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城里有程十发的老房子,他还经常回去住住。在他的老房子里凭窗相眺可以看到白龙潭的一部分醉白池。后来他便以王蒙的《修竹远山》的画题榜其居。
王蒙有一幅杰作,画远山隐隐,绿水迢迢,一丛修竹摇曳,山亭中人静观,近景牛毛皴之山石,扪手可摸,如松江之风景。画的右上题篆书“修竹远山”四字,并有跋云:“昔文湖州作暮霭看横,宋思陵题识卷首。观其笔力不在郭熙之下,于树石间写丛竹,乃自其肺腑中流出,又不可以笔墨畦径观也。子文广文出纸求画修竹远山,异乎仆之笔力不能似郭,又敢仿湖州也哉。至若拙朴鄙野,纵意涂抹,聊可以写一时之趣,姑塞广文之雅意云。黄鹤山中人王蒙书。”清代王翚曾临摹过王蒙的《修竹远山图》,连题识一字不漏地临下,并署“岁次甲戌九月望后三日为宜翁先生临于长安寓。海虞王翚。”可见十发与王翚对此有着同好。王翚临本为庞莱臣收藏,曾于1940年收录虚斋藏画《名笔集胜》,由上海墨缘堂印行。2008年,杭州友人朱绍平购得《名笔集胜》,并作校注后,名之为《庞虚斋藏画集》,由上海远东出版社出版。
人和物是有着一个“缘分”在联系着。程十发与王蒙的《修竹远山图》这张画就是这样。
笔者正在写作《程十发传》,友人徐伟达回归上海,他为这本传记写下了这样一段回忆:
“‘文革’结束后,为了落实政策,程十发先生大量被抄书画要退还,但有部分被抄书画作品无法退还原件,只能由上海市文物清理小组补偿退还。当时市文物清理小组有规定,被抄的物主不能进入市文清组仓库检物。我当时在市文物管理委员会所属文物商店工作,因工作需要经常可以进入文清组仓库协助整理,鉴别历代书画作品。程十发、唐云等先生多次委托我代他们留心找一些书画,补偿他们无法退还的书画。我在整理无主的抄家书画时,发现一张元代王蒙的《修竹远山图》,经有关领导的同意,我即通知十发先生。十发即表示:‘你检的,我就要了。’并直接电告市文清组倪贤德同志留下此画。此后,我又为十发先生找到八大山人的《四雁图》横幅,王原祁的《山水图》、虚谷《行书轴》,以及陈老莲的人物画等作品。这些作品程十发全部接受。此后,他还多次与我一起研究王蒙的《修竹远山图》。对这幅画,十发先生很得意,并以此画冠自己的斋名为‘修竹远山楼’。”
十发藏画颇丰,名作佳制亦不在少数,何以对王蒙的《修竹远山图》情有独钟?
对“元四家”,十发不但倾心其笔墨情,而且喜欢追寻他们的遗踪。这几位平民画家,自然不会有什么豪宅故居保留下来,但黄土一抔,荒草数茎的墓地还是有的。他到无锡去拜谒倪瓒之墓,到嘉善拜吴镇之墓。1990年,嘉善县纪念吴镇诞辰710周年活动,程十发因故未能参加,心中留下一点遗憾。而此时,他来到梅花庵拜谒吴镇墓,心中有着颇多的感慨,对同行者说,元四家中,吴镇的福气最好,董其昌为梅花庵题写了匾额,他的墓又逃过了多少次大劫难,如今又保护得这么好,多难得啊!黄公望(大痴)的墓有多处,可能以富春江畔的墓最可靠。十发并不探究是真墓还是空穴一座,他都是流连感怀,不舍离去。但是,使十发感到遗憾的是,没有找到王蒙的墓。王蒙自元入明,隐居临平黄鹤山,号黄鹤山樵。洪武初年出任泰安知府。因为他是大画家,曾受宰相胡惟庸之邀,到胡府看过画。胡惟庸因谋反罪而被抄斩,王蒙也因此受牵连被捕入狱,死于狱中。王蒙又是汉人降元的大画家赵孟頫的外孙,在朝代更迭的动乱之际,名人尤为引人注目,他死于狱中,可能没有人敢收其尸。故墓穴也没有了。王蒙徙役于何处?十发分析可能在崇明岛,那里是朱元璋关犯人的地方。
对于王蒙的遭遇,十发不无感慨地对笔者说:我是个好事者,去找“元四家”的墓,其他三位画家的墓都找到了,就是找不到王蒙的墓。王蒙是赵孟頫的外孙,可能因为政治关系,和朱元璋有矛盾,所以他死后连墓都没有留下来。其他三位画家,都是平民百姓,现在名声不得了,当时没有人注意他们,所以墓都留了下来。上海崇明有个演武厅,有一批被认为罪不大的人,在那里劳改致死,都是没有墓的。黄道周的墓也有几座,都是后人给他修的。这些老先生都看不到了,不过有时做梦还会看到。我有一张王蒙的《修竹远山图》,很远的地平线上有几座山。松江的风景也是这个样子,我把它买下来,修竹远山,非常平淡,是一种意境,所以我就借过来,以此为斋名。
十发毕竟是一位有气度的人,能行则行,不能行则止,不作强求的事。找不到工作,就隐在修竹远山楼中修炼,向古人学本事,临摹古画。虽然读了几年的美术学校,作为范本的都是老师画的那几笔,对古画实在没有下过功夫,现在有工夫了,要及时补上。
在《临马麟静听松风图》上,十发作了长题:“余摹马家一角景尚在若(弱)冠时,有见余画者笑谓:石如角黍,树成败铁,受诒(贻)后即废不复作,如留古人糟粕耳。近年好摹北宋人画兼及南宋。见马家力作亦思染指。恐堕浙派魔障,故从荒率处着手,用笔略劲疾耳。成后自为离戴吴尚远,沾沾自喜。客疑云:君临六如颇得神似,彼一语道破,不觉黯然。我侪师古纵有所得,亦如下阿鼻难以飞升,题时汗渗不能自已,时岁在著偃困敦七月下浣临马麟静听松风图。兹记于四赵阁,云间程潼十发文。”
在《仿李流芳笔意》一幅中,十发题曰:“李流芳之湿笔,千古独绝,每一放笔,如山海飞腾。读到李画,胸次大为一爽。壬午秋日程潼。”
在《临唐人阮咸图》,十发注意的是线条。此画前人有题曰:“旧绢生尘污且沾,唐人笔法涉偶传。纤细生劲吴道子,语云真率得自然。”十发自题语云:“洪绶亦有其最柔软之笔,并非一味刚劲也。从老莲须圆拙处着意,则不负古人之衷也。中秋前四日十发楼又记于歇浦。”
再有《临李晞古岚峰渔归图》,十发题曰:“李营丘之秀郁,举史仅有,及读南宫之无李论,又无从下笔,见李晞古法则简率,我故取其近而舍远也,一心索晞古,反得六如之图,画学一道诚难,正旨所得者在有意无意间耳。壬午秋日程潼居谷水之滨。”
戊子(1948)之秋,十发又临《宫乐图》,题识曰:“此帧传为唐周昉本,细察笔意布置尚生,李嵩之后,然相貌衣褶古劲可爱,亦为当时名家手迹,且无宋院中习气,故好事者签为唐人。今卷以仲朗游骑图描法,质诸当代鉴家,更假长史如何?戊子秋廿日十发居士识。”
在此期间,十发还临了宋代画院及明代画院的画,对元人黄公望、明人陈洪绶,也下了很大功夫。
十发在修竹远山楼的修炼,用功之勤、之苦、之深,今天是很难想象的。笔者在这里只以他临摹古画的几条题跋,就已经可以看出,与其说临摹,不如说是研究和创作。他在临摹时不只是临其线条、布局、色彩,而且有自己的思考,通过比较、分析,把自己的艺术个性融入其中,或把古画的精华加以吸收,营养自己的艺术个性。这应该是十发绘画艺术的起点,从一开始,就被古人带入正道大路。传统是大山,是大河,是历史的积累,唯此为基点,从这里出发,注之一生,立之一生。
1989年,程十发画一幅《僰人问苍图》,题跋云:“余修竹远山楼中,供奉杨升庵先生陶像,原为昆明碧峣祠中奉祀,数十年前为里人所获购。五十年前游先生故里新都,获先生诗集,从此余好先生之诗,今写此僰人问苍图,取纸粗丽(粝),别有风味。己巳春程十发漫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