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公主出生之前的很久,国师给蚌女送去了几条装在红杉木盒里的黑黢黢的蚕宝宝;随后小蚕蜕皮,沙沙吃着桑叶而成长;再后来大蚕浑身透明,吐出五彩蚕丝将自己裹住。然后,是漫长的等待,等待突然有一日一只蛾子破茧而出,它给人们的惊讶来自于它的面目全非。
国师说:故,变者,化之渐;化者,变之成。
小公主出生在花里。从她出生的那一刻,她身边所有的一切都悄悄地在变了。
首先,国师看到大汗变了。
当然,除了国师,暂时无人能领悟大汗那些细微的变化。
但因为大汗的细微变化,皇城内的其他变化却是显著的。
那日,国师偶然入宫,发现宫人们正慌慌忙忙地锯门槛。
国师被告知,这是大汗的口谕,宫中的门槛一律不留。
摇篮中的图兰朵公主活泼好动。鬼怪精灵的阿西和阿东为了逗公主开心,不顾小公主乳娘的阻拦,天天推着摇篮车满宫乱跑。那隐身变色的阿西和阿东,让那摇篮长了脚一般,到处横冲直撞,宫人们经常被吓得一身冷汗,惊叫间鸡飞狗跳,乳娘则恨得在后面一路跳脚骂人。
蚌女在世时,宫人们就暗暗嫉恨这两个侏儒矮人肆意放纵,这会儿他们借小公主乳娘的嘴向大汗禀报,说阿西和阿东对小公主疏于照料,有失职之过;并说阿西和阿东不知好歹竟敢到处抱怨,嫌弃宫里的门槛妨碍了小公主的游戏。
大汗听了乳娘的陈述,淡然一笑,下令:将宫中的门槛统统锯掉。
宫人们知道了,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这下好,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了。
很快,宫中的门槛都消失了,那些被锯掉门槛的宫殿门户,就像一张张缺少下齿的大嘴,在暗处显露出惊愕的表情。
摇篮中的图兰朵公主与她的母亲一样,喜欢焰火,只要烟花盛开,宫中一定回荡着图兰朵清脆的笑声。
于是,大汗下令初一和十五燃放烟火,凡能打造出新颖奇巧的烟火的人,都有重赏。皇家焰火作坊的师傅们日日繁忙不休,大城的百姓也跟着大饱眼福,若有一日,那个生在锦花中的图兰朵公主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来历,定会感念一个人的。那个人就是这个国家的国师。国师私下忖量。
国师帮蚌女一手筹划了这个女孩子奇特的出生。因为她的出生,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这个女孩子还会给大城带来很多惊喜。这证明自己当初的直觉是对的。尽管一命换一命,但命命各不同。
国师兴趣盎然地看到那个大城的主人的变化。那个铁石心肠的男人有了系念,那个天神般的人物俯瞰天下的目光不再那么冷酷无情,那双惯于杀伐决断的手,因时常抚摸娇嫩的女婴的皮肤,变得轻柔。
国师相信日积月累,必会堆沙成塔这句话。
人都会变的。只是时间长短和变化大小而已。至于破茧而出的,有的是灿烂的蝴蝶,也有的是暗淡的蛾子。
同时,周大也变了。
图兰朵公主出世后,国师的耳目将周大妻子过世的消息传递给国师。国师微微叹息一声:修短随化,天命有归。
妻子过世后,周大变得异样沉默麻木。他用一坛坛的酒筑起了一座看不见的高墙,他将自己的心封在酒筑的天地里,任何人都别想走进去,包括他的女儿。
光阴一日日过去,周大一日日醉倒在酒里,白云苍狗,斗转星移。不觉间柳儿嘴里开始长牙,小腿能在地上跑了。再转眼柳儿一岁半了。小姑娘模样伶俐乖巧,总是坐在屋前柳下,眼巴巴地向着过路人望着。柳儿语迟,一直不会说话。
邻居们都说没有娘的孩子太可怜了。
那天周大踉踉跄跄地从酒馆儿回来,走到屋前,对那小小的身影仍旧视而不见。
周大打着酒嗝,从柳儿的身边迈过,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绊。
柳儿仰起脸,对着周大含含糊糊地说了两个字。
周大站稳,挥挥手。
女儿仰起脸对着周大又将刚才的两个字重复了一遍。
周大应了一声:唉。
周大往前走了两步,突然,他站住了。周大下意识地转身望向女儿:你刚才说什么?
柳儿愣愣地看着他。周大一把将柳儿抱了起来:丫头,再说一遍,说啊!
柳儿怯生生地与周大对视着:爹——爹。
周大愣了半晌,自语:丫头会说话了,丫头会叫爹了!
周大不禁泪水滚落下来。
柳儿开口说话了。柳儿会说的第一句话是“爹爹”,而不是“娘亲”。
那个晚上,周大没有再喝酒。他守着床上的女儿坐了半宿。夜风习习而过,他的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他恍惚看到妻子在一阵风铃声中盈盈地走到自己面前,妻子依偎在自己身边,凝视着甜睡的柳儿:……女孩子说话早,过些日子柳儿就会叫爹娘了。
他不由接话道:再过一年半载,咱们的柳儿能满地跑的时候,正好能跟小王子做伴儿。
妻子笑道:柳儿能有个哥哥,也挺好。
周大伸手去摸妻子,风铃声渐渐隐去,妻子在他怀里消失了。
周大的胸口突然刺痛,像被插入一把尖刀。他顿时想起了过去的许多事,想起了曾经的金戈铁马,想起了曾有的此唱彼和,想起了对游僧的承诺。如今,马尔维亚王国的小王子也该快五岁了。他要去赴约了。
周大从床头摸出自己的利剑。白虹出鞘,雪亮一片。
第二天周大收拾行李,准备上路。当他收拾停当后,视线落到了女儿身上。
柳儿的大眼睛一直跟着周大的身影在转动,她好像预感到了什么,小嘴紧闭,眼睛里湿汪汪的。
周大蹲下来,从怀里拿出了一个金项圈,小心翼翼地戴在了柳儿的脖颈上。
周大打量着女儿,那项圈套在女儿娇嫩的脖颈上还是显得有点大。
周大自语:你娘说过,小孩子长得快,再过两年就合适了。
柳儿愣愣地注视着父亲,两个嘴角微微一翘,竟旋出两个酒窝来。
周大突然心酸:走吧,丫头,跟爹上路。
说着,周大抖开一个大包袱皮儿,将柳儿裹住。
这时,开豆腐店的李婶儿进来了。李婶儿是周大的邻居,自打周大妻子过世后,李婶儿常来帮着照应这个家,柳儿就是靠着李婶儿的热豆腐脑和甜豆浆活下来的。
李婶儿望见周大正打算将柳儿往背上背,脸一沉,疾步上前,伸手将小姑娘抢了过去。
李婶儿瞪着周大:你疯了!那种雨卧风餐的日子,你受得了,这么小的娃娃怎受得了?
周大说:她娘亲没了,我这一走,三年五载的……
李婶儿抢白:她娘亲在的时候,我们拜过姐妹。怎么,信不过我这个当大姨的!
周大愣愣地望着李婶儿,说不出话来。
李婶儿整了整小姑娘的发辫,说:你放心去吧。有我的一口饭,就不会亏了柳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