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一个人出现了 (2)
当我想到他们在课堂窗子前走来走去的样子时——博士略带慈祥的微笑在读,有时引申一下原稿,或庄重地摇一摇头;狄克先生专心致志地听,上帝知道,他那可怜的头脑在那难字的翅膀上平静地逍遥去了什么地方——那时,我认为从平静的状态来看那是最愉快的事。我认为仿佛他们会永远来来去去地散步,于是,世界不知因何就从他们的散步中获得好处,仿佛世界上喧腾的一千样事对于世界或我自己都抵不上那一半的好处。
艾妮斯很快就成了狄克先生的朋友之一,并且因为经常来威克菲尔家里,他也结识了尤利亚。我们之间的交情不断加深。这种友情建立在这样古怪的基础之上,狄克先生是以我监护人的身份来看望我的。可是却总是将一些琐碎之事与我讨论,而且总遵循我的意见。他不仅很佩服我天生的聪明,而且还认为这大部分是从我姨婆那里继承而来的。
这一天是星期四早晨,在我回校上课前(因为我们在早餐前有一小时的功课),我正要陪着狄克先生从旅馆走到车票房去,这时在街上遇到尤利亚。他告诉我不要忘了我先前约定的和他母亲一同喝茶的约定,然后补充了一句(同时歪扭了身子)说:“不过我不期望你守约,科波菲尔少爷,我们是那么卑贱的人。”
我实在不能肯定,自己对于尤利亚是喜欢还是憎恶。当我们面对面站在街上时,我仍然十分怀疑。但是我认为,被人看作傲慢是一种很大的侮辱,因此我说我一定会守约的。
“哦,如果是真的,科波菲尔少爷,”尤利亚说,“如果不是因为我们的卑贱,那就今晚来好吗?不过假如是因为我们的地位原因,我希望你还是坦诚,科波菲尔少爷,因为我们十分了解我们的处境。”
我说,我要把这件事告诉威克菲尔先生,如果他认可(我相信一定认可),我一定愿意去。于是,在当晚六点钟时(那天晚上照例早下课),我就对尤利亚宣告我要前往。
“母亲见到你,一定会觉得荣幸万分的,”我们离开事务室时,尤利亚说,“或者说,假如荣幸不算是罪过,她一定会觉得荣幸的,科波菲尔少爷。”
“不过早晨你却以为我是骄傲的。”我答道。
“哦,没有,科波菲尔少爷,”尤利亚答道,“哦,没有!我从来没有这样的念头!假如你认为我们配不上你,我一点儿也不把这个当作是骄傲。因为我们是那么卑贱。”
“近来还在研究法律吗?”我问道,想转换话题。
“哦,科波菲尔少爷,”他带有自卑的神情说,“我那根本称不上研究,我只不过晚上把提德先生的大作读一两个钟头。”
“很难吧。”
“有时我觉得很难,”尤利亚说,“不过我不知道一个有才华的人觉得它怎么样。”
他一面走,一面用他那瘦削的右手上的两个指头在他的下颌上敲出一个小调,然后又补充道:
“你知道,提德先生的书中有一些拉丁字母和拉丁名词,科波菲尔少爷,对于像我这样的读者是困难重重的。”
“你喜欢学拉丁文吗?”我轻快地说,“我正在学,我很高兴教你。”
“哦,谢谢你,科波菲尔少爷,”他摇着头回答道,“你能教我,这是天大的恩赐,但是我太卑贱了,不配接受。”
“瞎说,尤利亚!”
“哦,请你原谅我,科波菲尔少爷。我非常感激,但是照实说,我非常喜欢那样,只是我是那样的卑贱。已经有许多人,还没等到我有了学问触怒他们,就来践踏卑贱的我。我这样的人不该有学问。我这样的人不应有野心,只要我想继续活下去,科波菲尔少爷!”
“你错了,尤利亚,”我说,“我想,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教你几样东西。”
“哦,我敢肯定,科波菲尔少爷,”他回答说,“不过因为你自己不卑贱,或许大大可能为那些卑贱的人着想,我不想用学问去惹恼比我尊贵的人们,谢谢你!噢,这是我卑贱的住处,科波菲尔少爷。”
我们走进一个低矮的旧式房间,从街上一直走进去,在那里见到了希普太太,她乃是尤利亚精确的影子,只不过矮了一些。她用十分谦卑的态度迎接我,甚至因为吻了一下她的儿子而向我表示歉意,他们虽然卑贱,但是他们有天生的感情,他们希望这种感情不触怒任何人。那是一个还算过得去的房间,一半是客厅,一半是厨房,不过一点儿也不舒服。茶具摆在桌子上,水壶在炉架上烧着。有一个带抽屉和写字台的柜子,供尤利亚晚上读书和写字。上面有尤利亚的蓝色提包,里面横躺着向外吐出的文件;有尤利亚的几本书,其中提德先生的书放在最显著的位置上,另外有一个三角橱柜,还有一些普通的器具。
希普太太穿的是寡妇的衣服,这大概是她谦卑的一部分吧——希普先生已逝世多年,但是希普太太仍然穿着那样的衣服。我觉得除了她的帽子上有一点变化外,其余的部分都像丧服似的。
“科波菲尔少爷来访问我们,”希普太太边预备茶边说,“我的尤利亚,这是一个值得庆贺的日子。”
“我说过你一定会那样认为的,妈妈。”尤利亚说道。
“假如你爸爸不管什么理由留在我们中间,他认识一下我们家的客人,他肯定会很光彩的。”
这些称赞使我感到很拘束,但是被人当成贵宾,使我觉得希普太太是一个亲切的女人。
“我的尤利亚,”希普太太说,“盼望这一天很久了,少爷。他害怕我们的卑贱,我也这样。我们现在卑贱,我们过去也如此,我们将来还是这样。”
“我希望你们不会那样,希普太太,”我说,“除了你们喜欢。”
“谢谢你,少爷。”希普太太回答道,“我们清楚我们的地位,我们能有这样的地位已是满怀感激了。”
我发觉,希普太太逐渐地接近我,尤利亚逐渐地来到我面前,他们恭恭敬敬用桌子上最好的食物招待我。事实上,那里没有很精美的东西,但是我觉得礼轻情意重,觉得他们十分好客。不多久,他们就讲起姨婆,于是我告诉他们我的见解;然后谈论父亲和母亲们,于是我告诉他们我的父母亲,之后,希普太太开始谈论继父们,于是我开始告诉他们有关我的继父——但是还没有开始说,我便僵住了,因为姨婆告诉过我不要谈那个问题。不过,当时我一个年幼的青年人就像软木塞一样不能对付一双拔罗钻,就像一个新生的牙齿不能抵抗两个牙医,就像一个小毽子一样不能抵挡一双毽子板,我当然也不能抵挡尤利亚和希普太太。他们对于我是游刃有余,把我不想说的,也让我想起来脸红的事情一点儿一点儿地套出来。因为我天真而心怀坦荡,我以这样信任人感到光荣,对于那两个可敬的主人的眷顾,自然更是那样。
他们母子彼此疼爱,那是不用多言的。我把这个称作人之常情(它在我身上发生了作用),但是他们那种一呼一应的谈话方式我是不能防御的。当一切都说完后(因为我闭口不提我在摩?格公司的生活和我在旅途中的情形),他们又把话题引向威克菲尔先生和艾妮斯。他们俩轮着攻击,直让我感到不知所措。题目也在改变着,威克菲尔先生,是艾妮斯,是威克菲尔先生业务和资产的范围,我们晚餐后的家庭生活,威克菲尔先生所喝的酒,他喝酒的原因,以及对他喝太多的酒的怜惜;时而这一件事,时而那一件事,时而又是一切事同时并举;在所有的谈话中,我除了害怕他们为他们的卑贱和我的到来所拘束,时而给他们一些勇气外,其实谈话的次数似乎并不太多,也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我发觉我自己从头至尾不断地泄露我不需要吐露的所有事情,并且从尤利亚深陷的鼻孔的闪动中看出这行为所产生的影响和功效。
我起初略感沮丧,但愿我能摆脱这次来访,这时一个人影在门外晃动——门正敞开着透透新鲜空气——又回来了,向屋里看,走进来,高声叫道:“科波菲尔,会有这么巧的事!”
那个人是密考伯先生!密考伯先生带着他的眼镜,他的手杖,他那硬领,脸上文雅的神气,话语间谦逊的语气,所有一切都具备!
“亲爱的科波菲尔,”密考伯先生伸出手说,“这确实是令人感叹人世沧桑的一次邂逅——简而言之,这是一次最不寻常的邂逅。我正在沿街走着,心里想着也许有什么可能出现(对于这种可能,我近来颇为兴奋)的时候,发现一个年轻的但是最珍贵的朋友在我面前降临了。我可以说,和我一生的转机有关的一位年轻的朋友。科波菲尔,我亲密的伙伴,你好吗?”
我不能——我真不能说——我很乐意在那里见到密考伯先生,不过我也欢迎他并与他亲切地握手,并问密考伯太太好。
“谢谢你,”密考伯先生如往常一样挥了挥手,向衬领里缩着下颌说道,“她的身体大致痊愈了。双胞胎也长大了——简而言之,”密考伯先生突然说道,“他们断了奶,密考伯太太,当前是我的旅伴,对于任何方面证明是矢志不渝的朋友。重新见面,她一定喜欢。”
我说我也喜欢见到她。
“那太好了!”密考伯先生说道。
密考伯先生于是一面微笑,一面缩着下颌,一面朝周围看。
“我看到你,”密考伯先生有礼貌地并非对任何一个人说道,“并没有离群孤居,却是赴这样一个盛大宴会,共坐的是一位孀居的太太,还有她的儿子,简而言之,”密考伯先生又一阵突发的胆量说道,“她的儿子,能否给我引荐一下,让我引以为荣。”
在这种情形下,我只有把密考伯先生介绍给尤利亚和他的母亲,因此我这样做了。当他们在他面前极力贬低自己时,密考伯先生一面就坐,一面以最客气的态度摆了摆手。
“我的朋友,科波菲尔的任何朋友,”密考伯先生说道,“就是我的朋友。”
希普太太说道:“我的儿子和我,不配做科波菲尔少爷的朋友。承蒙他的好意,来我这里喝茶,我们感激他的造访,也感激你的垂顾,先生。”
“太太,”密考伯先生鞠了一躬说,“你不必客气了!不过,科波菲尔,你在做什么,还在干老职业吗?”
我当时只想赶快把密考伯先生带走,于是手里拿着帽子,红着脸回答,我在斯特朗博士学校上学。
密考伯先生扬起眉头说:“我听了太高兴了。其实,像我的朋友科波菲尔天生聪明,并不缺这样的培育。当然,即使不受教育,他的头脑仍旧是一片生机勃勃的土壤——简而言之,”密考伯先生笑着在又一次突发的胆量中说道,“这副头脑是可以深通经典的一种头脑。”
尤利亚缓慢地互扭着他那两只瘦长的手,从腰部以上做了一个令人可怕的一扭,来表示他同意密考伯先生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