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卫·科波菲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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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旁观者清 (1)

第十九章 旁观者清 (1)

当离开斯特朗博士学校的日子到来时,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在学校里的岁月令人依恋,我在小圈子里已经有些声望。因此,说到离去,总有些惆怅;但还有别的原因,虽然不是最重要的,却让我耿耿于怀。一个独立的青年总有些宏大的抱负,希望能对社会有所影响——这种抱负时刻引诱着我脱离学校的束缚,因此在离校时我全无应有的伤悲。过后,我曾尽力回想在那番别离中,我曾有过怎样的感触,以及那些分别的细节,如今都已无法追溯。前景的构想将我给迷惑了。童年的经历于我是意义不大的,至少在那一刻。人生对于我只是一个未曾翻页的美丽神话而已。

姨婆与我曾仔细讨论过我未来从事的职业的话题。在这过去的一年多里,我极想对她时常提出的问题给出一个满意的答复——“我想要做什么?”但据我所知,我极少有特别的热衷之事。假如因我略学了些航海知识,就立志航海率一批人马游历世界,并发现新的大陆,那我确实认为这于我也是相当合适的。然而,这种奇迹般的舰队并没出现,因此我的打算是:不用花她太多的钱就能有一份工作,并且无论工作性质如何,我都会勤勉努力的。

每次我们商讨这件事时,狄克先生总是带着沉思的表情参与进来。他很少提主意,只有一次,他插嘴说,我该作一个铜匠(因何而得之,不明了)。我姨婆听到这主意,毫无反应。自此,他再也没敢冒昧发言,而只呆坐在那儿听姨婆说,或是哗哗地数着钱。

“特洛,我亲爱的,听我说,”我告别学校后的一个圣诞节前的早晨,姨婆对我说,“这个问题过于复杂,为了防止做出错误的决定,我们最好停下来仔细想想再做定论。同时,你得用一种超越学生的观点去看这问题。”

“是,姨婆。”

“我有一个想法,”我姨婆接着说,“换换环境看看外面的世界,有助于你更冷静地了解自己,作出更正确的决策。这样,你现在出去作一趟短期旅行如何?譬如,去旧日的乡间看看——那个,那个古怪的,叫那个野蛮名字的女人,怎么样?”我姨婆说着,一面摸着自己的鼻子,因为姨婆厌恶坡勾提那个姓,也永远无法原谅她这个人。

“实际上,姨婆,我顶顶喜欢的就是那个了!”

“哦,”我姨婆说,“真巧,我也很喜欢。毫无疑问,你对它的欢喜是有理有据的。你将来做任何事都会讲究道理,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我想应该如此,姨婆。”我说道。

“你姐姐贝西?特洛乌德,”我姨婆说道,“一定是世上最通情理的女孩儿。你不要辜负了这样一个姐姐,好吗?”

“我只希望能不辜负您,姨婆,能做到这一点就行了。”

“你那个可怜的孩子般的妈,只可惜没能活到今天,”我姨婆用赞赏的眼光看看我,“她若是能活到现在,见到你现在的样子,一定会高兴得头都不会转了。(我姨婆一说起对我的爱,就会毫无例外地把那种软弱推到可怜的妈妈身上)唉,特洛乌德!一见到你,我就会想起她!”

“我希望你想起她时心情是愉快的。”我说。

“狄克,他明明是他妈妈的样子,”姨婆强调道,“他用两只眼看着我时,活脱脱就是他妈的样子。一下子就让我想起了那天他妈妈还没感觉特别难受时的样子。”

“是吗?”狄克先生问。

“他也像他父亲大卫。”姨婆斩钉截铁地说。

“他像极了他父亲!”狄克先生也说。

“不过我希望你是一个特洛,”姨婆接着说,“——并非仅仅体格上,而是精神上的——坚强的人。”姨婆说着,将头上的便帽摇晃着,另一只手紧握着,“作一个正直的人,真诚的人,特洛,勇往直前,除了真理,不受别人或它物的驱使——我希望你成为这样一个人。你父母原本都可成为这样的人,上帝也知道,他们本可以活得更好些。”

我表示同意她的观点。

“为使你过一下自立的生活,凡事都要靠自己,”姨婆说,“我决定让你一个人去。本想让狄克先生陪伴你的,但经过再三考虑,还是让他陪我好了。”

狄克先生刚一听这话,颇有些失望,但一想到来照顾我姨婆这样尊贵的夫人,又觉得自己荣耀起来,脸上马上多云转晴。

“除此以外,”我姨婆说,“他还有呈文呢!”

“哦,确实如此,”狄克先生紧跟着说,“特洛乌德,我打算,立刻将那个呈文写好——马上!然后,将它递进去,这你是知道的——递进去么——递进去——”狄克先生说到此,停了老半天,才接着说,“可能是一团糟!”

不久,姨婆的计划就开始付诸实施了,她给我准备了一个满满的钱包和一个大提箱,就依依不舍地催我上路了。临别时,姨婆嘱咐了我多次,还一再与我吻别,说,既然目的是去开眼界的,那么不论是在去萨弗克的路上,或是回来的途中,都应去看看伦敦,在那儿稍住几日。总而言之,在近一个月里,我可以随心所欲,除了开眼界和冷静思考外,别无它图。再有,我必须严格恪守一周写三封信的诺言,如实地向她报告自己的行踪。

我第一站是坎特伯雷,向艾妮斯和威克菲尔先生告辞(我在他们家住过的那间老屋子,依旧为我空着),同时也向那个好心的博士告别。艾妮斯看见我很高兴,说自从我离开她家后,那儿已经大变样了。

“我肯定,自从离开这儿以后,我也跟以前不同了,”我说,“不跟你在一块儿,我仿佛失去了左右手。不过这样说依然无法表达清楚自己的感情,因为我一无头脑,二无情感。而任何结识你的人总是很自然地寻求你的建议和指导。”

“我觉得凡是认识我的人,没有不宠我的。”她微笑着回答我。

“不对。那是因为你与众不同,你善良,温柔,意见也总是对的。”

“你这样说,”艾妮斯一边忙着手上的针线活,一边高兴地笑着,“仿佛我就是那位前拉京士大小姐了。”

“不要这样,你竟拿我的心里话当笑料,真让我伤心,”我想到自己曾是那位蓝衣女神的奴隶,有些脸红,“但不论如何,我总归得跟你说心里话的,艾妮斯。无论我是遇上了难事,或是谈了恋爱,都会跟你说的——即便是真正坠入了情网,也会跟你说的。”

“哦,你永远都没有仔细的时候!”艾妮斯说着,又是一笑。

“哦,那还是不懂事的时候的事儿,”我说着,也笑了起来,同时有些羞愧,“现在都变了,或许某一天我会仔细得让人无法接受呢。只是你为什么也从未有过仔细的时候,艾妮斯?”

艾妮斯笑着摇摇头。

“我清楚你没有过!”我说,“因为你若是真的,一定会让我知道的。”我说到这儿,看到她的脸微微有点红了,“但艾妮斯,我认识的人中,没有一个能配得上你的。若非人很出众,品德非常高尚的人,我是不会让他与你谈恋爱的。因此,我会仔细观察那些爱慕你的人,考察他们的条件,这是我一定要做的事。”

说到这儿,我们俩又开始半真半假地说一些心里话了,正如我们小时候一样,但现在艾妮斯猛然抬起头来盯着我,用另一种口吻对我说:

“特洛乌德,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若是现在不问,恐怕以后就没机会了。而且,这个问题我是不能问旁人的。你不觉得我爸爸的性情变了吗?”

我确实看到了这一点,并且也在想艾妮斯是否注意到了这一点。我现在肯定她已经向我坦露她的心情了,因为我看见她眼睛垂着,眼里似乎还有泪花。

“你得告诉我这是怎么了?”她低声说。

“我想——既然我那样敬爱他,就更应该实事求是吧?”

“当然。”她说。

“我觉得,自始至终,他的那种爱好,于他无益。时时沉不住气,希望这是我的猜想。”

“那不是猜想。”艾妮斯摇头说道。

“他手哆嗦着,话也含混不清,眼里却闪烁着野性。每逢这种时候,总是有人找他办事。”

“尤利亚。”艾妮斯说。

“确实。而当你爸爸被这种感情控制,或是竭力不受它的控制却力不从心时,总归是非常难受,而如此三番,他就会变得消瘦憔悴得惊人了。艾妮斯,我跟你说,前几天的一个晚上,我看见他被那种情绪所控制,结果把头靠在桌上,像个孩子般地笑起来。”

我正说着,她将手轻轻捂住我的嘴。接着,她从屋门口挽着父亲进来,她的身子微微靠在他的肩膀上。当他们向我走来时,我只觉得她的脸凄美动人。她对父亲的爱是勿庸置疑的,因为她感恩于父亲对她的爱护。同时,她的脸色暗示我绝不能对她父亲有任何严厉的脸色。她一方面为她的父亲感到自豪,另一方面又对他万分怜悯,希望我对他也能同样怜悯。她的沉默说明了一切。

那天斯特朗博士请我们到他家吃茶。我们到他家时,见到了博士,他年轻的妻子以及他妻子的母亲。博士隆重地为我举行了告别仪式,特意嘱咐人放些柴,以便他在熊熊火焰中,观看他的老学生发红的脸。

“继特洛乌德以后,我不想多招些新学生了,威克菲尔,”博士边烤着手边说,“我愈来愈懒了,需要舒适生活。六个月后,我就要告别我所有的学生,去过一种隐居的日子了。”

“这十年来你一直就这么说的,博士。”威克菲尔先生答道。

“这一次我是认真的。”博士接过去说,“我的首席教师将代替我——这次是真的——所以不久你将为我们拟个合同,将我俩用合同约束在一起。”

“还是要当心点儿,”威克菲尔先生说,“你不想上当是不是?——而若你自己去订合同的话,是一定会受骗的。那我安排好啦。不过在我这一行,还没接到比这更坏的任务呢。”

“到时我就无牵无挂了,”博士微笑着说,“除了我的字典,还有安妮。”

安妮挨着艾妮斯坐在茶桌旁。当威克菲尔先生的眼光转向她时,她怀着少有的迟疑和怯懦避开了,这下反而使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仿佛他的预感得到她的某种暗示一般。

“我见到一艘从印度来的邮轮。”他停了一会儿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