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卫·科波菲尔
886600000040

第40章 我在不只一种意义上是一个新学生 (3)

第十六章 我在不只一种意义上是一个新学生 (3)

杰克?麦尔顿先生已经在那儿了。斯特朗夫人,穿着白衣服,戴着樱桃色的花结儿,正在弹琴,当我们走进的时候,只见杰克?麦尔顿先生俯在她上面为她翻琴谱。当她转过身来的时候,我觉得,她那平素红白分明的面容不如往常那般绚烂如花,但是她的样子很美,美得让人无法呼吸。

“今天,你的生日,博士。”我们就座后,斯特朗太太的母亲说道,“向你表示祝贺。虽然,你可以想得到,我的祝贺不完全是贺词,祝你长命百岁!”

“我谢谢你,夫人。”博士答道。

“长命百岁,长命百岁,”“老兵”说道,“不仅为了你自己,还为了杰克?麦尔顿,为了许多别的人。仿佛是昨天的事一样,你这个小鬼,当年比大卫少爷低一头,在后花园的醋栗树丛后面与安妮两小无猜,像是小情人一样。”

“妈妈求求你,”斯特朗夫人说道,“你说什么呢。”

“安妮,不要装糊涂,”她母亲接下来说,“你已是结婚之人了,要是你听了这话还害羞脸红,那何时才听了这些话不脸红呢?”

“不错,杰克,”“老兵”接着说道,“事实上,她的确是一个结过婚的老女人。虽然年岁不大——你何时听我说过,或者谁说过,一个二十岁的姑娘算年岁老了——你的表妹是博士的太太,我才那样说。你成了博士的小舅子,杰克,对你可有好处呀!你应该明白博士是一个有势力的仁义之人。我不愿摆空架子,我一直认为,我们家族中有一些人需要朋友助一臂之力。借助你表妹为你找到一个朋友之前,你就是其中之一了。”

博士摆了摆手,仿佛不愿再揭杰克?麦尔顿先生的旧事,把这件事掩饰过去。可是马戡太太却坐在博士旁边的一把椅子上,把扇子往袖子上一放,说道:

“不要紧,不要紧,我的亲爱的博士,如果我絮叨得太多,你千万别怪我,因为我非常感动,我无法控制地想谈论我所喜欢的题目。你是上帝赐予我们的福星,你明白的。”

“笑话,笑话。”博士说道。

“不是,不是,”“老兵”回答道,“除了咱们亲爱的忠实的朋友威克菲尔先生,没有旁人在这里,我可不同意你压制我。假如你再这样,我可要行使我作丈母娘的特权,骂你了。我是十分坦诚、十分率直的。我想说的是:你向安妮的求婚让我受宠若惊,你记得我当时有多么吃惊,我并不是因为求婚这件事而感到吃惊,否则会成为笑柄的。我是说,你是她可怜的父亲的老朋友,她在襁褓中时你就喜欢她,所以我从没有想过以这样的身份来待你。总之,无论如何,毫无把你当作一个打算结婚的人看待,这就是我的意思。”

“是的,是的,”博士微笑着说,“不必重提旧事了。”

“我一定要说,”“老兵”竖起扇子放近博士的唇边,说,“我再次谈论这些旧事,只是让你们有机会反驳我。那时我把这一古脑话儿都告诉了安妮。我对她说:‘亲爱的,斯特朗博士是正式向你求婚的。’我没有任何勉强的意思吗?没有。我只是说:‘安妮,告诉我你的真心话:你是不是有心上人啊?’她哭着说:‘妈妈,我年龄这么小,我一点儿也不懂这方面的事。’——这话她说过。我就说:‘亲爱的,好啦,我心里有数了。不管怎样,亲爱的,斯特朗博士现在还犹豫不决呢,无论如何我们得告诉他一声。总不可以让他一直挂着心吧。’安妮仍旧哭着说:‘没有我,他就不会快乐,是吗?那样的话,我不得不嫁给他,我崇拜他。’于是这事就定了局。就在这时,我才对她说:‘安妮,斯特朗博士不仅仅是你的丈夫,他还是我们家未来的一家之长,担负你父亲的职责,指导我们的处世为人,维护我们的家风,还可帮助我们继续生活。简言之,是我们家的恩人。’我现在所说的话与当时说的毫无差别,始终如一是我一惯的作风。”

马戡太太说话的时候,她的女儿坐在那儿纹丝不动,只是盯着地面。她的表哥站在她身边,也盯着地面。她讲完这番话后,她才用略带不安的声音低低地说:

“妈妈,你的话全部讲完了吗?”

“没有,亲爱的安妮,”“老兵”答道,“还没有。”

“既然你这样说,那我就坦言,我没有说完。我不能对你的不尽人情发牢骚,只好对你的丈夫发几句牢骚。现在,你这位亲爱的博士,看你那位傻太太吧。”

博士转问太太,面带慈爱,而博士太太把头低得很低,而我注意到,威克菲尔先生一直盯着她。

“前些日子,我碰到那个淘气包,”她母亲捡起旧话题,摇着扇子,晃着头开玩笑般地说道,“我们家有一点儿事情,她可以与你说一下——实际上,她一定得说一下——猜猜她怎么讲?她说告诉你就等于向你透露实情,而你这个人向来慷慨大度,一定会帮我们的。这样的话,她自然不好意思。”

“安妮,亲爱的,”博士说,“这是你的过错。你不告诉我,不就意味着剥夺了我的乐趣吗?”

“我也是这样的想法,”她母亲喊道,“我告诉她,同样的事情再发生,要跟你讲。但是,要是由于那种原因她不肯说,我只好亲自与你谈了。”

“若是你肯告诉我,我非常愿意。”博士答道。

“那样的话,我便说了。”

“当然可以。”

“好吧,该说的时候到来了,就这样吧。”她终于如愿以偿(我想是那样的),她先吻了吻扇子,然后把扇子放在博士的手上轻敲了几下,自豪地回到原先坐的地方。

来的人更多了,有两位教师和一位叫亚当斯的客人,于是谈话中心转移到杰克?麦尔顿先生的旅途上。大家谈论着他即将前往的国度,谈论着他的打算和他的前途。杰克?麦尔顿当晚晚饭后就要出发,先乘车到格雷夫岑,然后坐船到印度。他不知何时才能回国,可能希望很渺茫,除非他因身体状况需要请假回国调养。那时大家的共识是:印度并不像人们所描述的那样荒谬,事实上,它并不是那么令人生厌,只不过偶尔出现一两只老虎,或者天气十分炎热而已。而我则把杰克?麦尔顿先生当作辛巴得,当作印度那些王公贵族的密友,整日拿着拐弯的金水烟袋,至少有一英里长。

斯特朗太太善于歌唱,我早先就知道,因为我时常听见她一人唱歌消遣。可是那天晚上,不知是出于怯场,还是嗓子不好,她不唱。有一次,她要和她的表哥麦尔顿先生合唱,但是她却不行。后来,她要求独自一人演唱,开头很好,可是唱了一段却突然停住了,然后伤心地趴在钢琴键上。那位心地善良的博士提议打牌。其实,他在这方面的知识与在吹喇叭上的知识一样多。但是我看到,“老兵”马上把他看守起来,要他作她的伙伴。作为合伙的第一步,她让他交出口袋里所有的钱币。

虽然“老兵”的那两个蝴蝶监视着博士,博士还是犯了许多错误,使他们大为恼怒。尽管如此,我看游戏还是很快乐的。斯特朗太太不肯参加,麦尔顿得整理行李,也借故退出了。但是他整理完行李又回来了,于是他们一同谈着话。

晚饭时,我们都没有玩牌的兴致了。每个人好像都认为,那样一种别离让人伤感,别离的时间愈近愈难堪了。杰克?麦尔顿先生尽力改变这种局面,但是由于他的拙劣,反而使事情更糟。我觉得那个“老兵”并没有使情形好转,她不断地想着杰克?麦尔顿先生的童年。

不过,我能断言,博士自以为每个人都很快活,他也非常高兴,然而这只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

“安妮,我的宝贝!”他一面看表,一面斟满他的杯子,说道,“你表哥该动身了,我们不应该牵留他,因为时光和潮水——与目前情形有关的两个因素——不会等人。杰克?麦尔顿先生,你前面有很远的航程和一个新的国度,不过,许多人已经经历过,还有许多人将要经历。你所遭遇的风已经把人们都送往幸福的道路,也把人们安然带回来。”

马戡太太说:“眼看一个从婴儿时认识的年轻人,就要离开我们,把他所熟悉的一切都抛开,对于将来会发生的事情什么也不知道,这是一件可悲的事情。无论如何,都是令人悲伤的。对这样一个甘愿牺牲的年轻人,应该不断地给予关心和帮助。”她看着博士说道。

“日子一定会过得很快的,杰克?麦尔顿先生,”博士接着说,“也与我们一样,日子会过得很快的。我们有些人不能祈盼在你回来时迎接你,这是人之常理。如果没有祈盼的话,就希望能够欢送你,这是我所渴望的。我如此的劝说令你厌倦了。你已经有一个良好的模范,那就是你的表妹安妮,尽可能地学习她的操行。”

马戡太太边扇着扇子边摇头。

“一路平安,杰克先生,”博士起身说道,于是大家都站起来了,“祝你一路顺风,在国外事事顺利,在将来回国时快活而归!”

我们大家都与麦尔顿先生干杯,并与他握了握手;然后,他匆忙地与在场的女客告别,并且急忙地走向门口。当他正要上车时,我们向他疯狂地欢呼,这是我们聚在草地上的目的。我也跑过去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当车子开动时,我离车子很近。于是,在那一片热闹声和灰尘飞舞之中,在我脑海里深深地刻下了这样一种印象:杰克?麦尔顿先生十分感动,手里拿着一种樱桃色的东西,坐着车咕隆咕隆地走了。

学生们为博士热烈地欢呼,又为博士夫人热烈地欢呼,随后解散了。这样,我回到屋里只见所有客人都站在博士周围,谈论着杰克?麦尔顿是如何离开,如何忍受痛苦,又是如何感伤的,以及其它种种。当大家正在谈论时,马戡太太大声问道:“我的安妮呢?”

看不见安妮,大家大声喊叫她的名字,不见她的回应。然后,大家拥出房间去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结果发现她倒在门厅的地板上。起初,大家十分惊慌,后来发现她只是晕过去了,于是运用普通的救助方法便使她苏醒过来了。这时,博士把她的脑袋放在自己的膝上,用手轻轻拨开她的头发仁慈地说道:

“可怜的安妮!她是非常诚恳,非常善良的。和她的童年游伴的朋友——她所喜爱的表哥——分别了,竟伤心成这个样子。啊!可怜!我很难受!”

后来她睁开眼睛,看到自己所在的地方,看到守候在她身旁的大家,就慢慢地站了起来,转过脸去,依偎在博士的肩膀上,或者把脸掩饰着,我不知道是哪一种。我们回到客厅,把她和博士以及她的母亲单独留在那里。但是她说,她觉得比早晨起来都好,她喜欢和大家一起玩。于是,他们把她搀扶起来,扶她坐下,我看出她很苍白,身体很虚弱。

“安妮,我亲爱的,”她的母亲收拾她的衣服说道,“你看!你的花结子不见了。麻烦你们去找找那个结子——一个樱桃色的结子!”

那是她戴在胸前的一个花结子。我们大家都去找,也确实在四处寻找,但是谁也没找到。

“你记得,最后在什么地方仍然戴着花结儿吗,安妮?”她母亲问道。

她回答说,她想,不多时以前还戴着花结儿。但是,她却告诉大家,不用去找了。当她这样说时,我奇怪她怎么面色那么苍白。

但是我们还在努力。她请求大家不必找了,但是大家还是乱纷纷地找,一直找到她完全恢复过来,大家都告别的时候。

我们——威克菲尔先生,艾妮斯和我自己,慢慢地走回家。艾妮斯和我欣赏着月色,而威克菲尔先生却很少抬起眼来。当我们来到我们自己的门前时,艾妮斯发现她的小手袋忘在后面了。我立刻跑过去给她找小手袋,难得有一个为她效劳的机会。

我先走进晚餐室,因为艾妮斯说她把小手袋放在那里了,可是发现既没有人,又没有灯。只见博士书房的门开着,亮着灯,于是我走了过去,想说明我的意图,并且拿一支蜡烛。

博士安详地坐在安乐椅上,他漂亮的太太坐在他脚下的凳子上。博士带着仁慈的微笑高声朗读那部无穷无尽的字典中的说明或叙述一种理论的手稿,他的太太则仰着脸瞧着他,那是我从未见过的一种神态。——她的脸是那么美好,她的脸色是那么苍白,她的神情是那么专注,那种我也不知道的、那么满含狂乱的、梦游状态的、如梦一般的恐惧——向上看着他。她的眼睛瞪得那么大,她的褐色头发披散在她的肩头,披散在她那由于没有结子而散乱的衣服上。我虽然清晰地记得她当时的表情,但我却不能解释它所表示的涵义。即使现在重现,依据我比较干练的判断能力,仍然不能说明它所表示的涵义。悔恨、惭愧、羞耻、傲慢、爱情、忠实,我都看到了。但是,在这一切的感觉中,我总看到我所不知道的一种傲慢。

我的突然闯入,以及我所说明的来意,把她惊醒了,也把博士扰乱了,因为当我送回从桌子上取来的蜡烛时,他在用他那父亲一般的态度抚摸着她的头,并且说他这么残忍,不顾她的感受,读字典书稿给她听,他应该叫她休息了。

但是,她用迅速而又迫切的态度请求他,让她留下,让她在那一夜确确实实地体会他对于她的信赖(我根据继续的低语所做的判断)。当我离开那房间走到门口的时候她瞥了我一眼然后向他转过身去,接着,她交叉地把双手放在他的膝盖上,用同样的神情向上看着他。当博士继续诵读时,她脸上平静了一点。

这情形我印象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