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袁又不独对于朋友专以阴谋而取其利,即对于其至亲如母如弟,亦为其母其弟之所鄙弃也。其母程氏,名门淑德,读诗书,明大义。世凯少时,顾盼自喜,睥睨兄弟,又好赌博,结无赖,为乡党父老所不齿。壮成欲入仕,母制止之,盖知子莫若母也。其后卒为官吏,母犹谆谆告诚,勉以诚实做人,而责以忠君报国。而袁世凯之所为,乃无一不与帷训相反。其弟世彤,以其不遵母教,而欺君罔大,篡弑之迹,日益彰着,遂致书谏之。世凯不恤,世彤遂与之断绝往来。是其奸险狡诈,即一门之亲,亦不能相处矣。
袁虽得西太后宠眷,但仍恐一旦为人所疏,则不特禄位莫保,恐以自己如此行为,难保不有受上刑之一日。于是,袁又出其阴谋,贿通清官宦者,日在太后面前揄扬袁氏之才,使太后无日不有“袁世凯”三字从耳朵经过。且使其深信,袁确有才干,而后宠乃不衰。盖清室制度,宦者不下数千人,其职位虽至卑贱,但日与君上相处,其权力至巨。世凯深知此中三昧,遂出其金钱,使三千余之宦官皆为其所用,其阴险有如此者。
袁一面邀好于西太后,而当时宠眷足与世凯相颉颃甚或驾乎其上者,尚有一人在,岑春煊是也。岑春煊者,前清督抚中之颇有才而亦有气节之士也。其宠眷既与袁世凯颉颃,而意见又与袁世凯龃龉,故袁之嫉之也如眼中钉、背中刺,不去不安。但岑既为西太后所宠眷,则以袁之权力,去岑亦匪易事。于是,袁又出其阴谋,以离间岑于西太后。盖袁素知西后痛心疾首于康有为、梁启超辈,即暗中遣其私人,搜得康、梁之照片,使照相匠将岑之照片,拍于康、梁之照片上,成为三人合照之片。片成,阴令西太后最亲信之宦者,托为在外间拾得之物,转呈西后。西后不察,一见康、梁、岑同照一片,即疑岑二心于己,怒气上冲,遂日疏岑。岑之政权,且不旋踵而被夺矣。
袁之害岑也,其阴谋已遂,而袁之权力,亦愈伸张。但当时仍有足以制袁者,则庆亲王是也。盖庆亲王人虽庸懦,然为清室老臣,当国至久,西太后亦宠眷逾恒。苟庆、袁不能联络,则袁之野心终不能逞。于是,袁又出其阴谋,利用庆王之酷爱黄白,即投其所好,间接直接使庆王之财路日觉发达,而庆王遂又入其彀中,一任袁世凯之舞弄,如傀儡然。袁之权力,遂一时无两矣。
当此时也,袁得西太后之宠眷,而庆王又受其笼络,朝政全在其掌中,尚何所求?然而,西后以风烛之年,宁有长生之术?一旦崩逝,则平昔最痛恨世凯之光绪帝,讵肯宽容世凯而不问其罪状乎?此则世凯所为日夕不安、而不可语人之绝大事体者也。盖光绪之痛恨世凯,以世凯用种种阴谋离间其母子。如戊戌一案,竟至帝以尊贵之身,等于幽囚。深恐帝以少壮之年,尚有执政之日,则自身之危险,实在不可思议,遂乘皇帝之抱病,密向西后要求废帝,别立他人。时后虽与帝不睦,但此事关于国家至巨,且国际上亦有关碍,深恐轻举妄动,反为不美,故未加可否。袁知后意不从,愈生惶恐,遂又出其阴谋,贿赂其平昔最亲信之宦者,密将光绪毒死。然光绪虽死,西后究有母子之关系,至为痛悼。且默念袁之狠毒,亦万不意其至是,故当时颇有厌恶袁世凯之意。宫中宦者为袁世凯之心腹者甚多,窥知后意,密告世凯,世凯大怒,计无所出。然其狠心毒手,又跃跃动矣。于是更用重金,贿买西后之近身宦官,暗将西后毒死。故其时帝、后先后崩逝,事至离奇,外间虽略有所闻,然以事无证据,亦付之无可如何而已(当时保皇党纷纷电请杀袁世凯以谢天下)。
帝、后既死,宣统继立,载沣摄政。在其时世凯自以为亦莫予毒矣,讵知摄政载沣人虽庸愚,惟天性尚厚,深知其兄光绪帝之死,为袁氏所下毒,故日谋为兄复仇。然尚未发也,消息已为人泄出。袁氏闻知,其惶恐至难言状,迫得哀求驻京各公使为之缓颊。载沣以碍于各公使颜面,亦未尝明正典刑。袁氏经此而后,深知地位危险,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遂具折托为足疾,借彰德为藏身处矣。
然袁氏当未辞职之先,其篡弑之心,尚欲一试也。是时兄弟寄留南京,有直隶总督杨士骥代表人来会,据称宫保此时地位颇觉危险,甚愿与革命党联合,把清室推翻,复我故国。兄弟当时曾答以袁君有此思想,诚为吾辈革命党人所赞同。但吾辈革命党人,原有一定之主张(其主张维何?即推翻满室后,施行共和民主政治,不再立君主于国内是也)。然代表人去后,终不见袁氏有些须举动。未几袁即辞职回籍,以意测之,或者因有为难之处,故不能动也。
袁氏既回河南原籍,在常人观之,多以为袁氏从此逍遥于山水间,了此余生矣。岂知袁之野心,固未尝一日息也。其回籍后,畜养死士至三、四千人,广置田宅,即婢仆亦六、七百人。彼其意以为今日虽被削政权,惟终有达其目的之一日,故招集无赖,预为他日之用。此亦其阴谋之一种也。然袁氏前此阴谋,虽屡施不一,惟向未施及于我革命党者。后此所述,则皆彼对于革命党之阴谋者也。
霹雳一声,武汉起义,声势之大。动地惊天。其时清廷帝后,寡识无能,羌不知措,傍徨无计。老臣庆王乃献议谓:非召袁世凯出山,不足以支持危局。彼载沣者,与袁氏虽不合,但当时因民军势大,存亡所关,遂允庆王之议。然袁氏被召,且却且前,最后提出要求条件,略谓:一、须授予军务全权;一、须授予财政全权;一、须授予开战议和全权;一、须授予用人全权。此等条件,袁氏之跋扈,真为千古所罕有。然清室帝、后迫于危亡,竟亦一一应允。而袁氏遂摇旗擂鼓,出而与民军抵抗矣。
民军当时之势力,不独长江以南各省已悉入于其手,黄河以北,如陕西、山西、甘肃、山东、东三省各处亦相继独立,所余者不过河南、
“隐居”的袁世凯
直隶而已。且民气之盛,蓬蓬勃勃,莫可向迩。袁氏默察世势,知不可以取胜,于是又出其阴谋,以和议来相聒矣。当时南京政府,即为民军之首领,自思念民军之起义,无非欲推倒清室,今袁氏求和,声令清帝退位,是政权已归于我汉人之手,同心协力,建一真正共和的国家,事非大难,尚何所求而不成和,至我汉人互相残杀?此因其时袁氏之部下,亦皆汉人也。南京政府既本人道之观念,许其议和,则袁氏应守双方停战之约,磋商条件。顾袁氏一生行事,无所不用其阴谋,即无所不失其信用,竟一面与民军议和,一面将山、陕民军多方侵犯。南京政府闻报,函电诘问,至再至三,虽世凯答复,托为兵士不听节制之过,然实袁氏远交近攻之手段,可断言也。此为袁氏欺骗革命军之初步也。
迨和议已成,南北统一,双方所尚未妥惬者,只有建都地点之一大问题。盖在袁氏方面,则坚持仍以北京为首都;而在民军方面,则坚持应以南京为首都。后经临时参议院议决,主张南京。参议院解决此问题后,同日开临时大总统选举会,袁世凯当选为临时大总统,临时政府遂派遣专使蔡元培、汪精卫等欢迎袁来南京就职。世凯自知此事已为议院通过,殊无拒绝之理由。但无论如何,世凯有死不南下之意。此因彼辈久视北京为藏身窟穴,一旦他徙,则如蛇鼠之离巢,失其所恃。世凯存此一点隐衷,于是又施其阴谋,暗令北京兵队变乱,放火焚东安门外及前门外一带,火光烛天,土匪乘之,抡掠达旦,商民被害者数千家。蔡等所居之室,乱兵亦持枪而入,蔡等皆越墙而逃,始免于难。翌日,天津、保定之军队亦尤而效之。其残破之情状,较南方曾经战争之都会为甚。自是,袁世凯遂借口于北方军士之不服,外人生命财产寄在北京者不少,势难南下就职。蔡等无奈,后遂允许世凯在北京就职。而世凯欺骗革命党之阴谋,又进一步矣。
南北统一之政府成立,袁氏手握大柄,其专制之迹象虽随处流露,早为明眼人所窥破。但其时南方民军,虽经陆续遣散,势力仍异常坚厚。袁氏自知野心必有时而大露,革命军手造共和,宁肯坐视?一旦声罪致讨,何以抵敌?遂又出其阴谋,联络土匪,扰乱南方各省军队,俾可以派兵南下,厚其势力。至其联络土匪之事实,则今日横行数省之白狼,即其一也。
白狼,河南人,巡防营之哨官也。平日与地方之匪类,素有邀好,势力颇大。时袁氏与黎元洪尚未契合,于是暗令其表弟张镇芳以河南都督之名义,密授白狼以扰害湖北军队之机宜。白狼迷于利禄,慨然任之。自此黎元洪所辖之湖北地面,遂无宁日,人民困苦,无可言状。袁氏借口,而北兵于是入鄂境矣。同时暗派方某召集九龙匪应夔丞组织共进会,以扰乱大江以南各省。当时浙江都督朱瑞、江苏都督程德全不知个中窍要,颇以地方之治安为怀,遂竭力将九龙会匪、共进会匪次第平服。故今日此等匪类为患尚小,所余者仅白狼耳。盖袁利用白狼以扰乱湖北军队既告成功,复用种种方法,笼络黎元洪入其彀中,遂日与白狼疏阔。白之部下亦日横一日,渐扰及河南地方。都督张镇芳患之,不得已而招降白狼。白略觉袁、张食言而肥之伧,姑先着其心腹弟兄三、四十人投诚镇芳。讵镇芳以若辈野性难驯,悉杀戮之。白狼大怒,遂率其部下,声言复仇。今日蹂躏各省,祸闾阊阎,人皆知白狼之罪,而不知实袁氏之罪也。此亦袁氏欺骗革命军之一端也。
袁氏既用种种方法,将南方各省军队势力打消。然军队之势力虽日减,而国民党者,由同盟会改组而成,同盟会手创共和,为国人所信仰,势力之大,实足以监督袁氏而有余。此又袁氏视为喉中梗,不专不安者也。于是袁氏不特发其阴谋,且施其毒辣手段。沈秉坤者曾为广西都督,复充湘军总司令者也;林述庆者镇江军之总司令,当世之奇男子也。二君皆为吾党之重要人物,而每流露不满意袁氏之言。袁氏忌之,遂密遣其爪牙,一面与沈、林二君邀好,一面置毒于饮食之中,竟至沈、林二君先后中毒死。此外尚有湖北同志数人,在京忽失所在。后查确为人暗杀,尸首不可复得,其事亦皆袁氏为之主谋也。然民党重要人物虽先后为袁氏暗杀,究之以民党之精神气魄,未易摇动。盖当时国民党之代理理事长宋教仁君,才具甚好,以一身斡旋其间,尚足以制袁氏之死命,故袁氏去宋之谋又生矣。语云:财神用事,有钱何所不为?
于是袁氏密遣赵秉钧,由赵密结洪述祖,再由洪以三十万金、勋位等购通应夔丞,复由应买凶手武士英,乘宋附车往京,即在车站将宋杀死。越日,应、武二凶皆获。袁氏自知不了,即用厚金贿赂守凶犯者暗将武凶毒死以灭口。复星夜秘密签字,大借外债,金钱到手,而打消民党之毒谋,更日急一日矣。
夫民党手造共和,为国人所信仰,既如上述,袁氏欲打消之,谈何容易。虽先后暗杀民党重要的人物多人,然民党一日未消灭净尽,则袁氏未可以为所欲为也。于是袁氏即利用其借到之金钱,由交通银行发行一亿之钞票,收买国内外舆论之机关,一面为之歌功颂德,一面为之排斥民党,务使国人之对于民党,生出一种厌恶之意态。更用金钱收买民党以外之政党,或民党内之不肖党员,使之攻击民党之政策,自是民党遂四面受敌矣。然彼犹以为未足也,复制成一种舆论,加民党以“乱党”之名。又使其爪牙,诬指民党蓄谋为乱,于是彼即据之以为派兵南下之口实。民党被迫,进退维谷,仓猝起事,不相结合,遂以致败。而世之昧者不知内容,反附和袁氏之言,以为民党真是乱党也。一犬吠形,百犬吠声,而民党即随其声以俱亡,可哀孰甚!
袁氏打消民党之目的既达,遂乘战胜之余威,行其愚民之毒计,解散国会,消灭自治,摧残教育,种种罪恶,无非欲促其帝业之成。其最显者,则议用旗制。查旗制乃君主之专有物,今袁氏既议用旗制,是当然以君主自居矣。
然袁氏虽事事仿行君主制度,何以不即将大总统三字毅然取消?此非袁氏不欲者也,有一最大原因在,盖关于国际问题。若在国内,则袁氏至于今日,已毫无疑虑矣。然国际问题,在袁氏最难解决者为美国。因美国为世界共和古国,又为首先承认中华民国之一人。既承认为中华民国,则一旦改为君主,当然不是民国。其时美国严词诘问,至难答复。此又因美国不愿世界再有君主国发现,愿中国建立一共和国家,为其东方之良友也。兄弟今尚记忆一事,当美国承认民国之初,有一美国人走来道贺,并询余知其道贺之意否,余茫然莫之所对。余之友人乃详细为余说明,略谓:美国人甚喜中国能建立民国,互相携手。然中国今日,亦号为民国矣。但在我美国人观察之,中华民国基础实未稳固。袁世凯君尚日向外交团运动,欲外交团不承认中国为民主国家,乃可达君主之目的。美国微闻其说,深恐中华民国之生命,绝于一旦,故特脱离各国之关系,先承认中华民国,其基础日益巩固,此余所以为君贺也,云云。由此以谈,则袁氏不遽取消“大总统”三字,全因于国际之阻碍,否则,我先烈出死力以制造之民国,并此“大总统”三字,亦不能存矣。然而袁氏虽不敢遽将“大总统”三字取消,究之今袁之权势、袁之专横,袁之举动,较于君主有过之无不及。想诸君亦有所闻。惟诸君须知:现世界尚可以帝制为治乎?我先烈流血断头,然后造成共和,宁忍坐视袁氏之推翻乎?吾知诸君必不尔尔。故望诸君同心合力,拥护共和,将袁氏驱除,中国前途,庶有豸耳。
(据美国旧金山大埠华侨团编:《黄兴先生演说词汇编》一九一四年秋)
我辈革命之必须
--在屋仑华侨欢迎会上的演讲
(一九一四年七月二十六日)
兄弟今日获睹在座诸男女同胞颜色,光荣无似!然何以获此机会,则兄弟一言以蔽之曰:祖国政治之不良也。祖国政治苟有良好之现象,则人民生计必日较丰裕,何必涉万里重洋,离父母,抛妻子,受人侮辱,而低头篱下以讨生活乎?然使诸君不因政治恶劣飘流至此,则不能有今日之会也。然使中国自第一次革命而后,政治即日臻于良好,则兄弟亦未必得与诸君在此把晤,而今日之会,亦未易得也。然则今日之大会,谓为受不良政治之所赐,孰不谓然?
夫政治不良,人民有改革之责任,西哲所谓革不良政治之命,被治者之天职是也。然满清时代,政治恶劣,莫可言状,于是有武昌之革命。彼论者每谓此次之革命,仅为种族之革命。岂知所谓种族革命者,乃革命之一种手段。而革命党人之主张,则推倒满清之后,建设一完全共和国家,以实施其平民之政治,然当含有革命之性质者也。夫既欲求政治之良好,而后出死力奔赴革命,乃今于革命之后,而政治之恶劣竟较甚于未革命之前,则孰非人类,而谓能与之终古乎?此第二次革命所由起,即完全谓之为政治革命者也。然政治者,死物也。美恶皆非自身所能发生者,必有人焉,助成其为美也,或为恶也。此其理至浅显。中国今日政治之恶劣,助成之者果谁乎?想不必兄弟说出,在座诸君当亦皆知袁世凯之罪也。然袁世凯之种种罪恶,兄弟在金山大埠各团体演在美洲华侨举行的欢迎会上,黄兴发表了演说,介绍了国内革命斗争情况,号召华侨支持革命,并与会者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