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同官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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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县政府坐落在县城南关和北关中间的宽敞的地段上。翘檐斗拱门楼上的彩绘经风剥雨蚀虽说已经看不出本来的色彩,但从遗存的图案上依稀能辨别出飞禽走兽的形象来。两根楹柱顺着纹理开着深刻的裂隙,大大小小的黑蚂蚁红蚂蚁在裂隙间欢快地爬进爬出。悬在门楣上的“同官县政府”的匾额和门楼两侧厝着的两只环目圆睁、高鼻阔嘴的青石狮子,显示着县政府的庄严与威仪。院内几株挺拔耸立、遒劲扭曲的古柏诉说着县政府的古拙与沧桑。一株柏树顶端的枝丫间隐藏着一个老鸹窝,几只暮霭中归巢的老鸹在夕阳余晖的辉映下,有的在树间展翅盘旋,有的在树枝上用猩红的长喙梳理着油黑的羽毛。

屈鸿图他们进了门楼,绕过前殿,来到他的办公室。在这之前他吩咐文书小曹到厨房里安排做几个菜,他要招待张震山。

张震山分开两腿坐在茶桌旁,品着小曹给他泡的茶。他一身戎装,方脸大额,脸膛黑中泛红,眯缝着眼看着进来的屈鸿图。刘子良赶忙介绍:“屈县长,这位就是同官县的驻军长官——张震山张司令。张司令,这位就是屈鸿图屈县长。”

张震山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把烟蒂扔到烟灰缸里,忙起身握住屈鸿图的手,热情地说:“哈哈,你就是屈鸿图呀。听说啦,听说啦。”

屈鸿图软绵无力的手被张震山铁钳似的大手握得发疼,但是他忍住了,把另一只手搭在张震山的手背上说:“是的,鄙人就是屈鸿图。张司令,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有您在同官县横刀立马,我屈某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张震山喜眉笑眼地摘下大檐帽扣在桌子上,手掌来回搓着圆圆的脑袋:“哈哈哈,哪里哪里,兄弟我是个粗人,说话办事从来都是直来直去。听说你到任了,就赶紧过来看看,先拜见一下父母官嘛。来,请坐!卫兵,给县长大人上茶,上好茶。”他喧宾夺主地喊着,以为是在他的军营。

挎枪站在门口的卫兵应声跳进屋子。张震山猛然醒悟过来:“嗨,不用不用,我把这儿当成我的司令部啦。出去吧,这可是人家屈县令的衙门。”

刘子良把泡好的茶水端上来,恭恭敬敬地放在茶桌上屈鸿图的一侧,悄悄地站在一旁。

两人分别在茶桌的两侧坐下。屈鸿图侧着身子说:“刚才我和刘师爷在街面上转了一圈,还站在你的军营外围看了看,原本等明天备份礼物去拜访张司令,没想到张司令先……真是有失情礼呀。”

张震山呷了一口茶,把吸进嘴里的茶叶嚼了嚼吐在地上,摆着手说:“哪里哪里,我比你早到同官县,应当尽一下地主之谊嘛,只是不知道你来的确切日子。我也是刚从外面回来,听说你来了,就赶过来。你下午去,我也不在。昨天没事,我带了几个弟兄到玉华山里打猎去啦。”

屈鸿图顺着他的话题问道:“有收获吗?”

张震山高兴地说:“有有,打了一只羊鹿子、八只兔子,不错吧!他娘的,一头野猪被打伤了,可让它个龟孙子跑掉啦。这只羊鹿子猴精,它和一只母的带着一只小家伙让俺老张碰上了,母的带上那只小家伙直往树林里钻,它却顺着山路跑,跑一跑,停一停,啃上两口草,撒上两下欢,逗俺老张玩。那山路真难走,净是些七转八弯的羊肠小道,跑得俺是上气不接下气,出了一身的臭汗。可它终归玩不过俺老张,让俺一枪打了个四蹄朝天。我已经吩咐过了,让弟兄们再杀一头猪,羊鹿子肉要和猪肉在一锅用文火慢慢炖才好吃。”

屈鸿图饶有兴趣地问:“这还有讲究?”

张震山说:“有讲究,可有讲究。羊鹿子肉粗,炖出来太柴,不香,和猪肉一锅煮,猪油浸进去,咬一口,满嘴生香回味无穷,再配上二两小酒,妙不可言。明天煮好以后,我让弟兄们给你送过来一只腿,尝尝鲜,也算俺老张给你的见面礼。”

屈鸿图谦让道:“张司令太客气了,屈某感激不尽呀。”

张震山挥了一下手说:“有啥感激的,俺老张讲义气,爱交朋友,以后咱俩就成一条船上的人啦,多交心交肺,有用着俺老张的地方,只管说。咱手里有枪,想吃的话再去打嘛。”

刘子良在一旁插嘴说:“听人说,玉华山里还有豹子。”

张震山高兴地说:“是吗?有老虎才好嘞。打只老虎,剥张虎皮做褥子,既保暖又御寒,虎骨还能泡酒。有老虎吗?”

刘子良遗憾地摇了摇头:“老虎……没听说过。豹子或许是真有,说的人多啦。”

张震山感慨地说:“这玉华山,可真他娘的大!放马跑几十里,还看不到边际。要是屈县长有兴趣,哪一天俺老张带你到山里转一转。”

屈鸿图兴致勃勃地应道:“好啊,好啊。今天下午我和刘师爷在街面上走,刘师爷跟我讲了好一通同官县的天文地理、风土人情、历史典故、物产农耕。什么玉华山的玉华宫呀,什么鹞鹰难飞过的金锁关呀,还有香山上的香山寺呀,陈炉镇的千年窑炉呀,抽时间我要把这些地方都看一看。”

张震山哈哈大笑起来,说:“你说的这些都是你们识文断字读书人感兴趣的事,游山看景,吟诗颂赋。俺老张行伍出身,就爱干那些提枪绰刀跑马射箭的事。听说屈县长来同官县之前在省府高就,那可是个大衙门,咋想起来到同官县屈就了?”

屈鸿图欠了欠身,说:“张司令言之差矣。屈某在省府供职,不过是个小小的副主任,人微言轻,无所建树。今得上司眷顾,位居县长之职,施令一方,深感荣幸,何来屈就之说呀?”

张震山又哈哈笑了起来:“说得是,说得是。虽说屈县长是个文人,说话倒也爽快,和俺老张投脾气。我初来乍到时,对这个地方也很不习惯。可是待了一段时间,习惯了,也觉得这个地方挺好,山高皇帝远,倒也清净。”他话头一转:“屈县令就一个人来这儿,没带老婆孩子?”

屈鸿图沉吟了一下说:“家眷还顾不上,等这里安顿好了,再带他们来不迟。”

说话间酒菜端上了桌。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两个人的情绪在酒精的刺激下变得亢奋起来。

张震山敞开衣襟,身子向前探着,筷子在屈鸿图面前的桌面上戳着,嘴里嚼着菜,口齿不清地说:“俺的大太太住在省城,现在跟我来的是二太太,叫翠柳,过几天让她来见见县长大人,长得……可漂亮。”

屈鸿图说:“张司令真是好福气,还有两房太太。”他伸出一根指头在眼前比画着:“我不如你,只有一房太太,是父母之命……这父母之命不可违呀。”

张震山抓住屈鸿图的手说:“都一样,我原来也只有一房太太,后来才有的这二太太,是大太太非让我娶的,我就娶啦。大太太是个好人哪……对俺张家有恩呀。”

“一定是个很浪漫的故事,说来听听。”

张震山像是要把眼前的什么东西驱走似的一摆手,说:“什么很浪漫的故事,你……笑话我。”

屈鸿图忙说:“岂敢,岂敢,我们说说闲话,叙叙家常,助助酒兴嘛。”

“只要你……不笑话我,我就给你讲讲听。”

“讲吧,一定有意思。”

两个人碰杯一饮而尽后,张震山沉下头整理了一下脑子里的记忆片断,讲述起他的经历。

张震山,祖籍山东,家境贫寒,幼时喜习拳脚,性情豪侠仗义,常以《水浒传》中的李逵、武松、鲁智深自比。十八岁那年,在家乡的年关庙会上碰到一个邻村的潘姓恶少欺负他们村上教书武先生的女儿武玉巧。武先生和潘恶少理论,被潘恶少一拳打翻在地,武玉巧上来争辩,也被潘恶少一脚踹到了路边的水渠里。潘恶少脚踏在武先生的脊背上戏谑道:“武先生,你不是说你们家是武松的后人吗?你不是常给你的学生讲武松咋样怒杀潘金莲的吗?我今天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大家伙看看,潘家人不尽是孬种,还有我这样能把武家人踩在脚下的英雄!”

张震山看到趴在地上羞惭不已、试图挣扎着爬起来又没能爬起来的武先生和从水渠里正往岸上爬的武玉巧,一时间怒从心头起,冲过去三拳两脚把潘恶少打翻在地。事过之后,武先生托人到张震山家说媒,情愿不要彩礼把女儿武玉巧许配给他为妻。武先生说,在这兵荒马乱、恶人横世的年代,像他这样的文弱书生是无力保全家人的。嫁了女儿后,武先生又极力撺掇女婿从军。他认为好男儿不能身屈乡里争强斗勇,应当敢于接受安邦定国的洗礼。在张震山从军的前一天,武先生在女婿眼前伸出了两根手指头,意味深长地说:“一个人要想安邦定国就要抓住两点:一是文韬,二是武略。两者之间的关系是文韬在前,武略济之。就像我和你一样,我是文有余而武不足,连家人都保护不了,更说不上安邦了,一个胸无点墨的恶少就可以把我打翻在地并踏上一只脚。武有余而文不足,亦不足以定国。你就是武略有余,文韬不足。所以你以后要多读书,以文济武,这样才能成就大事。我送你两本书,一本是《孙子兵法》,一本是《论语》,有这两本书在身边就如同神助。只要你好好读,认真学,老夫我保你不出十年定能平步青云,光宗耀祖。”

从军以后的张震山不失为一条硬汉,冲锋陷阵,屡建战功。台儿庄战役开战时为营长,战斗打到最激烈的时候,奉师长池峰城命令组建敢死队,身为队长,挥舞着大刀冲入鬼子的阵中,一连砍死十多个鬼子,迫使鬼子退却,而自己身受五处枪伤,七处刺伤。他冲入敌阵中的情形,被掩体里的前线指挥官孙连仲在望远镜中看了个清清楚楚。他被从阵地上抬下来时已是奄奄一息,孙连仲拦住担架,含着眼泪向他行了个军礼,使在场的官兵为之动容。台儿庄战役后论功行赏,张震山被破格擢升为团长,调往西北军胡宗南部下为将,后又升为副旅长。由于在胡军派系里他不是嫡系,所以多次受到排挤,一年前以加强同官县防务为由,被遣到同官县驻防。有人为他抱不平,说这明显是排挤他,他却哈哈一笑说:“俺老张本身就是个兵娃子,他让俺当兵俺也不嫌。”为了照顾他的情绪,军阶由副旅长提升为旅长。

至于他岳父武先生送给他的《孙子兵法》和《论语》,早就不知丢到什么地方去了,不要说读了,就是字也没认识几个。他所知道的李逵、武松、鲁智深这些《水浒传》中的英雄豪杰的事迹都是从说书人和戏文中得来的。

“你的岳父是个很有远见卓识的人。”屈鸿图感叹着说,“来,张司令,为你有远见卓识的岳父身体健康干杯。”

“干什么杯呀,前三年都不食人间烟火了。”

“那……那就为你父亲张老爷子身体健康干杯。”

“健什么康呀,前五年都驾鹤西去了。”

“这……”屈鸿图尴尬地举着酒杯,想了一下,说,“那就为你远见卓识的岳父和养儿有方的张老爷子在天之灵保佑你升官发财干杯!”

“读书人真会说话,这话我爱听。来,干杯!”张震山放下酒杯,用手抹了一下嘴,“屈县令,我这七七八八说了一大堆了,下面该说说你的事了吧。”

屈鸿图醉眼蒙眬地看着张震山,说:“让我说什么呀?我不能和你比,你有军功,肩负着守卫重任。我只是一个文职官员,七品芝麻县令,以后还要多多仰仗你的帮助。我喝多了,不胜酒力啦。”他把头一偏,打起了呼噜。

张震山使劲抬起沉重的大脑袋,指着屈鸿图笑着说:“你……你不行,不是俺老张的对手,下一次俺老张请你。”他用力摁着桌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门口走去。刘子良赶忙上前扶住他,张震山推开刘子良的手,由卫兵扶着,迈着步子向县政府外走去。

听到脚步声消失了,县政府的大木门吱吱呀呀关上了,屈鸿图抬起了头,眨着眼看着刘子良,问:“他走啦?”

刘子良抻着脖子直瞪着眼,看着不显醉意的屈鸿图,大惑不解地说:“屈,屈县长……您,您没醉?”

屈鸿图站起身拧了拧腰,又握着拳头在腰眼上捶了两下。

“醉?醉什么?”他指着桌子上的酒和菜说,“来,刘师爷,咱俩再喝几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