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卫·科波菲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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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我家有了变化 (2)

第三章 我家有了变化 (2)

目前,海安静得足以使人安心,可我坚信:只要我看见一个稍大点儿的浪头卷来,我就会想起她那些死于海水之中的亲属,并且拔腿就跑。但我还是说“不怕”,并且又补充说:“你看上去也不怕,虽然你说你怕。”——我这么说是由于我们在旧码头或木跳板上走过时,她老沿边走,我担心她一不留神会掉进海里。

“我这种时候并不怕,”小爱弥丽说,“当起风的时候,我就醒来,怕得发抖,想念丹舅舅和汉姆,并毫不怀疑听见了他们的呼救声。因此,我特别希望能当一个夫人。这种时候我不怕,一点也不,瞧!”

我们走了好长一段距离,往自己身上揣了不少我们认为珍贵的宝物,并将一些搁浅的星鱼送回水中——就是现在我对这种东西也知之甚少,不知它们到底是感激我们那样做还是恰恰相反——然后返回坡勾提先生的住处去吃早餐了。

“简直是两只年轻的阿美鸟。”坡勾提先生说。我知道,在我们当地土话里,这就相当于“两只年轻的画眉”,我认为这是赞美之词而欣然接受了。

当然,我爱上小爱弥丽了。我毫不怀疑,与后来那可称作最美好的爱情相比,我那时对小爱弥丽的爱情也同样真挚、热切,还更加纯真和高尚,虽然前者是那样崇高伟大。我毫不怀疑,从我对她那儿所抱的幻想中升华出某种东西,使她在我心目中成了天使,即使在哪个晴朗的早上,她展开一双小翅膀从我眼前飞走,我也绝不会大惊小怪。

我们时常亲亲热热地在雅茅斯雾朦朦的海滩散步,走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我告诉爱弥丽,说我爱她简直都到了疯狂的地步,如果她不承认她也爱我简直到了疯狂的地步,我就只好自杀。她说她爱我简直都到了疯狂的地步,我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地位、年龄以及其它的障碍困难,我和小爱弥丽根本也没这种感觉,也没这种苦恼,因为我们有的只是现在。我们根本不去设想将来会如何,也不去设想倘若我们更年幼会如何。晚上,我们并肩坐在小柜子上时,古米治太太和坡勾提就赞不绝口:“哦,多好看呀!”坡勾提先生在烟斗后对我们微笑。汉姆整个晚上咧着嘴笑。

不久,我就发现尽管古米治太太和坡勾提先生住在一起,她却不像人们事先以为的那么和睦。古米治太太的性子十分倔强,在那么一个狭窄的住处,她却经常地抽泣,弄得大家都不舒服。我想,如果古米治太太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方便房间可以躲进去,一直在那儿呆到她精神振作了再出来,那大家都方便得多。

坡勾提先生时常去一家叫“快活地”的酒馆。我们到后的第二晚和第三晚他没在,古米治太太就抬头望着那个荷兰钟,在八点和九点之间,她说他是在那个地方,还说她一早就知道他会去那儿的,所以我知道了这事。

古米治太太整天不高兴。上午火炉冒烟时,她哭过。当那不愉快的事发生时,她就说:“我是一个孤苦伶仃的人,一切都与我作对。”

“啊,烟马上要散开了,”坡勾提说——我说的是我们的坡勾提——“再说,这烟也不只是让你一个人讨厌,也同样让我们大家都讨厌哪。”

“但我觉得它更讨厌。”古米治太太说。

那一天特别冷,寒风刺骨。火炉前专归古米治太太的那个位置在我看来再暖和不过了,而且她的那把椅子也最舒适。可那一天一点儿都不合她的心。她一个劲儿地抱怨天冷,冷气不断地袭击她的背部。最后,她为此流泪,并又说她是一个孤苦伶仃的人,一切都和她为仇作对。

“当然很冷,”坡勾提说,“每个人都会有这种感觉。”

“我更觉得冷。”古米治太太说。

吃饭时也是这样。上菜时,我是被当作贵客而享受优待的。给我上完菜后就马上给古米治太太上。鱼小而刺又多,土豆又有点糊了,我们也认为这点让人失望。可古米治太太说她比我们更失望。她又哭了起来。

于是在坡勾提先生晚上九点左右回家时,情况是这样——古米治太太总是极凄凉痛苦地坐在她那个位子上织毛线。坡勾提一直挺快活地做针线活。汉姆在补一双特大的水靴。我呢,就和小爱弥丽坐在一起,并念书给她听。除了叹气,古米治太太什么话都没有,而且打喝茶时起,就始终没抬起眼皮。

“喂,朋友们,”坡勾提先生坐下时说,“你们大家都好吧!”

我们都说点儿什么,或表示出某种神情以示欢迎他,只有古米治太太对着她的毛线活摇摇头。

“不要这么不快活,”坡勾提先生拍一下手道,“快活一点儿,老妈妈!”(坡勾提先生的意思是老小孩)

古米治太太掏出一条黑丝手帕来擦眼睛;但是擦完后,仍留在外边,一会儿再拿在手里又擦一下,依然留在外边备用。

“有什么不满意的?”坡勾提先生说。

“没什么,”古米治太太回答道,“你是从‘快活地’回来的吧,丹?”

“可不是,我今晚在‘快活地’坐了一小会儿。”坡勾提先生说。

“我感到很惭愧,把你赶到那儿。”古米治太太说道。

“赶?我可不是被赶着去的,”坡勾提先生真诚地笑着说,“我可是愿意去那儿呢?”

“是啊,你巴不得去,”古米治太太摇着头又擦着眼睛说,“是呀,是呀,非常巴不得。我很抱歉,是因为我你才这么巴不得去那儿的。”

“因为你?和你没一点关系!”坡勾提先生说,“千万别这么想。”

“是的,是的,就是因为我,”古米治太太又哭了,“我明白我是什么人。我是一个孤苦伶仃的人,不仅一切与我过不去,我也和所有人作对。是的,是的,我比别人感触得更多,也表现得更多。这都是我命不好。”

我坐在那儿看着时不由地想:这不好的命都延伸到这个不是古米治太太的家的每个成员身上了。但坡勾提先生没做什么反驳,他只是请求古米治太太快活起来。

“我并非你所希望成为的那种人,”古米治太太说,“我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的烦恼使我性子别扭。我总感觉到那些烦恼,就是它们才使我这么别扭。我真希望我能对那些烦恼无动于衷,可我也做不到。我使这个家不快乐,我让你妹妹整天不快乐,还有卫少爷。”

这时我一下被软化了,非常内疚地叫了起来:“不,你没有,古米治太太。”

“我不应该这么做,”古米治太太说,“什么好处也没有。我是个孤苦伶仃的人,最好别在这儿与别人作对。如果事事都和我过不去,我要和自己过不去,那就让我回到我先前的教区去过不去吧。丹,我最好是去济贫院,死了算了,省得人嫌。”

说完这番话,古米治太太就去睡了。她走了以后,除了深表同情而没有任何情绪的坡勾提先生看了我们大家一眼,一边仍满脸挂着真挚的同情,一边点着头小声说:

“她在想那老头子呢。”

我那时不知道大家认为古米治太太一心想的老头子是谁,直到坡勾提送我上床时她才告诉我,那是故去的古米治先生。她的哥哥总认定在那种情况下这是一个顺理成章的理由,而这理由也总能让他十分感动。那天夜里,他爬上吊床后,我亲耳听到他一直对汉姆说:“可怜的人!她在想她的老头子呢!”在我们住在那里的后来一段时间里,只要古米治太太忍不住又那么做时(次数并不多),他总十分同情地表示谅解,并说这样的话。

两星期就那么一晃过去了。仅有的变化是潮汐引起的变化,而这变化决定了坡勾提先生进进出出的次数,也决定了汉姆的工作繁忙程度。汉姆干完活时就和我们一道散步,把那些大大小小的船指给我们看,有那么一、两次还带我去划船呢。我相信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特别在联想童年时,都会认为某一组平平淡淡的印象与一处的联想比别的要密切一些,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听到或读到雅茅斯几个字,我立刻就会想起某个星期天,在海滩上响起唤人们去教堂的钟声;倚在我肩头的小爱弥丽;懒洋洋地往水里扔石块的汉姆;远处海面上刚冲出浓雾的太阳,它显示出影影绰绰的船只来。

回家的日子到了。我能忍受与坡勾提先生和古米治太太的分别,但离开小爱弥丽却使我十分伤感。我们手拉手来到车夫住的酒店,在路上我说一定给她写信(后来我履行了诺言,那字写得比手写的招租广告还大)。分别时,我特别难过。如果我这一生中有过什么遗憾,那天我就是一个。

当我在外作客时,我很少或者根本没想到家。但是当我往回家的方向走时,我那稚嫩的良心就开始自责。在我情绪低落时,分外觉得家就是我的巢,母亲则是安慰我的最好的亲人和朋友。

当我们前进时,我觉得离家越近,所经过的事物越熟悉,我就越急于回到那里,投进她的怀抱。可是坡勾提不但没这种感觉,却还要努力抑制它(虽然是很和蔼地),同时她的样子很不安,心情也很烦乱。

可是不管她怎么样,只要脚夫的马愿意,总会到布兰德斯通的鸦巢的。而且果然也到了。我还记得:那是一个冷飕飕的下午,天空阴沉沉的。

门开了,我欢喜得、激动得半笑半哭地找我母亲。但那不是她,却是一个从没见过的仆人。

“怎么了,坡勾提!”我很伤心,“她没回家吗?”

“她回来了,回来了,卫少爷,”坡勾提说,“她已经回家了。等一会儿,卫少爷,有些事我要告诉你。”

由于十分激动和她下车时那种一惯的笨手笨脚,坡勾提这会儿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最古怪的大彩球了,不过当时我由于觉得太意外而没把这告诉她。她下车后,拉着我,把满腹疑团的我带进厨房后随手关上门。

“坡勾提!”我很吃惊地说,“出了什么事?”

“什么也没有,保佑你,亲爱的卫少爷!”她勉强做出高兴的样子答道。

“一定出事了,我知道,我母亲在哪儿?”

“母亲在哪儿呀,卫少爷?”坡勾提重复道。

“是呀,为什么不是她走出大门来,那我们又到这儿来干什么?哦,坡勾提!”我哭了,我觉得我就要晕倒了。

“保佑这可爱的宝贝孩子!”坡勾提握紧了我,“什么事,说话呀,我的宝贝!”

“她不会死了吧!哦!坡勾提,她没死吧?”

坡勾提用很大的声音叫道:“不!”然后重新坐了下来,喘息着,并说我让她受惊了。

我抱了她一下,为了让她从那一惊中快点儿恢复过来,然后站在她面前,焦虑疑惑地看着她。

“你知道,亲爱的,我本应该早就告诉你,”坡勾提说道,“但是始终没有找到适当机会。我实在应当找个机会,可我还不能十风”——在坡勾提的话中,“十风”常被用来代替“十分”——“打定主意。”

“说下去,坡勾提。”我说道,我越来越觉得害怕了。

“卫少爷,”坡勾提说道,颤抖着解开她的头巾。这时她已经喘不上气来了。

“你觉得怎样?你已经有一个爸了!”

我脸色也变白了。一种东西——我也不知道什么或怎么样的——一种与墓场的坟墓和死者死而复生的东西像一阵恶风一般吹向我。

“一个新的。”坡勾提说道。

“新的?”我重复道。

坡勾提费力地喘了一口气,然后伸出手说:

“来,去见他。”

“我不要见他。”

“——还有你妈呢。”坡勾提说。

我不再向后退了,我们来到那间最好的客厅,她就离开我了。火炉的一边是我母亲,另一边则是摩德斯通先生。我母亲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赶紧站了起来,不过我觉得带着几分害怕。

“啊,克拉拉,我亲爱的,”摩德斯通先生说,“安静点!控制住自己,要永远控制住自己!卫儿,你好吗?”

我把我的手伸给他。顿了一下,我去亲吻我母亲,她也亲吻我,并轻轻地拍拍我的肩膀后才又坐下来继续做活。我不能看他,也不敢看她,我很清楚:他正在看我们俩。

我转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看那些在寒风中低垂的草。

到了可以溜的时候,我就立刻溜走了。我那亲爱的老卧室已经变了样,我得睡在特别远的地方。我随便走走,想看看还有什么保持了原样,但一切都似乎变了。我又想走到院子里,但又马上回来了。那门前的空狗屋现在被一条大狗塞得满满的——那狗嗓门很大,毛发乌黑——它瞧见我,就狂暴地跳出来扑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