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这篇文章是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年）苏轼在黄州时所作。元丰二年苏轼因“乌台诗案”入狱，辨诬后仍被贬到黄州任团练副使，至此已近四年。长期的贬谪生活，多次迁徙，飘泊无定，积郁忧愤的心情，实在难免。尽管苏轼以自己能超然物外自诩，有他尚能旷达放情的一面，但深藏胸中的一缕愁绪，仍不免从笔端流露出来。有人评他的《赤壁赋》，“观江涛汹涌，慨然怀古”，“盖忘意于世矣”。可是苏轼在把自己手写的《赤壁赋》寄给傅钦之时却叮嘱说：“多事畏人，幸无轻出。”从苏轼这样的谨小慎微，可以看出他的精神压抑和内心矛盾。即使不如文证明所说，赋中有讽刺当时当权者的意思，但也绝不竟“忘于世矣”，倒不如说他是，“行歌笑傲，愤世嫉邪”，还比较确当。文章开始写月夜泛舟同游赤壁，饮酒放歌飘飘欲仙的乐趣。接着从客人箫声的悲凉引出了主客的对话。前面的乐是作者思想感情的外在形式，而客人的悲，却坦呈出作者思想感情的内蕴，这乐的外貌与悲的内蕴之间的矛盾，最后统一在主人的解答中。他从“变”、“不变”和“物各有主”的议论中引出的结论是：只有江上的清风，山间的明月，才是大自然用之不尽的宝藏，是我们可以共同享有的。这显然是一种自我解脱的方式，其实也是一种回避矛盾、自我解嘲的无可奈何心理的反映。
【原文】
壬戌[1］之秋，七月既望[2］，苏子[3］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4］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5］，诵明月之诗[6］，歌窈窕[7］之章。少焉[8］，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9］之间。白露横江[10］，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11］，凌万顷[12］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13］，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14］独立，羽化[15］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16］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17］，击空明兮溯流光[18］。渺渺[19］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20］。”客有吹洞箫[21］者，倚歌[22］而和之。其声呜呜[23］然，如怨，如慕[24］，如泣，如诉[25］；余音袅袅，不绝如缕[26］。舞幽壑之潜蛟[27］，泣孤舟之嫠妇[28］。苏子愀然[29］，正襟危坐[30］，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31］？”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32］之诗乎？西望夏口[33］，东望武昌[34］，山川相缪[35］，郁乎苍苍[36］，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37］者乎？方其破荆州[38］，下江陵[39］，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40］，旌旗蔽空[41］，酾酒[42］临江，横槊赋诗[43］，固一世之雄也[44］！而今安在哉？
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45］，侣鱼虾而友麋鹿[46］，驾一叶[47］之扁舟，举匏樽[48］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49］，渺沧海之一粟[50］。哀吾生之须臾[51］，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52］，抱明月而长终[53］。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54］。”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55］；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56］。盖将自其变[57］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58］；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59］也，而又何羡乎[60］？且夫[61］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62］，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63］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64］。”客喜而笑，洗盏更酌[65］，肴核[66］既尽，杯盘狼藉[67］。相与枕藉[68］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69］。
【注释】
[1］壬戌：宋神宗赵顼元丰五年（1082年）。[2］既望：阴历每月的十六。望，十五日。[3］苏子：苏轼自称。[4］徐：
慢慢地。[5］举酒属客：端起酒杯，请客人对饮。[6］明月之诗：指曹操的《短歌行》，诗中有“明如月，何时可掇”和“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之句。[7］窈窕：指《诗经·关雎》篇里第一章，诗中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句。[8］少焉：一会儿。[9］徘徊：来回地走动、想前而又不前的样子。斗牛：斗宿、牛宿，是星辰的名字。[10］白露横江：水气罩满江面之上。[11］纵一苇之所如：听凭小船在茫无边际的江上飘荡。[12］凌：越过。万顷：形容江面宽广。[13］浩浩乎：形容水势盛大的样子。冯虚御风：像是在天空里驾着风飞行。[14］遗世：脱离人间。[15］羽化：古人称成仙为羽化。[16］扣舷：敲着船边。[17］桂棹兰桨：划船用具的美称。[18］空明：形容月亮映照在水中的澄明之色。流光：水面浮动的月光。[19］渺渺：悠远。[20］美人：指作者所思慕的人。天一方：遥远的地方。[21］洞箫：即箫。[22］倚歌：按着歌子的声调和节拍。[23］呜呜：象声词。[24］如怨，如慕：像是在怨恨，又像是在思慕。[25］如泣，如诉：像是在哭泣，又像是在申诉。[26］余音：指尾声。袅袅：形容声音的婉转悠长。缕：细丝。[27］舞幽壑之潜蛟：使藏在深水里的蛟龙因而起舞。[28］泣孤舟之嫠妇：使坐守空船的寡妇因而哭泣。[29］愀然：忧愁的样子。[30］正襟危坐：理好衣服，严肃地坐着。[31］何为其然也：为什么吹得这样悲凉呢？[32］曹孟德：即曹操。[33］夏口：今湖北武昌。[34］武昌：三国吴时的武昌县，即今湖北省鄂城县。[35］缪：连接，环绕。[36］郁乎苍苍：指山树茂密，一片苍翠。[37］周郎：指三国时吴国的将军周瑜。他在赤壁之战中击溃曹操号称八十万的大军。[38］破荆州：汉献帝（刘协）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刘琮（荆州刺史刘表的次子）率兵向曹操投降，操军不战而占领荆州、江陵。[39］下江陵：曹操得荆州后，又于今湖北省当阳县长坂一带击败刘备，攻下江陵。[40］舳舻千里：船舰前后连接，长达千里。舳，船尾。
舻，船头。[41］旌旗蔽空：形容无数飘扬的军旗遮盖了天空。[42］酾酒：斟酒。[43］横槊赋诗：指曹操曹丕两父子鞍马间作文，往往横槊赋诗。槊，长矛。[44］固一世之雄也：本是当时了不起的英雄啊。[45］渔樵于江渚之上：像渔夫樵夫那样生活在江中和沙洲上。这是比喻贬官，放逐在江湖间的生活。[46］侣鱼虾而友麋鹿：和鱼虾做伴侣，与麋鹿做朋友。
[47］一叶：形容船小得像一片小叶子。[48］匏樽：酒器。匏，葫芦的一种。[49］蜉蝣：朝生暮死的小虫。比喻人类生存于世间的短暂。[50］渺沧海之一粟：像大海里的一粒米那么渺小。[51］须臾：片刻间。[52］遨游：远游。[53］长终：永久存在。[54］遗响：余音。悲风：秋风。[55］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江水总是这样不断地奔流，可是它始终没有消失掉。[56］盈虚者如彼：月亮总是那样有圆（盈）有缺（虚）。卒莫消长：它始终没有消失或者增长。[57］变：是要从它变化的面来看。[58］一瞬：一眨眼，比喻时间的短暂。[59］物与我皆无尽：指万物和人类都是永远存在的。[60］何羡乎：又何必羡慕呢！[61］且夫：发语词。[62］无禁：没有谁来禁止。[63］造物者：指天。无尽藏：无穷无尽的宝藏。[64］共适：共同享受。[65］更酌：重新斟酒。[66］肴：荤菜。核：果品。[67］狼藉：杂乱的样子。[68］枕藉：纵横相枕而睡。[69］既白：已经天亮了。
【译文】壬戌年的秋天，七月十六日，我同客人乘船到赤壁下面去游玩。清新的微风慢慢地吹拂着，水面轻波荡漾，我高高地举起酒杯请客人们喝酒，口中朗诵了《诗经》的《明月》诗篇，吟唱着《窈窕》篇章。过了不久，月亮从东面的山上升起来了，又慢慢地在斗宿和牛宿星之间徘徊。夜渐渐深了，江面上迷漫着白茫茫的水雾，好像把水和天连接起来了。我们坐在小船上，任它自由飘荡，在雾濛濛的广阔江面上，浩浩荡荡好像驾着风凌空飞行，不知道会飞到哪里才会停止；这样轻飘飘地毫无挂碍地离开了人世间，好像修道的人已经得道成仙。于是在喝酒喝到兴高采烈的时候，我就敲打着船舷放声高唱起来，歌词是这样的：“摇着还散发桂兰芳香的船桨，击打着清彻的江水，在月光闪闪的水面上逆流而进；在我那空荡荡的心里，深深思念着和我天各一方的美人。”有个会吹箫的客人，就按照歌词的节奏，应和伴奏起来。呜呜的箫声，流出的是一缕怨恨，还是一片仰慕；它好像是在哀哀的哭泣，又好像是在娓娓地倾诉。箫声逐渐停歇，而悠悠的余音像飘在空中的一缕细丝，很久都没有消失，这动人心弦的萧声，使潜藏在也为之起舞，使一叶孤舟上的寡妇感动得哀哀地哭泣。
我也感到一阵哀伤，端端正正地坐在座位上，向吹箫的客人问道：“你为什么吹得这样悲怆呢？”客人回答说：“‘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这不是当年曹孟德所作的充满豪气的诗吗？你看这里，向西望去是夏口，往东望去是武昌，山环水复，互相盘绕，草木繁茂，满目青翠，这不是当年曹孟德被周瑜围困的地方吗？想当年曹孟德刚刚攻破荆州，拿下了江陵，指挥着他的大军顺着江水往东前进的时候，江里面的大小船只首尾相联、绵延千里，各种战旗遮天蔽日，面对这样宏大的军容和阵势，曹操意气风发对着大江开怀畅饮，在马上挥舞着长矛，下马后就即兴赋诗，真是气概非凡的一代英雄啊！但现在他又在哪里呢？何况我和你在江上过着像渔人樵夫那样的生活，和鱼虾做伴侣，把糜鹿当朋友，或者驾驶着像一片树叶似的小船，举起葫芦做的酒杯互相劝酒，就像朝生暮死的蜉蝣生长在广阔无边的天地里，也像茫茫大海里一颗小小米粒。可怜我们的生命是那样短促，羡慕滔滔长江水无穷无尽地奔流。然而同神仙一道飞行遨游，永远同明月一齐永远存在，这样的神仙日子，又明明知道是不可能实现的，只能将我的心声寄托在这箫音里，伴随着悲凉的秋风吹奏出来。”我听了就说：“你也懂得水和月的事吗？江水不停的流过去，却永远不会消失；月亮有圆有缺，但始终没有增减或消失。如果从事物发展的角度来观察，天地的存在也不过是一眨眼工夫的事；如果从静止的角度来观察，我们和万物都不会有穷尽的时候，那么又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呢？
况且在天地之间，万物都有各自的主人，假如不是我所有的，就是一丝一毫也不应该去拿。
只有这江上的清风，山间的明月，你耳朵听到的就是风声；眼睛看到的就是月色，没有谁禁止你去享用，而且你也永远享用不完，这是大自然的无穷无尽的宝藏，是我和你能够共同享受的。”
说到这里，客人高兴地笑起来，于是我们洗干净酒杯，又重新喝起酒来，把菜肴果品都吃个精光，桌子上的杯杯盘盘丢得到处都是。人们也相互偎靠着睡在船里，都不知道东方已经发白，天已经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