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少骏和何翠柳的事发生以后,张震山心里着实不舒服了一些日子。他每天喝着闷酒打发时光,屈鸿图来了他也是闭门不见。张震山愁眉苦脸地用他那粗糙的大手翻看着何翠柳留下的衣物,在衣物上仿佛还能嗅到她身上散发出的幽幽的熟悉的气息,凝滞着总也消失不去的往昔的印记。他一时爱不释手地摩挲着,回想着过去岁月中许多开心的事情,一时又恼怒地摔在地上,咆哮着用脚踩踏几下,宣泄着心中的愤怒。
夜里他做过两个梦,而且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梦。一次他梦见唐少骏和何翠柳结婚的场景:这是在一个背景很模糊的地方,唐少骏穿着一身军装,何翠柳穿着一件亮丽的旗袍,在许多只有笑脸没有笑声人们的簇拥下,欢天喜地地向贴着红对联红窗花的洞房里走去。在洞房的门口,何翠柳回转身,向站在院门口的他挥手。一会儿,唐少骏和何翠柳一人端了一碗酒过来向他敬酒,他惊恐地看着酒碗里闪着亮光的酒,扯着干哑的喉咙喊了一声:“我不喝!”挥手把酒碗打落在地上。落在地上的酒碗无声地碎了,碎片在脚下旋转翻飞,酒花飘然溅起,闪烁着水银的光泽,上下弹跳。唐少骏和何翠柳愕然地看着他,他扭头就跑,跑得非常吃力,接着从崖上翻着跟头向沟里坠去,沟深不见底,耳畔阴风呼啸。他两手乱抓,大声呼喊救命,醒了。
又一次,依然是唐少骏和何翠柳结婚的场面。他俩在一群庆贺的人的簇拥下,一人端着一碗酒让他喝,他两手挡着,紧抿着嘴不喝。唐少骏和何翠柳脸色苍白如纸,脸盘都像面盆一样大,表情阴冷而诡异。两只酒碗突然间变成一个大碗,碗口抵在他的嘴上,两个人同时拖着瘆人的长腔:“喝——吧,喝——吧!这是你给我们的喜酒,我们喝过了,你一定要喝。”酒从碗口倾泻下来,灌满了他的鼻子和眼睛。他浑身一哆嗦,醒了。
这两个梦都是后半夜做的,醒来以后他喘着粗气、拍着额头回忆着梦里的情景,不知道这些梦意味着什么。在做了第二个梦以后,他叫来了卫兵,问他们那天夜里把唐少骏和何翠柳送到什么地方去了。卫兵回答说送到川口唐少骏不让他们送了,他们就回来了。张震山给两个卫兵安排了任务,让他们穿上便衣,打听唐少骏和何翠柳的下落。卫兵出去跑了三五天,回来说下落不明。两个梦折磨得张震山心神恍惚,他猜想唐少骏和何翠柳一定死在了什么地方,阴魂不散,在夜里来袭扰他。他一个人来到清水河边,折了几根桃树枝塞进门缝里、压在床铺下,果然起到了镇邪的作用,后面再没有做过类似的梦。
这期间他回了一趟西安的家中,把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向武玉巧说了一遍。武玉巧看着脸膛明显消瘦的丈夫,心里很是心疼。她先是愤愤不平地把何翠柳和唐少骏责怪了一番,埋怨他们忘恩负义,然后又把丈夫夸赞了一番,夸赞丈夫明大义、识大理。
“这就对了!”她给丈夫的酒杯里斟着酒,“你们张家呀,祖传的心地善良、善解人意。这样有啥不好呢?这是积德行善,会有好报的。咱是提前不知道,要是知道了,就你这性子,咋也不会半路上夺人家的媳妇。这也就是把人家的媳妇还给人家了呗,有啥想不开的。说到做梦吧,我想你这是一时半会儿还割舍不了人家。你要是害死他们,他们会阴魂不散来缠你,你成全了他们,他们只有感激你才对。要不是这件事,翠柳那姑娘还真是不错,你不是也常说人家不错吗?这是你太惦记人家啦。过后,我再给你张罗一个更好的。来,再喝一杯!”
张震山夹了一口菜塞进嘴里,用筷子头指点着老婆,说:“你呀,就会给我宽心。行啦,这事我再不计较啦。以后再也不找了,太他娘的窝心。”
武玉巧又说:“我想起一件事,听说同官县有一个香山寺,菩萨灵得很,你有空到寺里去替我拜拜菩萨,我这病也许会好的。”
这天上午,屈鸿图和刘子良来到军营,邀请张震山一同到金锁关去看景。
在路上屈鸿图和张震山的马并辔而行,屈鸿图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张司令,这些日子怎么没见你的太太呢?”
张震山干咳了两下,纠正道:“太太,啥太太?是姨太太吧。我说屈县令,你是读书人,这纲常伦理是啥时候都不能乱的,对吧?姨太太就是姨太太。”最后敷衍道:“她老家有点事,回老家啦。”
屈鸿图埋怨道:“张司令,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姨太太回老家你也该给兄弟我通个气。一则我应该给姨太太饯个行;这二来我也应该备份礼物让姨太太带回去,也可表表兄弟的心意嘛。”
张震山轻描淡写地说:“事情急,走得也急,等回来你好好给她接个风就是了。”
屈鸿图认真地说:“说话算数哟,我一定做这个东,好好给姨太太接个风。你这个姨太太呀,真是个好女人,漂亮,聪明,贤惠,令我屈某羡慕啊。”
张震山听着心里别扭。这话放在以前说,他听着会眉开眼笑,现在听起来像吞了个苍蝇一样不舒服,但他也不能把不舒服表露在脸上,斜眼看着屈鸿图,打着哈哈说:“你把她说得跟朵花似的,咋,有想法?等她回来老子送给你。”
屈鸿图在马上摆着两手连忙说:“嗨,嗨,这玩笑可开不得,我屈某从来是不夺他人之爱的。你们是美人配英雄,天造一对,地设一双,无可企及呀。”
张震山心里窝火,看着屈鸿图,见他眼神之间并无恶意,想来他不会知道事情的实情,便笑着说:“把她送给你也是才子配佳人嘛。咱们就这样说定了,等她一回来我就给她香汤沐浴、绫罗缠身,再敲锣打鼓,用一乘花桥抬到你府上,归你喽。”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恨恨地想,也不知道这对狗男女死在啥地方了。
屈鸿图笑着说:“张司令真会开玩笑。从古至今,这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是不共戴天的。我这个小县令官不大却惜命,不敢和你争。哦,张司令,你回省城这些日子,我已经和刘师爷去了一趟金锁关。”
张震山问:“咋样?”
屈鸿图在马上挺了挺身子,赞叹说:“不错,确是一道雄关险隘,名不虚传。张司令,你到同官县时间也不短了,以前怎么没去看看?”
张震山说:“观风看景、望月吟诗是你们这些咬文嚼字的酸秀才干的事,我是行伍出身,对那东西没啥兴致。今天不是你屈县令大驾光临,我还是不会去的。”
屈鸿图说:“谢谢张司令给我这么大个面子。”
张震山说:“我说的是实话,它金锁关也罢银锁关也好,在我眼里它就是一座山嘛。俺老张走南闯北大大小小的山见得多啦。你说说,这金锁关都有啥看头,让俺也听听稀罕。”
屈鸿图说:“有看头,真有看头。张司令,你到过壶口吗?”
张震山说:“壶口?壶口去过。那年我在山西打仗,骑马从壶口路过,不就是水流到了一个石窝子里嘛。这金锁关和壶口有啥关系?”
屈鸿图肯定地说:“有啊,有异曲同工之妙。壶口能把奔腾咆哮挟石裹土一泻千里的黄河水一壶收尽,这才展现了它的磅礴气势和风采。而这金锁关在漫漫历史上能无数次把南图关中的北域兵马拒于关外,使同官县、关中、长安免于战火,这才使它名标青史,誉称天堑雄关。啊呀,金锁关这个名字不知是哪位高人所赐,真是太了不起了,名副其实啊!”
张震山撇了一下嘴,看着屈鸿图说:“屈县令,你把金锁关说得那么邪乎,如果敌人来了让你带上一彪人马去守关,结果会咋样?”
屈鸿图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坦率地说:“我不行。孟子云,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也就是说,作战的时候,再好的天气时令也不如有一个有利于作战的地理地势,而再好的地理地势,也不如有一个英勇善战的骁将带领一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劲旅去把守。就拿金锁关来说吧,如果由我来守关,我肯定守不住。如果由您张司令来守关,那就是固若金汤、铁壁铜墙,才能真正彰显金锁关的作用。”
张震山心畅气顺地拧着脖子扫视着高远的天和苍翠的山,说:“哎哟,他奶奶的,我说你这个屈县令呀,你这张嘴真是能说,这死人都能让你说得活蹦乱跳。真行!”
一行人说说笑笑到了金锁关,只见一道石阶随形就势,逶迤而上。斜对面青石独峰的峭壁上镌刻着“雄关天堑”四个大字,在偏午阳光的辉映下显得十分壮观。
张震山叉着两腿,双手背在身后,腆着肚子,嘟着嘴眯缝着眼望着峭壁上的字,说:“‘雄关天堑’,这几个字真他娘的大呀。屈县令,你知道这几个字是谁写的?这像是新刻上去的。”
屈鸿图站在一旁说道:“是这样的,这四个字据说是清朝光绪年间,由陕西巡抚叶伯英所写,久经岁月的风剥雨浸日蚀尘染,字迹已显模糊。民国三十一年修咸榆公路的时候又新刻了一下。这个叶巡抚一生最喜爱柳公权的书法,学得是神形兼备,这几个字就可窥斑见豹。这字笔力俊健,古朴苍劲,入木三分。我也喜爱柳公权的书法,时而习之,只可惜功力欠佳,可望而不可即呀……”
没等屈鸿图说完,张震山把马鞭挥了一下,说:“打住,打住,俺看不就是几个字嘛,你就他娘的啰里啰唆了一大堆。俺是军人,也是粗人,干啥事喜欢的就是快刀斩乱麻,干脆利落。要是好,就说一个字‘好’,要是不好就说一个字‘孬’。什么古朴苍劲,入木三分,俺听着身上都起鸡皮疙瘩。俺跟你说,俺这人在娘胎里就敬仰俺山东的好汉李逵、武松、鲁智深……”
刘子良插嘴说:“张司令,据我所知,这鲁智深不是山东人氏,他是关西人……”
张震山又一挥马鞭,打断了刘子良的话:“俺可不管他是关西人还是关北人,俺就敬佩他是英雄,知道不?平乱打天下,就是要有英雄,没有英雄怎么行?就靠你们咬文嚼字,舞文弄墨?肯定不行!走,咱上去瞧瞧。”
一行人顺着石台阶向关顶缓缓行走。半山处有一座石坊,石坊两侧的石柱上镌刻着“金锁天堑,鹞鹰难飞”八个篆字。张震山停下步子,用手中的马鞭把帽檐朝上顶了顶,问:“屈县令,这几个是啥字,扭来扭去的?像蚯蚓,对!像他娘的蚯蚓。”
屈鸿图刚受到一顿奚落,憋在肚子里的气没处消,可还得赔着小心,说:“张司令,这是篆体,是书法中的一种。这字写得好。这八个字是‘金锁天堑,鹞鹰难飞’。”他不敢再咬文嚼字了。
张震山一字一顿地重复着“金锁天堑,鹞鹰难飞”,而后说:“这可不能只用一个‘好’字就行,应当说两个字‘很好’。碰到这样的关口,防守容易,攻打艰难呀。意思我懂,我说的‘很好’是意思,不是字。这字不但像蚯蚓,更像是麻花,弯过来绕过去,不像军人干的事,还是你们这帮子咬文嚼字的清闲文人干的事。这是啥人写的,是清朝人呀还是明朝人?”
屈鸿图咧嘴笑了笑,说:“这字既不是清朝人写的,也不是明朝人写的,这是现代人写的,是咱胡长官写的。”
“咦——”张震山有些惊异地说,“想不到咱胡长官还有这两下子,能行,真能行,俺佩服!俺啥时候也得向胡长官学习学习。你别说,这麻花拧得还怪好看,能行,能行!”他说着背起手来,穿过石坊,继续朝关上走去,迷惑不解地问:“我说屈县令,你才来几天,就知道这么多事,你比俺老张知道得还多嘞。”
屈鸿图说:“哪里,哪里,这都是刘师爷讲给我的,我今天就热蒸现卖给张司令了,见笑啦。”
暮秋时节,关顶上树木森森,秋草萋萋。被秋霜打过的树叶和茂草泛着血红、古铜、铁锈和橘黄的色泽。站在关顶放目远眺:向北望,层峦叠嶂,沟壑纵横,苍鹰翔空,寥廓而高远;向西看,秋阳衔山,彩云弄巧,河水如练,瑰丽而神奇。张震山探着身子朝关下俯瞰,只见山崖峭立,灰褐色的岩石错落不齐,罅缝中曲柏斜出,成簇的枣刺上挂满的酸枣在绿叶间泛着殷红色,像一个个血红的玛瑙。一道山溪在山间淙淙流淌,发出沉闷的回声。傍河依崖的道路平静地向山里延伸。两只鹞鹰在狭窄对峙的两峰间黑箭一样穿梭,发出尖利、短促的啸鸣,更为幽深的山谷增添几分冷寂。
一股遒劲的山风盘旋而来,将张震山敞着的上衣吹成一个大气包,他感到脚底有些虚空,整个身躯似乎要离开地面随风飘起来,不禁疾步朝后退去,赶忙掖紧被风吹起的衣服。他惊叫道:“俺的娘哎,这真是一个好关口呀!”
屈鸿图附和着说:“是这样的。自古以来这里打过许多的仗,南犯中原的北地兵将到这里就会铩羽而归。传说宋时杨家将中的杨六郎就在这里阻挡住了辽军南侵。”
张震山说:“胡长官真有远见卓识,说共军到了洛川县,我把军队扎在这里就能挡住他们,他们就是鹞鹰也难飞过去……”他说着拔出腰间的手枪,一甩手,一声清脆刺耳的枪声响起,利箭般穿梭在峡谷间的两只鹞鹰中的一只伴随着枪声连翻着跟头直线跌入谷底,几根散乱的羽毛在半空中随风悠悠地飘着。另一只鹞鹰惊叫一声,掉头向峡谷外飞去,可是随着又一声枪响,也坠入谷底。
一行人鼓掌叫好。
屈鸿图伸出大拇指称赞道:“好枪法,好枪法。杨六郎的百步穿杨很有名,那只是耳闻,耳闻为虚嘛。您这可是我眼见,眼见为实呀。这可真让我开眼界喽。有您带兵把守金锁关,我辈幸甚,我辈幸甚。我夜里睡觉就安稳了。”
张震山吹去枪口冒出的淡淡青烟,自诩道:“杨六郎算啥,他要是起死回生,也得拜俺为师。不是俺老张吹牛皮,这两只鹞子俺打的都是眼睛。”
屈鸿图恭维着说:“那一定,那一定。”
深秋的白昼短促得很,太阳一偏西就显出夕阳的红晕。屈鸿图说:“张司令,时候不早了,咱们早早下山,回去吃饭,已经下午了。”
张震山抬头眯缝着眼看了看天,天空是高远的,彩色的薄云在蓝天下缓缓地飘动。
“他娘的,你不说俺还感觉不到饿,你一说我这肚子感到空空的。走,咱们下山去。”
下到山下,张震山停住了脚步,仰头眯眼看着两旁的峭壁,用马鞭击打着手掌心,又一次感叹道:“真是个险关峻隘呀,名不虚传,名不虚传!”他忽而想起什么,对卫兵说:“我打的鹞子呢?去找回来。俺跟屈县令说过,两只俺都打到眼睛上了,找回来给屈县令瞧瞧,看俺老张说得是真是假,别让屈县令觉得俺老张吹牛。”
卫兵应了一声,转身跑步去找击落的鹞子。
张震山在布满鹅卵石的红沙路上踱着步子说:“屈县令,回家干啥呀?”
屈鸿图说:“吃饭,吃过饭处理公务。司令有安排?”
张震山一摆手,说:“没啥安排。俺回去,要好好泡上一壶茶,躺在躺椅上喝茶抽烟,那可真叫舒服。”
屈鸿图说:“张司令,说起这喝茶倒使我想起一件事。这好茶呀,一定要有好水泡。咱这儿的井水泡出来的茶还是不行,把茶叶那股特有的香味泡不出来。”
“哦,屈县令对茶还有研究?”
“研究谈不上,略知一二。”
“嗬,屈县令谦虚有余呀,说来听听。”
“到同官县时间不长,我就发现这里的井水泡出来的茶喝着口感不够醇正。我到杭州去,杭州上等的龙井就是龙泉水泡出来的,品起来有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柔中泛甜,甜中溢香,和脾、养胃、安神。我带来的龙井用咱这里的河水、井水泡出来都不行。”
张震山搔着脖颈说:“照你这么说,再好的茶到了你的治下,就泡不出好味啦?”
屈鸿图能听出张震山话语中揶揄的味道,但他不介意,说道:“这倒不一定,我后来经过探访,发现一个地方的水泡出的茶味能和杭州龙泉水泡出的茶味相媲美。”
“就同官县这个地方?”张震山用马鞭点着脚下的地面,颇为不信地说。
“对。”屈鸿图肯定地点着头说,“不信,有刘师爷为证。”
张震山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刘子良,刘子良干咳着清了清嗓子,款款说道:“屈县长所言不虚,句句为实。顺着脚下这条路往前,山坡上有一座祠叫姜女祠,祠内有一眼清泉叫哭泉。相传秦朝的时候,秦始皇为防范匈奴对中原的侵扰,要修长城,就在民间大征劳役。姜女新婚的丈夫也被征去修长城,结果死在那里。姜女姓孟,叫孟姜女。孟姜女为了寻夫,只身一人,千里迢迢到了长城,闻知丈夫已经死了并埋在城墙里,她就在城墙下不停地哭,结果哭倒了城墙。城墙里埋的都是役夫们的白骨,哪些是丈夫的呢?她就咬破手指滴血认亲,最终找到了丈夫的遗骨。”
你说的滴血认亲是咋回事?喂,你俩找的鹞子呢,张震山对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一旁听故事的卫兵喝道。
两个卫兵正津津有味地听着,突然听到问话,吓了一跳,急忙打了个立正,报告司令,没,没找到。
嗯,他娘的,咋能找不到,难道老子打的鹞子还能飞了不成,老子可都是打到眼睛上的。
卫兵仍然挺直身子说,报告司令,打住眼睛我们都看到了,可是确实没找到,也许,可能让野猫叼跑了吧,其中一个卫兵把捡到的几片羽毛展示出来,为自己的说法做证明。
张震山悻悻地说,蠢笨的家伙,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要你们有啥用,老子想让屈县令开开眼,见识见识俺老张说打鼻子不打眼的枪法,这岂不让屈县令怀疑俺老张吹牛。
不不不,屈鸿图笑眯眯地打着圆场,张司令多虑了,你的枪法屈某是丝毫不会怀疑的,你能命令他们去找,就足以说明问题了,要是没有打鼻子不打眼的枪法,敢叫他们去找吗,你给我一把枪,别说让我打穿飞的鹞子了,能打住对面的山头就很不错了。
屈鸿图这几句话说得张震山心里很是舒服,火气也就消了。
两个卫兵遭到了一顿训斥,低着头不敢吱声,实际上,打下的两只鹞鹰他们都找到了,第一枪打的那只鹞鹰是打在肚子上,肚破膛开,死了,第二只惊慌逃奔的那只鹞鹰是打在翅膀上,这只鹞鹰在他们赶到时还拖着受伤的翅膀,忍受着伤痛,斜趴在浅草中,黑豆般的小眼睛骨碌着,脖子一耸一耸地用尖巧的小喙啄着近前草上的草籽,他们两个看着这只受了伤还不忘吃饱肚子的可爱小生灵的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要是真把这一死一伤的两只鹞鹰带回去,司令的脸面可要在屈鸿图的面前丢尽了,两个人一商量,用随身带的短刀,挖了个小土坑,把死了的那只鹞鹰掩埋起来,看着那只受了伤还不停吃嘴的鹞鹰可怜,不忍心把它活埋,手捧着放到远处的深草丛中随它听天由命了,两个人回来报告说,两只鹞鹰都找不到了,可能被野猫叼走了,虽说挨了司令一顿训斥,但司令的脸面保住了。
张震山说,哎,你继续说,滴血认亲是咋回事。
刘子良继续讲着,“滴血认亲是一种古老的认亲方法,如果是自己亲人的血滴到遗骨上,转眼就会渗进去,不是自己亲人的血就渗不进去,孟姜女就是用这种方法找到自己丈夫的遗骨的。她包裹着丈夫的遗骨在返回同官县的路上,走乏了,走困了,实在走不动了,就坐在一块石头上歇息。她想起自己苦难的身世,不禁悲痛起来。她不住地哭,忽然地下涌出泉水来了。后来人们把这泉称为哭泉,也叫姜女泉。这股泉水的泉眼不大,但长流不息。泉水是清澈见底,甘甜爽口,常喝能延年益寿,明目开胃。泡出的茶水是茶香醇厚,柔和平爽,回味无穷啊。”说到兴致处,他眯着眼睛,晃着脑袋,沉浸在回味之中。
张震山停住踱步,不相信地说:“屈县令,他这是大白天说梦话吧,真有这事?”
屈鸿图一本正经地说:“真有这事。您不信?刘师爷可是咱同官县的一部活县志。可以不夸张地这样说,无论是同官县的历史沿革、典籍掌故、野史秘闻、风土人情、山川地理、水脉气蕴他都能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用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来夸赞他是毫不为过的。”
刘师爷连忙摇手谦虚地说:“屈县长过誉啦,过誉啦……卑职哪有那本事,只不过略知皮毛而已。不过孟姜女的故事确有其事,本县的县志就有记载。”
张震山手掌搓着下巴上的硬胡茬,翻着眼皮望着两山的峭壁,嘿嘿笑着说:“你这个刘师爷呀,别他娘的糊弄俺老张了。俺老张虽说是个粗人,但不糊涂。不是俺老张有意和你抬杠,是你讲得太离谱。俺问你,一个娘儿们家跑到长城下哭两声就能把长城哭倒?在路上哭两声就能哭出一个泉来?岂不是咄咄怪事!这不过是你们这些酸秀才们胡编乱诌出来蒙人的故事罢了。”
屈鸿图说:“这里面是有些虚构的成分,当然这种虚构也表现出人们对她这种精神的赞许。”他又说:“为了彰显这位忠贞烈女的事迹,后人在哭泉旁建造了一座祠,祠内供奉着孟姜女的塑像,香火是长年不断,以寄托人们对这位忠贞烈女的崇敬。如果张司令有闲暇,本县陪您去看看?”
张震山一挥手说:“不看。打仗死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就说台儿庄之战吧,我们死了多少人?尸体是一堆连着一堆,我们都是踩着尸体向前冲的。那些弟兄们用命保卫了国家,死得值!要是娘儿们家都哭哭啼啼去找遗骨,还不乱套了?”他又说:“只是你这个屈县令不够朋友,哭泉的水能泡出好茶,为啥不给俺老张送些来?”
屈鸿图忙说:“本县早就安排好啦,现在恐怕已经给张司令送过去了。”
“好,够朋友!”张震山说,“上马,回去喝茶。”
一行人翻身上马,嘚嘚的马蹄声在寂静的山道上显得格外清脆有力。绕过一个山峁,张震山突然勒住了马,他侧耳谛听着:“刘师爷,你啥都懂,你听听这是啥鸟叫的声音?”
鸟叫声是从土坡上的草丛中传过来的,刘子良侧耳静听了一会儿,说:“这声音叫得凄楚、哀痛、低沉、孤寂,一定是一只受伤的鸟在呼唤救助。如果没有说错的话,一定是……”
两个卫兵吓得浑身一哆嗦,额头上的冷汗都渗出来了。他俩恨恨地瞪了刘子良一眼。
刘子良心领神会,赶忙改口说:“这是一只姜女鸟,在呼唤丈夫呢。”
“哈哈,刘师爷真会说笑话。”张震山扯了一下缰绳,两腿使劲一夹马肚子,马一声长嘶,斜刺着身绕过弯道,冲出山峰遮蔽的阴影,向县城奔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