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八大家名篇著译-苏询散文
8895900000020

第20章 辨奸论

【题解】

王安石是北宋著名的政治家、改革家。在他执政推行新法之前,已名闻于朝野。但对于他的政见、思想、为人,却存在不同的看法。苏洵对王安石亦有看法。嘉祐八年(1063年),“安石之母死,士大夫皆吊,先生独不往,作《辨奸论》一篇。”(张方平《文安先生墓表》)可见,本文是针对士大夫不能识破王安石为奸面目而发的。文中围绕题中“辨奸”二字做文章,从自然现象到人事,从古人到今人,反复说明“事有必至,理有固然”,人之为奸,是可以辨别的。作者认为,以圣贤自居,欺世盗名,阴贼险狠,囚首垢面,与人异趣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笔锋犀利,剥开了为奸之人两面派的伪装。提醒人们,要善于见微知著,从细微之处去窥知其奸。从这一点看,其论是有认识意义的。但把一个人的容貌、言语视作辨奸的特征之一,则又失之片面。

全文观点明确,结构严谨;曲折抑扬,而中心突出;纵横恣肆,是一篇颇有说服力有论辩之气势的散文。

对于本文的作者,自清人李绂所著《书〈辨奸论〉后两则》(见《穆堂初稿》卷四十五),及蔡上翔所著《王荆公年谱考略》中,首先提出系邵伯温托名苏洵而作以来,争议一直延续到现在。姑备一说,以供参考。

【原文】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1]。”惟天下之静者,乃能见微知著[2]。月晕[3]而风,础[4]润而雨,人人知之。人事之推移,理势之相因;其疏阔[5]而难知,变化而不可测者,孰与天地阴阳之事[6]?而贤者有所不知。其故何也?好恶乱其中[7],而利害夺其外[8]也。

昔者,山巨源见王衍,曰:“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9]!”郭汾阳见卢杞,曰:“此人得志,吾子孙无遗类矣[10]。”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见者。以吾观之,王衍之为人,容貌言语,固有以欺世盗名者;然不忮[11]不求,与物浮沉。使晋无惠帝[12],仅得中主,虽衍百千,何从而乱天下乎?卢杞之奸,固足以败国;然而不学无文,容貌不足以动人,言语不足以眩[13]世。非德宗[14]之鄙暗,亦何从而用之?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亦容有未必然也。

今有人口诵孔、老[15]之言,身履夷、齐[16]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作言语,私立名字,以为颜渊、孟轲[17]复出;而阴贼险狠,与人异趣。是王衍、卢杞合而为一人也,其祸岂可胜言哉!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虏[18]之衣,食犬彘[19]之食,囚首丧面[20],而谈《诗》、《书》[21],此岂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22],竖刁、易牙、开方[23]是也!以盖世之名,而济其未形之患,虽有愿治之主,好贤之相,犹将举而用之,则其为天下患,必然而无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

孙子曰:“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24]。”使斯人而不用也,则吾言为过,而斯人有不遇之叹,孰知祸之至于此哉!不然,天下将被其祸,而吾获知言之名,悲夫!

【注释】

[1]“事有必至”二句:成语,见《战国策·齐策四》谭拾子语。[2]见微知著:《韩非子·说林上》:“圣人见微以知著,见端以知末。”班固《白虎通·情性节》:“智者知也,独见并闻,不惑于事,见微而知著也。”[3]晕:日月周围的光圈。[4]础:柱下石墩。[5]疏阔:疏远。[6]天地阴阳之事:指自然现象(如刮风、下雨等)。[7]好恶(wù):爱憎。中:内心,思想。[8]外:指耳目视听。[9]“昔者”四句:山巨源,山涛字,河内怀县(今河南省武陟县)人,“竹林七贤”之一,官至右仆射。王衍,字夷甫,琅琊临沂(今山东省临沂县)人,官至尚书令。《晋书》载,王衍小时候去拜望山涛,山涛“嗟叹良久,既去,目而送之曰:‘何物老妪,生宁馨儿!然误天下苍生者,未必非此人也。’”[10]“郭汾阳”四句:郭汾阳,即郭子仪,唐代名将,华州郑县(今陕西省华县)人。官至中书令,封汾阳王。《新唐书》载,郭子仪病重期间,卢杞去探望,郭叫婢妾回避,家人奇怪地问他,他回答说:“杞貌丑而心险,妇人见之必笑。他日杞得志,吾族无遗类矣。”[11]不忮(zhì):不忌恨。[12]晋惠帝:名司马衷。公元290—306年在位。[13]眩:迷惑。[14]德宗:名李适,公元780—805年在位。[15]孔、老:孔子、老子。均为春秋时的思想家。[16]夷、齐:伯夷、叔齐。相传为商孤竹君的两个儿子。孤竹君死后,两人互让王位,先后到周。武王伐纣,两人叩马谏阻,武王灭周后,两人耻食周粟而死于首阳山,成为古代被颂扬的守节的典型。见《史记·伯夷传》。[17]颜渊:名回,孔子的学生。孟轲:字子舆,战国时的思想家。[18]臣虏:奴隶、奴仆。有的版本误作“臣卢”。[19]彘(zhì):猪。[20]囚首:像犯人一样的满头乱发。丧面:旧俗,守孝人在守孝期间不洗脸,此言面孔很脏。[21]《诗》、《书》:《诗经》、《尚书》,儒家的经典。[22]奸慝(tè):奸邪。[23]竖刁、易牙、开方:见《管仲论》注[2]。[24]“孙子”三句:孙子,孙武,字长卿,春秋时齐国人,著名军事家,著有《孙子兵法》十三篇。此引文,非《孙子兵法》原文,其后句,为曹操注中语。

【译文】

“一切事情都有它必然发展的结果,任何道理都有它本来就是如此的结论。”天下只有冷静观察的人,才能从细微之处看到显著的后果。月光四周出现模糊的光圈,就要刮风;柱石上面有湿润现象,将要下雨,这是众人都知道的。至于人事的发展变化,情势的因循沿袭,其疏远而难以了解,变化多端而不可测度的情况,怎么能与天地间阴阳之事相比呢?可是贤明的人也有不明白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主要是好恶爱憎搅乱了他的内心平静,而利害得失又迷惑了他的耳目视听啊。

从前,山巨源见到王衍,曾说:“将来祸害天下老百姓的,一定是这个人啊!”郭汾阳见到卢杞,也曾说:“如果这个人得了志,我的子孙后代将一个也活不下来了。”从现在的情况来谈这事,他们的推理本来就是有所预见的。用我的观点来看,王衍的为人,外貌言谈,固然有拿来欺骗世人而盗取名誉的资本;然而他不忌恨、不苛求,只是随波逐流而已。如果晋朝没有昏庸的惠帝,仅仅是一个中等才智的皇帝,即使有成百成千的王衍,又能从哪儿来搅乱天下呢?卢杞的奸险,本来就足以败坏国家;然而他不学无文,容貌不足以使人动心,言谈不足以迷惑世人。如果不是唐德宗的鄙陋昏庸,又从哪儿看上他、重用他呢?由此说来,山巨源、郭汾阳对王、卢两人的预料,也许未必会有这样的结果啊。

现在有这样一个人,嘴里念着孔子、老子的言词,亲身践着伯夷、叔齐的品行,招罗一伙图名之士与不得志之人,共同制造舆论,私自树立名望,认为自己是颜渊、孟轲再生;然而他阴险狠毒,有与众不同的意趣。这是将王衍、卢杞二人的劣性合而为一了,这祸害岂能一下子说得完的啊!脸脏了不忘洗擦,衣服脏了不忘换洗,这是人之常情啊!而今却不是这样。穿的是奴仆穿的衣,吃的是猪狗吃的食物,像犯人那样乱的头发,像守灵人一样脏的脸面,嘴里却大谈《诗经》、《尚书》等圣贤书,这难道是他的真实性情吗?大凡为人做事有不近人情的,少有不是极大的奸邪之徒,竖刁、易牙、开方就是这样的人!凭借他有满天下的所谓好名声,来实现他那尚未暴露的祸心,虽然有愿意治理好国家的君主,有爱才好贤的宰相,还是会举荐他重用他的,那么,他将成为天下的祸患,这是必然的,毫无疑问的,这就不仅是王衍、卢杞二人可比的了!

孙子说:“善于用兵的人,并没有显赫的功勋。”假使这个人将来不被重用,那么,我的话算是说错了,而这个人就会有怀才不遇的感叹。这样,谁知道他为害天下会到这个地步呢!如果不是这样,天下将遭受他的祸害,而我却博得了一个有预见的美名,真可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