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八大家名篇著译-苏询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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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易论

【题解】

此文为作者《六经论》的首篇。文中一反传统对“六经”之一的《易》的认识,指出《易》的产生,是圣人使用机权,以《易》来神化其道,以便掌握天下人之心的结果。此种观点,自然贬低了《易》的作用及其地位,故而大受后世儒者的指责。明人茅坤就说:“以礼为明,以《易》为幽,谓圣人所以用其机权,以持天下之心,过矣。”

但文章本身却写得层次分明,极具逻辑性。首段便直接提出中心论点,然后从“礼为之明,《易》为之幽”两方面加以论述,前者为辅,是为铺垫;后者为主,是文章重点。结尾再重申中心论点,回应开篇,使全文浑然一体。

【原文】

圣人之道,得礼而信,得《易》而尊。信之而不可废,尊之而不敢废。故圣人之道所以不废者,礼为之明而《易》为之幽[1]也。生民[2]之初,无贵贱,无尊卑,无长幼,不耕而不饥,不蚕而不寒,故其民逸。民之苦劳而乐逸也,若水之走下。而圣人者,独为之君臣[3],而使天下贵役贱;为之父子,而使天下尊役卑;为之兄弟,而使天下长役幼。蚕而后衣,耕而后食,率天下而劳之。一圣人之力固非足以胜天下之民之众,而其所以能夺其乐而易之以其所苦,而天下之民亦遂肯弃逸而即劳[4],欣然戴之,以为君师,而遵蹈[5]其法制者,礼则使然也。圣人之始作礼也,其说曰:“天下无贵贱,无尊卑,无长幼,是人之相杀无已[6]也。不耕而食鸟兽之肉,不蚕而衣鸟兽之皮,是鸟兽与人相食无已也。有贵贱,有尊卑,有长幼,则人不相杀;食吾之所耕,而衣吾之所蚕,则鸟兽与人不相食。”人之好生也,甚于逸;而恶死[7]也,甚于劳,圣人夺其逸死而与之劳生。此虽三尺竖子[8]知所趋避矣。故其道之所以信于天下而不可废者,礼为之明也。 虽然,明则易达,易达则亵[9],亵则易废。圣人惧其道之废,而天下复于乱也,然后作《易》[10]。观天地之象以为爻[11],通阴阳之变以为卦[12],考鬼神之情以为辞[13]。探之茫茫,索之冥冥。童而习之,白首而不得其源。故天下视圣人如神之幽,如天之高,尊其人而其教而尊。故其道之所以尊于天下而不敢废者,《易》为之幽也。 凡人之所同见信者,以其中无所不可测者;人之所以获尊者,以其中有所不可窥[14]者也。是以礼无所不可测,而《易》有所不可窥,故天下之人信圣人之道而尊之。不然,则《易》者岂圣人务为新奇秘怪以夸后世耶!圣人不因[15]天下之至神则无所施其教。卜筮[16]者,天下之至神也。而卜者听乎天,而人不预焉者也。筮者决之天,而营[17]之人者也。龟漫而无理者也,灼荆而钻之,方功义弓[18],惟其所为,而人何预焉。圣人曰:“是纯乎天技耳。技何所施,吾教于是取筮。”夫筮之所以或为阳,或为阴者,必自分为二[19],始掛一[20],吾知其为一而掛之也;揲之以为四[21],吾知其为四而揲之也;归奇于扐[22]。吾知其为一,为二,为三,为四而归之也。人也,分而为二,吾不知其为几,而分之也,天也。圣人曰:“天人参焉,道也[23]。道有所施吾教矣。”于是因而作《易》,以神天下之耳目,而其道遂尊而不废。此圣人用机权以持[24]天下之心,而济其道于不穷也。

【注释】

[1]幽:深邃、神秘。《易·说卦》:“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幽赞于神明而生蓍。”孔颖达《周易正义》云:“幽者,隐而难见故训为深也。”[2]生民:人民。[3]为之君臣:制定君尊臣卑的礼法制度。儒家认为社会是尊卑有别,上下有序的。君为尊、为上,是统治者;而臣为卑、为下,是被统治者,故而臣下必须完全事奉、遵从君主而不得叛逆。《礼记·乐记》云:“天尊地卑,君臣定矣。”下文之“为之父子”,“为之兄弟”,亦言制定父子、兄弟之间的等级、遵从关系。《论语·颜渊篇》载:“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刘宝楠《论语正义》引《吕氏春秋·处方篇》云:“凡为治,必先定分,君臣、父子、夫妇,六者当位,则下不逾节,而上不苟为矣;少不悍辟,而长不简慢矣。”又云:“同异之分,贵贱之别,长幼之义,此先王之所慎,而治乱之纪矣。”[4]即劳:接受劳苦。[5]遵蹈:遵从、执行。[6]无已:没有止境。[7]恶(wù)死:憎恨死亡。恶,讨厌、憎恨。[8]三尺竖子:犹言童仆。[9]亵(xiè):轻慢,不恭敬。[10]“圣人惧其道之废”三句:苏洵此论断,与传统之论《易》不一。《易·系辞》认为八卦为伏羲所作,其功用在于“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是圣人用来“通天下之志”,“定天下之业”,“断天下之疑”的重要工具。此与苏洵之说相异。[11]爻(yáo):八卦的基本符号。“-”,称为阳爻。“--”称为阴爻。爻的意义表示交错与变动。《易·系辞上》:“爻者,言乎变者也。”《易·系辞下》:“爻也者,效天下之动者也”。[12]卦:古时用以表示物象的一种符号。《易经》中有八卦、六十四卦等,用线条“-”、“--”的不同排列组合与重叠,分别表示不同的事物及其变化。孔颖达《周易正义》云:“《易纬》云:‘卦者,掛也,言悬掛物象,以示于人,故谓之卦。’”[13]辞:《易经》中对卦象及每一爻含义的解释文辞。[14]窥:从隐僻之处、或小孔、缝隙处偷看。[15]因:依顺。[16]卜筮(bǔ 侍):古时预测吉凶的两种方法。用火炭烧灼龟甲,视其兆象,考见凶吉,为卜;用蓍草占卦,为筮。《礼记·曲礼上》:“龟为卜,策为筮。卜筮者,先圣王之所以使民信时日,敬鬼神,畏法令也。”[17]营:原指围绕而居。占筮者将占筮过程中,每一次蓍草的排列、组合称为营。此作为动词,意谓排演。[18]理:纹路。灼荆而钻之:古时以龟占卜,取生荆枝及生坚木焚烧,斩断后,用以灼钻龟身,见观其兆,因以这定吉凶。方功义弓:占卜时的四种兆象。《周礼·卜师》:“卜师掌开龟之四光:一曰方兆,二曰功兆,三曰义兆,四曰弓兆。”[19]“必自分为二”句:占筮开始,必先将四十九根蓍草分为两半部分,象征阴、阳两仪。朱熹《周易本义》云:“以右手取其一策,返于椟中,而以左右手中分四十九策置格之左右两大刻,此第一营,所谓分而为二,以象两者也。”[20]掛一:蓍草分为阴、阳两半之后,再以左手取握左大刻之策,而用右手取右大刻之一策,掛在左手小指间,称之为掛一。掛一之义,象征三。合阴、阳,以象征天、地、人。朱熹《周易本义》:“次以左手取左大刻之策执之,而以右手取右大刻之一策,掛于左手之小指间。此第二营,所谓掛一以象三者也。”[21]揲(shé):以手分捡成束、成批之物。占筮时,“掛一”而“象三”之后,再用右手将左手之策分而为四,其意义在于以此象征四时。《易·系辞上》:“揲之以四,以象四时。”朱熹《周易本义》:“次以右手四揲左手之策,此第三营之半,所谓揲之以四,以象四时者也。”[22]扐(lè):手指之间。占筮四揲之后,将零余之数夹在手指之间,故云:“归奇于扐。”以法象天道将每年积累的时日归之于闰年。《易·系辞上》:“归奇于扐以象闰。”孔颖达疏:“归奇于扐,以象闰者,奇谓四揲之余,归此残奇于所扐之策而成数,以法象天道归残聚余分而成闰也。”朱熹《周易本义》:“归其所余之策,或一,或二,或三,或四,而扐之左手无名指间,此第四营之半,所谓归奇于扐以象闰者也。”[23]天人参焉,道也:谓人须加入天地的运行之中,方成其为道。孔颖达《周易正义》释“乾卦”云:“二画之体虽象阴、阳之气,未成万物之象,未得成卦,必三画以象三才。”[24]持:掌管。

【译文】

圣人之道,因有礼法而使人信奉,对因有《易》而得到人们的尊崇。人们信奉圣人之道,就不可能废它;人们尊崇圣人之道,就不敢废它。故而,圣人之道所以不被废弃的原因,在于礼法使其明白易晓,而《易》使其神秘难测。

人类刚刚开始出现的时候,没有贵贱,没有尊卑,没有长幼。人们不用耕种,也不会饥饿;不用蚕织,也不会寒冷,因而当时的人们逸乐。人们把劳苦视为逸乐,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地自然。但圣人们却制定了君臣间的礼法,从而使天下的尊贵者去役使卑贱者;制定父子间的礼法,从而使天下的高贵者去役使卑下者;制定兄弟间的礼法,从而使天下的长大者去役使幼小者。人们蚕织而后才有衣可穿,耕种后才有物可食,天下之人都为衣食而劳苦。一位圣人的力量不能够胜过天下百姓众人的力量,而他之所以能够胜过天下百姓从人的力量,而他之所以能夺走人们所喜爱的逸乐,而用劳苦来代替它,天下的百姓也便肯放弃逸乐,而接受劳苦,并欣然爱戴他,以他为君师,遵循、执行他所制定的法制的原因,就在于礼法使人们这样做。圣人开始制定礼法的时候,告诉人们说:“天下如果没有贵贱之分,没有尊卑之分,没有长幼之分,这就是使人们相互杀戮而无止境;不耕种而食鸟兽之肉,不蚕织而穿鸟兽之皮,这就是使鸟兽与人相互吞吃而无止境。天下有贵贱之分,有尊卑之分,有长幼之分,那么,人们就不会相互杀戮。吞吃我所耕种的食物,穿我所蚕织的衣服,那么,鸟兽与人就不再相互吞吃。”人们喜爱生存,超过喜爱逸乐;而人们憎恨死亡,超过憎恨劳苦。圣人夺走人们的逸乐与死亡,给予他劳苦而生存。这情形,虽然是三尺童仆也知道该趋向谁而逃避谁。因此,圣人之道之所以被天下百姓信奉而不被废弃,这就是礼法使它们明白无误了。

虽然如此,明了则容易通晓,容易通晓就被人轻慢,被人轻慢的东西,也就容易被人废弃。圣人担忧道被废弃,天下再次出现混乱,因而作《易》,观察天地的各类物象而作爻,通达阴阳的变化而作卦,查考鬼神的情状而为辞,探寻那茫茫宇宙中的天道,追求那幽深神秘中的奥义。人们在孩童时便开始学《易》,到了老年,还不能明了其根源。故而,天下看待圣人,认为他像神明一样的幽深难测,像上天一样的高远,尊崇圣人,而圣人的法教也就随之而被人尊崇。因此,圣人之道之所以被天下人尊崇而人们不敢废弃它,就在于《易》使它显得幽深神秘。

但凡人们之所以信奉某种东西,在于其中任何物都可以测验;人之所获得社会的尊崇,就在天其中有不可窥察到的东西。以此看来,礼法所教之任何事物都能被测验,而《易》所言则有不可被窥察到的东西存在,因此,天下之人信奉圣人之道而尊崇圣人之道。如果不是这样,那么《易》的制作,难道仅是人只为新奇秘怪而以之夸耀于后世吗!

圣人如果不顺天下最神秘难测的东西,则无法施展他的法教。卜筮,则是天下最神秘难测的东西。占卜听命于天,而人则不参与;占筮决定于天命,而排演八卦却在于人。龟甲遍身都没有纹理,占卜者烧灼荆木而钻它,方、功、义、弓各兆象,只任其自己显现,而人何曾参与。圣人说:“这是纯粹的天技。既是天技,则能施于谁呢!我的法教只能取法于占筮。”那占筮之卦象所以为阳,或者为阴,必定来自于占筮者将筮具分为阳、阴两部分,开始占筮后,则要将一策掛在左手小指间,我知道这“一”象征着“三”(人)的意义而看挂在左手小指间;随之,揲筮具为四,我知分揲四,是象牍着四时而分揲它;然后,将零余之数归夹在手指间。我知晓这为一,为二,为三,为四而归奇于手指间的象征意义。人,分为男、女两部分,我不知道在占筮中它为几,而把人分为男、女两部分,却是天的意志。圣人说:“天人参融,这就是道!道可施用在我的法教中。”于是依随它而作《易》,以《易》来使天下人之耳目认为道神秘,因而,圣人之道便被人尊奉而不被人废弃。这就是圣人用他的机智与权谋来掌辖天下人之心,而帮助他的道能流传千秋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