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灵魂在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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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欲言又止的舌头

尽管我们有时把自己的笨鹅都看成天鹅,但鹅只能是鹅;尽管有时真理不合自己的口味,令我们讨厌,但真理就是真理。

——富兰克林

有些作家天生就愤世嫉俗,他们始终对现状不满,对人们所抱守的信念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他们是那类性情极其偏执的与大众社会格格不入的天才。法国的“诗魔”波特莱尔即嘲骂那些终日只知道蠢蠢营营的人为“蛆”:

这些像潮水般汹涌起伏的蛆子

哗啦哗啦地乱撞乱爬

好像这被微风吹得鼓胀的身体

还在度着繁殖的生涯

似波氏这样的唾谇是颇有些恶意了。以其孤傲不羁的心性和放浪形骸的为人,骂出这样不敬的诗句来,并不奇怪;怪就怪在那些受骂者始而忿然,继而漠然,终而欣然。受骂者是颇为健忘的,虽说人子不为父受谴,但波特莱尔诗中的诅咒不仅落在他同时代人的头上,而且落在后世的“粪坑”中,那些涌动的蛆子蛆孙一个也跑不掉。究竟有几人在阅读他的诗作时能有这样的警醒和自觉呢?读者的惰性极大,总以为经典之作不复具有文学意义之外的东西,那些冰冷的字词,就如同标本一般,早已尸居余气。其实不然,他们完全忽略了作品中鲜活的精神含量。在诗垅里如在麦地中趱行,只看到风景而听不见谴责之声的人是不幸的。

英国小说家D·H·劳伦斯的长篇小说《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受到英国保守派的舆论围剿,不少人将污水泼在他头上,将其作品一棍子打死,斥为淫秽小说而加以禁锢。他有足够的理由以笔为枪,但他并没有过多地纠缠于一己之恩怨,而是基于一位作家应有的社会良知,对人类整体精神的堕落痛心疾首。他用“手术刀”毫不留情地解剖大众,也解剖自己:“我是一切,一切都是我,我们千人一面,如同世上的鸡蛋一样,这是臭蛋!”

人类以抹杀个性为代价来形成相对牢靠的群体,乍看起来,大家在庞大的社会体系中如鸟投林,如鱼得水,实则已不自觉地蜕变为无用的臭蛋。千人一面,千人一辞,千人一心,多么可怕的气浪啊!然而,这只不过是迷失自我,是本真的灵性的消亡,是蜉蝣般生死一大梦的幻灭。

我们真的心甘情愿做“蛆”做“臭蛋”吗?我们最缺少的乃是自省和自觉。我们活着,百年迷寐,很难自足为人。真正意义上的“人”,只是一个大写的“我”,而不是小写的“我们”。

哲人的思考总是比常人更深入一层。他们的目光具有如此非凡的洞察力,为芸芸众生所远远不及。很多人都只能在生活的表面浅尝辄止,得到一丁点的喜怒哀乐,然后就无端地放大,自寻烦恼。他们害怕来自生活的冷雨寒霜像仲秋的一片树叶,侥幸留在枝头。“要是能够不随风零落就好了。”对于那些先期飘坠的黄叶,他们则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他们牢牢地抱紧了树枝,殊不知这样子自救仍是完全没有希望的。

“我怎么敢去爱?我自己的这一份都不够,我要时时处处省着,才能聊以卒岁,你说,我怎么敢去爱?”

短视的人在小小的圈子里转,犹如拉磨的驴子,老想着,这是最后一圈了。他们累死了,也不会明白,究竟是怎么累死的。

很多人都离真正意义上的生活还有相当远的距离。他们像气球一般游离在生活状态之外,想象自己只是脆弱的鸡蛋,而生活是坚硬的石头。

“我怎么敢去以卵击石?我要学会保护自己,我害怕涉入深水区后,生活会突然抛弃我,像潮水抛弃一只贝壳那样。”

这种担心妨碍了他们去开始实性性的生活(高于生存意义之上的人性自足),他们只是冷冷清清地活着,而不是热热烈烈地生活着。他们像核桃一样内敛自己的感情,一刻也不外露。

“我获得了心灵的平静,这是最好的。”

真是这样吗?正是这些人,最容易以自虐与自亵去伤害和污损自己。

“没有生活之绝望,就不会有对生活的爱。”

这是加缪的话,可谓一语中觚。投入生活漩流的人,不免于遭逢旦暮间的绝望,但这并非是他的终点,而恰恰是他的起点。绝望时仍不改初衷的爱才是真正的爱。绝望使我们有了更新的超越自身的机会,过了这一沟坎,你就能永远凌驾于某些悲欢之上,生活将因此铸就你百折不挠的心灵。

“那些誓不下水的人将被溺死,那些出没于波涛间的人必然获救。”

你若处在生活的边缘地带,就应信奉这句箴言。

我不知道在性善性恶的分野中理应如何区处。

世间不乏劝导“善”的哲学和宣化“爱”的哲学,但总觉是一杯蜜汁,不是口渴时急需的那种饮料。人性的趋善力究竟有多大?以实例证之,文革已有极其充分的表演,举国而趋恶,善与爱成了人间奇缺的奢侈品。谁还会经此一劫后,仍幼稚如七龄童一般地相信性善论呢?

“在人群中,我以为比在兽群中更危险。”

尼采是一位真正具有诗意的哲学家。他虽然没有劫后余生的悲惨经历,但他早已洞悉人类性命之情中日趋饱和的“恶”。猛兽只在饥饿时才掠食弱小的动物,而万物之灵的人类即便在志得意满时也暗藏杀机。弱肉强食,这是自然界最残酷的法则,人类则进乎此,没有恒定的强弱之势,只有“吃法”的不同,就看你的心肠狠不狠,就看你的刀法快不快,就看你是否已将牙齿磨砺得比别人更为尖锐。

“他人是你的地狱!”

但愿那些与虎谋皮的人能记住萨特这句真实不欺的誓言。但愿那些与啮草动物一样荏弱的人能有更高的警觉性,他们不能搏猱暴虎,但可以逃离险地,有好的足力将是幸运的。

我们不否认也不怀疑这世间有“善”与“爱”的遗存,但在恶的环伺之下,它们的处境始终危险。除非我们是白痴,或是未更世事的小儿女,否则,我们绝不会认为这世界是一片阳光灿烂的乐土。

我一直认为,视钱如命的人,其命也贱。诚然,金钱可以带来许许多多的好受用,但飞鹰的羽翼上不可以缚上金条。金钱只是精神与物质的媒介,金钱固然可以化腐朽为神奇,但人们很容易逾越这个界限,走到愿望的反面去。一个人若变成了钱奴,他就很难再有恢复自由身的机会,如十八世纪美国南方种植园里的奴隶,想摆脱镣铐,必须经历一场战争,付出血的代价。

金钱,通常作为贫富的最可信赖的标尺和准绳,然而作为一种量器,它只能检验物质生活的好坏,却不能检验人精神品格的高低。

“我们最初是没有思想,才发现金帐们没有钱;我们最初是耽溺于肉欲,所以才觉得一定要有钱……面对伟大的目标的时候,我们是豪阔的;只有面对自私的目标时,我们才是贫穷的。”

爱默森的话不可能打动那些汲汲于享乐的世人。在他们的人生中根本不可能有什么伟大的目标,一己欲望的满足才是最紧要的。

“是啊,我穷得只剩下钱了,但毕竟我还有钱!”

在金钱的矮檐下,这些鼠目寸光的人一辈子都低着头,伛偻着,甚至匍匐着,他们永远都无法站直身子,他们的精神只是侏儒。

我在人群中时,常常生发出异想,那些或喜或忧或平静的面孔下,隐藏着多少鲜为人知的东西。它们是值得我去好好探究的。但我对此总取一种谨慎的态度,不愿与那许多无甚相干的人事发生纠葛。我可以在心中不被人觉察地细细地打量他们,但我往往为自己所得出的答案感屋痛苦。想从每日所见的这些人中交到朋友,比从河沙中淘到金子还难。

古罗马皇帝马可奥勒利乌斯每天早晨都说:“今天我又要见到一个爱慕虚荣者,一个说谎者,一个处事不公者,一个讨厌的饶舌者。他们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无知。”

若仅仅是无知,恐怕还不至于此,他们活着,就像蚂蝗一样制造出一片细微的水响,这就是他们活着的全部意义。马可奥勒利乌斯要日日面对这类倒胃的臣仆,就像一个儿童要应付一大堆可恶的家庭作业一样,他没有选择的权利,只能身不由已地周旋于这些讨厌鬼当中,他真是一位可怜的君主。

我们又能好到哪儿去呢?我们的“功课”也同样是沉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