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点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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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过年[7]

书桌放在窗前,每天我坐在这里,望着时光悄悄地走过去。看着,看着,又到了年终的时候。我的心海里涌起了波涛。

一年一年这样地过去,人渐渐地老起来,离坟墓越来越近。这是事实,然而使我如此感动的原因却不是这个。我是在悔恨我自己又把这一年大好的光阴白白地浪费了。不过我并不因此而有什么感伤。悔恨和感伤是不同的。

过去的年华像一座一座的山横在我后面。假使我回过头去,转身往后面走,翻越过一座山又一座山,我就会看见我的童年。事实上我有时候也作过这样的旅行。于是我在一座山的脚下站住了。

在我这个房间里不是常有小孩来玩么?六岁的,四岁的,三岁的。他们今天忘了昨天的事,甚至下午就忘了午前的事情。一分钟哭,过一分钟又笑。他们的世界是何等的简单!我最近也曾略略地研究过他们的心理,虽然不能说很了解,但是像一个狂信者那样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这种态度我倒有些明白。有一个时候我也曾经是这样的孩子!

旧历大年初二,母亲出去拜客了。我穿着臃肿的黄缎子棉袍和花缎棉鞋,一个人躲在花园后面一个小天井里燃放“地老鼠”之类的花炮,不知道怎样竟然把自己的棉鞋烧起来了。我当时不知道自己脱鞋,却只顾哭着叫人,等到老妈子来时,右脚上已经烧烂了一块,以后又误于庸医,于是躺在床上呻吟了两三个月。我后来身体不健康,跟这件事情多少有点关系。

但是不管这个,我当时仍然过得很幸福,脚一好我也就把那件事情忘掉了。我一天关在书房里念那些不懂的书,一有机会就溜出来玩,到年底听说要放年假,心里的快活简直是无法形容的。孩子们喜欢新年,因为新年里热闹,而且可以毫无顾忌地痛快玩十多天。

在那些时候我做过种种黄金似的好梦;但是我绝不曾想到世界上会有这种种的事情,像我现在所看见的。那时我也曾有过能够早早长大的愿望。但是长大到了现在,孩童时代的幻梦都跟着年光流去了,只剩下这一颗满是创伤的心。而且当时我所爱过、恨过的人大半都早已安睡在寂寞的坟墓里面了。我是踏着尸骸走过长途,越过万重山而达到现在这个地方的。

黄金的童年啊!如果真像一般人那样感叹地这么想着,那真是“往事不堪回首”了!

所以四十几年前逝世的俄国诗人拉特松[8]有过一首叫做《床边》的诗:

孩子,在温暖、柔软的小床中,

你在梦里发出了这样的低语:

“啊,上帝啊,我什么时候才会长大呢?

啊,只要人能够生长得更快一点啊!

那些讨厌的功课,我不要再学了,

那讨厌的琴调我不要再练习了;

我要常常去找朋友们玩呢,

我要常常到花园里去散步呢!”

我正埋着头做事,便带了忧郁的微笑,

默默地倾听着你的话语……

睡罢,我的宝贝,趁着你还在父亲的保护下

不曾知道世间的种种烦恼的时候……

睡罢,我的小鸟儿!那严酷的时光

无情地快快飞去了,并不肯等着谁……

生活常常是一副重担。

光荣的童年就像一个假日,会去得很快……

要是我能和你掉换一下,那是多么快活:

我只愿能像你那样地快乐,歌唱,

我只愿能像你那样高兴地笑,

吵闹地玩,无忧无虑地四处观看!

这不是在译诗,这只能算是直译俄文的意思。我奇怪拉特松怎么会写出这样的诗!他一共不过活了二十五岁,即使这首诗是他临死的那年写的,也嫌早一点。二十五岁的人无论如何不应该说这样的话。他死得早,大概因为他的心被这种忧郁蚕食了。

我跟他不同。我虽然有“一颗满是创伤的心”,但是我仍愿带着这颗心去走险途。我并不愿意年光倒流重返到儿时去,纵使这儿时真如一般人所说,是梦一般地美丽。孩子是生活在这个世界里而看不见这个世界的人。但这个世界存在而且支配着他的事实却是铁铸一般地无可改变的。

做一个盲人好呢?还是做一个因为有眼睛而痛苦的人?我当然选取后者。而且我还想为这种痛苦做一点点事情。

在这一点上我倒应该给拉特松一个公道。因为先前忘记说下去,在中途便停止了。拉特松也写过像《那些心里还存着对于黎明的将来的愿望的人,醒来罢!》(多么长的一个题目!)一类的诗,有着“和夜的黑暗斗争,好让阳光重新普照大地”的句子。并且据说拉特松有一个时期也很为青年们所欢迎,他的诗集也销过二三十版,因为他表现了当时青年的热望——爱被虐待受侮辱的同胞,为崇高的理想,为自由、平等、博爱而奋斗。但可惜的是那些诗我还不曾有机会读过。他的诗我只读了四首。

算到现在为止,我已经比拉特松多活了好几年了。我对于同时代的青年的热望,又做过什么事情呢?我们这时代的青年的热望不也就是——爱那被虐待受侮辱的同胞,为自由、平等、博爱而奋斗吗?

固然我写过几本小说之类的东西(我只说类似小说,因为也许有些正统派的小说家从艺术的观点来看,说它们并不是小说),但那是多么微弱的呼声啊!所以在回顾快要过去的一九三四年的时候,我又不觉为这一年光阴的浪费而感到痛悔了。

做孩子的时候,每到元旦,总要给父亲逼着在红纸条上写几个恭楷的字,作为元旦试笔。如今父亲已经在坟墓里做了十几年的好梦,再没有人来逼我写这一类的东西了。想到这里我似乎应当有一点点感伤。但是我并没有。也许我这颗心给生活的洪炉炼成了钢铁了。

1934年12月在横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