兵,不过才是先遣队伍,而今日,方是金兵主力在汴梁城下会合之时。
会合之时,就是要齐力破城之日!
北风刮过他斑白的双鬓,让他望去无比苍老而凄凉。他却依旧咬紧了牙关,挺直了脊梁,长戟一挥,朗声而向眼下这片苍茫:“誓死一战,为国为家,为皇天在上!”
片刻之间,又一股金军集结,猛冲向城门,他们震耳欲聋的号角声一直传至黄石山上。城门被猛烈地撞击了数次,尚在城墙上的宋军开始匆忙拥到门后,试图与门后的士兵一起抵住此次进攻。然而更多的金军向两旁扑来,纵然尚留原地的他们全力抵挡,也止不住如水的人潮。城下的金兵几番发力,终于死命撞开了城门,他们汹涌而入,一路挺进一路砍杀,似入无人之境,亢奋而且残暴。
靖康二年二月中,汴梁城破。
李穆然将一切尽收眼底,好久他都呆愣在山间的小路上,像是已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又似乎在挣扎着将这噩梦戳醒。一直到城墙上李潇倔强的身影颓然倾倒,他才终于失声痛哭。
唐惜若将双手触在他瑟瑟战栗的肩膀,哽咽安抚。
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到来得这样猝不及防。他甚至还未及同父亲告别,转眼便已天人永隔。也许战死沙场,就是父亲原本的宿命。他坚强的骨血早已融进汴梁每一处花草,每一座亭台。他生,亦为她生,他亡,亦为她亡。
谁又能阻挡,这广袤而厚重的家乡,将被金兵的铁骑踏得百孔千疮;那满载百姓欢声笑语的地方,将历经悲凉。
李穆然自己尚只知李潇与金贼僵持,纵然他尝试从青楼里将战况传出,又如何能够真正警醒人们,苦了城中寻常百姓,朝夕之前还平静安宁,转眼之间已是山河破碎,颠簸飘零。
李康逐渐清醒,才发现他们已经行至黄石山脚。
“我必须回李府一趟,”李穆然拭干泪痕,“娘还在李府,我不能留她一人。”
“我们一起回去。”
“惜若,”李穆然担忧地望着她,“我这一回去,若遇金兵,怕是生死无常,你既知此路,何不直接出城?”
“轻烟楼已经没了,从此只剩我一人,就让我留在你身边吧。”唐惜若恳切道。
“可是……”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生也好死也罢,无悔就成。”
“好吧,”李穆然见她执意如此,便道,“我们赶紧走。”两人这就拽起李康往僻静的李府而去。远望城门的方向,硝烟滚滚,金贼定正一路烧杀抢掠而来。
曾经繁闹的汴梁大道现下已然荒无人烟,就剩满地枯叶飘摇,虹桥上零星着破落的摊位,如刚结束一番风卷残云。
李穆然赶到李府的时候,李府大门紧闭,他尝试叩门,也无人应答。推门而入,才知丫鬟管事早已不知所踪,李穆然冲入堂内,高声呼唤:“娘,娘!”
“穆然,穆然!”赵燕闻之立即从屋内走出,她看见李穆然无恙,喜出望外,“穆然,你没事就好,我们得赶紧出逃。我已经把行李收拾好了,我们一路南下,渡过长江往江南去。”
“稍等片刻,”唐惜若寻至书桌旁,只在宣纸上几笔勾勒,一幅清灵娟秀的山水图便呼之欲出,她拿着那图对赵燕道,“这是往关山的路线,为免我们走散,且留一幅,此去山道隐蔽,人迹罕至,出了关山往南便是江口。”
“可我从没听过此地。”赵燕疑问。
“周邦彦便是在那里与师师姑娘初遇,我是轻烟楼的人,关山之地唯有轻烟楼的姑娘才知晓。”
“娘,相信我,惜若她信得过。”
“好吧,可他又是谁?”赵燕指着一旁被李穆然紧捆的李康道。
李穆然使了眼色,唐惜若上前点开他哑穴,李康咳嗽几声,他这才有机会问:“金贼攻城之后,会先往哪些地方去?”
“你还有必要知道吗?城都已经破了,你们现在束手就擒,等我大可汗一到,兴许还能留个全尸。”他嚣张回复。
“我们能不能活,现在还没个定数,”李穆然冷冷地望着他,“金贼派一小童作为攻取汴梁的内应,要么你天资聪颖智慧异常,实乃遗世人才,要么贵为皇亲国戚,权势遮天,亲自上阵以邀战功,无论占了当中哪一条,他们想必不会轻易舍你性命,万一不幸被金兵拦截,用你一人换我们三人,这交易应该不吃亏。”
“如意算盘倒是打得响亮,”李康讥讽,“但我偏不告诉你。”
“不能再耽搁了,我们得赶紧从后院的隐蔽出口走,”赵燕急道,“都跟我来,我们即刻离开。”
他们正将动身,李府外忽而掠过清脆的声响,不知是鸟鸣抑或随风的铃铛,那李康竟蓦地用女真文高声叫嚷起来,再捂他口已经太迟,那声响化作密集的脚步,层层叠叠,排山倒海而至。
不消片刻,李府大堂便被手执利刃的金兵团团围困,他们守住屋内四人。片刻之间,李穆然便是走也不得,留也不是。
门被推开,一头戴羊裘高帽的金军将领缓步而进。他神情沉稳,一身镶金铠甲,望去凛凛威风。
“父亲,”李康兴奋尖叫,“孩儿果然没有听错这寻人的号角。”
完颜宗望立在李穆然面前,眼中隐约着捉摸不透的青光。
“放了他,我留你们全尸。”他居高临下道。
“放了他容易,先叫这些金兵退下。”李穆然自然不依。
完颜宗望面色一沉,居然信手一挥,数十利箭齐发,直朝李穆然射来,唐惜若急忙上前挡开一些,却刚巧一支箭射穿了李康胳臂与那束缚他的水袖,他惨叫一声,便不顾疼痛,兴冲冲奔至完颜宗望身侧。他随意从身上撕扯一块布裹住伤口,就在完颜宗望耳旁一番低语。
“逃也无用,你中了我的毒,没有解药,三日内必亡。”唐惜若立即道。
“我当然知光儿被暗算,但我只留下你这丫头的命足矣,要那一老一少做甚。”完颜宗望回敬。
“你若杀了他们,我必不会给你解药,他一样活不了。”
“我自会等到你愿意为止。”
话音刚落,围在两旁的金兵便一拥而上,齐朝李穆然而去,唐惜若截在当中,阻住众人去路,两方不得已展开一场撕扯。一时间水袖曼舞,与利刃相互纠缠,长戟在金兵手中被生生夺去,扔往半空,身前又接连不断有利箭横扫,一时间箭雨潇潇。
唐惜若趁着空隙,取下常佩腰间的玉箫,才吹出一音,漫天的利箭便被一股无形的气浪托起,强行阻在半空。
然而刹那之后,一柄明晃的飞刀穿过停滞的箭雨就俯冲而来。
“小心!”李穆然原本站在唐惜若身后,眼见那刀要飞至,他往前疾行两步,挡在她面前,他看不清暗器究竟是冲谁而来,只下意识以为不能伤了尚未分神抵挡这暗器的唐惜若。
那飞刀直接刺入李穆然左臂。
鲜血登时濡湿了衣襟,唐惜若收回玉箫,悬于半空的利箭全然坠落。她俯身扶起受伤在地的李穆然。
“你没事吧?”唐惜若关切地问。
“没事。”李穆然咬紧牙关道。
金兵停止了动作,他们距离太近,而那妇人此时又紧贴在两人身后,若是误伤了这丫头耽误少主治疗,完颜宗望怪罪下来,他们承担不起。
“惜若,听我一言,金贼不敢伤你,撇下我们,你兴许还能逃出去。”虚弱的李穆然在少女耳边叮咛。
“我既要跟着你,又怎会丢下你。我自有办法让他们放人,先好好休息一阵。”她宽慰道。
唐惜若坐在地上,挡住他们母子,又从腰间解下丝绸缎带,置于身前,上面连着至少十个青瓷瓶:“你既不放过他们,我也不愿独活,你杀了我,也不过能得到这些东西,里面自然有你儿子的解药,亦混着足够取他命的毒药。”
完颜宗望没有言语,只阴沉地盯着唐惜若。
完颜光在旁焦急道:“父亲,不能冒险。”
“就无其他方法?”完颜宗望终于出了声。
“当然有,”唐惜若答,“我每帮你排除一味毒药,你就必须留下半刻让他们两人离开。一个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个手无寸铁的妇人,用他们换你儿的命,怎么都划算。”
“惜若。”李穆然轻声唤。
“好,”完颜宗望应得爽快,“你若是敢耍花招,他们一样得死。”
“那我开始了,”唐惜若取出当中一描画着山水鸟木的小瓶,“这里装着腐尸水燕飘零。”
赵燕赶忙扶起李穆然,就往李府大堂后门行,她千言万语也道不尽此番感谢。而唐惜若趁着空当,亦回眸依依不舍地注视着赵燕身边已哽咽不休的李穆然。
少年已是满目哀伤。
唐惜若咬咬牙,取下自己发髻上的玉簪,走到李穆然身前,将之递入他怀中,言语轻柔:“能与你相识一场,也是无憾,快走。”
“你一定要跟来!”
赵燕紧紧托着李穆然往后院去,他无可奈何地眼见唐惜若单薄的身影孤独地立于李府中央,他恨不能冲上去与她一道消亡。可是虚弱的身体只让李穆然徒劳地望着她,眼见又是无数利刃扫射,唐惜若匆忙回神,却已胸中一箭。
“惜若!”李穆然焦灼大喊,可赵燕将他紧紧拖住,只能远远望见少女沾染了血色的身影愈渐模糊,整个人终于消失于李府高墙中。
“你不过就是要让这两人离开,他们走了,你干脆直接把解药拿来,省得耽误我时间。”完颜宗望催促。
“何必着急,容我慢慢来。”
唐惜若忍住伤口的痛,故意拖延着,她必须确信他们已走出很远,才会将真正的解药取出。
完颜宗望不耐烦地信手一挥,又是箭雨潇潇,而受伤的唐惜若却已无力再吹动玉箫了,她终于愤恨开口:“够了!拿去。”
完颜光兴奋地上前夺过她手中的青瓷瓶,倒出一粒丹药便送入口中,才一会儿,四肢便充盈了真气,也就一刹那,他竟又一掌拍在唐惜若方才受伤的胸口,她体内陡升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当下便瘫软倒地,玉体横陈。
仿佛所有痛楚都趋于平缓,周遭又是多年前熟悉的阴雨天,那时的境况与现在何其相似,也许止住呼吸,就无须忍受这噬人苦楚。然而漆黑的夜里泛起了微光,照亮少年澄澈的面庞,他俯身凑近,轻轻拨开压满她全身的茅草:“惜若还好吗?”
可她发不出声,只瑟瑟发抖。
李穆然轻叹一声,俯身就将她抱起,这怀抱如此温暖,教人心安异常。
“来人,去追那母子,他们走多远就追多远!”完颜光还不依不饶。
原以为已然晕厥,听闻这声叫嚷,唐惜若一惊,竟又咬紧牙关挣扎爬起,她死死抵住通往后院的房门,阻挡着前仆后继的金兵,磕磕绊绊对完颜光道:“我,我就知你不守信用,方,方才的解药只能暂时恢复体力,却不能除尽余毒,每到阴雨时节,必,必会承受锥心之痛。”
“死丫头果然还有保留。”完颜光恶狠狠地瞪着她,“我尚有大把时间教人来替我熬制解药,而你,却活不过这一时半刻。”
“谁先取了这丫头的命,谁就得一百两赏银。”他狰狞狂笑。
唐惜若几乎已耗尽了内力,她刚刚要销毁身后捆缚着的玄铁匣,准备告别这尘世。一道天光陡然自屋顶而降,撩落一地檐瓦,那且行在前的金兵转瞬就被这天光晃得眼底翻白,口呕白沫,抽搐昏死过去。
天光衬着来人于空中轻盈飘落,深邃的目光竟似穿透了天下人的心房。
一句你究竟何人完颜光居然没敢问出口,他瑟缩着,眼睁睁见他抱起气息微弱的少女,绝尘离去。
李府大堂转瞬又回归寂静。
“你为何不追?”完颜宗望冷冷道。
“父亲有所不知,宋贼中道行高深之人太多,就连那轻烟楼的李师师都是绝顶高手,他们自然抵不过我们万千兵马,却也能凭一己之力杀我金兵数百,何必为了一个丫头大动干戈。”完颜光答。
“想来你也了解这宋人内情。要在金兀术之前控制这汴梁城,你以为我们现下该如何?”完颜宗望接着问。
完颜光思量片刻,便兴奋道:“不急着屠城,我知城边山上一处洞穴藏着轻烟楼数不尽的宝藏,数目之多,堪比皇宫的珍藏,若是大可汗见了,必定赞赏爹爹。”
“哦?”完颜宗望果然提了兴致。
“言不能尽,光儿这就带您前去。”
唐惜若昏睡在来人的怀中,待她渐渐意识清醒,正觉源源不断的真气游移体内,已不觉半分疼痛。
“你是谁,为何救我?”她望着那男子道。
“漠北唐门已经失去了两位姑娘,门主不愿你也西去。”他叹一口气,“放心,苏某会护姑娘渡江。”
“你是苏鹤?崔念奴没有死,我们还可以救她。”唐惜若激动道。
“晚了。”苏鹤却摇摇头。
“为何?”
“你过来。”唐惜若费力起身,行至苏鹤伫立的地方。她这才看清自己所处环境,此处乃巨型溶洞,与黄石山相隔着万丈深渊,而山崖那面,完颜宗望与完颜光的身影清晰可见。
“崔姑娘在等着他们,你可明了?”他意味深长地对她道。
完颜光凭着记忆走上了黄石山间小道,他依稀记得在半山腰某处应是藏宝地的入口,那地方经过唐惜若一番折腾,应该狼藉一片。
完颜宗望在后且行且望,整座汴梁城随着他逐渐登高而尽现眼底。那些金兵正将皇城攻占,无数昔日宋室贵族正被捆绑着押解而出,似乎在山这边,都能望见他们个个佝偻的身躯。
完颜宗望得意思量,脚下这如画的山水,往后便是大金的土壤,宋人不过是刀下鱼肉,任凭宰割。
成王败寇,怎不能教他恣意张狂。
片刻之后,完颜光果然在一处堆满碎石的洞穴外止步,激动道:“这密道的尽头应该就是藏宝之处。”
“来人,下去探路。”
几个金兵听令,不多会儿就见他们抱着满怀的翡翠珠宝跑了出来,兴奋大叫:“少主果真英明,里面的确是成山成海的珍宝。”
“哈哈,干得好!光儿,你有伤在身,就不折腾了,剩下的人,都随我下去!”
完颜宗望领着一众金兵一路奔至洞窟深处,他还没来得及观赏豁然于眼前的金碧辉煌,就忽然感到一阵地晃山摇,待站定再往后望,竟已找不见密道出口。
“哈哈,哈哈,想不到临了临了,还有人争先恐后地做本姑娘的陪葬。”崔念奴凌厉的声音划过熠熠生辉的金银山直达完颜宗望耳内。
“哪里来的妖女!”他高吼,心内却已升起不祥之兆。
话音刚落,所立之处就砸下一地碎石,任凭他左摇右晃,依然没能全数躲过,脚踝更是被碎石砸裂,痛楚难当。
“让你再口无遮拦!”崔念奴于暗处凶狠警告。
“快,取了这妖女的命!”完颜宗望气急败坏地喊。
没等他麾下的金兵往前走两步,又见无数碎石滚落,他们武功尚且不及这金国将军,当中一些顿时被砸晕过去,剩下的人也都匍匐倒地,呻吟惨叫不止。
从天而降的乱石越来越多,整座洞窟仿佛随时会塌陷。
“你困住我,难道自己也不想活了?”完颜宗望憋着气道。
“我想活,是你们不让本姑娘活,死了,还得跟你们这群贼子合葬!”崔念奴厌恶喝道,地底空气稀薄,她也逐渐呼吸不畅。
待身后呻吟求饶声愈渐微弱,崔念奴才暗想,怕该换作自己,与这尘世告别了。
汴梁城刚一破,门主便蜡丸传书命她销毁这黄石山的宝藏,以免被金贼窃走。而门主自己却是不知所踪。既然那李康是金人,何不给他留下线索,只待他引着更多贪婪的金贼一到,守株待兔的自己再引发机关,将洞穴封死,不留活路。
而这黄石山里的珍宝,自会随着翻滚的碎石永远埋葬。
这辈子终于是走到了尽头,想自己这一生,全在尽心尽力地抚琴习武,总在期待李师师赞赏,总在渴望门主垂青,错过了多少与姐妹们同乐的时光,现下想来,竟是难忍悔意。
也许来生,她便不再这般孤独清冷,待到来生,她亦要同白衣飘飘的公子泛舟湖上,让年华伴水流,让忧愁随风逝。
洞外的完颜光眼睁睁见那洞窟被乱石封死,他半步也无法走入,绝望的吼叫登时久久回荡在空旷而寂静的黄石山间。
已逃出李府的赵燕搀着李穆然不知走了多久,那青楼少女留下的图纸避开了汴梁所有大道,他们在曲折的小巷里迂迂回回。李穆然肩上的血已经干涸,他甚至已经可以挥动几下胳膊了。
小巷行人冷清,旁边的小楼里不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泣求饶声,李穆然难以想象,金贼该是如何穷凶极恶地将手无寸铁的汴梁百姓屠尽杀绝。
街巷的远处隐约出现蹒跚的人群,赵燕远远望见,就急忙拖着李穆然躲向了转角处,刚好避过与他们迎面相撞。
人群被数十金兵押解着,摇晃而来,他们个个满面泥土,步履颠簸,即便望去失魂潦倒,也依然能发觉他们那原本色泽鲜艳、质地优良的长袍,绝非汴梁普通百姓穿戴得起。
人群当中一个羸弱的身影何等熟悉,李穆然一眼瞥见了云儿迷茫的双目,在金贼的驱赶下仓皇四顾。
他们忽就停止不前,押解的金兵排开阵仗将他们包围,但听当中一人喊:“这些全是不安分的宋贼皇室,都给杀了。”一声令下,其他金兵便于周遭张拉弓箭,被围困的他们如惊弓之鸟,惶恐地蹲在地上,利箭在人们未及呼号的瞬间扫射而至。
赵云儿倒入血泊那一刻,似乎也望见了李穆然泪水涟涟的双眸,在阴暗的角落里散发着切齿的沉痛。
待人群再也没有声响,金兵才收队离去,李穆然终于能够冲出拐角,在尸横遍野中寻找着云儿的身影,她已胸中数箭,躺在冰冷的地面一动不动,一双眸竟倔强着不肯闭合,他走上前,轻轻合上了她余有不甘的眼。
云儿总是在李穆然不经意的时候出现,清甜地唤一声穆然哥哥,好像要将他融化。他一直以为自己将来是要娶她的,就连母亲也总撮合暗示,怎么就成了这般境地。
李穆然感到自己似乎再也经受不住熟悉的人一一远去了,现下连呼吸都觉艰难痛苦。赵燕紧紧抱着他,生怕他因悲伤过度而支撑不住。
此时又有一行人从横向的街巷中蹒跚而来。
他们也是颓唐前行,也被一众金兵押着,唯一不同的,便是最前方被押解之人,竟着一身龙袍。
人群一闪而过,停了好久,两人才又从那拐角后探出。李穆然遥对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暗叹那身着龙袍之人,岂非就是这堂堂大宋的皇帝。他身后跟着妇孺无数,皆神色凄惶。
皇帝都能被擒,单薄的她们更难免受尽欺凌。
李穆然痛苦地闭上了双目。
赵燕继续扶着他往关山的方向赶路,再也没有被押解的宋人出现,绕过黄石山外,再往南行数时辰,就走入一片青草丛生、荒无人烟之地。
赵燕终于松了口气,金兵是不会再追来了吧。
他们走了三天才到关山,当中饿了便采些野果充饥,渴了就喝山间的泉水,也许远离了汴梁的战火,李穆然恢复得更快了些。赵燕是尽心地照顾着他,这世上从此只有他们母子相依为命,她怎能不好生看顾这世上最后的亲人,她甚至来不及回想同自己夫君李潇的点点滴滴。
她又怎能不了解这枕边人刚烈的脾性,城破人亡,她早该料到,那就是李潇的宿命,可她就是无法原谅他这样自私地离去,从此便不管不顾自己尚在人世的妻儿。
到了风景如画的关山,他们打算休息一阵。李穆然安静地坐在溪边青石上,回想起离开李府时惜若留给自己的玉簪,便从袖内取出,放在手中端详。他回忆着与她相知相熟的日子,那是何等欢愉的一段时光。想来她若梳起云髻,该是一个多么眉目秀丽、活泼明朗的姑娘啊,李穆然幽幽念着,仿佛又回到了去年今日,那一片华灯初上的元宵时节。
关山再往南行数日,便能遥望见滚滚长江水。
江上浪涛翻涌,水天一色,平静处停满了船只,人们正从四面八方狼狈赶至,大都携家带口,人人难掩愁眉惨淡。赵燕顾不及休息,就匆匆忙忙地随着人潮挤到了长江边。
那排排停泊的船只上有船家在吆喝:“别着急,慢慢来,三十两银子坐大船,二十两银子坐小船,依次往下排。”
“我这儿有三十两,让我先上去。”赵燕铁了心,一下拿出了自己最大袋的碎银,使足了劲儿高喊。
“好,好。”
说是大船,也不过是匆忙搭建的船舱,只能容下几十人避避严寒而已。
李穆然随着母亲落座,船首无人,他便走上了甲板。江边的风吹动少年凌乱的发,他望向江面,浓雾弥漫,那岸边起伏的群山竟也被这雾霭掩着只留依稀的翠色。
江岸呼号叫嚷此起彼伏,耳畔尽是幼儿撕心裂肺的啼哭声。
声声啜泣直搅得李穆然心绪难平。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船终于缓慢开启,眼前的场景才逐渐起了变化。
江上南风渐胜,视线也愈发模糊。他留恋地回望那依稀翠色的江岸,碧葱的山色正逐渐被混浊而泛黄的雾霭埋葬,一寸一寸消失不见,他的眉也随之越蹙越紧。当远方彻底隐匿在一片微茫中,李穆然终是忍不住将脸埋入双臂,任清泪汹涌奔流。
他不敢思量若是自己这一生都再无法踏入那已在浓雾中消失殆尽的土地该如何是好,刚将细思就有绝望阴郁侵蚀,记忆里的汴梁不也融入了李穆然自己的骨血。这离别的时间,如被野鬼纠结拉扯,强留魂魄流连于浓雾后熟悉的青山绿水间,却驱逐身体随着脚下翻滚的江潮远去。
这苍凉的天地,可曾听闻少年痛彻肺腑的呐喊,他多么渴望折返故乡,奈何寒风阵阵的江面,望不见一丝青翠,呼啸而过的沙鸥,徒留凄厉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