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气喘吁吁地走入大殿。
文武重臣们都默默地望向国师,敢在这种场合晚到的大约只有国师了。
国师对着大汗诚惶诚恐地一拜:老臣来迟,望乞恕罪。
大汗像是个期待观看好戏上演的孩子,终于听到了开场的锣鼓声:好,好,来了就好。
大汗挥挥手,让国师站到他的身前。
文武重臣们将视线低垂。国师身子骨不好,近来朝堂上更是难得露面。大汗从不曾怪罪他,但这不怪罪并不等于大汗没想法。众人一直在揣测国师在大汗心里的位置有多大变化,从国师走进大殿那一刻,他们的心里就因为兴奋而期待着。
国师要站到大汗的身边去,就一定会向前走两步。这两步或向左,或向右,极其关键。汗国向来以右为尊,往常国师都是站在狮头的右边的,但今日那右边的位置被早到的伯颜占据了。
国师抬头看了一眼,默默地站到了狮头的左边。众人的心里咿哩哇啦地叫起来。结果竟然是这样的。但这证明国师宽仁大度,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呢?
大汗指指下面,对国师低声道:国师见多识广,你看,怎么样?
国师抬眼看去,眼眸微微闪了一闪。
大汗的大殿共有三扇大门,今日难得齐齐打开。大殿内一排排规规矩矩站着人。这些人种肤色不同,着装奇异,在他们的脚下,原本一码黑色金砖铺地,如今在那金砖上却各自另铺着一块与他们自己国家地图形状相符的羊皮。一块块雪白的羊皮蔓延开去,便是一张巨大的汗国疆土扩张的地图。
这张地图将原本空旷无比的大殿地面占去了多半。
国师不动声色地说:臣看着如同棋盘一般。
大汗笑道:说得好,朕的天下就是一盘棋。
国师说:确实如此。
得到国师首肯,大汗呵呵笑起来。
大汗赞叹:这都是伯颜将军一手操办的。干得漂亮,朕着实高兴。
众人连忙应和着大汗的夸赞,纷纷点头称道。
伯颜抱拳:大汗谬赞,伯颜不敢当。
对国师来说,他明明听到了另外一番话。什么叫作言不由衷?有人偏偏要告诉你这就是言不由衷。
国师脸上浮现出一丝若隐若现的微笑,将视线投向大殿外。通过大殿敞开的大门,可遥遥望见大殿外宽阔的空场上站立着一队队皇家侍卫,在他们身边排列的则是各国进贡的财宝和关在笼子里的珍奇异兽。国师仿佛自语:这样的排场,实在难为伯颜将军。
伯颜谦逊地说:为大汗效力,定当竭尽所能。
国师显得置若罔闻,耷拉着的耳朵仿佛影响了他的听力。
礼部尚书上前:禀报大汗,吉时已到。
大汗点点头。
片刻,宫廷乐师奏起了“阿斯尔”。箫,笛,管,笙,马头琴,火不思,鼓乐澎湃,声震林木。
乐声落,站在羊皮地图上的使臣们一动不动,听傻了一般。
礼部尚书干咳着,对安南国的使臣瞪了一眼。
安南国使臣被点穴点醒了一般,顿时手忙脚乱。
安南地处西南,近来与邻国龃龉不断,为了得到大汗的庇护,此次朝贡很用些心思。安南盛产香木,安南国王招募能工巧匠将顶级的安南香木做成九辆香气袭人的鸾车,一路白象驾车,香气四溢,贡品未到,名声已到。朝贡大典前,安南国的使臣又在大城四处打点,抽签时果然有人替他在签子上做了手脚,竟然拿到了头筹。
对安南国拔得头筹,有人说闲话。安南国的使臣大约是心中玄虚,此刻两腿竟然簌簌抖起来。
安南国使臣一脸油汗,气息短促:安南国恭祝大汗福寿康宁……大汗吉人天相……国泰民安……
大汗打断他:好了,好了,按照新规矩,繁文缛节免了吧。
安南国使臣一时发蒙:大汗……大汗恕罪,外臣……外臣不明白……
礼部尚书将左手摊开,右手指指手掌。
安南国使臣发愣。
礼部尚书提示:礼单!
安南国使臣终于找到了自己手中的礼单,同时找回了自己的舌头:礼单,对,礼单。安南……安南国进献大汗鸾车九辆,红宝石两箱,蓝宝石两箱,石榴石两箱,还有,还有沉香……沉香四箱。
礼部尚书怜悯地看着安南国的使臣,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幸好,接下来的抽签排名第二的是基辅罗斯国的使臣,此人肥头大脸,却十分伶俐。
基辅罗斯国使臣深深鞠躬:基辅罗斯国,贡奉大汗上等纯白貂皮五百张,紫水晶貂皮五百张。
下一个是高丽国的使臣,有了前面的榜样,更是没有一个字的废话:高丽国,孝敬大汗上等高丽参二百斤,高丽罗两百匹……
当使臣们在大殿上开始轮流宣读朝贡礼单的时候,阿西和阿东刚好领着小公主走到大殿外的空场上。空场上摆放得琳琅满目,阿西和阿东不由得童心大起。
阿西说:早些来就好了。
阿东说:不晚,不晚,还来得及。
他们争先恐后向各种箱笼扑去。
出门时,小公主的乳娘是随他们一同来的。当众人望见金銮大殿屋脊的时候,阿西和阿东轻轻松松地提到,要与小公主一同到大殿空场上去看看热闹。乳娘不由得被吓破了胆。
乳娘说:你们是谁啊?
阿西和阿东彼此望望:阿西和阿东啊!
乳娘说:我是说那地方外人去不得。
阿西说:我们和小公主怎会是外人?
乳娘说:没有大汗允诺,谁都去不得,包括小公主。
阿东嘻嘻笑起来:这皇城里还有什么地方小公主去不得?
乳娘说:换个日子再去,今日真的去不得。
阿东说:今日最好,过了今日,就没有这热闹了。
乳娘气急:你们要去,自己去,小公主是不去的。
阿西问:真的吗?
阿西望着鸾轿上的图兰朵公主:公主殿下,要不要跟阿西阿东一起去?
图兰朵一岁半了。她最信任的人就是阿西和阿东。阿西和阿东教会她的头一件事,是只要向她发问,她都点头。
那乳娘自知不是这对姐弟的对手,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肯走了。
阿西对侍女们说:乳娘崴了脚,抬她回去吧。
乳娘被人拉扯到小公主的鸾轿上,抬走了。
于是阿西和阿东牵着小公主的手走进了大殿前的空场。
阿西东张西望,对阿东说:这里有很多好东西!
阿东说:多得数不过来的好东西!
于是,守卫空场里的贡品的皇家侍卫,莫名其妙地看到眼前箱笼的盖子,纷纷自行打开了。
阿东叫道:好大的红枣……
阿东手里攥着的一个大枣,鲜红油亮,肥厚水灵,瞧着让人口舌生津。
阿东张口就咬,却差点崩掉了门牙:哎呀,什么鬼!
阿西看一眼,捂嘴笑:那是玛瑙石做的,只能看,不能吃……
阿东懊丧地扔掉手中的“红枣”:呸呸,不能吃的枣子,也能算枣子?
转眸,阿东又有了新的欢喜:这些夜明珠倒是有用的,若放到小公主的寝宫里,晚上不用点烛火了……
图兰朵小公主好奇的目光则全落到了那些珍奇飞禽走兽的身上,她先是挥着小胖手,对着德里苏丹国的白狮子打招呼,然后,噘着小嘴,嘟嘟囔囔地冲着罗斛国的丹顶鹤说出一番体己话。正当小公主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阿东那边打开了那旺国进奉的象牙做的鸟笼,一群五色鹦鹉扑碌碌地飞了出来,其中一只翅膀蹭着小公主的脸颊飞过……
使臣们的礼单已献过半。
大汗坐在宝座上,神情有些寡淡。这盘棋无论多么精彩,一个人玩久了,趣味还是不那么浓烈了。
莫斯科公国的使臣刚刚退下,真腊国的使臣开始宣读长长的礼单。
礼部尚书趋近大汗身边,殷勤道:等朝贡大典结束,大汗可以去看看莫斯科公国送来的白熊,据说那些家伙是北方最凶恶的畜生,两只前掌随意可以撕碎一头老虎。但它们特别怕热,都是特别筑了冰车万里跋涉送过来的。
伯颜凑趣地:依微臣看,应当让这些白熊与真腊送来的鳄鱼斗一斗。那些鳄鱼一口可以吞下一头水牛,据说是南方最凶猛的野兽。
大汗不由得有了兴趣:真的能让莫斯科公国的白熊和真腊国送来的鳄鱼相斗吗?
伯颜答:大汗若有意,此事微臣来安排。都是暴虐凶狠的角色,真要分出胜负,起码要五战三胜吧。
大汗兴致又高涨起来,他的注意力转到真腊进贡的鳄鱼数量上,唯恐不够多斗几盘。
站在大汗身边的国师冷笑。国师猜测,这番对话只怕是礼部尚书在伯颜的授意下早就设计好的。不要说是用莫斯科公国的白熊与真腊国的鳄鱼斗,大汗若是想看莫斯科公国的国王和真腊国的国王厮斗,伯颜也会去安排。
国师抬起视线,向外面的空场望去,目光被一只小鸟抓住,不仅仅是因为那只小鸟,更因为那只小鸟后面的一个摇摇晃晃的小小身影。
那是只色彩灿烂的鸟类,如果国师没有猜错,那该是只极其稀罕的双眼无花果鹦鹉。大汗的鹦鹉阁中鹦鹉无数,但这种鹦鹉只产于大洋中的小岛,所以人们难得一饱眼福。
至于那个孩子,则比那只鹦鹉更令人瞩目。在那个孩子眼中,巍峨的皇宫大殿如同一片寻常瓦砾,她张着小手东跑西跑的身影让国师突然想到了“万物之灵”这四个字。
国师隐隐约约听到了那个孩子稚气的话语声,那清澈的娇憨将死气沉沉的帐幕撕开了一个口子,飘进一缕甘凉。国师的视线因为那隐约的小小的身影而微微湿润。这只小鸟和这个孩子出现在今天这个场面里,是命。国师知道不平常的事情永远会在不平常的时刻出现。
国师深深呼出一口气,这里的确太沉闷了。于是,他悄悄捻了捻手指,空场上的那只小鸟仿佛听到了召唤,兜了一个圈,飞向了大殿门内的方向。
很快,死寂的大殿门前回响起小孩子的笑声,人们不由得纷纷转头去看。包括大汗,一瞬间他的诧异不亚于大殿中的任何一个人。
当图兰朵小公主追逐鹦鹉跑到大殿门前的时候,额头已经微微挂了汗珠。
两个卫兵不知所措,慌乱地用长枪拦住图兰朵小公主的去路。图兰朵小公主抬起头。她有些疑惑,在她的记忆里,很少有人用这种长长的东西阻挡自己。于是,图兰朵公主下意识地伸出小手,企图推开自己面前的长枪。
宝座上的大汗不动声色地用鼻子哼了一声:嗯——?
卫兵们像听到闷雷,扑通一声跪下。
长枪消失了,那只小鸟也消失了。图兰朵向大殿里望去,眼前都是些打扮古怪的陌生人,但在陌生人的尽头,大殿的中央出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那是她的父汗,是被众人尊称为大汗的那个人。
对图兰朵小公主来说,这座大殿虽然陌生,但大殿的主人她并不陌生,这就够了。
她笑吟吟地向自己的父汗走去。人们默默地向这个小人儿行注目礼。
国师望着渐渐走近的小公主,望着她花苞一样的面孔,暗暗赞叹,世间竟有这样好看的孩子,这种好看若不让众人知晓,简直是浪费了。
国师想着,他与这个孩子的缘分是有些说不清的。虽然,他时不时听到有关小公主的衣食住行的消息,但事实上,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小公主的模样了。这就是日子,日子只是刹那间的事情。
国师心里有些感慨,上次看到小公主是什么时候?是在她周岁生辰庆典上。小孩子长得神速,转眼工夫已经走得很稳,跑得很快了。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却得到了其他有母亲庇护的孩子得不到的一切,长生天是公平的。
国师想着想着,竟有些失神。
图兰朵跑向宝座,在离大汗几步远的地方站住。她仰起头,娇憨地望着自己的父亲。看着图兰朵嫣然的样子,大汗威严的面孔上露出一丝笑容。
大汗说:图兰朵,我的小公主,找我有事儿?
图兰朵冲着大汗咯咯地笑起来。大汗向图兰朵伸出手。图兰朵摇摇头,却扭过了脸。她望向那些面貌奇异着装华丽的各国使臣们。
礼部尚书立马对着那个刚才因为小公主的出现而被打断程序的使臣,比个手势:继续,快继续。
使臣会意地拱拱背脊。他高而瘦,戴着一顶红帽,一袭白纱长袍珍珠镶边,显得颇有些仙气。他捧着礼单继续宣读:德里苏丹国,檀香珠五十串,玉佛两尊,黄金万两……
接下来的那个使臣面容棕黄,嗓音尖细,上身赤裸,脖子上套着一圈五彩琥珀,下着鲜艳夺目的罗裙:麻喏巴歇国,金缕衣两件,翠毛锦被十床,乐工百人……
图兰朵小公主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在她的眼里,穿着一袭白纱长袍的德里苏丹国使臣更像是一只白鹤,而套着鲜艳的羽毛织成的罗裙的使臣就是一只准备展翅的锦鸡。
她笑嘻嘻地冲着使臣们快步跑去。
大汗显然被这小女孩的天真烂漫逗得心花怒放:天下人都臣服于我的脚下,只有这个小丫头,从不把我放在眼里!
侍从官说:微臣记得在公主刚出生时,国师曾说,图兰朵公主是文殊菩萨转世,聪明美丽无人可比。
大汗问:国师真的说过此话?
国师答:老臣岂敢有诳语,汗国未来的祸福兴衰全托庇在公主身上。
大汗微笑点头。
伯颜却在一旁插话:国师想说的是繁荣昌盛,而不是祸福兴衰吧?
国师冷冷瞥了伯颜一眼:伯颜将军,听过我原话的人,都该懂得我的意思。
当阿西和阿东发现图兰朵小公主不见了的时候,他们曾有过片刻的慌乱和不安。他们跑到大殿门口探望,才松了一口气。
只见图兰朵正淘气地拉拉这个使臣的长袍和袖子,拽拽另一个使臣的衣带和配饰。那些使臣们不敢离开脚下的羊皮地图,无处躲闪,只得战战兢兢地向小公主弯腰行礼。
阿西说:这些人为什么站在那儿不动?
阿东说:一定是大汗不许他们动。
阿西问:为什么?
阿东答:他们大概在玩“僵尸”。
“僵尸”是种赌钱的把戏。阿东和阿西经常在宫里与侍从宫女玩这种对赌的游戏。游戏中点燃一炷香,一人扮作“僵尸”,另一人挖空心思进行挑逗。在一炷香燃尽之前,“僵尸”只要四肢动了,便是输了。
阿西望了望,反对:不对哦。他们只是脚不动,身子却是乱动。
阿东望了望,也觉得不对,改口:总之,一定是大汗让他们陪着小公主玩的新把戏?
阿西提议:过去看看?
阿东赞成:过去看看。
图兰朵公主好像听到了阿西和阿东的争论,开始歪歪斜斜地围绕着使臣们来回穿梭,前后徘徊。图兰朵小公主在棋子般的使臣中间一边左右顾盼,一边手舞足蹈,图兰朵小公主嘴里咿咿呀呀唱着歌。
阿西和阿东看得心里发痒,正打算要投身这场游戏的时候,那羊皮地图好像突然挪动了一下,出现了一小块空隙。小公主一脚踩上去,踉踉跄跄冲了几步,随即飞了出去。阿西和阿东吓得魂飞胆战,一起向图兰朵小公主扑去。然而已经太晚,小公主的额头撞到了金砖地面上。
瞬间,大殿中传出了小孩子娇嫩的哭声。阿西抢先抱起小公主。只见图兰朵公主的额角流淌出殷红的鲜血。阿西慌忙用手去捂,一边捂,一边却也哇哇地痛哭起来。
阿东则愤怒地用拳头砸向自己的脑袋:你好笨,怎么摔破脑袋的不是你!
两个人的做派一下子把哭泣中的小公主惊吓住了。
大汗猛地站起身。他看到了图兰朵小公主跌倒的那个地方,汗国扩张地图的中央,裸露出一块黑色的金砖地面。
大汗拔出御用宝剑对着羊皮版图上的那个空白处狠狠掷了过去。宝剑如闪电,使臣们狼狈不堪地纷纷躲避。锋利的宝剑插入金砖,剑身抖动嗡嗡作响。
大汗吼着:那儿,啊——怎么回事!
惊惶的礼部尚书伏在地上:这……这个,微臣实在不知……
大殿里的其他使臣们哗啦啦地跪倒一片,全都恨不得钻到地砖下面去。
国师镇定地说:陛下恕罪。这地方叫马尔维亚国,弹丸小国,非战略要地,所以一直被汗国帝军忽略。
大汗青筋暴露:怎会有这等事!
伯颜上前:大汗,马尔维亚弹丸小国,竟视我汗国为无物,致使公主殿下玉体受创,罪不可赦。
大汗说:伯颜将军……
伯颜应声:臣在!
大汗咬牙切齿地:朕要你去……
大汗扫视着大殿上跪满的黑压压的人群,说:去把那块地图给朕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