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关于田娜死在印度那通对话之后的第三天，我接到田娜打来的电话，她的语气一如从前那般云淡风轻，听不出缓急，说的也都是些碎碎乱的事，没有任何与她生活有关的线索。我说田娜，恒河的水是不是真的像人们传说的那样，很可怕。她在电话的那端笑，说伏尔加河也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辽阔。然后我们说了一些别的话，她说小暖，你猜我现在穿的高跟鞋是什么颜色。我还没有来得及猜，她便挂了电话。有一会的时间我突然觉得害怕，觉得田娜真的已经死了，这个电话是从地狱打来的。
每年圣诞节临近的时候，田娜都会给我打电话，确定我还呆在这座城市，确定我的通信地址没有变，然后给我寄卡片。盖在那些圣诞卡片上的邮戳每年都不一样，有时候是北京，有时候是西藏，有时候是纽约，有时候是新德里，有时候是柏林。天晓得那些年里她到过多少座城市，而我却一直呆在原地，像被水泥浇铸般一动不能动，也不想动。
在我听见人们说田娜死在印度恒河的那年，收到的圣诞卡片上的邮戳是加尔各答。
后来另外有一年，我听人们说她在香港的地下赌场卖身，收到的圣诞卡片上的邮戳却是上海。
然后有一天晚上，我一个人窝在房间里看电影，在王家卫的片子里看见林青霞饰演的那个戴金色假发、穿雨衣、用大墨镜遮住面孔的女人的时候，突然忍不住全身颤抖，我觉得她像田娜，我觉得如果田娜混迹在人群中，就应该是像她这个样子。我伸手触摸了一下屏幕上面林青霞的脸，就像是触摸到了田娜的灵魂一样。
无论收到的卡片是从什么地方寄出，无论卡片的正面是哪个国家或者哪个城市的风景，卡片的背面总是同一句话和同一个署名：我猜我很想念你们，田娜。
我猜我很想念你们。
我猜她是个永远都弄不清楚自己拥有什么和想要什么的女子，哪怕是一种想念，她都不能确定是不是真的，而只说是“猜”的。
林雪艺也收到过田娜寄来的卡片，只收到过一次。
某个下着鹅毛大雪的圣诞节，在“幸福大街”酒吧里，林雪艺把田娜的卡片拿给我看，问我知不知道卡片背面那句“对不起”是什么意思。
我把身体往吧台里面探，想看清楚卡片后面写的字，但不等我看清楚那张卡片上的邮戳，林雪艺便用煮咖啡的酒精灯把它烧成了一堆黑色的灰。她咬着嘴唇歪着脸笑，看那些灰一点一点在冰冷的空气里面华丽地飞。那一刻她脸上的笑容又狠又苍凉，好像这么多年过去，时光不仅没有带走往事，反而将仇恨冻结得更深。
林雪艺说：她有什么可对不起我的？如果是为大一那年她对我做的那些恶心的事情说对不起，她就应该对每个人说对不起。每个人！
我听着，不说话。
她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吼：田娜跟你说对不起了吗，小暖？她有意识到她最对不起的人是你吗？你为什么还要托人到处去找她？！你为什么还要去照顾她的爸爸？！你的脑子真的被那一板砖给拍坏了修不回来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