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卫·科波菲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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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旧物新人 (3)

第二十二章 旧物新人 (3)

“说得好!”斯提福兹叫道,“听啊!听啊!现在,我亲爱的雏菊,为了满足这个小法蒂玛的好奇心理,我想我不应留任何猜测的余地。毛奇尔小姐,她目前在本镇的欧默——约兰公司当学徒,你听准了吗?是‘欧默与约兰’。我朋友所说的婚约是与她表哥,名字叫汉姆,姓坡勾提,是个船匠,也是本镇的。她与一个亲戚在一起住,这个亲戚名字不太好,姓坡勾提,是个船夫,也居于本镇。她是世界上最美丽最动人的小仙女。我像我的朋友一样极端赞美她。假如不是显得有意毁谤她未婚夫(我知道我的朋友不喜欢),我要再添上一句,她似乎是自毁前途,我敢担保她本可以做得更好,她天生就是贵夫人。”

这几句话说得慢腾腾但非常清楚,毛奇尔小姐听这番话时,侧着头向空中翻着眼,仿佛仍在寻找答案。当他停止时,她立刻又快活起来,以惊人的速度飞快地说:

“啊,讲完了吗?”她用一把小剪子修着他的鬓发说,“真是一个长故事,但末了应加上一句,从此他们美满地生活下去,是不是?啊,那个嵌字游戏怎么说的?我爱我的爱人,因为她漂亮;我恨我的爱人,因为她订了婚;我用我的爱人象征美妙;我劝我的爱人和我私奔;她的名字叫爱弥丽,家住在东方?哈!哈!哈!科波菲尔先生,我轻佻不轻佻?”

她含着放纵的狡黠看着我,我还没说话,她又紧接着说:

“好啦!要是我曾服侍过一个无赖,那就是你,斯提福兹。如果我明白世界上任何人的心思,那就是你。当我这么说时,你听清了吗?我的宝贝,我明白你的心思,”她向下看着他的脸,“现在,詹姆斯,你可以走了。要是科波菲尔先生肯就座,咱们也给他修一修吧。”

“你怎么说,雏菊?”斯提福兹笑着问我,同时把他的座位让了出来,“你也修饰一下?”

“谢谢你,毛奇尔小姐,今天晚上不吧。”

“不许说不,”毛奇尔小姐仔细看着我说,“再多一点眉毛?”

“谢谢你,”我说,“别的时候吧。”

“把它向太阳穴移八分之一,”毛奇尔小姐说道,“我们可以在两个星期内办到。”

“不,谢谢你,不要在现在。”

“稍稍修一下吧,”她请求道,“那么让我搭起台子,修一修胡子,来吧。”

我在拒绝时脸通红。因为我发觉她触到我的痛处了。毛奇尔小姐也看出我目前并不需要她来修饰,一时也不会为那个小瓶子(她把小瓶子拿在眼前来怂恿我)动心,于是,她说最好我们能及早开头,然后又求我扶她从高处下来。在我的协助下,她灵巧地跳下,并开始把她的双下巴扎进软帽。

“酬劳是——”斯提福兹说。

“五先令。”毛奇尔小姐说,“很便宜了,我的小鸡。我轻佻不轻佻,科波菲尔先生。”

我客气地对她说:“一点儿也不。”其实当她把两个半克朗抛起,又接住,投进衣袋,又扣住拍了一下时,我认为她有一点轻佻。

“这是钱柜,”毛奇尔小姐一面从椅子旁站起,一面把那些各式各样的器具装进袋子里,“我的用具都收齐了吗?差不多齐了。可不能像那个高个子奈德?彼特乌德,当人们带他去教堂‘同什么人结婚时’,他却说:‘把新娘子忘在后头了。’哈!那家伙是个坏蛋,不过真好玩儿!现在我知道我要使你们悲伤了,但我不得不离开了。大胆一点儿。再见,科波菲尔先生!当心呀,诺弗克的骑士!我可真唠叨,但这是你们两个人的罪过。但我不怪你们。‘Bob Swore’——初学法语的人都这么说‘晚安’,觉得这样像英文。‘Bob Swore’,我的宝贝!”

她肩上挂着那个袋子,嘴里唠叨着摇摆到门口。她在那儿停下,犹豫着是否要把她的一把秀发留给我们。“我轻佻不轻佻?”她补充说道,这是作为提议的一个注解,随后用鼻子凑着手指走了。

斯提福兹大笑起来,笑得我也忍不住笑了,倘若他不笑,我不能断定我是否会笑。笑够后,他说毛奇尔小姐交往的人很多,知道如何伺候各种不同的人。他说虽然有人把她当玩物,但她非常能干,她的胳膊虽短,但非常聪明。他说,她所说的无所不在的话是千真万确的。因为她结交甚至认识每一个人。我问他,她倾向于什么,是否有害,她的仁慈心是否总在正当的一面;问了几次都失败后,我也避免问这类问题了。他却匆忙告诉我许多她的技巧,她的收入;并说她是一个有技术的放血家,假如我需要手术找她就行。

她是我们那一晚主要讨论的对象,当我下楼回去过夜时,他甚至从楼梯栏杆后朝我说:“Bob Swore”。

当我来到巴吉斯先生家时,我很吃惊地看到汉姆在门前走来走去。听他说小爱弥丽在里面,我更加吃惊了。我于是问他为什么独自在街上走来走去而不进去。

“你知道,少爷,”他迟疑地回答,“爱弥丽,她在里面与人谈话。”

“我以为,”我笑着说,“这就是你也在这里的理由,汉姆。”

“哦,少爷,是这样的。”他接着说,“不过,卫少爷,”他低声严肃地说,“这是一个女人,少爷,年纪不大。这是爱弥丽曾经相识而不应再认识的一个女人呢。”

我听了这几句话,不由得想起几个小时前发现的跟随他们的影子。

“她很穷,少爷,”汉姆说道,“全镇的人都厌恶她。在教堂里埋着的死人也没有比她更令人厌恶的了。”

“汉姆,今晚在沙滩上我们看见的盯着你们的是她吗?”

“盯着我们,”汉姆说道,“似乎是的,卫少爷,那时我们不清楚她在那里,后来她溜到爱弥丽窗外,看到爱弥丽点灯,就小声说:‘爱弥丽,爱弥丽,看在上帝的面上,以女人的心来看待我吧,我以前也跟你一样。’听起来,卫少爷,这有些道理。”

“是的,汉姆,爱弥丽怎么办的?”

“爱弥丽说:‘马莎,是你吗?哦,马莎,会是你吗?’——因为她们曾一同在欧默先生的店里工作。”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我初去那里时见到的两个少女之一,我叫道,“我完全记起她了。”

“那是马莎?恩德尔,”汉姆说,“比爱弥丽大点儿,但同过学。”

“我从未听见过她的名字,”我说,“没想打断你的话,请说下去。”

“我的话也差不多就这些,卫少爷,”汉姆回答,“她说:‘爱弥丽,爱弥丽,看在上帝的面上,以女人的心来待我吧,我从前也跟你一样。’她想跟爱弥丽谈话,但爱弥丽怎么能那样办,因为她舅舅回来了。她那个舅舅,卫少爷,”汉姆十分真诚地说,“是不许她们在一起好的,虽然他脾气好。但即使把全世界沉在海里的全部财宝都给了他,他也不能让她们坐在一起。”

我觉得这话千真万确,我一下子就了解得非常透彻了。

“于是爱弥丽在一片小纸上用铅笔写下几个字,”他接着说,“从窗户把纸条给了她,让她带到这儿。爱弥丽说:‘把这片纸送给我姨母巴吉斯太太,她因为我,会把你收留,等舅舅不在时,我就能来了。’她然后把我告诉你的话对我说了,要我带她来。我没有办法,她不应与这样的人往来,但我看到她满面是泪,我不能违背她。”

他把手放进他那粗布外衣怀中,谨慎地掏出一个小钱袋。

“即使我在看她泪流满面时我能拒绝她,”汉姆轻柔地把那个钱袋托在手掌中说道,“当她给了我这东西,让我替她拿着,我怎能不答应呢——再说,我清楚她为什么带这东西——我怎能回绝她呢?多么精美的小钱包,里面有一点儿点儿钱,爱弥丽,我亲爱的!”

当他收起钱袋,我跟他亲热地握手——因为我觉得这比任何话更满意——于是我们有一两分钟默默地走着。后来门开了,坡勾提出来了,向汉姆招手让他进去。我想走开,但她让我也进去。即便在那个时候,我仍想躲开,倘若那个屋子不是我说到过的铺满地砖的厨房的话。因为门一开就是厨房,在我考虑要去哪里之前,我已经发觉在他们中间了。

那个少女——我在沙滩上遇见的少女——临近火炉。她坐在地上,把头和一只手放在一把椅子上。从她的样子看,我想,爱弥丽想从椅子上站起来,可这个可怜的女孩子也许正把她的头伏在爱弥丽的膝上。我看不见女孩子的脸,因为她的头发散在脸上,好像她亲自用手拨乱的。不过我看她年纪不大,皮肤白净。坡勾提曾经哭过。小爱弥丽也哭过。当我们一进去,没有人说话。在那样一片静默中,食器橱旁边荷兰钟嘀嗒的声音似乎异常响亮。

爱弥丽首先说话。

“马莎想要——”她对汉姆说,“去伦敦。”

“为什么呢?”汉姆接着说。

他站在她们面前,用一种混和的感情看着趴在椅子上的女孩子:半是同情她可怜的处境半是恨她拥有他所挚爱的人的友谊。这情景我永远清楚。汉姆和爱弥丽说话时都用温柔的、低低的声调但依然听得清晰的声音说话。

“那里特别好,”只听第三个人——马莎朗声说,她的身子却没动,“那里没有人知道我,但这里人人都知道我。”

“在那儿做什么?”汉姆问道。

她抬起头,模糊地看了汉姆一眼,跟着又趴下头,用右手抱着脖子。

“她就要学好了,”小爱弥丽说,“你不清楚她刚才对我们说些什么。她——他们明白吗,姨妈?”

坡勾提同情地摇摇头。

“假如你们肯帮我离开的话,”马莎说,“我要去试一下,我不会比在这里更差。我可以过得更好。”说着她全身抖得厉害,“让我离开这个市镇,这个镇上的人都知道我!”

当爱弥丽把手伸给汉姆时,我见他把一个小帆布袋放进她手中。她拿过去,仿佛那是她自己的,于是向前走了一两步;但当她发现时,她又回到汉姆身边,把袋子给他看。

“都是你的呀,爱弥丽,”汉姆说,“我的也就是你的,我亲爱的,不那样,我就觉得不开心。”

眼泪重新涌进她眼中,但她又走到马莎那儿。她给了马莎什么,我没看清。但我见她伏身把什么东西放在马莎怀中。她跟马莎小声说了一句什么,并问钱够不够。“足够了。”马莎握住她的手,不断亲吻。

这时马莎站起来,披上围巾,蒙上脸,大声哭着缓缓地向门走去。她出门之前,停了一下,仿佛她要说点什么,或转回来,但是没有发出声。她只围着披肩,发着同样低微的悲哀的可怜的呻吟声走了。

门一关,小爱弥丽迫不及待地看了我们三个一眼,随即把脸蒙在手中,哭了起来。

“不要,爱弥丽!”汉姆轻拍着她的肩膀说,“不要,我亲爱的,你别这样,亲爱的。”

“哦,汉姆!”她依旧难过地哭着,“我不像我应当做的女孩子!我有时一点儿不知情义。”

“有的,有的,你有的!”汉姆说道。

“没有!”小爱弥丽痛苦地摇着头叫道,“我不是好女孩。不像!不像!”

她依然哭下去,仿佛心都碎了。

“我对不起你的爱情,我知道,”她哭着说,“我时常跟你闹脾气,对你忽冷忽热,我应当更好。你从来不对我这样。本来我不应该这样对待你,我怎么才能使你快活呀!”

“你总使我快乐。”汉姆说,“我亲爱的!见到你,我就快乐,想起你,我整天是快活的。”

“啊,那样不行!”她叫道,“因为你人太好,你才那样,并不是因为我好!哦,亲爱的,要是你爱另一个人——一个比我更稳重,更坚定的人,一个倾心于你的人,永远不像我这样性情不稳——也许对你更好!”

“我的软心肠的人,”汉姆低声说,“马莎把你完全闹糊涂了。”

“姨妈,”爱弥丽呜咽道,“请来这里,让我靠在你身上,我今天晚上非常难过。我没做到我应该做好的地步。我没有!”

坡勾提已经跑向火炉前面的椅子坐了下去,爱弥丽搂着她的脖子,十分深情地看着她的脸。

“哦,姨妈,你要帮帮我。汉姆,亲爱的,帮我!大卫先生,看在以前的面上,也设法帮我。我想做一个比我现在更好的人。我要比现在更加一百倍地知情知义。我要更觉得,做一个好人的妻子,过一种平和的日子,是多么甜美的事。哎呀,哎呀!哦,我的亲人,我的亲人!”

她把头靠在我老保姆胸前,慢慢地停止了她半属于孩子半属于成人的悲哀的请求(我觉得她比任何别的态度更朴实,更适合她的美)。她一直低低地啜泣,我的老保姆则把她像婴儿似的抚慰。

她慢慢平静下来,于是我们都安抚她,有时鼓励她,有时说几句玩笑话,一直到她抬头与我们说话。她先是微笑,终于含着羞怯坐了起来。坡勾提替她挽起散乱的头发,擦干眼泪,使她又利落起来,免得她舅舅奇怪为什么他的宝贝会哭。

那晚,我见她做了我先前不曾见她干过的事。我见她热切地吻她未婚夫的脸,往他粗壮的身体靠过去,仿佛那是她最好的支撑。当他们在越来越淡的月光下一块儿离去时,我在心里把他们离去的情况和马莎离去时的情况作比较,我看见她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更挨近他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