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卫·科波菲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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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快乐的半天假日 (1)

第八章 快乐的半天假日 (1)

我们在天亮前来到邮车停止的旅店,那不是我那个茶店朋友所在的那一个,我被带到一个舒适的小卧室,门上有“海豚”两字。我记得那时很冷,尽管我在楼下大火炉前喝过热茶。我很高兴上“海豚”的床,蒙上“海豚”的被子大睡起来。

那个叫巴吉斯的车夫要在早上九点钟来接我。我八点钟就起了床,因为夜里睡得不够,有些头晕,还没到约定的时间就准备好了。他见我时的态度就仿佛我们离别还不到五分钟,我到旅店也不过是换零钱或是那一类的其它什么事情。

我们接着上路了。

“巴吉斯先生,你气色不错。”我说,满以为他听了会快乐。

巴吉斯先生先用袖口擦他的脸,然后察看他的袖口,仿佛他脸上的健康之色就在上面;但他对于我的问好却没作答复。

“我替你转达了,巴吉斯先生,”我说,“我写信给坡勾提了。”

“噢!”巴吉斯先生说。

巴吉斯先生似乎不太高兴,回答也很冷淡。

“写得不好吗,巴吉斯先生?”我稍稍迟疑了一下问。

“不好。”巴吉斯先生说。

“难道不是那句话,巴吉斯先生?”

“话倒是那句话,”巴吉斯说,“但传到那儿就完了。”

我不大懂他的意思,所以我又问了一遍:“就完了,巴吉斯先生?”

“没有结果,没有答复。”他斜着眼看我,“一去就没有答复。”

“你希望有答复,是吗,巴吉斯先生?”我吃惊地睁大眼说。因为这是我从前没想过的。

“当一个人说可以,”巴吉斯又把眼光慢慢地转向我,“那不就是说,那个人在等候答复呀!”

“是吗,巴吉斯先生?”

“是的,”巴吉斯先生同时看向马耳朵,又说,“那个人自传话后就一直在等待答复。”

“这个话你对她说过吗,巴吉斯先生?”

“没有,”巴吉斯先生哼了一声,又说起来,“我哪有机会把这告诉她。我不要去把这告诉她。”

“那么你要我去说吗,巴吉斯先生?”我犹豫不定地问。

“假如你愿意,”巴吉斯说道,又缓缓地看了我一眼,“那我就在这儿等答复。她叫什么名字?”

“你是说她的名字?”

“啊!”巴吉斯先生点了一下头说道。

“她叫坡勾提。”

“她的姓还是她的名字?”巴吉斯说。

“那不是她的名字,她的名字是克拉拉。”

“真的?”巴吉斯说道。

他似乎从话中找到了一大堆可供思考的材料,于是坐在那儿思考,轻轻地吹着口哨。

“好吧!”他终于又开口说,“你说,‘坡勾提!巴吉斯在等答复呢。’她或许会说,‘什么答复?’那你就说,‘答复我传的话呀。’‘那是什么话?’你就说,‘巴吉斯愿意’呀!”

巴吉斯先生用他的胳膊在我肋部重重地撞了一下,做了一个巧妙的暗示。从那以后又照老样子趴在马上,不对这问题作任何表示。过了半个钟头,他从口袋中掏出一支粉笔,写上“克拉拉?坡勾提”——很明显用作私人备忘录。

我现在回家,但那个家其实已经名不副实,我一路所见的都使我想起我以前那个快乐的家,而这是我永远也不能再梦见的梦,这种感觉是多么奇特啊。从前我母亲、坡勾提和我相亲相爱犹如一个人,没有任何人可插进我们中间,想起这些便使我非常难过,这使我不能断定我是否愿意回家还是留在外地,与斯提福兹在一起,但我还是到家了,来到我们的屋前。只见那光秃秃的老榆树在凄冷的寒风中乱摇手臂,鸦巢依旧一片片地在寒风中飘落。

车夫放下我的箱子后就走了。我沿着小路向住宅走去,眼睛看着那些窗子,每走一步,都怕在其中哪一扇看见阴沉着脸的摩德斯通先生或小姐。但没有任何面孔出现。我现在知道怎样在天黑前不用敲门就把门打开,悄悄地、轻轻地向里走去。

当我走进门厅时,听见母亲的声音从旧客厅中发出,上帝知道,那勾起我多么幼稚的回忆。她在低声歌唱,我想我作婴儿时一定听过她现在唱的歌,歌声的调子是生疏的,但又听起来像熟悉得充满我整个心房,就仿佛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我从母亲孤寂的哼唱知道只有她独自一个人在屋里。我悄悄走进室内。看见她坐在炉前正给一个婴儿喂奶,她把小婴儿的手举到她脖子那里。她低头看着他的脸,同时唱歌给他听。确实是,她独自一人。

我一说话,她惊讶得叫了出来。但她一瞧见是我就叫起来:“我亲爱的卫,我的孩子!”她走到客厅中间迎接我,跪在地上亲我,把我的头搂进怀里靠着那个小婴儿,又把他的手放到我的唇边。

我但愿我当时怀着那种感情已经死了,我那时候进天堂再合适不过了。

“这是你的小弟弟,”我母亲说,并抚摸着我,“我的亲爱,我的可怜的孩子!”接着她又一次次吻我,搂我的脖子。正在那时,坡勾提来了,咕咚一声坐在我们身旁的地上,疯狂了有一刻钟的时间。

似乎没人预料到我来得那样快,车夫到的时候比平常早得多。好像摩德斯通先生和小姐出去串门了,晚上才回来,我可没期盼过我有这样的运气。我可不曾期盼过我们三人又在一起不受打扰,我当时觉得往日的时光又回来了。

我们一同在火炉边吃饭,坡勾提按规矩在旁边伺候,但我母亲让她与我们一块儿吃饭。我还用我自己的绘有满帆的棕色战舰的旧碟子。我不在时,坡勾提悄悄地把它藏起来。我用的还是我自己的刻有“大卫”的杯子,还有那些旧日的小刀子和叉子。

我们吃饭时,我觉得是替提巴吉斯传话的好机会,但我还没说完,她就用围裙蒙着脸笑起来。

“坡勾提?”我母亲说,“你怎么啦?”

坡勾提更加笑起来,当我母亲想把围裙扯开时,她紧按在脸上,仿佛她的头套在口袋里似的。

“你想干什么,你这笨东西。”我母亲笑着说。

“哦,这个该死的家伙,”坡勾提叫道,“他想跟我结婚呢。”

“那会是你一个再好不过的对象了。”我母亲说。

“哦,我不知道,”坡勾提说,“但就算他是金子的,我也不要他,我不要任何人。”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你这个可笑的东西?”我母亲说道。

“告诉他?”坡勾提从围裙缝中往外瞧着说,“他对这件事从没跟我谈过一个字。他还算知道这一点,他要是胆敢说一个字,我一定打他的嘴巴。”

我想她的脸比任何时候都红,比任何其它人的脸都红;每当她狂笑一阵后,她就把脸蒙起来,像这样两三次后,她才接着吃饭了。

我注意到我母亲虽然在坡勾提看着她时微笑,却比以前更沉默,更严肃了。我一开始就看出她变了。她的脸依然美丽,但带着忧伤的神情;她的手过于纤细,过于苍白,几乎成透明的了。但我说的改变并不是指这些,而是她的态度上的变化,她变得烦躁和不安。她终于伸出手温和地放在老仆人的手上说:

“亲爱的坡勾提,你不会结婚吧?”

“我,太太?”坡勾提瞪眼瞧着我母亲说,“我的天哪,谁说我要去嫁人?”

“不会马上结婚,是吗?”我母亲温和地问。

“永远也不会!”坡勾提叫道。

我母亲握着坡勾提的手说:

“你别走,坡勾提。留在我这里吧。或者不会有多久了,没有你,我怎么办哪!”

坡勾提叫道:“打死我,我也不会离开,你愚蠢的脑袋怎么会这么想?”因为坡勾提已经习惯像当年那样把她当小孩子一样看待。

我母亲除了感谢以外无话可说,坡勾提又以她独有的说法接着讲起来:

“我不会离开你,我相信我知道自己。坡勾提离开你,我倒愿意她试试看!不会,绝不会,绝不会!”坡勾提交叠着双臂说道,“亲爱的,她绝不会那么做。假如她那么做,当然有一些猫会称愿,但我可不会叫那些猫称心如意。他们会更加烦恼的。我要和你呆在一起,直到我变成一个坏脾气的怪僻的老婆子,等我老了,聋了,瞎了,没牙了,没有一点儿用处,甚至连挑毛病都不值得了,那我就去我的卫那里,求他收留我。”

“那,坡勾提,”我说道,“我一定喜欢看见你,使你像王后一样受宠。”

“上帝保佑我可爱的宝贝!”坡勾提叫道,“我知道你会的。”于是她预先为我的招待表示感谢,亲我,又用围裙蒙起头,笑了巴吉斯先生一通。笑完了,她又喂那个婴儿。而后收拾碗筷,收拾完了,她换了一顶帽子,带着她那个针线匣子,码尺,还有那块儿蜡烛头(一切像从前一样)进来了。

我们围炉而坐,高兴地说笑。我告诉他们克里古尔先生多么厉害,她们非常怜悯我。我告诉他们斯提福兹怎么好,于是坡勾提表示她要走二十里去看他。当婴儿醒时,我抱他逗他;当他睡时,我就悄悄溜到我母亲旁边,照中断很久的老习惯搂着她的腰坐在那儿,把我的小红脸蛋搁在她肩上,又觉得她秀美的头发垂在我身上,像一个天使的翅膀,我实在快活极了。

当我这样坐在炉火边,看着又红又热的煤火中呈现的幻影,觉得我从来不曾离开过;也几乎认为摩德斯通姐弟都不过是煤火中的幻影,煤灭了就消失了;也几乎相信除了我母亲、坡勾提和我以外,我记得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在火光亮的时候,坡勾提不断补一只袜子,她把那只袜子像手套一样套在左手上,针拿在右手上,趁着火光闪动一下就缝一针。我想不出,这些都是谁的袜子,这么多需要补的袜子源源不断地从哪儿来;从我最早是个婴儿时起,她就好像永远从事那一种针线活,从不曾做任何别的事。

“我真想了解,”坡勾提说(有时她会对令人意想不到的题目琢磨起来),“大卫的姨婆现在怎样了。”

“噢,坡勾提!”我母亲正沉思什么,一听这,一下子清醒过来道,“你怎么这么糊涂呀!”

“不管糊不糊涂,太太,不过我真想知道。”坡勾提说。

“什么使你想到她?”我母亲问,“世界上这么多人,没有别人好想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坡勾提说,“大概是因为我脑子笨吧,因为笨,我不能挑选我要想的人,他们完全随意要来要走,或不来不去。我想知道她如今怎么样了。”

“坡勾提,你怎么净说糊涂话,”我母亲回答道,“别人会以为你希望她再来一次。”

“当然她不会!”坡勾提叫道。

“那就不要再提这种不愉快的事吧,我的好人,”我母亲说道,“毫无疑问,贝西小姐关在她遥远的小屋里,永远永远,不论如何,她不会再来出现了。”

“不会!”坡勾提说道,“不会了,完全不会了。我想知道的是,她要是死了,可能会给我们卫留下什么。”

“哎呀,坡勾提,”我母亲答道,“你怎么净说瞎话!难道你不知道卫一生下来就把她给得罪了吗?”

“我想,她现在总该原谅他了吧?”坡勾提暗示着说。

“为什么?”我母亲严厉地问道。

“现在他已经有了一个弟弟,我是说。”坡勾提说。

我母亲马上哭起来,不明白为什么坡勾提会说这种话。

“照你看来,仿佛摇篮中这可怜的小东西对你或任何人不利似的,你这个多心的东西!”她说道,“你还是与那个车夫巴吉斯结婚吧,你为什么不走呀!”

“如果我去的话,摩德斯通小姐不就快活了吗?”坡勾提说。

“你的心可真坏,坡勾提,”我母亲说道,“你对摩德斯通小姐恨得要命。你想把钥匙收着,由你分派东西吧?假如你真那么想,我一点都不奇怪。你知道她替我管家分明是出于仁慈和好意!这点你该明白,坡勾提。”

坡勾提嘀咕了一声“什么好意!”,还有什么“大概是那种好意太过分了。”

“我明白你这别扭的东西,”我母亲说道,“我懂你的意思,坡勾提。我真奇怪为什么你的脸都不红。不过我一样一样说好了,现在说的是摩德斯通小姐,你不想说也不成。你不曾老听她说,我太没思想了,也太——”

“漂亮。”坡勾提插话道。

“对啦,”我母亲半笑着说,“假如她蠢到这种程度,那是我的错吗?”

“没有人说是你的错。”坡勾提说。

“没有,我也希望不会!”我母亲说,“你不是听她说了又说,为了这个缘故,她为我省去这些麻烦,她以为我是经不起这些麻烦的,我自己也知道自己经不起麻烦。她不是总是早起晚睡,忙忙碌碌的吗?她不是做各种事情,摸进各个地方,像煤棚里,食物室里,还有我不知道的什么地方——那些地方很不好受——你的意思是这里面没有一点热心吗?”

“我没这意思。”坡勾提说道。

“是这样的,坡勾提,”我母亲回答道,“除了干活,你永远都这样,你可满意了。你谈到摩德斯通先生的好意时——”

“我从不谈这个。”坡勾提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