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玉晓16岁了。
这年9月份,她升入了初中三年级。
此时,县里的很多单位开始到学校招工。招工名单由学校负责推荐,用人单位面试,政审合格后,决定录用与否。
让玉晓感到意外的是,在学校推荐的名单上,自己每次都排在第一位,用人单位面试时也都非常满意,但到最后公布的录用名单上,却每次都少了自己的名字。
有一天,县电台到学校招播音员,学校又一次推荐了玉晓。
在面试时,玉晓饱含深情地背诵了《钢铁是怎么炼成的》中的一段名言:“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一个人的生命应当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这样,在临死的时候,他就能够说:我整个的生命和全部的精力,都已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玉晓的背诵可谓感情饱满、声音清亮、字正腔圆、抑扬顿挫,节奏处理也得当。在场的所有人无不起立鼓掌、交口称赞。
“是个好苗子”,“非常非常难得”……
玉晓觉得,自己这次被录用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10月底的一天下午,天空阴云密布,似乎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下午放学后,玉晓抱着厚厚一摞作业本走向教师办公室。
她刚要敲门,听到里面有人提到自己的名字,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太可惜了,这么好的苗子生生被耽误了!”一位男老师的声音。
“可不是嘛。玉晓虽然出身不好,吃的苦却比其他孩子都多,这也太不公平了。”是沈老师的声音。
“学校尽力争取了,可电台那边死死咬住政审不合格这一条就是不松口。”
玉晓终于弄明白了前面那么多次招工没被录用的原因。
犹如晴天霹雳,玉晓顿时感觉天旋地转,厚厚的一摞作业本从怀中滑落下去,和着泪水砸到了脚面上。
过了许久,玉晓蹲下身子,慢慢捡起作业本,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请进。”
“沈老师,这是收上来的作业。”玉晓尽量以平静的口吻说道。
“玉晓,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玉晓怕控制不住自己,不敢多作停留,扭身默默地走了出去。
外面已经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玉晓迎着雨,失魂落魄地往家走。
雨越下越大,似乎也在为玉晓鸣不平。
雨水伴着泪水从脸上流下来,将玉晓浇得浑身湿透。但此刻,比深秋雨水更冰冷的是,玉晓那颗伤透了的心。
玉晓恍恍惚惚地走进土坯房,神情呆滞地出现在母亲面前。
雨水顺着湿透的衣服滴落到地面上,浸湿了一大片。
“玉晓,瞧你一副落汤鸡的模样,你这孩子怎么就不知道躲雨啊?”耳边响起母亲关切的声音。
母亲找出干爽的衣物,强行给玉晓换上。玉晓木讷地接受着这一切。
“你这孩子傻了,到底怎么了?”
玉晓在床边坐下来,努力地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过了很久,玉晓开始慢慢地向母亲一五一十地讲述事情的经过。
母亲听完,不住地唉声叹气。
看着母亲的这副样子,玉晓忍不住说道,“娘,我就不明白了,爷爷奶奶对咱们有什么好,你还非要呆在这个家?咱们能不能长点志气,单独出去过日子啊?”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我可是你娘,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知不知道?亏你还读了这么多年的书?”
玉晓没想到,自己简简单单的几句话,竟能激起母亲那么强烈的反弹。这还是那个在爷爷奶奶面前唯唯诺诺、大气都不敢出的娘吗?
“单独出去过?哪有那么容易?你难道想让你娘改嫁?好女不嫁二夫,娘可是守规矩的人啊!你这是大不孝……”娘还在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
玉晓只想捂住自己的耳朵。
母亲的话像刀子,一句句直插玉晓的心窝,玉晓感到钻心的疼痛;同时,犹如阵阵寒意向自己袭来,浑身冰冷刺骨。
玉晓心里格外难受:自己已经在很努力、很努力地做好每一件事情了,母亲,难道你就看不到吗?你为什么就不能站在女儿的角度想一想呢?
玉晓感到心灰意冷,前路茫茫。
第二天,玉晓照常起床了。
但很明显,她尚未从这沉重打击中振作起来。整个上午,她都昏昏沉沉的。
最后一节是语文课。
下课铃响了,沈老师宣布,“下课。刘玉晓,跟老师来一下。”
玉晓茫然地站起来。
“别愣着了,跟我走。”沈老师催促道。
“哦!”玉晓跟在沈老师的后面出了教室。
沈老师难道看出我上课不专心了?犯了错挨批评也是理所当然的。
出乎玉晓预料的是,沈老师没有批评她,而是一直带着她往前走,最后停留在一间房子前。
沈老师从衣袋中掏出钥匙,打开房门。
“这是我的宿舍,进来吧。”
这是一间不大的房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一个书架以及两把椅子。
玉晓走进房间,进一步打量。靠门口左侧的地方有一个煤炉,一根烟囱连接着炉口通到了屋外,煤炉旁边还有一只水缸。右侧靠墙的地方有一个三层的架子,上面分别放着粮食以及炊具等物品,旁边还有一张矮桌,两个马扎。桌上有放着碗碟等餐具。
整个房间整洁有序,布置得温馨典雅。
“沈老师,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玉晓纳闷地问道。
“哎,放松点。没事,我只是觉得有点无聊,想找个人陪我聊聊天,吃吃饭。”
“平时你一个人住这?”
“是啊,我家在城南,离这有三十里的路程,只有礼拜天才能回去。怎么样?我这布置得还行吧?”
“太好了,我非常喜欢。沈老师,你一个人住,怎么椅子、小凳都是双份的?”
“我未婚夫在县城工作,有时下了班会过来陪陪我,这些东西都是他带过来的。”沈老师指着炊具以及矮桌说,“好了,该做饭了。玉晓,你喜欢吃什么?”
“什么都行,我不挑食的。”
“这点可比老师强多了。那就来个西红柿炒鸡蛋,再来个豆角炒肉。主食就吃米饭了。我先蒸上饭。”
“沈老师,我来择菜吧。”
师生二人一齐动手,很快,饭菜端上了桌。
“吃得惯吗?”
“这是我吃过的最香的饭菜了。”
“喜欢就多吃点。招工不被录用的原因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玉晓点了点头。
“人这一生,一帆风顺的时候少,或多或少都会经历一些沟沟坎坎。就拿我来说吧,上师范学校时政审差点就没通过,因为我爹也是地主。”
“怎么会呢?”
“我爹要不是地主,怎么会供得起我一个女孩子读书呢?我们党的政策是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表现。你看我在学校不是好好的吗?
“当然,社会上也有少部分教条主义的人,以出身定一切。招工不被录用,咱们还可以上高中,考大学。只要有信心,成功的大门会为咱们敞开的。”
沈老师的话犹如醍醐灌顶,一下子打开了玉晓的心扉。
“沈老师,我明白了。出身既然无法选择,环境也无法改变,那么我就先做好自己,静待柳暗花明的那一天。”
“我相信你不会让老师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