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打车去大卖场,为我的书房买落地灯,我跟的哥商量,能不能到了后陪我进去,选好灯后帮我拿出来?当然,为此我会给他报酬。的哥看了看我说:“你是老人,我可以帮忙,耽误我拉活,你该给点,我也不会跟你多要。”他跟我进场以后,我挑灯时,忽听他扬声抗议:“你才是儿子呢!”原来是有顾客认出,我是那个在电视里讲《红楼梦》的人,就先凑过去问他:“你是他儿子?”他没明白对方并无恶意,觉得不中听,因此生气。我忙过去解释,说:“他是我朋友。您有什么要求?”那中年人满腔热情化为乌有,尴尬地摇头离开。我挑好灯,又顺便买了些别的,的哥帮我推着购物车往收银台,半道上我又被几个人认出,其中一个年轻人还正巧包里有本我写的书,取出来让我签名,这下的哥才知道,我是个能惹某些人注意的老头。
的哥往我家拉我,我问他:“你在家不看电视?”他说:“我回家就泡在电视机前头。”我不免问:“你就没有偶然地在电视上见过我?”他说:“是有点脸熟。您是练柔道的?现在当教练?”原来,他看电视基本上是锁定体育频道,他所熟悉的,是体育界的面孔,说起那不久前排球女将赵蕊蕊上了他的车,跟他聊了几句,到如今他还觉得非常荣幸。问他哪里人士?道通州西集的。我立马想起少年时代到西集参加农业劳动的往事,问起运河,问起村落,双方亲切多了。我注意到他那出车卡上的名字是张青岭,立刻猜出他是1967年左右出生的,因为那时候有部由话剧改编拍摄的电影《青松岭》家喻户晓,果然,他说他爹那时候在生产队赶大车,深受那部以赶大车的车把式为题材的电影影响,所以给他取名青岭。到我家楼下,青岭帮我把买的灯具等物品送上楼,我给了令他满意的报酬,互留电话。
后来我常打电话约青岭的车。知道他上中学的时候就被培养为三铁选手,曾勇夺过区里运动会的亚军,有过成为国家级运动员为国争光的憧憬,对体育的热爱一直延续到他成为出租车司机。他说那次帮我买灯回到家里,他说出我的名字,家里人,特别是热爱文学的大哥,都笑他“怎么就知道武的不知道文的”,他承认自己好久都没读过书了。我送给他自己的随笔集,他读后感叹说:“其实我也知道不老少的生活故事,就是不能像你们作家这样从里头悟出点什么来。”我说:“作家当然应该有悟性,可关键还是要有获取感受自己生活小圈子外头的人间万象的能力。如果你能把你想起来的有趣的人和事讲给我听,我们一起讨论,那你就成了我写作的泉眼之一。”就这样,每次见面,他几乎都要给我讲至少一个他们运河边的小故事,我也就陆续写出了《气破桑》《兜风》《抱草筐的孩子》等散文随笔。
青岭逐渐成了我人际交往里可信赖可托付的人。有个如今在美国当教授的薛涌,他在国内经常发表涉及中美的时评,并在近年一连出版了十几本书,有的还成了畅销书。薛涌1995年赴美前,把他的一只成年的三彩长毛波斯猫托付给了我家——此猫长寿,活到2009年年末,按猫龄超过100岁了!有天我起床后不见了大三彩(这是我给猫取的名字),寻遍整个单元,最后发现它夹在了卫生间马桶后帮与墙面之间,已经奄奄一息。我明白,猫之将逝,不愿以死相示人,故选择这么个角落来隐藏。我趴到地上,想方设法,累出一身汗才终于将它从那夹缝里推了出来,把它转移到储藏室,它已只能侧卧地上倒喘气。但一夜过去,我到储藏室去,见大三彩居然又蹲坐起来,给它喝水,它舔几下,喂它猫罐头,它闻也不闻。又一夜过去,我发现大三彩又钻进了卫生间马桶后面,但仍有气息。怎么办呢?儿子儿媳均是上班族,村友三儿那阵家里正张罗喜事,文化圈的朋友老的老忙的忙,谁能理解、情愿并有能力帮助我解决这样一个关乎生命的急难问题?于是想到了青岭。青岭从很远的地方赶过来,一见那情景就懂,这猫必得帮它找到一个能够由它从容藏匿的地方熄灭它的生命,并在它确实去世后妥善安葬。青岭将大三彩送往西集他岳父家的农家院,在大三彩去世后,连同带去的猫笼、水碗、食盆、剩余猫粮等一起掩埋在了运河边。
十月份薛涌、庄炜伉俪回国探亲,带着女儿来看望我。我告诉他们那只大三彩波斯猫已寿终正寝,他们知道眼下中国宠物殡葬业还不发达,多有将宠物尸体裹起来当垃圾抛掉的。问我最后如何处理,我告诉他们多亏有的哥青岭帮忙。释怀后,他们也为我庆幸,能在民间凡人里,结交到这样的朋友,不但能有共同语言,还能够在关键时刻尽快出现,帮助解决这种烦琐、私密的事务,福气啊!
201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