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怅望千秋:唐诗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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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唐诗之旅从长安出发。从长安(今西安)向东北到并州(今太原),再向南到庐山,继续向南到永州。长安之盛、并州之幽、庐山之逸、永州之寒,唐代许多杰出诗人在这次旅途中奉献了自己的杰作,令欣赏者目不暇接。在长安,王维尽地主之谊;在并州,贾岛叙客居之情;在庐山,李白举向导之旗;在永州,子厚论寒江之雪。当你在渭水同王维话别,举杯相嘱,折柳相赠;当你在并州与贾岛相遇,述家乡旧事,抒思念之情;当你在庐山与李白共赏瀑布之壮,亲睹太白举杯赋诗的豪壮之气、飘逸之风;当你在永州亲身感受体验子厚的冰寒处境与孤寂傲岸心境,你将会有一种浓浓的幸福感在心中升起,你会为自己在这样的旅行中有这样的邂逅激动不已……

长安行

长相思,在长安。

我的家乡在南方,将近40年前的青春时代,我却远放西北。沿铁路线北上南下西去东回,好几次和唐代的长安今日的西安擦肩而过,伫候于列车的窗口,那雄伟迤逦的古城墙从唐朝就在等我,喊我去敲叩它的门环。{回到南方数十年来,我常常西北而望,那是大唐的京城,唐诗人纷纷登场歌哭吟啸的舞台,怎不使我魂牵梦萦,心神向往?}

【“唐诗之旅”从长安出发。】

【长安是唐代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也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城市。】

不久前,年华向老的我终于远赴弱冠之年即已订下的约会。匆匆盘桓数日,在千年古都的城墙内外,于古典与现代交汇的巷尾街头,从唐人永不生锈的优秀诗句里,拾得这篇姗姗来迟的《长安行》。

兴庆宫

我去兴庆宫,并非朝拜帝王的宫苑,而是为了重温诗人的绝唱,寻觅李白的遗踪。

【兴庆宫是盛唐的政治文化中心,因此也可以说它是中国社会最强盛时期的政治文化中心。】

兴庆宫,原是唐玄宗李隆基做太子时的藩邸。李隆基即位后,改建旧邸为新宫,兼有宫殿与园林之胜,开元天宝时代,与太极宫、大明宫一起被称为“三内”。唐玄宗多年在此理政,这里就成了盛唐的政治和文化中心。人生变幻,世事沧桑,到清代初期,昔日的煊赫繁华早已成了一方废墟瓦砾。现在于原址建成的兴庆宫公园,规模只有原来的四分之一,有如一幅比例大为缩小的地图。

兴庆宫金明门内曾置翰林院。公元742年即天宝元年,李白于江南应召再入长安,被任为翰林院学士。那时,长安城内王侯的深宅大院多种牡丹,玄宗更是在沉香亭前广植此花,并辟花园。李白供奉翰林的次年春日,牡丹在眼,贵妃在侍,心情当然极好的玄宗不想闻旧乐而欲听新词,“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词”,于是,在长安市上不知哪一处酒家招来醉乡中的李白,酒意尚自醺然的他绣口一吐,立成风流俊逸的《清平调》三章。歌唱家李龟年一边以檀板击节,一边引吭而歌。多才多艺的玄宗不知是想讨贵妃的欢心呢,还是一时技痒,也轻吹玉笛而相和。

待我来时,已是千年后的一个炎炎夏日。龙池之畔的沉香亭,为今日重建的赝品,而昔日的牡丹也早已和杨贵妃一起玉殒香消,李龟年的歌声虽然可以绕梁三日,但却绕不了千年,任你如何在池畔亭前侧耳倾听,那不绝的余音也早已断绝。玄宗时代,翰林供奉们要在翰林院轮流当值,李白呢,也许他此时正在翰林院里值班吧?我去金明门内寻寻觅觅,只见昔日翰林院的北部,早已为居民住宅区所占压,南部也只有考古学家才能查明的瓦砾残迹,{许多游人到此,绝不会想到他们足之所履,也许正好踏上李白当年的一枚脚印。}

【国力第一(盛唐)、诗才第一(李白)、乐律第一(李龟年)、名花第一(牡丹)、地位第一(玄宗)、美貌第一(贵妃)、内臣第一(高力士)……一时都汇聚于此,可见兴庆宫当年的繁盛。但诗不在此,不在繁盛的正面,真正的诗都诞生在繁盛的背面。李白的诗亦如此。】

李白的足印已然是凭空想象了,距翰林院不远之西南角,却尚有斑斑可考的勤政楼遗址。勤政楼原名勤政务本楼,是一座东西宽5间、进深3间、面积500多平方米的大建筑,登楼可俯瞰远眺宫外的街市。此楼是兴庆宫内最重要的皇家楼台,节日庆贺,盛大宴会,策试科举以及咨询朝政等活动,都在这里举行,曾经极一时之盛。中唐诗人王建的《楼前》写道:“天宝年前勤政楼,每年三日作千秋。飞龙老马曾教舞,闻着音声总举头。”{八月五日玄宗诞辰为“千秋节”,每年届时盛宴三日于楼上,舞马于楼下。王建的诗追怀天宝旧事,可见当年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盛。}稍后的白居易曾作《勤政楼西老柳》,他着眼的,却是一株可以为历史作证的柳树:

半朽临风树,多情立马人。

开元一株柳,长庆二年春。

【春天,柳树半朽,当年的繁盛已不复见,令多情者唏嘘不已。】

从“开元”盛世到白居易来时的“长庆”年间,一百多年的岁月又已经交给了历史。白居易没有正面写楼与楼中之人,但言开元之临风无情老树,长庆的多情凭吊之人,无限的俯仰今昔之感,便尽在其中。数十年后,杜牧也前来吊古伤今,写了一首《过勤政楼》:

千秋佳节名空在,承露丝囊世已无。

惟有紫苔偏称意,年年因雨上金铺。

【杜牧是咏史高手。这首诗咏唐玄宗“千秋节”事,暗含讥讽:期等“千秋”是空想。】

苍苔随意滋生,甚至爬上衔门环的铜制门饰。虽未明说,但勤政楼的破旧荒废已意在言外。时间呵,这是天地间至高无上的主宰,人间任何位高权重者,都休想与之抗衡,哪怕贵为帝王;世上任何坚固的建筑,也无法经受它的风吹雨打,哪怕坚如金石。

待到我千年后跟踪前来,勤政楼不仅早已人去楼空,而且连楼也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几个石础,凄凉在蔓草荒烟之中,兀自回忆它们当年所承载的歌声与笑语,煊赫与繁华。{能与时间角力并取得胜利的,不是手握重权的帝王将相,而是杰出的诗人和紫苔不侵风雨不蚀的优秀诗篇。}这个问题,最好去询问李白,他当年虽然被唐玄宗赐金还山,等于逐出长安,但现在却早已凯旋。在兴庆宫公园内高达三重的“彩云阁”前,在一泓碧水中央,他正以手支颐侧身而卧,长眉入鬓,长髯垂胸。我想前去叩问,但恐怕他还没有从一时的醉酒千年的小寐中醒来。暂时别去惊动他吧,在他的石像之侧久久伫立,我仿佛听到轻微的鼾声。

渭城曲

渭城,是秦朝的首都,唐代的重镇,更是诗人的名城。名城呵名城,永远矗立在名诗人的名诗里。

从长安往西40余里,便是曾经作为秦代帝都的咸阳。其名咸阳,大约是因为它在嵕山之南渭水之北而山水皆阳吧。咸阳又称“咸秦”“咸京”,时至汉代易名“渭城”,唐诗中或称咸阳,或云渭城,实为一地,如尚颜《送陆肱入关》:“舟行复陆行,始得到咸京。”如高适《答侯少府》:“赫赫三伏时,十日到咸秦。”他们所说的已都是唐代的渭城了。

【何谓“咸阳”?了解这个名字,了解一些汉语知识。】

对于两千多年前的项羽,我的印象虽然比出身市井的无赖之徒刘邦好得多,对他的英雄末路也颇为同情,但他却不该迷信武力轻视文化而作风粗暴,用如流行歌曲所唱的“一把火”,将全国最大的城市咸阳烧成一片焦土,我们至今在杜牧的《阿房宫赋》里,仍可看到那熊熊的火光。但是,如果项羽复生,他纵然能烧掉秦朝的百殿千宫,然而即使再纵火也烧不掉王维的一首绝句。{自王维的《渭城曲》一出,千百年来,渭城便更令旅人伤感,离人伤怀,读书人伤情,也令从古至今的诗人伤神。}30多年前,诗人郭小川远去西北,他就在《西出阳关》一诗的结尾写道:“何必‘劝君更尽一杯酒’!这样的苦酒何须进!且请把它还给古诗人!什么‘西出阳关无故人’!这样的诗句不必吟,且请把它埋进荒沙百尺深!”当年,我就曾以《新时代的边塞诗》为题评论。小川英年早逝,我也人生易老,迟至不久之前才一骑绝尘,不,四轮生风,奔驰在王维和唐诗人的诗句里。

【郭小川故作豪壮语,有时代因由。】

车出西安,当渭城还在车轮前面,我的心早已从现代飞到了唐代,耳边满是唐诗人对渭城的歌吟。渭城,咸阳;咸阳,渭城,当年是从军戍边的战士的必经之地,所以令狐楚的《少年行》写得意气飞扬:“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而李白的《塞下曲》也笔歌墨舞:“骏马似风飙,鸣鞭出渭桥。弯弓辞汉月,插羽破天骄。阵解星芒尽,营空海雾消。功成画麟阁,独有霍嫖姚。”这大约是所谓“盛唐之音”吧,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到了杜甫的《兵车行》中,就只听得一片呼天抢地的哭声了:“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令狐楚诗比郭小川诗自然,更有豪壮气!李白诗没有丝毫苦味,只有冲天豪气。】

左耳听的是壮曲,右耳听的是哀音。顷刻之间,沉思之际,我们的越野小汽车已驰上现代化的渭河大桥。桥梁雄伟,桥面宽阔,两侧雕花的石栏如绣带,路旁成排电杆高擎的,是要到晚上才盛开的簇簇金莲。我触景生情,忽然想起了温庭筠的《咸阳值雨》,于是,现代的咸阳桥上,响起了温庭筠的古典的绝句:“咸阳桥上雨如悬,万点空漾隔钓船。绝似洞庭春水色,晚云将入岳阳天。”温庭筠为什么头脑发热,或者说诗思飞腾,将渭水当成了湘水,把咸阳幻成了岳阳?面对夏日干涸得只剩下一线黄流的渭水,我更是心存疑惑,也许当时生态环境未被破坏,渭水也和湘水一样清碧吧,李白的《君子有所思行》中,也曾有“渭水银河清,横天流不息”之句。不过,我还要前去游览汉唐帝王的陵墓,回来时再步行于咸阳桥流连一番吧。{待我在唐陵汉墓匆匆怀古之后,回到桥上,已是西风初起夕阳西下的时分了。漫步桥头,我俯仰天地,思接汉唐,不禁感从中来,不可断绝。}

【温、李诗既有夸张,亦有现实基础。】

【“山雨欲来风满楼”已成为一种象征:重大事变前的紧张氛围。诗写到这种程度已很难超越了。从“史识”的角度认为许浑诗不如李商隐诗有一定道理,若从形象思维与诗艺角度看,许诗高于李诗。】

唐人写咸阳的诗作不少,佳篇也多。如喜欢写“水”而被人嘲谑为“许浑千首湿”的许浑,就曾作《咸阳城东楼》:“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鸟下绿芜秦苑夕,蝉鸣黄叶汉宫秋。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如刘沧的《咸阳怀古》:“经过此地无穷事,一望凄然感废兴。渭水故都秦二世,咸原秋草汉诸陵。天空绝塞闻边雁,叶尽孤村见夜灯。风景苍苍多少恨,寒山半出白云层。”但他们的八句,似乎仍不及李商隐四句的《咸阳》:

咸阳宫阙郁嵯峨,六国楼台艳绮罗。

自是当时天帝醉,不关秦地有山河!

刘沧与许浑都是一般性的感时伤逝,而李商隐的诗则不仅有“史实”,而且有“史识”:如果施行暴政而失掉民心,即使皇权神授,哪怕有山河之险,也不免倒台和灭亡。秦始皇如此,咸阳原上埋葬了西汉九个皇帝,十来个唐代帝王,他们不就是历史上来而复去的匆匆过客吗?在李商隐之前,李白早就唱过“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了。在李商隐之后,鲁迅也曾在《无题》诗中一说“六代绮罗成旧梦”,二说“下土惟秦醉”,化用李商隐诗的典故而借古讽今。

提到咸阳或渭城,就不会忘记王维那首《送元二使安西》,后来因被之音律管弦而称之为《渭城曲》: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渭水之上有桥,唐人送人西行,一般都送到渭桥折柳为别,王维的《渭城曲》,写的就是桥边送别的情景。这首绝唱一出,就传诵不绝,后来谱为《阳关三叠》,唐代长庆年间有位歌唱家何戡,就善唱此歌,刘禹锡就曾说“旧人惟有何戡在,更与殷勤唱渭城”,而现代作家郁达夫的《西湖杂咏》,也有“如今劫后河山改,来听何戡唱渭城”之句。然而,此城已非彼城,此桥已非彼桥。隋唐之后渭城城址屡经搬迁,现在的咸阳市,系明代在渭水驿的基础上扩建而成,而唐代的渭城,原址在今咸阳市西北之聂家沟。难怪我先前穿越咸阳市区时,不论如何左顾右盼,怎么也找不到王维送元二出使安西时,相送复相别的那座杨柳青青的客舍,且不说“元二”,连王维自己也不见影踪,不然,我也会去“劝君更尽一杯酒”,和王维一握手而加入送行的行列呢。

【“绝唱”“绝”在何处?不复有能超越者。王维把个体经验上升为普遍经验:不舍与劝勉,担忧与祝福,无奈与豁达……惜别时的诸多情感尽在其中。后人无法超越,就只能引用了。】

{当年在“安史之乱”中,唐玄宗携杨贵妃西逃,为阻绝追兵而焚毁渭桥。桥亡河在,那里便成了“关中八景”之一的“咸阳古渡”。}我们在新建的咸阳公路大桥上徘徊,久久俯视桥下的渭河流水。来不及去寻访那叠印着李白、杜甫和王维的足迹的咸阳古渡了,苍茫暮色袭上我们的衣袖,远处的长安城已举起万家灯火,在喊我们回到现代的红尘中去。

大雁塔

我追踪杜甫、高适、岑参等诗人的足迹,终于在朝阳初升时来到大雁塔,然而,却无法和他们联袂攀登了,我已迟到了一千多年。好像急急忙忙去赴一场盛会,待至赶到会场,早已曲终人散,只留下你形单影只,凭空想象演出的盛况而不胜低回。

唐代的长安,有如现在美国的纽约、法国的巴黎、英国的伦敦、德国的柏林,是当时世界上最壮丽繁华的国际性大都会,也是人类历史上第一座人口超过一百万的城市。在“贞观”“开元”之治的盛唐,更是声威远播,万邦来朝。然而,{人生有悲欢离合,历史有兴衰更替,“安史”乱后,唐朝江河日下,京都也日渐败落,复经唐末的战乱和兵火,长安城几乎成了一片废墟。}时至今天,往日的宫殿楼台千门万户,只能从考古学家绘制的复原图样中去追寻,而昔年的诗酒风流、昌盛繁荣,也只能从诗人流传至今的作品中去想象。

【国力第一,人口第一,都城第一。长安是名副其实的世界第一。】

然而,目击唐代盛衰的见证人仍在,那就是唐高宗李治之时修建而屹立至今的慈恩寺内的大雁塔。而先知者的预言呢,那就是杜甫的《同诸公登慈恩寺塔》了,时在唐玄宗天宝十一年,即公元752年的秋天。3年之后,安禄山骑兵的铁蹄,就将关中大地大唐帝国践踏得一片狼藉。其时大雁塔高峙半空,听到了也见到了下界的鬼哭狼嚎,愁云惨雾。

那年秋日同游并同登大雁塔的,有杜甫、岑参、高适、储光羲和薛据,前三位是盛唐的诗坛俊杰,后二人也非等闲之辈。除薛据之作失传外,其他人的作品都流传至今,而且题目大同小异,可谓中国诗史上一次颇有意义的同题诗竞赛。最差的是储光羲的诗:“冠上阊阖开,履下鸿雁飞。宫室低逦迤,群山小参差”,这已是他写景的好句,结尾的“俯仰宇宙空,庶几了义归。崱屴非大厦,久居亦以危”,也不过一般的居高思危之意而已,而且认为万事皆空,只有佛家的“了义”才是最后的归宿。高适与岑参的写景胜过储作不止一筹,高适说“言是羽翼生,迥出虚空上。顿疑身世别,乃觉形神主。宫阙皆户前,山河尽檐向”,岑参说“突兀压神州,峥嵘如鬼工。四角碍白日,七层摩苍穹”,都颇能写出塔的高峙和登临的感受。但53岁的高适,其结句是“盛时惭阮步,末宦知周防。输效独无因,斯焉可游放”,抒发的仍然是一己的怀才不遇之情。岑参的结句是“净理了可悟,胜因夙所宗。誓将挂冠去,觉道资无穷”,正当38岁的盛年,就想退隐宗佛,也未免过于消极。

【以“退隐宗佛”为消极,是一种偏见,是儒家立场的偏见。】

{在洞箫低吹、单弦缓奏之中,大雁塔的最高层,轰然而鸣的却是杜甫的黄钟大吕之声:}

高标跨苍穹,烈风无时休。

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

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

仰穿龙蛇窟,始出枝撑幽。

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

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

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

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

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

惜哉瑶池饮,日宴昆仑丘。

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

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

【同题比较,参照系数更大,可比性更强。由此,我们能更清楚看出诗人诗力的高下。】

{杜甫他们登临咏唱之时,到处莺歌燕舞的大唐帝国已经危机四伏,}奸相李林甫和杨国忠独揽大权,斥贤害能,朝政日非,{昔日励精图治的唐玄宗,也已经蜕化成为贪图享受终日醇酒美人的腐败分子,安禄山秋高马肥,反叛的旗帜即将在朔风中飘扬。}前来登临大雁塔的几位诗人,他们的写景都各有千秋,不乏佳句甚至壮语,但在眼光的锐利、胸襟的阔大和忧国忧民的情怀方面,杜甫之作不但高出其余几位不少,同时也是唐代诗人写大雁塔的近百首作品之冠。时代的深忧隐患,社会的动荡不安,个人的忧心如捣,这一切都交织在“登兹翻百忧”的主旋律之中,全诗就是这一主旋律的变奏。仰观于天,俯察于地,“惜哉瑶池饮,日宴昆仑丘”,他讽刺唐玄宗贪于声色而荒于国事,他预见到时代的动乱有如山雨欲来,因而发出了“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的警告和预言。“有第一等襟抱,斯有第一等真诗”,前人不早就这样慨乎言之了吗?

【“诗圣”之“圣”常体现在这“第一等襟抱”。杜甫的“忧心”已内化为他的诗思与诗情,所以诗句中常传递一种大悲悯大情怀而自然贴切,且诗意盎然。这有时需要细细咀嚼。】

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原籍唐朝的大雁塔,千年来一直候我登临。沿着塔内的回旋楼梯,踩着杜甫的足迹,高60多米的古塔将我举到半空之上,凭窗阅读四方风景和千古兴亡。极目远眺,只见浑圆浑圆的地平线,千秋万代以来就和天边青蒙蒙的雾霭捉着迷藏,至今没有了局;低头俯瞰,唐宋元明清早已退朝,即使是月夜,也再听不到李白听过的万户捣衣之声。只见成群的大厦高楼拔地而起,汹汹然想来和大雁塔比高,而纵横交错车水马龙的大街是现代的驿道,喇叭声声向大雁塔宣告:昔日的长安已经不在,你面对的是今日的西安。以笔为生,以笔为旗,有时也要以笔为剑呵,在高高的大雁塔上,我书生气地想。虽然“斯人不可闻”,但“余亦能高咏”,面对八面来风,我高声吟咏杜甫登塔的诗章,以乡音呵湘音。流浪的鸟,过路的云,还有曾经认识诗人的八百里秦川,都在下面倾听。

华清池

在登大雁塔而赋诗之后三年,也就是公元755年11月,困守长安10年,最后得到个右卫率府兵曹参军从八品下小官,专司管理武器仓库和公私驴马的杜甫,从长安去奉先(今陕西蒲城)探望妻儿。他半夜出发,黎明时过骊山,凌晨经华清池。{华清宫里,唐玄宗和杨贵妃及大臣们正在寻欢作乐。“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杜甫将沿途的见闻及归家后的感受,写成有名的一代史诗《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当时没有电话电报和电传,安禄山已经在范阳即今日北京附近起兵,鼙鼓震天,铁骑动地,唐王朝却仍在“形势一派大好”中歌舞升平。

【这样的诗句只能在唐代产生,其他任何时代都不可能。这由唐代的政治、经济、文化环境决定。特别相对于其他朝代,唐代的“文字狱”“威力”较小。从这个角度说,杜甫是幸福的,因为他不需在这方面多下工夫。】

8年过去,干戈扰攘,血流漂杵,生灵涂炭。白发唐玄宗与红颜杨贵妃的个人悲剧,“白骨成丘山,苍生竟何罪”的时代悲剧,都终于烟尘落定,进入了历史,让后人评说。50年后,在盩厔(今陕西周至县)当县尉的白居易和友人议论天宝遗事,不禁感从中来,写下了千古传唱的《长恨歌》。它的主要倾向是咏叹李、杨的爱情,还是讽喻?它表现的是二者兼有的双重主题吗?或者,它主要是抒写诗人自己悲时叹逝感伤家国?白居易没有也不应该直接说明,但却使得后人聚讼纷纭。一代人,黑发争成了白发,一千年,哀史争成了历史,至今也仍然没有定论。

一千年后的一个夏日,再不见剑戟森然的羽林军守卫巡行,也没有高力士指挥下太监们的盘查喝问,大约当年杜甫和白居易都不得其门而入,我却只买了一张窄窄的门票,便昂首阔步跨进大唐的皇家禁苑华清池,于其中悠哉游哉,流连半日。

华清池位于西安城东约70里的骊山之下。山麓温泉流涌,周幽王在这里建过“骊宫”,秦始皇易名“骊山汤”,汉代改建为“离宫”,唐玄宗时更环山筑宫,宫周建城,名为“华清宫”。因融园林宫殿为一体而以温泉为中心,一些宫殿又架筑于汤泉之上,故又称“华清池”。唐玄宗每年农历十月均到此避寒游幸,次年开春才回到长安。在封建时代,朕即国家,唐玄宗在华清池初逢儿媳杨玉环,惊为天人,辗转反侧,于是他“曲线救国”,将玉环度为道士之后再册立为贵妃,其时杨贵妃才27岁,而唐玄宗已是垂垂老矣,奔61之年。“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于是,{华清池便成了他们的游宴之地与温柔之乡,后来因白居易的一曲《长恨歌》,更是名闻遐迩。}

【这里曾演出过为博妃子一笑而“烽火戏诸侯”的荒唐剧。】

鼎盛时期的华清池宫苑,从骊山山麓一直延伸到如今的临潼县中心。沧海桑田,今日整修后的华清池,已只是旧时的一小部分,如同泱泱上邦沦为蕞尔小国,一国首富降为中产人家。但进得宫来,你仍可以感受到一派富丽豪华的皇家气象:回廊如带,水波似镜,绮户低垂,檐牙高啄。在仿唐新建的宫殿里,你当然已见不到演出霓裳羽衣舞时那翻飞的长袖,在新发掘的原来专为贵妃修建的浴池“海棠汤”旁,你当然也无缘得见贵妃如一朵出水芙蓉。西绣岭第三峰峰顶东侧,有唐代长生殿遗址,那本是侍神的斋寝,白居易时隔数十年,又未能到华清池实地考察,故在《长恨歌》中误将其作为李、杨的寝殿。实际上,“夜半无人私语时”的寝殿是“飞霜殿”,在海棠汤之北。七月七日月明之夜,如果你来原址侧耳细听,也许还能听到唐玄宗和杨贵妃山盟海誓的私语之声。如果你听不到,你说,那必要时就只好请高居其上的骊山出面作证了。

可以作证的,不仅有耳闻目见的骊山,还有唐人的诗句。除了杜甫和白居易之外,曾作《宫词》百首的中唐诗人王建,追念开元盛世,也有《华清宫》一绝:“酒幔高楼一百家,宫前杨柳寺前花。内园分得温汤水,二月中旬已进瓜。”吴融的《华清宫》则颇有杜甫诗的遗风:“四郊飞雪暗云端,唯此宫中落旋干。绿树碧帘相掩映,无人知道外边寒。”而多忧时感世之作的杜牧呢?他的《过华清宫绝句》三首,则更是时代的诗的证言: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新丰绿树起黄埃,数骑渔阳探使回。

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

万国笙歌醉太平,倚天楼殿月分明。

云中乱拍禄山舞,风过重峦下笑声。

【驿马飞奔,不是为军情政事,而是为皇妃赶送荔枝。】

【这边已是鼙鼓动地,喊杀震天,那边却依旧歌舞升平,醉生梦死。】

【这边还以之为心腹,那边却早已暗藏杀机。】

【杜牧咏史诗令人深思。】

封建时代的中国,是君主集权专制的国家,所施行的是生杀予夺皆出于帝王的人治,帝王本身的素质和才能如何,往往决定国家的兴亡和苍生的苦乐。{唐玄宗本是英明有为之主,但在位时间过长,长达45年,又无监督机制,到后期已经从明君变为昏君,导致天下大乱,国事不可收拾。}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杜牧的诗,岂可只视为感慨一时一姓的盛衰吗?

漫步华清池内,在写华清池的唐人诗句中神游,我恍兮惚兮,思接千载。待到回过神来,一千多年的时光早已随风而逝,唐玄宗和杨贵妃也早已一去不回。只有逶迤骊山,仍高高在上,俯瞰尘世,唯有温泉流水,仍汩汩潺潺还似旧时。

灞桥柳

汽车往东奔上西安到临潼的高速公路,风驰电掣20余里,便到了史名与诗名俱盛的灞桥。晚唐诗人郑綮说,他的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背上,后代遂以“灞桥诗在”“灞桥风雪”指作赋吟诗。今日我来是乘坐现代的桑塔纳,而且是其热可比南方的盛夏,我不想风雪中吟诗,驴背上得句,但是,灞桥杨柳能赠我一章散文吗?

长安之东有灞河,原名滋水。春秋时秦穆公称霸西戎,竟然不管滋水愿意不愿意,竟霸道地径行将它改名为灞河。秦穆公早就不在了,但阅尽千古兴亡、流过唐宋元明清、读过无数灞桥折柳诗篇的灞河仍在。{灞河之上,秦穆公建有以舟相连的便桥,汉代定都长安,才正式兴建砖木结构的桥梁,后代许多桥梁如至今犹存的赵州桥,都是它的后辈子孙。}没有河就没有桥,如同没有树就没有果实,但灞桥的名声却远在宽约四百米的灞河之上。自秦汉以来,它沟通北中国的东方与西方,是官员与百姓东去西来一桥当关的重要关卡和通道。灞桥两岸,广植杨柳,汉唐之时行人由长安远去西北,亲友们送到渭桥折柳为别,而从长安远去东南呢?则于灞桥折柳相别。暮春时节风中柳絮如雪花,不知由哪些评委评定,“灞桥风雪”就进入了“长安八景”之列,而灞桥也就成了中国历史和中国诗史中的一座名胜。

【渭桥与灞桥,一西一东,皆为长安送别胜地。】

{桥上飞花桥下水,断肠人是过桥人。}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说:“长安东灞陵有桥,来迎去送皆至此桥,为离别之地,故人呼之为销魂桥。”离别少不了柳条,甚至还有箫管伴奏,那至今没有消逝的箫声,从李白的《忆秦娥》中越千载而传来:“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李白这首词,上片歌长安东南之灞陵伤别,下片咏长安西北之汉家陵阙,柔婉与悲壮兼而有之。至于说到“年年柳色”,在李白之后,盛唐的戎昱也曾在《途中寄李二》中咏叹:

【折柳送别取谐音“留”之意。代代相承,已成一种仪式。唐时对很多人来说,灞桥折柳送别更多了一重悲伤,因为长安为都城,而离开京都者多为落魄之人。】

杨柳含烟灞岸春,年年攀折为行人。

好风若借低枝便,莫遣青丝扫路尘。

从诗中可见,当时河滩东西,官道两旁,杨柳低垂而枝条拂地。附带提及的是,此作在《全唐诗》中也归属于李益名下,而且题目相同,同时又属于另一位诗人杨巨源,只是题目为《赋得灞岸柳留辞郑员外》,一诗三主,如果其中一人像当代某些作者一样动辄诉诸法院,不知法院如何宣判版权所有。届时只怕要请灞岸之柳出庭作证。也许是多年来攀折者太多,加之后来者不愿重复前人,要故意抬杠,于是我们又见到另一种景象,中唐时的韩琮在《杨柳枝词》中就写道:

枝斗纤腰叶斗眉,春来无处不如丝。

灞陵桥上多离别,少有长条拂地垂。

【这种现象少见。】

【抬杠亦有道理。柳短了,离别长了,亦可解。】

两位诗人虽都是唐人,但异代而不同时,所见所感同中有异,也都各有妙趣。你如果觉得柳长柳短不知听谁的好,那就兼听则明吧。

将车停在灞水桥头,我们在桥上漫步,左顾右眄。公路两旁仍然绿柳依依,毫无疑问是唐柳的不知多少代的苗裔。宽阔的河床上则到处是沙洲绿滩,枯瘦的水流像中国大地上它的许多同行一样,都已经患了污染之疾。{什么时候灞水还能像唐代一样清碧丰沛而一苇可航呢?}虽然其清明浩阔已远不如从前,但一千多年的风沙吹过去,李白写灞水的《灞陵行送别》却仍然流光溢彩,如同刚在纸上一挥而就那样新鲜:

送君灞陵亭,

灞水流浩浩。

上有无花之古树,

下有伤心之春草。

我向秦人问路歧,

云是王粲南登之古道。

古道连绵走西京,

紫阙落日浮云生。

正当今夕断肠处,

黄鹂愁绝不忍听!

我的前辈同乡王夫之先生,在《唐诗评选》中曾说这是“夹乐府入歌行,掩映千古”的杰作,不知他当年是否到过灞桥。我往日读这首诗,也只是在故乡长沙,人隔千里,且局促于小小的斗室书房。今日有幸一睹此水,亲履斯桥,我当然便忘乎所以地高吟起来,不管那座现代化的钢筋水泥桥梁听得懂听不懂,也不管桥下年高体迈的古老灞水听不听得清。我只顾自己心血如潮,放声吟诵,李白正在唐朝正在千年的那一头倾听,我毫不怀疑,你信不信?

【“乐府”因入乐要求,音韵节律相对要求较严,而由乐府发展而来的歌行相对要求较宽,句式自由,灵活多变。】

曲江池

未到曲江池,好像美人如花隔云端,令人心神向往;来到曲江池,美人已化为黄土泥土尘土,你会又一次憬然领悟人生的短暂和世事的沧桑。

还是在少年时,我就已经从唐诗中和历史读物里初识曲江池了。长安城外约5公里的东南方,离大雁塔不远,有一处游览胜地,秦代名“宜春苑”,汉代叫“乐游园”或“乐游原”,其中有盛开荷花的芙蓉园,还有一处弯弯曲曲长约7里的湖泊,人称曲江或曲江池。{这里美如江南:湖水清亮似绿绸,夏天在水面绣了许多红莲与白荷;近岸处则是菖蒲与菰米的天地,湖畔柳丝拂地,乔木参天,亭台楼阁在两岸凌波照水,如同在举行盛唐的时装展览。}从唐代中叶开始,进士们及第后要去大雁塔题名,来曲江池畔的杏园举行宴会,“及第新春选胜游,杏园初宴曲江头”,这就是刘沧《及第后宴曲江》的开篇自白。唐玄宗为了自己和贵戚们的游乐之便,由大明宫至兴庆宫往南直至芙蓉园和曲江,沿城墙修了一道两边是城墙中间是行车大道的“夹城”,他们心血来潮,就可以从夹城直趋曲江。“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这是杜甫在《秋兴八首》中的记叙。每年阴历三月初三,到水边除垢呈祥是自古相传的习俗,唐代上至皇亲国戚,下及百姓平民,也纷纷到曲江游赏,风光更是盛极一时。

【“乐游原”已成一种象征,一种代名,指代盛世美景。】

【古称“修禊”。《兰亭集序》中有“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之述。】

我慕名远道而来时,曲江早已面目全非。当年的曲江池,已变为一大片低洼而弯曲的麦田。麦田周围树木稀疏,工厂的烟囱在吞云吐雾,民房与厂房踵接肩摩。“鱼戏芙蓉水,莺啼杨柳风”,张说的鱼戏与莺啼呢?“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杜甫的蜻蜓和蛱蝶呢?“更到无花最深处,玉楼金殿影参差”,卢纶诗中那些映水的玉宇琼楼呢?不只是现在的我已不复得见,唐代末年的诗人豆卢回,在他仅存诗一首的《登乐游原怀古》中,也早已说“昔为乐游苑,今为狐兔园”,而到北宋诗人李复的笔下,曾极尽繁华的曲江,就已经是“唐址莽荆榛,安知秦宫殿”了。

【这些诗句都印证了当年曲江池之昌盛。】

曲江池的由盛而衰,除了水源枯竭这一自然灾难之外,关键在于人祸。后期的唐玄宗,由英明之主变为昏聩之君,任用奸人,远斥贤者,朝政与国事日非。因宠爱杨玉环,他竟在同一天封大姨为韩国夫人,三姨为虢国夫人,八姨为秦国夫人,每人每月赐可买500担米的10万钱作脂粉费。{杨玉环的堂兄杨钊,本是游手好闲的纨袴无赖,玄宗认为“钊”字由金刀组成,有失吉利,故赐名杨国忠,并作为李林甫的接班人当了宰相。}他一身而兼40余职,百般诬陷正直有才之士,千方迎合贪图享乐的玄宗,贪污受贿不计其数,仅细绢就收藏3000多万匹。他曾对人说,他是碰上了机会,此时不捞,还不知日后是什么下场,名声无所谓,还不如眼前尽情快活。这倒可以作为现代的贪官污吏的前车之鉴。现代的脏吏邪官,群众视之如同瘟疫寇仇,他们的名言“有权不用,过期作废”,恐怕是其源有自吧?“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杜甫作于安史之乱前夕的《丽人行》,揭露了皇室的追欢逐乐,骄奢淫逸,而结束全诗的“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批判的锋芒,直指其下场仍与金刀有关并不吉利的杨国忠。有识有胆的杜甫,真不愧“诗圣”这一光荣尊贵的称号。

【这些数字已不再枯燥,而是生动地呈现了唐玄宗的昏聩与杨氏的贪婪。】

安史之乱,是唐朝也是曲江池由盛而衰的转折点。安史乱后,唐朝已成了一轮不可逆转的西下夕阳,而往日如同美人的曲江池,也日见形容憔悴,无复盛时的风华。“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这种时代的沧桑巨变,长安沦陷时落于敌手的杜甫,在《哀江头》中已有身历目击的反映。数十年后,忧心国事的李商隐也写了一首《曲江》:

望断平时翠辇过,空闻子夜鬼悲歌。

金舆不返倾城色,玉殿犹分下苑波。

死忆华亭闻唳鹤,老忧王室泣铜驼。

天荒地变心虽折,若比伤春意未多。

【“人生有情泪沾臆,江草江花岂终极?”这是《哀江头》的名句。时局大变,而花草却年年依旧,没有终结穷尽之时,令人无限伤感。】

而应该与此诗写作时间相近的《乐游原》,就更为概括而警策。{胜地的衰败,唐王朝的日之夕矣,自己年华老去而壮志难申的悲哀,眼前景,世间事,心头情,无限丰富的内蕴和意韵,一起压缩在寥寥20个字里,有如冰镇了千年而新鲜一如昔日的多味之果,让后世的读者重新品尝它的苦辣酸甜。}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唐朝,早已降下永远不再升起的帷幕;李商隐,也早已转身走进了台后,再也不会出场。在李商隐驱车吟诵过的乐游原,在穿过原来曲江池的“雁引公路”旁的高地上,回眸20世纪那一轮饱经沧桑的落日,面对地平线上那欲吐未吐的晨光,豪情未衰,热血未冷,且让我张开筋力未老的臂膀,抱起新世纪的第一轮朝阳!

客舍并州

并州,这个曾经照亮过中国诗歌史的名字,就是今日山西省之省会太原。“太原”之名其来也久,古人曾说“太原,原之大者”,故太原也即“大平原”之意。山西省四周崇山峻岭,而汾河两岸则平原广袤,所以远古之时就泛称汾河流域为“太原”,直至春秋后期才词有专属,“太原”才专指现在的太原地区。不久之前,我曾从杏花春雨的江南,远赴白马秋风的塞上,山西地处黄河中游,是中华民族的重要发祥地之一,我当然要前去拜访,以了却心中无日不念之的夙愿。于是,我终于在太原作了匆匆数日的他乡之客。

【“太”者,大也。】

【化用。】

然而,我这篇文章的题目没有写成“客舍太原”而是“客舍并州”,却是由于我与诗的宿缘。太原之又名“并州”,乃自汉朝始。中唐诗人贾岛的名篇《渡桑乾》(又云作者乃“刘皂”,诗题为“旅次朔方”)有道是:

客合并州已十霜,

归心日夜忆咸阳。

无端更渡桑乾水,

却望并州是故乡。

【认他乡作故乡是一件伤心的事。但曾经久留之地,离别之后自会产生乡关之情。】

对这座黄土高原东畔晋中盆地北缘的城市,我早在儿时就于贾岛的诗中相识。贾岛作客并州长达10年,而千年之后的我却只是来去匆匆7日。{山水有缘,人也有故,便径行借用他的诗句之半作了我这篇文章的题目,我想贾岛如果有知,也会欣然首肯的吧。}

无巧不成文的是,我们的下榻之地,正是位于市中心迎泽大街的并州宾馆。从公元前497年古晋阳城问世算起,太原已有两千五百年的历史,乃中原北门的军事重镇,有“北方锁钥”之称。所谓“东带名关,北逼强胡,……斯四战之地,攻守之场”,往日的雄风胜概,令人至今仍凛然可想。这里也是唐代李渊、李世民父子的“龙兴之地”,他们就是于此起兵,战马奔腾出一个新的鼎盛王朝,旌旗飞舞出历史上的大唐时代。虽然历经桑田沧海,今日太原城内古迹已经不多,只有位于城之东南隅建于明代的崇善寺,以一座仅存的大悲殿,向人诉说火灾劫后的余生,而更南的永祚寺内,那从明代至今依旧巍然高峙的双塔,也年年在秋风夕照中追忆已经远逝的历史。但是,今日的太原确乎依然有王者之风,城区四展,广场宏大,马路宽广,高楼耸峙,主要街道来去竟然共有8条车行线,那种气象,直追北京东西长安大街的项背,如果李世民的昭陵六骏复活,足可以供它们并辔以驰驱。然而,我非武士而是文人,我感兴趣的不是往昔的干戈杀伐,而是诗人的翰墨流风。

【“胜概”即“胜事”“胜景”。】

山西堪称地灵人杰,而并州更是人文荟萃之区。即以唐代而论,且不说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和花间词派的鼻祖温庭筠,籍贯并州的,除了自称“太原白氏”的唐代诗坛第三号人物白居易之外,至少还可以数出“三王”——王之涣、王昌龄和王翰,他们即使没有任何其他作品,仅仅只有一首《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凉州词》(“葡萄美酒夜光杯”),其名字也可以历经时间风沙的吹刮而不朽了。何况有前来作客的李白,写下了格调高逸的《太原早秋》,何况还有前来凑兴的贾岛,也反复其言地把并州写进他的诗行里。昔日大学的同窗尹世明君,陪我在城内寻寻觅觅,却始终找不到白居易的半点踪影,也不见“三王”与李白的哪怕是飘然而过的一角衣衫,我无法请他们把酒言诗并把袂同游了,千秋异代不同时,真是令人惆怅。{回到并州宾馆,我只有痴痴地等待贾岛,也是作客并州的他,或许会前来敲门吧?}

【一地一代,产生了如此多的诗文大家。可与并州并驾齐驱的地方实在难找。】

入夜,门上有啄剥之声,我一跃而起,但来者并非贾岛,而是供职于北岳文艺出版社的友人解正德君,他是拙著《写给缪斯的情书——台港与海外新诗欣赏》的责任编辑。他说已经买好了北去五台山三日游的汽车票,所费不菲,明天凌晨便可结伴起程。

五台山包括东西南北中五峰,环周500里。原有庙宇360座,现仍有100余座,而台怀镇的庙宇从东汉永平年间开始修建,寺庙之多,为五台山之最,而“佛光寺”则是今日唯一可见的唐代建筑实物。次日,我们在台怀镇四山的庙宇中瞻拜,只见白塔钻天,红墙覆地,殿宇辉煌,黄瓦耀目,香烟在钟声中袅袅,青灯于古佛旁荧荧,{我们随滚滚人潮在众庙之门众妙之门涌进退出,只感到庙不可言妙不可言。}

【同音仿造,妙不可言。】

说庙不可言也不全是事实,我印象最深的为“二顶”,一是菩萨顶,一为黛螺顶。菩萨顶位于高峻的山巅,山门外共有108级石阶,佛家说人生有108种烦恼,据说登至石阶顶端,即可将所有的烦恼踩于脚下。我奋力攀登而上,也顾不得诸多烦恼是否都已化为云烟,便和正德去顶侧的“康熙行宫”浏览,康熙5次巡幸五台,4次宿于菩萨顶。在昔日的行宫禁地,我们也大摇大摆地摄影留念。在庭院中,只见两株古松撑起一角青空和几百年悠悠岁月,往日帝王的丰功伟业与赫赫声威,都化作了炎阳下香炉里的袅袅青烟。黛螺顶与菩萨顶隔台怀镇而相对,合奉五个台顶的5位文殊菩萨,108级青石台阶如石瀑,从山顶的五方文殊庙前奔泻而下,从山脚仰望,只觉庙顶压人眉睫,不胜重负。我携5岁的小外孙虹豆歇歇爬爬,攀援而上,在“五方文殊殿”进香。我乃碌碌于尘世的凡夫俗子,不敢想望在人世间烦恼全消、六根清净,但在商潮澎湃、物欲高涨的时代,我坚守的是书房那一方净土,文殊菩萨主管智慧,我不祈祷菩萨保佑我日进斗金,如能启我智慧,增长我的无贝之“才”,让我手中的秃管变成一支生花的彩笔,则于愿足矣。

黛螺顶居高临下,将山下的古寺旧庙都一一招来眼前,那是中国佛教史一幅幅重要的插图。我不由想起唐诗人綦毋潜,他当年来游五台,曾写有《宿龙兴寺》一诗:

香刹夜忘归,松青古殿扉。

灯明方丈室,珠系比丘衣。

白日传心静,青莲喻法微。

天花落不尽,处处鸟衔飞。

【传说佛说法时诸天感动,撒下香花作为“供养”。《大乘本生心地观经》卷一说:“六欲诸天来供养,天花乱坠遍空虚。”】

由庄严肃穆的佛界而凡心俗念的红尘,俯瞰车水马龙的台怀镇,似仍听见人声鼎沸,笛音成阵,乐曲飞扬,正德不禁若有憾焉:

“一个人要培养佛性禅心,在心灵深处拓开一片清凉境地,诗书一卷,清茶一壶足矣。在物欲日炽世风日下的年头,佛地也不能独保清净和清静了,佛教圣地竟变成了旅游胜地!”

我想,他大约是指肩摩踵接的人流,纷来沓往各种牌号的假公济私的小轿车,随处可见的不夜城卡拉OK、香格里拉夜总会,以及扩音器中忘乎所以的流行音乐吧!

“夜总会、桑拿浴、卡拉OK入侵到这里,真是不恭不敬。”我说,“但真正的佛教徒不远千里而来,当然心怀虔诚,有些人虽既非教徒也非居士,到这里也该是心存敬畏的吧?{佛教导人向善,有助于化社会的戾气为祥和,举头三尺有神明,如果对菩萨都君子不敬而小人不畏,人人都敢于亵渎神明,像‘文革’中那样,那就大可忧虑了!”}

【对佛心存敬畏,对万物心存敬畏,应当比“大无畏”更能导人走向“善地”。】

我们的对话在黛螺顶随风而散。不知对面山巅菩萨顶的菩萨是否听得见,也不知身边的神明们是否听得清。我回过头来,只见五方文殊菩萨法相庄严,默然无语。

我们原车从原路返回太原并州宾馆,假日旅游公司让我们又享受了一个难忘的假日。第二天黎明,我们去太原市西南25公里之悬瓮山下朝拜晋祠,梁靖云兄也是大学时代的同窗,他驱车陪同前往。

{五台山的庙宇是人与神来往的殿堂,表现了人对天国的追寻和向往,晋祠则是人与史交通的驿站,显示了人对历史的缅怀和对现世的珍惜。}这从“晋祠”名称的由来也可以看出。晋祠,原是奉祀西周初年晋国开国侯唐叔虞的祠堂。据《史记·晋世家》记载,原殷商侯国唐国叛乱,为周所诛灭,周成王与弟叔虞戏,封叔虞于唐,故称唐叔虞。叔虞传位于儿子姬燮,因境内有晋水,故改国号为“晋”。李渊父子名国号为“唐”,定都长安之后将太原尊为“北京”,就是追本溯源,纪念他们的发祥之地。中国人叫“汉人”之外更称“唐人”,历史虽然源远流长,但在这里却可以寻觅到源头最早的波浪。

【中国人又称“唐人”的根源在此。】

晋祠创建的具体年月,已经是一团无法索考的历史烟云了,据文献检索,它最早是矗立于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里:“际山枕水有唐叔虞祠,水侧有凉堂,结飞梁于水上。”即使仅仅从那时算起,距今也有1500余年的悠悠岁月。夏日的豪雨即兴挥洒,我们在水气空濛中来晋祠作半日之游,刚进大门,便一脚跨进了远古。

晋祠的古迹多达60余处,匆匆半日怎可追踪悠悠的历史?倘若说走马看花,也只能看到花的一枝半枝,如果说蜻蜓点水,那就会连尾巴也来不及打湿了。沿中轴线的水镜台而前,智伯渠的莲花台上四角,有四尊高两米余的铁铸金人,他们从宋代就站定在这里,神态威武,巨目怒张。是北宋杨令公的部下,还是南宋岳飞帐中的武士?我近前放胆拍拍他们高大的肩臂,仿佛仍有暗鸣叱咤之声从已经远逝的岁月轰然传来。祠区之北有“贞观宝翰亭”,亭内李世民手书1203字的“晋祠之铭并序”碑文,字体流丽圆转,一派泱泱大国之风。我趋前以目光轻轻拂拭,那遥远的中国历史与中国诗歌的黄金时代,刹那间似觉仍然伸手可及。附近的唐碑亭,有前人集杜甫诗而成的联语:“文章千古事,社稷一戎衣。”前者代指李世民所撰的碑文,后者代指他的武功。

【“集联”是对联的一种重要形式,好的“集联”往往令人称绝。镇江焦山夕阳楼上集联——“夕阳无限好”(李商隐),“高处不胜寒”(苏东坡)——也是妙趣横生。】

晋祠内的人文景观已经领略不尽了,圣母殿两侧那三千年前的周柏,又远从周朝来镇住你左顾右盼的眼睛。它们结队成群,有的依然挺立,神色傲然地冷对时间的风霜,有的虽然力倦精疲而斜靠在邻伴身上,但却始终不肯倒下。最令人惊心的是,它们的根部和大半截身躯虽然俱已筋骨裸露,如同颜色赭灰的化石,但它们却依然不甘年华老去,其上依然枝繁叶茂,华盖青苍!{面对这一群树中的长老,时间的见证,阅尽兴亡的旁观者,任你是什么英雄豪杰,也不得不承认人生短如一瞬,不得不叹息人世的短促与天地的悠长!}

晋祠后倚悬瓮山,祠内有难老泉,俗称南海眼,为晋水主要源头,故难老泉的联语均与水有关,如“昼夜不舍,天地同流”,如“悬山玩翠,袖海观珠”,如“泉出乎地,地久泉俱久;水生于天,天长水亦长”,而祠内以前确实是处处碧波荡漾,曲水流觞。为晋祠的碧水写照传神的,莫过于李白了。

开元二十三年,李白的好友元演的父亲任太原尹(太原府最高长官),元演曾邀他来游太原,自初夏而至早秋。李白后来在《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中说:

时时出向城西曲,晋祠流水如碧玉。

浮舟弄水箫鼓鸣,微波龙鳞莎草绿。

李白虽然喜欢夸张,但那“流水碧玉”与“浮舟弄水”,却纯是写实的笔墨。然而,现在晋祠的流水已经浅可见底,且时有干涸之虞,特别是不知惜福的游人,不断将易拉罐、塑料袋之类的现代垃圾随手抛入古老的水流之中,{这大约也是一种遍于国中的“国粹”吧?清流浅涸,船帆不知去向,溪沟脏污,碧玉已经失色,如果李白一朝酒醒飘然再来,看到他的诗句被时间和游客篡改得如此面目全非,不知会作何感想。}在高悬“一沟瓜蔓水,十里稻花风”的“流碧榭”前,我不禁思接千载,直到几记清钟穿林越水而来,才将我从想入非非与飞飞中敲醒。

【现代人过度地浪费资源,不懂得感恩,不知道惜福,实可痛心。】

贾岛或刘皂离开作客10年的并州,对并州不免油然而兴乡关之思,我作客只有7日,还来不及把他乡认作故乡。但我也曾北上五台,高攀人与神交接的殿堂,南下晋祠,流连人与史交通的驿站。如今人在江南,且让我匆匆走笔挽留我永远的回想。

【初读这样的文字,只觉得李元洛先生是一老顽童,及再读,多读,读完全卷,你会发现几乎每篇都有这样深情的文笔,它带给你不能自已的情绪激荡。】

与李白同游庐山

远在唐朝的诗家天子李白,常常使我于千载之后低回怀想。春夜秋宵,在展读《李太白文集》而一灯独对之时,我真希望他忽然从卷帙中飘然而出,和我于书房作长夜之谈;或是在音响中播放今人演唱的李白诗词歌曲,我也总是在不禁心醉神驰,击节而和之际,常常异想天开他也许会按响门上的电铃,来和我作千载一时的聚会。而近在隔邻却无缘一见的庐山呢?{那里是山水幽奇之地,风云变幻之场,陶渊明诗中早已多次提到的“南山”,就是它美丽的别名,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委员会,已批准它为“世界文化景观”,列入《世界遗产名录》。}古往今来,多少诗人文士留下了他们的吟唱,历朝历代,多少高官贵人在那里演出过他们的悲剧或喜剧,但更使我心神向往的,却是一生好入名山游的李白曾经三上庐山,却是永远奔流轰响在他诗中的那条瀑布。何时能一游庐山而一晤李白呢?时当仲夏,忽接江西《百花洲》杂志的一纸书,邀我忝列“庐山笔会”,我大喜过望,这回不仅可以一偿往游名山的夙愿,而且可以邀李白同游了。

【诗人将自己高超的文化修养投射到山水田园之中,不仅表现了自己的人生态度,人生理想,更使山水也因之有了灵性。】

虽自认为是李白的苗裔,可是我十分遗憾,连他的照片都没有见过一张,只怪唐代其时还远远没有发明摄影术。当代画家画李白像的倒有不少,但千载之下信笔由之,都是凭空虚构,有多少是近于“真人”的呢?在世界各地现今珍存的李白画像之中,南宋梁楷的《李白行吟图》极为著名,因年代最早而弥足珍贵。这幅收藏于日本而影印行世的名画,我曾有幸观赏。梁楷生当13世纪前半叶,与李白时代相去不远,他该听到过许多有关李白的传闻,读过不少有关李白的文字资料,或许他还看到过唐人作品中的李白画像吧,其《行吟图》写意又兼写实:一袭巨袍飘然临风,隐约可见民间传说里李白腰间所长的“傲骨”,而相貌则是隆鼻大耳,眼眶深而眼梢长,依稀可见胡汉混血的风貌。——凭这张画像,我们就可以前去迎候而不致错过了,虽然作假行伪古已有之,于今为烈,但古往今来,什么都可以假冒,有谁能又有谁敢冒名顶替李白?{何况李白同时代的铁杆崇拜者魏万,在李白有生之年就曾作《李翰林集序》,记录了他万里追踪而终于在古之广陵今之扬州初见李白的印象:“眸子炯然,哆如饿虎。或时束带,风流酝籍。”}魏万是诗人而非画家,但这真是画龙点睛之笔。杜甫曾写有包括李白在内的《饮中八仙歌》,李白的朋友而被杜甫誉为“潇洒美少年”的崔宗之,也是其中之一,李白后来去金陵拜访崔宗之,崔喜出望外而作《赠李十二白》,他只有一首诗流传至今,但幸亏就是赠李白这一首,其中说李白“袖有匕首剑,怀中茂陵书。双眸光照人,词赋凌子虚”,他也没有忘记写李白人已中年而仍然精光照人的眼睛。李白从千年前飘然而至时,且不要说心灵的感应了,就凭梁楷之画,魏万之言,崔宗之之诗,我们怎么会至于错认?

【引前人之画之言之诗,写李白之真,李白形象跃然纸上,风流四溢。】

然而,到唐代路远山遥,时空修阻,我们当代人之间的一些信函尚且不免遗失,何况通古今之邮?我担心《百花洲》的请柬中途或者有误,或一时无法递到,于是我几通电话打到唐朝,辗转相寻,请李白一定赐驾相见:庐山脚下的星子县境,遥望香炉峰的鄱阳湖边。

我和青年散文家王开林、小说家聂鑫森乘坐现代的火车,从古长沙载欣载奔而至南昌故郡。然后换乘国产的“桑塔纳”,直去鄱阳湖边的星子县。在星子县之东南隅鄱阳湖之西北角,远眺长江,放眼烟波,心香三炷,伫候李白从千年前高挂云帆而来。

公元724年亦即开元十二年,年方24岁“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的李白,“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南穷苍梧,东涉溟海”,峨嵋山月在船尾,楚国波涛在船头,他离开四川顺长江而东下,开始了他生平的第一次壮游。庐山,喜爱登山临水的李白当然心向往之。船经九江,至湖口,他便从鄱阳湖扬帆南下,至庐山东南之星子县境弃舟登岸,雄秀巍峨的庐山接待过无数高人韵士,{它总是昂首天外,睥睨八荒,但这一回,也不禁微俯身躯迎候这位风华绝代的诗人的光临,而李白猛然抬头遥望,香炉瀑布也霎时更洗亮了他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睛,他便随口而吟成了《望庐山瀑布》这一千古绝唱。}我们在湖边等他,也是为了陪他沿原来的路线故地重游,让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水,惊醒他也许因岁月悠长而淡忘了的记忆。

【也可以说,是李白“双眸光”点亮了瀑布。于是瀑布流泻着永恒的诗性之光,其奇壮清绝的想象,永远令人惊叹不已。】

一艘古代的帆船终于乘风破浪而来,船头卷起千堆雪,一位身着唐代衣冠腰悬长剑的来者傲立船头,剑眉星眼,气朗神清,如同一颗巨星将四周骤然照亮,这就是我们久候而至的李白了。解缆系舟,趋前致候,说不尽的千年行路难,道不尽的异地相见欢。越过古老的田间阡陌,便上了现代的柏油公路,李白说他不知“桑塔纳”车为何物,他过去骑的是高头骏马,于是我们便请他登车,向晴阳朗照下的庐山东南麓缓缓而行。

“庐山风景在山南,山南风景在秀峰”,我们的前面便是秀峰了。秀峰并非一峰独秀,而是香炉、双剑、文殊、姊妹诸峰的总称。秀峰有二瀑,一瀑数十百缕而状若马尾,名马尾瀑;一瀑从绝壁直下千寻,如银河倒泻,俗称“匡庐瀑布”,也就是奔泻在李白诗中的那条瀑布。透过汽车的挡风玻璃,我仔细端详,虽然也觉得它颇为壮观,但并不像李白诗写的那样令人魂悸而魄动。心中不免疑惑,便回头向李白请教,李白若有所思,像是在重温千年前的旧梦,然后朗然而笑:

{“我那时正当青春年少,对‘开元之治’满怀热情和幻想,也还没有经历江湖的风波与庙堂的挫折,壮志逸四海,豪气干云天,加之时当夏日,山雨忽来,瀑水的声势也远比秋冬为大。我也许是写实而兼写意吧?”}

【想象中与李白对话,一是落实文题,二是消释心中疑虑。】

“15世纪末期日本画家祥启,曾作《李白观瀑图》,并题‘日照香炉’一诗于其侧,是现存最古的画您观瀑的作品。但他将您画成一位弯腰拄杖的老翁,我看时就觉得和您那首诗作颇不协调,现在经您一说,我就疑团顿释了。”我说。

先是诗人后来易帜为小说家的聂鑫森,曾数游庐山,他插言说:“现在也是夏天,但瀑布的水量已比前辈您那时为小,因为‘文革’中有某主事者认为,如此好水白白流失,太浪费了,可以截一部分去灌溉田地,于是这瀑水就被强行分流而消瘦了许多。”

【荒唐。“文革”中多有荒唐的事情发生。】

李白不知“文革”为何物,欲言又止,欲问还休,这个“时间差”太长太大,我们也不便多做解释,只于心中暗喜他幸亏没有躬逢其盛,否则也难以逆料后事如何。

【诗无达诂,见仁见智,但不能以此为理由混淆诗美。若没有李诗,徐诗当然难说是“恶诗”。有李诗,徐诗劣处就比出来了。李诗中“日照”“遥看”“飞流”“落”让我们明白了诗作产生的基础。“日照”呈“银河”之色;“遥看”缘“银河”之象;“飞流”见“银河”之质;“落”由幻入真写“瀑布”之状。诗性来自想落天外的奇思,但奇思必然要有现实基础。两者结合,便可谓之“诗”;结合得天衣无缝,便可谓妙诗。李诗即如此。】

【徐诗虽也有想象,但有不和谐处。一是首句之“直”与第三句之“飞”不统一;二是“白练飞”太“轻浮”,不能必然引出后句之“破”。这就给人“做”的痕迹,与李诗的“天然”不可同日而语。】

将车暂停于公路之侧,一行人便如众星捧月,簇拥着李白沿山路上行,至二瀑汇合之青玉峡,边仰观瀑水,边小作休憩。斯时斯地,触景生情,我自然联想到与李白诗有关的一场笔墨官司。在李白之后约半个世纪,中唐诗人徐凝写了一首题为《庐山瀑布》的诗:“虚空落泉千仞直,雷奔入江不暂息。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宋代诗人苏东坡对此颇为不满,写下《戏徐凝瀑布诗》:“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惟有谪仙词。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与徐凝洗恶诗。”{苏东坡有自知之明,他似乎没有雄心再去写庐山瀑布,和李白一争高下,而是掉转笔锋去写山,他的《题西林壁》与李白的《望庐山瀑布》,一者写山,一者咏水,是乐山乐水的两颗不夜之珠。}对李白咏庐山瀑布的诗,文人相重的苏东坡可谓推崇备至,但对徐凝之作却贬为“恶诗”,是否过于求全责备呢?清人马位在《秋窗随笔》中,认为徐凝的“一条界破青山色”出自《天台山赋》中的“瀑布飞流而界道”,而清代诗人兼诗论家袁枚,则更认为徐诗的三、四句“的是佳语”,并且指责苏东坡的海棠诗“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比徐凝写得“更恶”。众说纷纭,向无定论,现在李白当前,这一重公案请他了断,不是可以一言以决吗?于是开林率先而言曰:

“青莲老前辈,不知您对苏东坡的评价看法如何?”

“咏庐山瀑布的诗不少,东坡居士说‘古来惟有谪仙词’,我只能谢谢他的赞赏。众人常说我傲岸不谐,目无余子,其实我的诗文中也有不少赞扬他人作品之辞。说徐凝的作品是‘恶诗’,也未免贬斥太过了。”

“老前辈所言甚是。”开林说,“不知您听说过没有,现在分行书写的诗大陆叫‘新诗’,海峡彼岸叫‘现代诗’。大陆诗人写瀑布,丁芒的《听瀑》说:‘也许是行雨的雷电/疲倦了,来这儿洗沐?/还是东海的波涛/竟在丛山中走迷了路?’台湾诗人写瀑布,余光中的《飞瀑》说:‘不是失足更不是自尽/一路从上游奔腾而来/是来赴悬崖的挑战。’另一位诗人的《瀑布》只有两句:‘一条拉链/哗啦啦拉开两山翠绿。’他所本的,大概就是徐凝的那两句诗吧。”

“咏庐山瀑布的诗汗牛充栋,从南朝鲍照《登庐山》的‘悬装乱水区,薄旅次山楹’起,到清代刘爵湛《秀峰寺》的‘曲径随流水,飞泉隐绿烟’,不是成百上千,而是成千累万,但真正传诵人口而千古不朽的,却只有青莲老前辈这首诗。”鑫森说,{“可见作品珍在精粹,贵在经典,一篇上上之选,胜过万万千千的平凡之作。}可悲的是现在许多文人,其实并无一篇可以名世,无一字可以流传,已注定如同过眼烟云,还动辄张扬自己出了多少个集子,发表了多少万铅字,沾沾自喜,两眼向天,自骄且以骄人!”

“太白先生写庐山瀑布不仅有这首绝句,暮年再次登临,还写了一首有名的同题古风,其中的‘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被许多诗论家赞誉为‘冠绝古今’。”我望了望鑫森和开林,侧身向李白说,“您同时代的诗人任华,追寻您至长安,您已去了江东,他一直以无一面之缘为憾。他写了一首《寄李白》托人带给您,劈头就说‘古来文章有奔逸气,耸高格,清人心神,惊人魂魄,我闻当今有李白’,并且特别标举‘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说‘余爱此两句’。可见天地间的大手笔,真是可一而可再!其实,作家大略可分为‘一般’、‘优秀’、‘杰出’、‘伟大’四级,名副其实的伟大作家,百年不遇甚至数百年不遇呵!”

鑫森接过我的话头:“可笑的是,有的人不知天之高地之厚。前些年在一次诗歌研讨会上,一位青年诗人口出狂言,竟然说‘李白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完全可以超过他的《望庐山瀑布》,我看每句就可以删掉两个字’。超越前人的豪情壮志固然可嘉,但如此目无传统而唐突前贤,浮躁张狂而不自量力,这种人也真是前所未有还看今朝了。”

【伟大如李白,世界几千年只有一个啊!】

“青莲老前辈是写‘望’中的庐山瀑布,而且是在‘日照’的背景之下,而且是明知故问的‘疑是’,如果每句删去两字,不仅‘远望’与‘日照’落空,后两句也变成了‘直下三千尺,银河落九天’,那就不是地震而是天塌,太危险了,太危险了!”开林说时,其表情仿佛真的心有余悸,不,心有“预”悸。

【难怪许多“新诗”无人阅读了!这等“诗人”写出的诗会有诗味吗?如前引那位写瀑布,“拉链”的比喻恶劣,“哗啦啦”的拟声浅俗。】

我们在议论之时、放言之际,竟然没有想到要去主动征求李白对这种高论和当今文坛的看法,待我们回过神来,想向他询问求教时,他不仅“笑而不答心自闲”,而且背负双手,昂首松云,以他的蜀地乡音,放声吟唱他晚年所作的《望庐山五老峰》。{此诗虽有隐逸之意,但毕竟仍是黄钟大吕之声,那金石之音在空中久久飞扬,使得水舞风回,山鸣谷应:}

庐山东南五老峰,

青天削出金芙蓉。

九江秀色可揽结,

吾将此地巢云松。

李白高吟《望庐山五老峰》一诗,可能出于不胜今昔之感吧?他写《望庐山瀑布》绝句,正当生命的盛年,有如地平线上初升的旭日,而创作同题的那首古风之时,已是公元756年亦即天宝十五年,过去30多年,红日早已西斜,西天早已漫起向晚的苍烟。{经历了供奉翰林的荣光与赐金放还的屈辱,饱尝了四处游历干谒而终于壮志难申的痛苦,他在安史之乱中避居庐山,隐于五老峰之侧的九叠屏。}“吾将此地巢云松”,他差不多已经完全意冷心灰,打算和自己的诗章一起藏之名山了。千年后旧地重来,他怎能不饶多感慨?

【爱山爱水的李白只有将生命置于山水中,才能那样灵光四射,英气逼人。“吾将此地巢云松”亦可看作李白皈依山水的真心抒写。】

今日的庐山,已远非李白昔时的人烟稀少、山路崎岖,而是宾馆与疗养院踵接肩摩,环山与穿山公路四通八达。如此名山本不应该鸣笛,但大小汽车一齐鼓噪的喇叭噪声,已舍我其谁地代替了生风的虎啸与生怨的猿啼。牯岭原来人迹罕至,现在的长街短巷和无所不在的卡拉OK,已经将空山幽谷变成了闹市。我们避开青山中的红尘,在青莲寺的净室借宿一宵,次日经三叠泉而去五老峰之侧的屏风叠。

屏风叠又名九叠屏,在三叠泉之东北,因山如九叠屏风而得名,李白在《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中高唱:“庐山秀出南斗旁,屏风九叠云锦张。”安史之乱初起时,李白在此避难隐居,并筑“太白读书堂”。小小的金丝雀啼鸣的只是自己渺小的悲欢,然而,关心国难民瘼的诗人不会甘心归隐,遁入一己之私的小天地,只是由于报国无门,才像垂翅的大鹏栖息于山岩之间,而炯炯的眼睛仍在注视山外的八方风雨。李白在《赠王判官,时余归隐居庐山屏风叠》中,发出的是积极入世与消极出世在心中相斗相争的长叹息:“大盗割鸿沟,如风扫秋叶。吾非济代人,且隐屏风叠。中夜天中望,忆君思见君。明朝拂衣去,永与海鸥群。”{时隔千年,“太白读书堂”已是一片荒烟蔓草,一般的游客对此也已茫然不知,只有李白依稀记得旧时踪迹,他带领我们拨开过膝的山间野草,挥开过眼的历史烟云,在千年旧居之前徘徊凭吊。}

【李白一生抱济世之宏愿,这样的诗句只能说“诗人之志”与“现实之状”是无法建立起真正联系的。或许这正表明了诗人的纯粹。】

旧地重来,触景生情。从李白的眉宇间,可以看到他还在因过去的不幸遭逢而感慨系之,我们也为之不胜凄然。安史之乱中,唐玄宗之子永王李璘在江东起兵,以吊民伐罪相号召,三次派使者去庐山请李白出山,李白出于建功立业一申壮志的愿望,更出于救民报国的赤心热肠,终于应允了永王的征召而做了他的高级行军参谋。但中国历史上文学家而兼政治家、军事家的人物实在不多,才兼文武又大权在握的曹操,应该是屈指可数者之一。许多真正有理想有抱负的文人,在残酷的现实和翻云覆雨的权术之前,常常碰得头破血流,甚至不得全身而还。李白是一位天真烂漫的诗人,在文场上他是泰山北斗,罕有其匹,如杜甫所赞颂的“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他也有诗人的敏感,早在天宝十载北游幽州期间,目睹安禄山的骄横坐大,他预感到唐王朝的危机深重,一场时代的狂风暴雨即将袭来,“日惨惨兮云冥冥,猩猩啼烟兮鬼啸雨。我纵言之将何补?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雷凭凭兮欲吼怒,尧舜当之亦禅禹。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远别离》),他心中悲吟的,是大唐盛世江河日下的挽歌。杜甫是和李白同一级别的天才,他在《同诸公登慈恩寺塔》一诗中,也曾发出过先知者的盛世危言。对时代有如此敏锐深刻的认识,除李白与杜甫而外,不作第三人想。然而,在争权夺利尔虞我诈的官场上,李白却是一个连段位都没有的白丁,以前供奉翰林时,就连遭那些九段高手的明攻暗算,这一回又作了皇室内讧的牺牲品。即位灵武的肃宗李亨,为了保住自己的皇位,也是攘外必先安内,竟然以谋反之名肆行镇压,李璘被杀,忧国忧民投笔从戎的李白也锒铛入狱,在浔阳(今日之九江市)狱中饱尝铁窗风味。{受皇帝控制的传媒与见风使舵的舆论,纷纷对他交相攻击,落井下石,从杜甫诗的“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可以想见李白其时的狼狈与悲惨。}素来豪放豁达的李白也不禁老泪纵横,浔阳狱中的泪水湿透了他的一袭青衫,也湿透了唐代由盛而衰的历史。据说,幸得李白于其微时对其有恩而后来成为平乱之帅的郭子仪的营救,李白才免于一死,以年近花甲的暮年流放夜郎。真相如何,今日已难确考。

【李白入狱并非因为“诗”,并非因为“多言”,而是因为报国而“投错”了路。李白政治上的幼稚进一步印证了他作为“诗人”身份的纯粹与可爱。】

“王命三征去未还,明朝离别出吴关。白玉高楼看不见,相思须上望夫山!”李白当年曾作《别内赴征三首》,鑫森现在虽主攻小说,但对诗却念念未能忘情,在李白当年应召出征之地,他不禁朗吟起来。

“我刚进大学时,就曾写过有关您的论文,发表在中文系的学生刊物《谷风》上。”我对李白说,“正题是‘忧国忧民的请缨之歌’,副题是‘读李白《永王东巡歌十一首》’,不意今日与您同游,真是不负此生!”

“哦,你的论文可以一读吗?”李白欣然色喜,也许是为了奖掖后生。

“那是我的试笔之作。虽不敢说往事如烟,但逝水年华也已整整四十年,现在恐怕只能去中文系资料室寻觅了。”我为未能保存少作而遗憾,不免喟然而叹。

“我们的故乡在湖南,洞庭湖中的君山也是您的昔游之地。”开林说,“您当年从流放途中归来,途经江汉,在《江夏赠韦南陵冰》诗中说‘我且为君捶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重到巴陵,也在《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后三首》中说什么‘刬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前人评论您这是‘胸襟阔大’,我读到的却是汹涌在您心中的那一股抑郁不平之气呵!”

【“碎”“楼”,“倒”“洲”,“铲”“山”,“铺”“水”,是否可说是那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呐喊的具体化?】

“沧海桑田,星移斗转。那些帝王将相奸佞小人俱已化为土灰,而您的诗章却如百琲明珠,精光万丈。我们今日有幸和您同游庐山,什么时候,我们能陪你重游洞庭续写新篇呢?”我向李白探问,鑫森、开林的眼神中也满怀期待。

{“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提到洞庭,李白就不禁诗兴勃发,豪兴遄飞,他轻声吟哦起昔日的名篇,}沉思有顷,说:“我本该回去了,在唐朝我还有许多未了事宜。不过,别时容易见时难,老远来一趟也真不容易,等《百花洲》的笔会结束,我们就结伴回湘吧!”

【“且就洞庭赊月色”“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天借一明月”——“赊”“买”“借”——在李白心中,天与人相通相融,这是李白式的“天人合一”。这样的“天人合一”,或许正是李白诗作上天入地、在天地间自由驰骋的深厚原因吧。】

大家喜出望外,不禁举臂欢呼起来。欢声久久不绝,飞扬在庐山的山巅水湄,时至今日,也仍回荡在我这篇《与李白同游庐山》里。

独钓寒江雪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柳宗元《江雪》

【将这首诗与李白的《独坐敬亭山》比较,会有不少有趣的发现:一是写法相似。李诗先把“众鸟”赶走,让“孤云”离开,只留下自己和敬亭山相看相悦。柳诗让鸟“绝”人“灭”,只留下自己独钓寒江雪。二是20字中,相同的字有“山”“鸟”“飞”“孤”“独”五个。但两诗的意境、主旨、情趣却绝不相同。李诗的虚静意境、皈依心境、人山一体凸显“爱山爱水”之真趣、真情、真谛。柳诗的冰寒意境、孤高心境、“物我分离”彰显“独善其身”之傲岸与悲寂。写法相似,用字相同,旨趣迥异。这就是大诗人。或许柳诗受到李诗的启发,但柳诗绝不是模仿,而是独创。这表明旨趣对作品的意义远大于形式的意义。】

这就是吟唱在柳宗元诗中的潇水吗?我到何处寻觅那位从长安远谪而来行吟水湄的诗人呢?在一个高秋之日,伫立在横跨潇水的浮桥上,俯仰天地水云,极目江流上下,我不禁思接千载地想。不远处有公路大桥凌空而过,工厂笔立的烟囱傲上云天,宣告唐朝当年这一边鄙流放之地早已进入了现代。南方的气候已日渐变暖,此间已很少有冬雪光临了,何况现在正逢秋日,仍然清碧见底的潇水水面上浮光耀金,到哪里可以找到而且登上柳宗元的一叶孤舟,为他披上一件尼龙雨衣,送上一根新潮的不锈钢钓竿,陪他去垂钓满江的寒雪?

中国封建社会发展到唐代,已是如日中天,为后代史家所艳称的“贞观”“开元”之治,正是所谓威震四邻而八方来朝的盛唐。然而好景不长,历时八年的安史之乱,使盛唐的灿烂光辉黯然消隐,曾经极一时之盛的唐帝国,奏起的竟是江河日下的悲歌。北中国满目疮痍,未熄的烽火仍在四处燃烧。全国战乱前有900余万户,人口5000余万,战乱后仅余290余万户,人口1500余万,捐失户口达3/4以上。{历史上任何大的动乱,都曾带来可怕的后遗症,非一朝一夕可以治愈,或者竟至于良医束手,药石罔效,这可以说古今皆然,概莫能外。}安史之乱后的政治问题,一是藩镇割据,藩将们割地称王,如一堆堆跋扈的野火,朝廷对他们鞭长莫及,常常无可奈何;一是宦官专权,那些缺德少才心理变态的小人阉竖,拨乱朝政,飞短流长,像一群黑蝙蝠在朝廷内外翻飞。痛定思痛,乱后思治,有理想有抱负的仁人志士对国势的衰颓痛心疾首,他们呼喊于朝,奔走于野,常常临风回首,想重温盛唐时代的好梦与雄风。于是,一股强大的中兴思潮,就在社会上奔涌激荡。柳宗元之前的中唐诗人元结在任湖南道州刺史时,曾请大书法家颜真卿以擘窠大字书写他作的《大唐中兴颂》,铭刻在祁阳县郊浯溪的巨石之上。千古不磨,至今石刻巍然而且岿然,为千年前有志之士的梦想作无声而胜有声的旁证。

【时代衰落,家道衰落,但柳宗元并没有颓废,而是“以天下为己任”。】

在元结抱恨以终的次年,京城长安迎接了柳宗元呱呱坠地的第一声啼哭。柳宗元祖籍蒲州解县(今山西省运城市西南解州镇),又云“山西永济县”,故后来人称“河东柳宗元”。出身于虽已衰落但几代人曾封侯拜相的士林盛族,他决非古今皆然的那种坐享其成败事有余的纨袴子弟,继承了父亲柳镇刚直倔强的性格,父亲的热血也在他的血管中奔流,而身经目睹的时代动乱,以及自幼传承的儒家“仁政”“民本”的观念,更使得强烈的忧患意识与兴亡之感,如熊熊的火焰燃烧在他的心中,他决心奋发有为以振兴国家而光耀门庭。少年春风得意,柳宗元21岁中进士,26岁考取吏部的博学宏词科,从集贤殿正字而蓝田县尉而监察御史,刚刚过而立之年,他已升任官阶从六品上的礼部员外郎。他的文名也与日俱隆,直追当时高举古文运动大旗的韩愈。在政治上他踌躇满志,准备一显身手,虽然他的好友刘禹锡曾说他们热心于做治国平天下的政治家,而并不甘于仅仅做一名舞文弄墨的文人,但其时文坛声望最隆者,也是非刘、柳二位而莫之他属的了。

历史给了忧国忧民的志士仁人一次机会。永贞元年(805),唐顺宗李诵继位,立即提拔王叔文为起居舍人充翰林学士,实际上主持政务。柳宗元、刘禹锡等时代的精英均得到重用,于是,史家传为美谈的“永贞革新”便拉开了序幕。他们惩办污吏,削弱藩镇,整顿财政,打击宦官,雷厉风行的新政给百姓带来了希望,给国家带来了曙光。然而,阴阳其人的宦官、肉食者鄙的官僚与飞扬跋扈的藩镇,乘李诵中风病重之机,纷纷麇集在急于抢班夺权的皇太子李纯的门下。李诵八月初四退位,历时不到半年的永贞革新便匆匆闭幕。八月初六出任“监国”的李纯,迫不及待地立贬王叔文为渝州(今四川重庆)司户,王伾为开州(今四川开县)司马。九月,柳宗元、刘禹锡、韩泰、韩晔、陈谏、凌准、程异、韦执谊贬为远州刺史,恶贬意犹未足,又雪上加霜,在他们赴任途中加贬为远州司马。贬斥之人数众多,贬斥之地区遥远,贬斥之时间长久——除凌准、韦执谊和程异之外,其余5人均在贬所度过了10年岁月。这就是唐代有名的也是历史上罕见的“八司马”事件。

【封建时代“一朝天子一朝臣”之说又一次得到印证。有点类似现代的组阁,但性质完全不同。】

柳宗元先贬韶州刺史(今广东韶关市),半路上再贬为永州司马。不久之前,33岁的柳宗元还运筹帷幄,壮心不已,而在新贵们弹冠相庆之时,他自然是斯人独憔悴了。九月中旬,他悄然而凄然地离开长安,先是陆路后是水程,悲风苦雨和他一路作伴,待到他的孤帆从洞庭湖飘到湘江时,就已是淫雨霏霏连月不开的冬季。途经湘江与汨罗江会合之处,“后先生盖千祀兮,余再逐而浮湘”,他当然想到古今同慨的屈原,便写下了《吊屈原文》这篇骚体杰作。柳宗元说他在屈子之后千年放逐江湘,我们今日又是柳宗元的千年之后了,当你行经汨罗江畔,只要你有心倾耳细听,江风仍会吹来柳宗元吊人亦以自吊的歌吟:

吾哀今之为仕兮,

庸有虑时之否臧?

食君之禄畏不厚兮,

悼得位之不昌。

退自服以默默兮,

曰吾言之不行。

既媮风之不可去兮,

怀先生之可忘?

【屈原、贾谊、司马迁、柳宗元,相同的济世之志,相似的被排挤打击,相承的不屈傲骨,相知的妙手文章。面对这样的文化,谁还能无动于衷?】

{他在运交华盖的放逐途中,仍然抨击朝廷官员只怕自己俸禄不厚、官运不昌,而不忧虑国家的治乱兴亡,他虽然有志不申、回天无力,但仍表示不改初衷素志,而且决心效法前贤,这正是古代入仕的优秀知识分子的可贵传统。}山一程,水一程,当年年底,呜咽的湘水还有飞舞的雪花,终于将他的座船送到了永州。

{苦闷、委屈、痛心、气愤、绝望,百感交侵伴随了柳宗元的永州10年,但他唯独没有屈服,唯独不肯认错。}在这位政治家和诗人身上,既集中表现了中国优秀士人关注国难民瘼的博大襟怀,也显示了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的浩然正气。

从事业辉煌的高峰,突然被一阵旋风扫落万劫不复的深谷,从车如流水马如龙的长安,突然贬到远在两千里外人烟稀少的荒远之地,柳宗元身心两方面所经受的艰难困苦,千载之下的我们都可想而知。唐代的永州,下辖零陵、祁阳、湘源三县,处于湘、桂交界的山区,是远离中原政治、文化、经济中心的“南荒”,而柳宗元的全衔是“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所谓“员外置”,即在编制之外。“俟罪非真史”(《韦使君黄溪祈雨见召从行至祠下口号》),他不是有具体政务的官员,而是戴罪流放的囚徒,何况朝廷在一年之内连颁四次诏命,规定“八司马”不在宽赦之列,柳宗元当然没有北归的希望。且不要说当朝新贵与趋炎附势之徒对他的交相诽谤和攻击了,谤声四起,落井下石。这种炎凉的世态和冷暖的人情,在人生舞台上是传统的保留剧目,时至今日,我们不少人都当过观众或是演员,或者兼有演员与观众的双重身份。柳宗元妻子早亡而未续娶,到永州不及半年,和他相依为命陪他远道而来的老母卢氏,因长途跋涉加之水土不服而染病亡故。柳宗元是独生子,母亲客死异乡,“穷天下之声,无以舒其哀”,他自然悲从中来,不可断绝。三四年后,由于精神和肉体的双重磨难,本当年富力强的柳宗元,就已经百病交侵。其中最严重的是“痞病”,脾脏肿大而饮食难进。他从市场上买来可健脾安神的茯苓,竟然是以芋头之类冒充的假药,服用之后病情反而加重,可见当今盛行的“假冒伪劣”产品,早已其来有自。总之,还没有到不惑之年,柳宗元就已齿牙疏松,白发丛生,真是年未四十而齿摇摇发苍苍了。

【早年春风得意,中年却穷愁苦恨,这似乎是一种象征。有的人从中读出人生之无常,有的人从中读出人生之哀乐。其实,人生本非如此,只是社会不能容忍、接纳屈、贾、司马、柳这等非常之人,而要对其加以打击,才有如此人生的悲恨。这种人生悲恨应当是可以避免的,它由社会的文明程度所决定。】

然而,“无忘生人之患”的柳宗元,始终没有像陶渊明那样决心归隐,到后来,满怀悲痛已逐渐冷却为不泣之悲无泪之痛的他,也始终坚持自己坚如磐石的信念和正气凛然的风骨,与他的好友刘禹锡一样,至死也不肯违心地认错检讨,虽然那种“检讨书”甚至“认罪书”在20世纪某个历史时期的中国,一度十分兴旺发达。“永贞革新”的领袖人物王叔文,贬官后第二年就被宣布为乱国的罪魁祸首而被处死,于是众口铄金,舆论一律斥之为“小人”,与他有交往的人有的反戈一击,检举揭发,往日趋奉唯恐不及者,此时避之唯恐不及,像躲避致命的瘟疫。{这当然也是古今皆然的人情之常,但柳宗元在给他人的书信中,却偏偏要说他和王叔文“交十年”,关系“亲善”,并且“奇其能”,与他可以“共立仁义,裨教化”。}他还给王叔文病故的母亲写过一篇碑志,仍然全面肯定和公开称颂王叔文。柳宗元生前曾请刘禹锡代为编次文集,在风雨如磐闇故园的政治环境中,柳宗元以戴罪之身,居然还保留了这篇文章,真可谓“冒天下之大不韪”。如果我们今天还能在永州或他再次贬谪的柳州碰到他,一定能见到支撑他瘦弱的身躯的,是至刚至正的傲然风骨,假如你以现代的礼节趋前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膀,当会听到他担荷道义的铁肩发出的铮铮之声!

【“至死不悔”所以感人,是因为只有少数“非常之人”才可以做到。】

【既可看出柳宗元之高洁,亦可看出唐代社会有一定的私人生存的空间。不然,柳宗元因“文”得祸了。是否可以说,唐代没有将“诗文”与“政治”紧密联系起来?】

柳宗元贬谪永州10年,前5年客居永州城内潇水东岸高处的古寺——龙兴寺,据说这里原是三国时蒋琬的故宅,吴军司马吕蒙也曾在这里居停。后来柳宗元又移往法华寺构西亭以居。现在,龙兴寺早已渺无踪迹,连一块唐代的砖瓦也无处可寻,而法华寺新近重修,寺门的一副联语,追怀的正是永州昔日的人文之盛,以及如滔滔潇水一样一去不回的时光:“唐代各庵子厚旧居精篇佳作今犹在,当前胜迹怀素故里法音妙谛又重宣。”我渡潇水而东,直上高岸上的法华寺,凭高远眺,西山虽已童山濯濯,无复当年的苍翠深蔚,但它仍蜿蜒在柳宗元的散文名篇之中;临风俯瞰,潇水的下游虽已有污染,但眼前的这一段也仍然清碧在柳宗元的千古诗句里。然而,{柳宗元在哪里呢?他还在独钓寒江吗?我问寺门前见证过千年往事的古樟,苍老光秃的古樟如同齿发尽落的老人,枝丫摇风,似乎在喃喃些什么,可惜我听不懂它的方言。}

前人有诗说: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此语当然有理,不过,在过去的时代里,不仅是国家不幸,而且诗人自己也有不幸的遭遇,才能写出血泪交迸与苍生息息相通的诗文。如果屈原得意于庙堂之上,李白沦为供奉之臣,杜甫也居则华屋高楼、行则轻车肥马,那中国诗歌史定将黯然失色,如同夜空最灿烂的星辰宣告缺席。柳宗元在政治上失败了,生活也坎坷困顿,但为他的政敌所始料不及的是,他们把他抛向了生活的底层,陷阱与荆棘造就的却是中唐第一流的哲学家、思想家、散文家和诗人。在“永贞革新”中,柳宗元是败军之将,但在精神领域里,他却是可以高视阔步的王者,特别是中国的诗歌史与散文史,他都拥有黄金铸就的一章。

【文学是抒写苦难的,文学不是歌咏幸福的。古今中外大块文章都是如此。】

天宝盛世之时,永州人口近20万,待到安史之乱后柳宗元来时,已锐减至数千人。江山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但是官方对贫苦百姓仍诛求无已。柳宗元年轻时曾赞美一位县令范传真,在《送宁国范明府序》中就引用了他的金玉之言:“夫为吏者,人役也,役于人而食其力,可无报耶?”按今天的语言,就是官员是人民的公仆,公仆是人民供养的,应对人民有所报答。到永州之后,柳宗元从朝廷庙堂跌落于民间草莽,对农民的苦难感同身受,他的作品就更能直面现实与人生。在《田家》诗里,他没有像一些诗人在饱食终日之后歌唱田家之乐,而是咏叹田家之苦:“庭际秋虫鸣,疏麻方寂历。蚕丝尽输税,机杼空倚壁。里胥夜经过,鸡黍事筵席。各言官长峻,文字多督责。”而最有名的,就是那为今人所熟知的《捕蛇者说》了。{如果柳宗元不是“无忘生人之患”,情系苍生百姓,身入并深入民间,而是养尊处优,住则高楼深院,出则奥迪奔驰,游乐则名山胜水与桑拿浴夜总会,他怎么能写出这等千古传诵的名篇?}

一千年后的永州现在称为零陵市,人烟稠密,市区繁荣,马路宽阔,商贾云集。我只是来去匆匆的数日之客,到哪里去寻找那位姓蒋的捕蛇农民呢?街上熙来攘往说着零陵方言的后生,有谁是他的后裔?一时无从问讯,也无法查询,于是我跨过凌空于潇水之上的公路大桥,直趋西山下的愚溪,柳宗元的柴门也许还会为我们而开吧?

愚溪原名冉溪,是永州城外潇水之西西山脚下的一条小溪。元和五年(810)夏秋之交,柳宗元从城内搬到这里,度过了5年岁月,出于象征与反讽,改冉溪为“愚溪”。有名的“永州八记”的后四记——《袁家渴记》《小石城山记》《石渠记》《石涧记》就写在这里,而前四记的《始得西山宴游记》《钴鉧潭记》《钴鉧潭西小丘记》《小石潭记》所写的景物,也或在愚溪之旁,或在愚溪之内。柳宗元在《囚山赋》中曾说:“匪兕吾为柙兮,匪豕吾为牢,积十年莫吾省者兮,增蔽吾以蓬蒿。”他把永州群山视为囚禁他壮年和生命的囚笼。但是,痛苦的心灵需要解脱之时,山水又是慰藉苦痛灵魂的好友,医治精神创伤的良药,而在创作的领域中,美好的山水又常常成为作者人格的象征、情怀的寄托。{在柳宗元之前,以自然为题材的篇章只是吉光片羽,在这方面也没有卓然特立的作家,是柳宗元以他的代表作“永州八记”,为中国的山水游记举行了隆重的奠基礼,并且开辟了散文创作的新天地。}

【视群山为囚牢,可见柳宗元心灵之悲怆。柳在《愚溪诗序》中说:“今予遭有道而违于理,悖于事,故凡为愚者,莫我若也。”这是悲怆心理的“无可奈何”的反讽、自嘲。】

【要注意的是,托物言志,借山水诉说心绪并非独立的自然题材作品。一般以为,自然题材作品应当赋予自然独立的品格,人由此获得启示,而不是借此诉说诗人自己的心志。从这个角度,也许只有李白的一些山水诗堪称真正的自然题材作品。】

我和王开林随身携带着《柳河东集》来寻访愚溪,准备按图索骥。“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愚溪当年是山水清幽之地,现在,溪畔有一条石板街道,两侧聚集商肆人家,已俨然小小市镇。导游在溪边指点说,这就是柳宗元当年卜居之所了。“南州溽暑醉如酒,隐几熟眠开北牖。日午独觉无余声,山童隔竹敲茶臼。”以前每读柳宗元的这首情韵悠长的《夏昼偶作》,总是为他这位北方人担心:他怎么能经受得起南方暑热的煎熬呢?如今我们沿溪徘徊寻觅,在竹林中侧耳倾听,竟再也听不到那位山童敲打茶臼的声音从唐朝传来。时越千年,江山虽未面目全非,也差不多不可复识,如果不是我们手中摊开的“永州八记”指引迷津,我们路过这里也很可能纵使相逢应不识了。

当我们踟蹰溪畔,想象柳宗元的旧居究竟位于何处之时,一位年已花甲的老人见我们并非浅游之客,便趋前热情地解说,担任义务导游。原来他是曾贬于永州的宋代抗金名将张浚的二十八代孙,是柳子千年后的知己,或者说“铁杆柳迷”,名张序伯。柳宗元在《钴鉧潭记》中说他买“潭上田”,“崇其台,延其槛”,老人居然引我们细察溪上一户人家的屋基,说是其下的青色条石时属唐代,是柳宗元当时“崇其台”之台,而其上之石则是后人所垒,柳宗元当年就居息于此。《钴鉧潭西小丘记》开篇便说“:得西山后八日,寻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钴鉧潭。”老人遥指对岸竹树中逶迤而下的一条小道说,柳宗元当年就是从那条小道下来,惊喜地发现小丘之美。虽然我们穷尽目力,仔细搜寻,却怎么也看不到柳宗元从小道飘然而下的一角司马青衫,但我们绕行到那里回望两岸,那些“突怒偃蹇”的群石,却仍然从柳宗元的游记中奔出,若牛马之饮于溪,若熊罴之登于山。

它们在溪边俯饮一千多年,至今仍没有扬蹄离去,它们登山已千年岁月,到今天也仍在半途,没有攀上小丘之顶。这些不磨不卷之石,是要为柳宗元的游记作一群铁证,不,作一群石证与实证吗?{愚溪纵然不是容颜全改,也绝不是柳宗元的旧时相识了。小丘之西的小石潭隐约犹在,只是今人“煞风景”地筑了一条石坝,将下泻的溪水拦腰截住,无可奈何的它,就成了深不见底的浑水一汪。}“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柳宗元见到的那百许头游鱼呢?现在早已经去向不明。有人头戴太阳帽在石坝上垂钓,那已经不是古时的蓑笠翁,而是现代的休闲客了。一根尼龙钓丝两节塑料浮筒,能钓得起沉淀在潭中的千年日月吗?水库下溪流中与溪岸边的巨石,有一些已被炸掉砌屋修桥,溪水也已近乎干涸,水面漂浮着的一些塑料袋、易拉罐之类的现代垃圾,在污染柳宗元清新幽美的文章。参与污染的还有附近一座造纸厂,站在溪边抬头而望,即惊见一柱昂然直上的烟囱在傲对青空,喷吐它满肚子的乌烟瘴气,一股难闻的气味隐隐传来,四周风云见之变色。你如果还想学柳子当年在这里“枕席而卧,则清泠之状与目谋,瀯瀯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那你就真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唐代山水只能从唐代诗文中寻访,不可在千年之后的当今寻觅。作者如此写来,一见其心之虔诚与痴迷;二见其心之伤痛与苦恨。】

“永州八记”的第一篇,是《始得西山宴游记》,西山“萦青缭白”的美景已长留在柳宗元的作品中,眼前的西山已是童山濯濯,楼屋房舍踵接肩摩。愚溪几不可识,西山不复可游,我们便去数里外潇水边之“朝阳岩”,也就是柳宗元诗中所说的“西岩”,以尽我们对前贤的敬意。

元结在任湖南道州刺史期间,曾经泛舟潇水探胜寻幽,发现了永州城郊这一处临水的洞壑,遂命名为“朝阳岩”。柳宗元追寻元结的足迹来过这里,我们追寻柳宗元的足迹,也不远千里而来。{日正当空,在朝阳岩凭栏回望,青青翠竹从唐朝一直绿到如今,远处波光粼粼,半江瑟瑟半江红,那是潇水在清点它散落在水面上的黄金与白银。}近岸处仍然如千年前一样清可见底,几尾小鱼毫无戒心地在水中悠哉游哉。开林说:

“柳宗元写于这里的《渔翁》一诗,有道是‘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日月不居,此间的清湘楚竹倒是依旧,你听到那一声欸乃正从千年前遥遥传来吗?”

“我从小有些耳闭,现在更听不清。不过,柳子这首诗真是妙绝,我们作为楚人,与有荣焉。说来不免自私,柳子如不流放到这里,楚地虽有此胜景,但却不会有这一千古绝唱呵!”

“从古到今的文学作品汗牛充栋”,开林接着说,“但到底有多少能够流传呢?柳宗元此诗,结尾还有‘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两句,从宋代苏东坡到清代沈德潜,数百年间,不断有人表示此二句可以删去,七古变成七绝,更觉有余不尽。人生苦短,艺术长存,可见柳诗之与江山同寿。”

【前四句呈现的人与自然的和谐已达高度统一之意境。后两句虽很美,但分散了诗的凝聚性,因此删去后两句,诗作更纯粹。】

我也不免临清流而感慨:“当今作者多如过江之鲫,印刷技术更远胜古代,月月年年,出版的诗册文集堆山积海,但有多少真正能成为经典而传诵于后人的心头与口头?”

此时,开林沉默不语,大约因为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柳宗元倒是可以解答的,但到哪里去找他释疑问难呢?举目远眺,远处的水面上静静地泊着一条渔船,虽然时令是高秋而无飞雪,但我们也不禁对望一眼,心存希冀:那是柳宗元千年前独钓寒江的孤舟吗?

独钓寒江,有远谪南荒离群索居的孤独,有坚持信念不随俗浮沉的孤傲,在千山鸟飞绝而万径人踪灭的境况中,孤独之感与孤傲之情时常袭上柳宗元的心头。但是,{在雪满江干寒凝大地的冬日,也有二三知心好友来敲叩柳宗元的柴扉,嘘寒问暖,把酒论文,更有此生不渝的死友,从远方送来关怀和鼓励,如同熊熊的炉火。}

【一个国家的政治环境对一个民族的精神培养或打击是很独特的。汉“文景之治”、唐“贞观之治”是中国古代历史上最开明的时代。这样的时代,中华民族的许多精神因子得到培育并不断成长。明代“大阉之乱”却使中华民族精神生长的水土大面积流失。柳宗元所处的时代不能算是中国历史上最坏的时代,甚至可反过来说——是个不错的时代。】

“永贞革新”开始之时,许多官僚政客因为成败未卜,故而采取观望态度,而革新夭折之后,政敌们固然磨刀霍霍,要将王叔文等人置之死地而后快,一般官员为求自保,也纷纷表态支持唐宪宗李纯的新政权。最可见出人心翻覆似波澜的,则是同一阵营中人的倒戈易帜。例如郑余庆接到进京的调令之后,迟迟不肯到任,他要等到局势明朗之后坐收渔翁之利,韩皋见到调令立即来到长安,但一觑形势不对便马上反戈一击。上述这种人情世态古已有之,但可谓于今为烈,在过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政治运动中,各种人物都纷纷登台亮相,被迫或自觉地扮演了脸谱各不相同的角色,时至今日,虽然有的人像变色龙一样随时而变,但举头三尺有神明,历史却如无所遁形的明镜,将他们一一记录在案。

给流放中的柳宗元以精神鼓励和安慰的,应该包括他早已故去的父亲和同来而未同归的母亲。柳镇性格耿直而仕途不顺,逝世前5年也就是50岁时,才做到殿中侍御史,但不久因为得罪权臣宰相窦参而被贬为夔州司马,年已十六七岁的柳宗元,远送乃父至百里之外的蓝田县城,父子依依惜别之时,倔强的柳镇的临别赠言,竟然是“吾目无涕”。若干年后,这4个字当然成了回响在永州的暮鼓晨钟。曾经为柳宗元启蒙而毕生相依为命的母亲卢氏,在两个女儿病殁备受打击之后,她以67岁高龄的北人,又毅然随贬官的独子南来。{在永州,她对爱子说:“明者不悼往事,吾未尝有戚戚也。”柳宗元听到母亲一番暖如三春晖的教言,他当时的感受如何我们已不得而知,但却不难想见。}而在精神上陪伴柳宗元独钓寒江的,除了他的至亲至爱,值得大书一笔的,还有他志同道合而至死不渝的朋友。

【记住这样的父亲,记住这样的母亲。所以有柳宗元之精神,主要的是他承传了父母之大德。】

天地无私,人间有情,崇高而生死以之的友情,更是人间最可宝贵的一种情分。美国诗人爱默生有一句妙语:“友谊是人生的调味品,也是人生的止痛药。”中国人素重友情,将春秋佳日一同登山临水的称为“逸友”,将奇文共欣赏的称为“雅友”,将直言规谏的称为“诤友”,将品德端正的称为“畏友”,将处事正义的称为“义友”,而那些可以共生死的刎颈之交呢?那就是不可多得的为人所艳称的“死友”了。柳宗元贬到楚之南这荒州远郡,故交零落,消息闭塞,既无即拨即通的电话,也没有即发即至的电传,只有一条和岁月一样悠悠的古驿道,姗姗来迟的新闻早已成了泛黄的旧闻。既没有作家协会,更没有现今名目繁多的种种学术团体,他的诗文只能发表在纸上,供自己长夜反复吟哦。所幸的是,不久之后陆续来了一些贬官流人,共同的命运与志趣,使他们形成了一个特殊的“沙龙”,其中有南承嗣、元克己、吴武陵、李幼清和终生不仕的白衣卿相娄图南。他们一起饮酒赋诗,臧否人物,纵论家事国事天下事。今日的读书人应该感谢他们,他们给柳宗元带来冬日的温暖,夏日的清凉,他们陪柳宗元登山临水,催生了一代文宗一记而再记的文章。

【从某种程度上说,吴使柳再生。所以如此,一是吴知柳识柳悯柳,一是柳知吴识吴爱吴,生命就可在相激中再生。】

其中,学生辈的信州(今江西上饶)人吴武陵和柳宗元交谊最深。吴武陵少年得志,年纪轻轻就考取了进士,但第二年因得罪了当朝宰相李吉甫,就被流放到永州。{吴武陵之来,于柳宗元如炎夏的清风,空谷的足音,他们朝夕相处而成为忘年之交。}柳宗元在长安动笔因贬官而未竟全功的重要论文《贞符》,在吴武陵的催促鼓动之下成为全璧。总共67篇以笔记形式出之的《非国语》,也是由于吴武陵的帮助推敲而最后完成。以至柳宗元在《答吴武陵论〈非国语〉书》中,要感慨系之地说:“拘囚以来,无所发明,蒙覆幽独,会足下至,然后有助我之道。”《全唐诗》只录存了吴武陵两首诗,其中《贡院楼北新栽小松》有句是“叶少初凌雪,鳞生欲化龙”,可见其志向高远,而《题路左佛堂》则是:

雀儿来逐飏风高,

下视鹰鹯意气豪。

自谓能生千里翼,

黄昏依旧委蓬蒿。

这是一首极少为今之论者道及的诗,其实它的象征性意象中有深远的寓意,显示了这位青年才子爱憎分明的情怀,难怪柳宗元和他一见如故,并视为忘年知己。

与柳宗元可以称为“死友”的是刘禹锡。出生于吴郡(今江苏苏州)的刘禹锡,20多岁和柳宗元同登进士,有同年之谊。长安相聚的时期,他们和吕温、韩泰等同为国家的精英俊彦,同气相求,切磋学问,研讨国事,用刘禹锡后来给柳宗元的赠答诗来说,就是“弱冠同怀长者忧”。刘禹锡日后在《洛中逢韩七中丞之吴兴口号》一诗中,还旧情难忘地回忆说:“昔年意气结群英,几度朝回一字行。”“永贞革新”失败,刘禹锡贬为朗州司马,治所在武陵(今湖南常德市),他和柳宗元通过古驿道交换诗文,互致书信。{刘禹锡性格开朗豪放,和沉郁内向的柳宗元不同,故有“诗豪”之称。}我几次往游常德,总是希望能寻觅到他遗落在那里的哪怕是半张手迹,而在秋晴之日,他豪迈俊爽的《秋词》更在我的心宇飞扬:

自古逢秋悲寂寥,

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

便引诗情到碧霄。

这首诗,他应该寄给过相濡以沫的柳宗元吧?一位“独钓寒江”,一位“晴空一鹤”,意象虽异,精神相同。刘禹锡如果从朗州去愚溪拜访过柳宗元,他们定会互相对诵过上述诗篇。刘禹锡在柳宗元逝世后3年所作的《伤愚溪》中,曾经说:“柳门竹巷依依在,野草青苔日日多。纵有邻人解吹笛,山阳旧侣更谁过。”情景如绘,似曾亲历。

【诗仙、诗圣、情圣、诗佛、诗人、诗魔、诗鬼、诗豪、诗家天子,人们给了唐代诗人最高称誉。这些称誉都有其“真理”,值得探求。】

【仅就这里引用的刘禹锡《秋词》诗句即可感知,刘确实是豪迈不羁。我们不能责怪柳宗元性格的忧郁,但我们可以赞赏刘禹锡性格中的豪迈。不妨设想,刘若与柳一样忧郁,恐怕他难以二度回京了。】

元和十年(815),在放逐10年之后,柳宗元、刘禹锡、韩泰、韩晔、陈谏5人,同时接到回京的诏令。他们二月间回到长安,态度强硬而才子心性的刘禹锡写了一首《戏赠看花诸君子》:“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讽刺的是那些反对永贞新政而飞黄腾达的衮衮诸公,由于这首诗作了导火线,3月14日五人又全部贬为远州刺史。柳宗元任刺史的柳州(今广西柳州),离京城比永州更远。刘禹锡任连州刺史,即今日广东北部山区的连县。刘禹锡与柳宗元结伴南行,至湖南衡阳依依惜别时,一而再再而三地彼此赠答诗篇,然后才临歧分手。柳宗元4年后以47岁的英年病逝于柳州,临终前写信给刘禹锡,请他编定自己的诗文集,并且写了托孤遗书,托他抚养儿女。{刘禹锡扶母亲的灵柩从连州北归,恰恰在途经4年前分手之处的衡阳时,接到柳宗元的遗书和讣告,他不禁失声痛哭,“如得狂病”。他发誓说柳宗元的儿子“同于己子”。不久,他编定了30卷的《唐故柳州刺史柳君集》,亲撰序言,以后又将柳宗元的遗孤抚育成人。}柳宗元在新贬柳州途中曾写有《再上湘江》一诗:“好在湘江水,今朝又上来。不知从此去,更遣几年回?”他没有能再回京城,但13年后,刘禹锡却回来了,铮铮傲骨秉性不改的他,竟然又写了一首《再游玄都观》,快意与讥讽兼而有之:“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高歌一曲,虽然表达的是当年友朋的共同心声,可惜幽明永隔,柳宗元还能听到吗?

【起初刘被贬为播州刺吏,播州比柳州更偏远。柳宗元考虑刘母年龄大,愿意同刘对换。后由于裴度向宪宗说情,刘改任连州刺史。刘柳交往,谱就了中国文化史上又一曲真正的“友谊之歌”。】

潇水下游已经有诸多污染了,但朝阳岩附近的碧水仍然像千年前一样清且涟漪,盈盈在《渔翁》诗中的清波,今天仍然可以洗亮我的眼睛。一千多年时间的漫漫风沙吹刮过去,物是人非,多少帝王将相、恶棍小人早已杳无踪迹,多少庙堂文学、多少无关民生痛痒的游戏文章早已化为土灰,但20个字的《江雪》却连一个字也没有磨损。我后于柳子已一千多年,在我之后千年的游人如果再来零陵,也仍然会看到柳宗元还正襟危坐在他的绝句中,独钓那中唐的满天风雪。

单元链接

本单元出现的主要诗人有王维、李白、杜甫、白居易、贾岛、许浑、杜牧、李商隐、柳宗元、刘禹锡等。这些诗人都是中学语文课本中的常客,如本单元出现的作品——王维的《渭城曲》、许浑的《咸阳城东楼》、杜牧的《过华清池绝句》、李商隐的《乐游原》、贾岛的《渡桑乾》、李白的《望庐山瀑布》、柳宗元的《江雪》、刘禹锡的《秋词》都是中学生必读诗。同学们在学习这些诗作时不妨参阅本单元。

《中国历代著名文学家评传》(吕慧鹃、刘波、卢达编,山东教育出版社)第二卷是唐代作家评传,唐代著名诗人都有评传。该书材料翔实,同学们亦可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