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重新开始 (2)
“这并不是一个单纯的目的，”威克菲尔先生摇摇头，满脸疑惑地微笑着说道。
“胡说!”姨婆答道，“你自称你的行为只有一个单纯的目的。你不要自信你是世界上仅有的老实单纯的人。”
“自然不会，不过我一生只有一个目的，”他微笑着回答说，“特洛乌德小姐，别人都有许多个，而我只有一个，这就是不同之处。不过，这是题外话。你要找一个最好的学校，不管目的如何，你要最好的，是不是?”
我姨婆点点头。
“在所有最好的学校中，”威克菲尔先生考虑着说道，“现在，你外孙不能留宿。”
“总可以住在学校外面的地方，我认为。”姨婆提议道。
威克菲尔先生点点头，讨论了一番以后，他提议带我姨婆去学校，亲自判断一番。然后，威克菲尔先生带着我姨婆去他以为可以寄宿的两三个地方。我姨婆欣然同意，可是当我们三个正要出发时，他却停下来说：“我们这位小朋友也许会有不同的目的，我们还是留下他为好。”
我姨婆似乎有些不同意，但是为了顺利进行，我主动说，只要他们愿意，我可以留在这里。于是我又回到威克菲尔先生的办事处，坐在我刚才坐的那把椅子上，等着他们的归来。
碰巧，我坐的这把椅子在一条狭窄的过道对面，过道的末端是一个圆形房子，在那里我曾经看见尤利亚?希普灰白的脸从那个房子的窗户向外看。尤利亚把马拉到附近的马棚，就在房间里的桌子前干活。桌子上摆着一个铜架子(我想是挂文件用的)，上面悬着他正在抄写的文件。我想，他的脸虽然正冲着我，但是由于文件挡在我们中间，他瞧不见我。可是认真看去，我感到不安，因为我看到，他那双缺乏睡眠的眼睛像两颗红太阳一般从文件下面溜出来，每次他差不多盯着我足有一分钟，但同时他的笔仍如往常一样快速地写下去，或假装写下去。我试图避开那两只眼睛——例如站在椅子上看地图，或研读一种肯特报纸——但是它们总是将我拉回去，不论何时向那两个“红太阳”看去，一定看见它们要么正在上升，要么正在下落。
姨婆和威克菲尔先生过了很久才回来，使我大为镇定，他们带来的消息并不是我所希望的那么好，因为学校确实有许多优点，但是姨婆对于那几所寄宿公寓都不满意。
“非常糟糕。”姨婆说，“我该怎么办，特洛。”
“的确非常糟糕，”威克菲尔先生说，“但是，我可以提个建议，特洛乌德小姐。”
“如何是好?”姨婆说。
“先让你的外孙在我这里暂住一段时间，他看起来并不像一个招惹是非的孩子，他一点也不会打搅我。这是受教育的好地方，像修道院一样宁静，一样敞亮。把他留下吧。”
姨婆显然非常满意威克菲尔先生的意见，不过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也那样。
“特洛乌德小姐，这是解决困难的办法，”威克菲尔先生说，“这不是长久之计。假如进行得不好，或者我们双方不方便，我们还可以为他寻找更好的住所。最好决定目前把他留在这里。”
“我十分感激，”姨婆说，“他也是这样的，我明白，可是——”
“得啦!我知道你的意思，”威克菲尔先生叫道，“你不必领情，特洛乌德小姐。假如你要过意不去，你可以为他付钱。我们不用费事谈论，你随意付好了。”
“既然已经明了，”我姨婆说，“我非常愿意把他留下，不过我仍然十分感激你的好意。”
“想见我的管家吗?”威克菲尔先生说。
于是我们走上一个奇特的古老的楼梯。栏杆宽得几乎可以同样毫不费劲地在那上面穿过。我们走进一个阴暗的古老的客厅，厅里有三四个老式奇怪的窗子，都是我在街上望见的。窗户下面有古老的橡木椅子，看上去是与发亮的橡木地板和天花板上的房梁用同样的木料做成的。客厅里的陈设很美观，有一架钢琴，一些色彩鲜艳的家具，还有一些花儿。这房间看上去很古老。在每一个角落摆设着不同的小家具：小桌、碗橱、书柜、座具，或这样或那样，让我越来越觉得屋里再没有同样好玩的角落。但是在我看到第二个角落的时候，发现这个角落也很好，如果不是更好些的话。每一种东西都有着房屋外表所具有的幽雅洁净的气息。
威克菲尔先生敲了敲墙壁角落的那扇门，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很快地走出来，吻了吻他。在她的脸上，我看到了在楼下那幅画像中的女人恬静甜美的神态。在我看来，仿佛是画像已经长大了，而本人依然是一个孩子，虽然她的脸很光亮，很愉悦，却让我永远不能忘记的是在她的脸庞上，在她的全身散发着的一种安详、平和、雅静的神气。
这就是威克菲尔先生说的那个小管家，他的女儿艾妮斯。当我听到他怎样说这几句话，看见他怎样握她的手，我敢断定，他一生中惟一的目的是什么。
她身边带着一个装有小物品的篮子，里面放的是钥匙。她那般端庄，那般精细，果然像这所老宅子所需的管家。她愉快地听着她父亲谈论我。他说完后，就向姨婆提议去楼上看看我的住处。我们一块儿走，艾妮斯在前面走。那是一个辉煌的古老的房间，有许多的橡木梁和菱形方板，宽阔的栏杆一直通上去。
我在童年时见过一个教堂的彩色玻璃窗，但是记不起是在什么地方，何时了。至于那彩色玻璃的内容也想不起来了。但是，当我见她身上披着幽暗光线转身等我们时，我想起那个窗子。这以后，我便把那个窗子恬静而明亮的光泽与艾妮斯?威克菲尔幻想在一起。
我姨婆和我十分满意他们为我所做的一切。我们愉快地回到楼下的客厅。因为担心不能在天黑前赶回家，姨婆不肯留下来吃晚饭，威克菲尔先生很清楚我姨婆的脾气，认为与她争论毫无意义，于是就放上一些点心，艾妮斯回到她的女教师那里，威克菲尔先生回到办事处去了。于是我们可以无拘无束地分手道别了。
我姨婆告诉我，威克菲尔先生替我布置了一切，我不会缺少东西的，又给了我最慈爱的嘱咐和最真诚的劝告。
“特洛，”我姨婆结束时说，“你要对得起自己，狄克先生，上天保佑你。”
我十分激动，对她谢了又谢，并且请她带上我对狄克先生的问候。
“无论什么时候，”我姨婆说，“在任何事上永远不要卑劣，永远不要虚假，永远不要残酷。离这三种罪恶远些，特洛，我可以对你一直怀有厚望。”
我说我决不会忘记她的训导，辜负她的恩情。
“马在门前了!”我姨婆说，“我们分手吧!留你在这吧!”
她边说，边急急忙忙地抱住我，然后走出屋子，随手关上身后的门。起初我很害怕是我惹怒了她，但是透过窗户，我看见她沮丧地上了马车，不抬头看一眼就赶着车走了。那时候，我才真正懂得了她了。
五点钟时，正是威克菲尔先生用晚餐的时间，我又提起了兴致，准备好吃饭了。饭桌上，只有我和威克菲尔先生两个摆了用具。艾妮斯在开饭前，已经和她的父亲一同下楼，相对坐在桌旁，我怀疑，没有她在，他是否吃得下饭。我们晚饭后，没有留在那里，又回到休息室了。在室内一个舒服的地方，艾妮斯为她父亲准备好酒杯和一瓶红葡萄酒。我想，假如那瓶酒由别人准备的，他一定品不出往常的味道。
我们呆了两个钟头，一直喝着葡萄酒，喝得很好。这时，艾妮斯弹钢琴，做手工活，与她父亲谈话，他和我们在一块儿的时候，大部分是快活的，高兴的，不过有时他的目光停在她身上，陷入一种思考的状态，默不作声。我想，她总马上看出了端倪，马上向他询问，跟他撒娇，转移他的沉思。于是，他从冥想中醒来，接着又喝酒。
艾妮斯亲自准备茶点，替大家盛上。喝完以后，也如同吃饭以后那样度过，直到她就寝的时候。她父亲搂抱她，吻她。在她走之后，他才让人在办事处点起蜡烛。于是我也去睡了。
那天晚上，我曾在楼下沿街散了一会儿步，再看了看那悠久建筑和灰色的教堂；再回想我旧日如何穿过这座古城，以及如何不知不觉地从我所住的房舍前经过。当我回来时，看到尤利亚?希普正在准备离开办公室。出于友好之感，我走进去与他打招呼，告别时握了握手。但是，哎呀!他那只手又冰又湿，简直不像一只人手。事后，我摩擦我的手时，想把我的手搓暖，也试图把他的手摩擦掉。
那样一只冰冷的手，直到我回到屋里，仍然从我记忆中无法抹掉。探身到窗外，看到横梁末端的怪脸从侧面看我，我就想到尤利亚?希普不知怎样竟跑到那里了，于是我立刻关起窗子，把他关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