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卫·科波菲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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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我姨婆打定了关于我的主意 (1)

第十四章 我姨婆打定了关于我的主意 (1)

第二天下楼时,只见姨婆坐在餐桌前,臂肘枕着茶盘,那么专一,以至于茶水都溢出了茶壶,桌布都浸入水中,直到意识到我进来时,她的思路才回转过来。我断定,我是她思索的重点,所以更加急于了解她将会如何安排我。然而我不敢表示我的焦急,恐怕使她不高兴。

不过,我的眼睛,因为不像我的舌头那么容易受控制,早餐时不停地注意姨婆。在连续地看她的时候,总发现她在看我——用一种奇怪的若有所思的神情,仿佛我离得非常远,并非在小圆桌的对面。我姨婆用完早餐后,心事重重地靠在她的椅子上,皱起眉头,交叉双臂,还在注视着我,令我忐忑不安。于是我的刀子落在我的叉子上,我的叉子又绊住了我的刀子。没有吃到咸肉,咸肉渣子却被我切得飞入惊人的高空。喝下去的茶不正常地拐到什么地方,把我呛得面红耳赤,只好索性不吃了,让姨婆仔细地观察我。

“喂!”姨婆过了好半天才说道。

我抬起脑袋来,毕恭毕敬地迎接着她那犀利有神的眼睛。

“我早已写信给他了。”姨婆说道。

“你的继父,”姨婆说道,“我已经寄去了一封信,告诉他小心为好,否则我会追究下去的,我可以起诉他!”

“他知道我在什么地方吗,姨婆?”我大吃一惊说道。

“我告诉他了。”姨婆点头示意道。

“你是不是——要把我——交给他?”我胆怯地说道。

“我还不知道,”姨婆说,“这要根据情形决定。”

“哦,如果我必须回到摩德斯通那里,”我喊道,“我的后果将不可想象。”

“关于这个问题,我一点儿也不明白,”姨婆摇着头说道,“老实说,我不能说。咱们得看看吧。”

听了这些话,我顿时提不起精神,灰心丧气不已。姨婆好像没有在意到我表情的转变,从衣橱里拿出一件带胸巾的粗布围裙,穿在身上,洗着茶具,一切洗净,放回茶盘,叠好桌布,放在顶上,然后摇铃叫珍妮取走。她随后戴上一副手套,用一把小扫帚扫去面包渣,一直扫到地毯上不留有一粒面包渣为止。然后,打扫和收拾那已经打扫收拾得丝毫不差的房间。当一切都达到她称心的程度后,她脱下手套和围裙,叠起来,放回橱中原先的角落,把她的针线包拿出来放到敞开的窗子前她自己的桌子上,由绿风扇遮着亮,开始做起活儿来。

“你去楼上,”姨婆穿针时说道,“代我问候狄克先生,我想知道,他的呈文进展如何!”

我迅速地站起来,去干了。

“我想,”姨婆看着我的脸,就像穿针时一样的神态,说道,“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叫狄克先生有失礼貌?”

“昨天我就有这样的感觉。”我老实说道。

“不要以为他没有一个较长的名字,”姨婆带着骄傲的神气说道,“巴布雷——理查德?巴布雷先生——那是这位绅士的真名姓。”

由于年幼,而且感到有些失礼,所以正要提议改称他的全名为好,这时姨婆往下说道:

“不过,千万不要称呼他的全名,他怕听他的全名,这是他的古怪之处。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古怪,因为他已受尽那一种姓的人的虐待,因此非常憎恨那个姓,天晓得。现在,在这里以及他愿去的地方,他的名字都是狄克先生。所以当心,孩子,你只称呼他狄克先生,不要称呼别的。”

我明白后,然后带着差事去楼上了。一面走,一面想,如果狄克先生像我先前下楼的时候,从敞开的门口看到的那样不停地写呈文,现在大概写得差不多了。我发现他用一支笔在急急忙忙地写,他的头几乎贴在纸上了。他是那样专心致志,所以几乎没有觉察到我的到来。在他意识到以前,我可以有充足的时间观察拐角处的大风筝,一卷一卷的手稿,一支一支的笔,而其中最令人注目的是一瓶一瓶的墨水(他似乎有一打儿的半加仑瓶)。

“啥,汉巴斯!”狄克先生放下笔说,“我告诉你世界究竟怎么了,”他放低声音补充道,“我不愿说,但是那的确是一个——”说到这里,他向我招了招手,使他的嘴唇挨近我的耳朵:“那是一个疯狂的世界。简直像疯人院一样,孩子!”狄克先生一边说,一边从桌子上的圆匣里拿鼻烟,一面开怀大笑。

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提出我的看法,我只是完成了我的使命。

“好,”狄克先生回答道,“替我问候她。我认为我已经起了一个头,我想我已经起了一个头,”狄克先生一面说,一面摸着他的头发,一面不信任地瞥了一眼他的草稿,“你上过学吗?”

“上过,先生,”我答道,“不过,只上过几天。”

“你记得那个年代吗?”狄克先生一面说,一面诚恳地看我,一面拿起笔来记下年份,“查理一世是何年何月上断头台的?”

我说:“我记得是在一千六百四十九年。”

“哦,”狄克先生笑道,一面用笔搔耳朵,一面坏疑地看我,“怎么会那样呢。假如在那么多年以前,那些人怎么能够把他脑袋里的一些难题让我思考呢?”

听了这个问题,我觉得十分吃惊,但是不能在这一点上发表什么意见。

“对于这一点,我不太明白,”狄克先生说,一面怀着忧伤的神情看他的文稿,一面又用手摸着头发,“我永远也不能把这个问题处理得十分妥当。我永远也不能把它弄懂。不过,不要紧,不要紧!”他高高兴兴地鼓励自己说道,“时间还来得及!代我问候特洛乌德小姐,我进展得非常顺利。”

我快离开的时候,他让我看那个风筝。

“你认为它怎样?”他说道。

我回答说:“那风筝很美丽。我想这东西一定有七尺高吧。”

“那是我亲自做的。改天我们一同去放风筝,”狄克先生说道,“你瞧这个。”

他指给我看,风筝上面粘满了草稿,写得那么多,似乎费了许多周折;但是非常清晰,当我按行看下去时,我想,我好像又在一两个地方看见有关查理一世的脑袋的议论。

“线特长,”狄克先生说,“当放飞它时,那些事实也随之飘向远方了。这就是我传播它们的方法。我不晓得它们会落在哪里,这与情况、风向等等有关系。”

他精神饱满,而且带给人一种愉悦的感觉,又带有一种崇高的意味,我不能断定他是不是在和我说着玩儿。于是我们都笑了,我们分别时成为最好的朋友。

“喂,孩子,”当我到楼下时,姨婆问道,“狄克先生今天早晨如何?”

我说,他问候她好,他进行得很顺利。

“你觉得狄克先生如何!”我姨婆问。

当时我想逃避这个问题,所以,就模糊地说,我觉得他很好;但是姨婆是不会让我就这样搪塞过去,她把手工放在膝盖上,交叉看双手说:

“喂!你的姐姐贝西?特洛乌德会爽快地告诉我她的感想。你要向她学习,老实说吧!”

“那么,他——狄克先生——因为我不懂,我才问,姨婆——他是不是神志不清?”我断断续续地说道。因为我觉得我的境况有些不妙。

“一点儿也不对。”姨婆说道。

“哦,诚然!”我有气无力地说道。

“不论你怎么讲狄克先生,”姨婆斩钉截铁地说,“就是不能说他神志不清。”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小心地说了一声:“哦,诚然!”

“他被人唤作疯狂,”姨婆说道,“每当这时,我有某种自私的欢喜,否则,这过去的十年来——实际上,自从你姐姐贝西?特洛乌德使我大失所望之后——怎么能够得到他的陪伴和意见?”

“那么久吗?”我说道。

“那些胆敢唤他疯狂的人,都不坏!”我姨婆往下说道,“他是我的一个远亲——不管是什么亲吧,我没必要提这些。如果不是我,他的哥哥会把他关一辈子的,不过如此。”

姨婆在这问题上十分愤慨,我也虚伪地表现出愤怒的表现。

“他的哥哥真是个妄自尊大的傻瓜!”姨婆说道,“因为他有一些古怪——虽然他的古怪还不及大多数人的一半——他讨厌他的弟弟抛头露面,于是把他送去一个私人疯人院,虽然他死去的父亲也认为他不正常,并让他哥哥特别关照他。他能这样对待他,必定非常聪明。他自己肯定也疯了。”

姨婆那坚信不疑的神情使我也装出那种神情。

“然后,我插进去,”姨婆说道,“向他提出一种意见。我说,你的弟弟是正常的——你都比不上,将来永远是这样,这是可以预见的。让他拿着他应得的收入,来跟我同住吧!我不怕他,我不骄傲,我准备照顾他,也不会像某一些人(病人院的人们除外)似的对待他。经过一番争论,”姨婆说,“他最终与我同住了,从此一直与我同住。他是世间最和气、最温顺的人,至于他的意见——但是除了我以外,没有人能猜透他的心思。”

姨婆一面整理衣服,一面摇脑袋,好像要把全世界的侮辱从衣服上甩去,从脑袋里晃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