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过多久,这个患者便清醒了过来,他意识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努力回想着到医院之前的一些经历。断断续续的,他对到医院之前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有了些印象。
这天中午他和一些商业合作伙伴有应酬,对方是甲方,去哪里吃饭他自然得尊重对方安排。
当合作伙伴告知他午宴地点之后,他有些犯难,对方选择的地点是一家新开的海鲜主题餐厅。他历来对海鲜过敏,每次只要吃一点海鲜,就会出现过敏反应,身上出现很多的红色丘疹,奇痒无比,之前每次吃点扑敏药物就会好转,可是这两年,他发现再接触到这类过敏原之后,他身上这些过敏的症状就会比起先前加重,而原先吃的那些扑敏药效果也跟着差强人意。
可作为弱势的乙方,他也没有拒绝的权利,只好在赴宴之前,在药店买了一盒抗过敏用的氯雷他定应急。
这天的午宴规格很高,尽是些体型硕大的龙虾和帝王蟹,大家谈笑炎炎,不知不觉间,他已吃下了不少海鲜。很快的,他开始觉得浑身奇痒无比,他知道又开始出现过敏症状了,他已经吃下了药,可是没有丝毫缓解的迹象,他甚至觉得喉咙有些发干,好像在逐渐收紧,身上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他不想让合作伙伴看见他不停挠痒的尴尬处境,只好以有要紧事情为由,匆匆离席。
他中午喝了一些酒,但此刻他神志还算清明,应该不会那么巧被抓住,他踩下油门,便往离他最近的一家三甲医院开去。
那家酒店距离医院也就十分钟不到的时间,可是期间,他感觉到喉咙越来越紧,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像被人死死的扼住了颈部,完全无法呼吸,也是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濒死感”。
还好快到医院门口了,他压根便等不了升降杆抬起,直接便将其撞毁,直接开向急诊大楼,在快到撞到花台时,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紧急刹车,这最后一脚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力气和意识。
在抢救床上已经逐渐清醒的他,吃力的用手在裤兜里摸了摸,可是没有摸到手机,可能是落在车上了。他想喊住身旁还在忙碌的护士,想借下她们的手机联系家属。他喊了好几声,却惊恐的发现自己完全发不出正常的人声,此时的他就像一个没有贴膜的笛子,任凭怎么吹气,都只能听到完全不成调的“咴儿咴儿”声。
“你醒了啊。”抢救班的护士发现他醒了,便通知了赵英焕。
看到医生前来,他有些惊恐又有些疑惑的指了指自己颈部,局麻药的药力已过,他感觉到颈部有些疼痛,赵英焕看着他,“你因为严重的过敏性休克,来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我们给你做了气管切开,你现在暂时不能说话了,等后期病情稳定一些了,我们会给你封管,那时你就可以正常发音了。”
附近派出所的警察也来到医院,他们很快查明了这个患者的身份,他叫王闯,一家小型进出口公司的老伴,已离异,父母均在外地,警察便联系了他的同居女友赶往医院。
王闯的女友到医院后,便找到赵英焕,咨询男友的病情。在听到赵英焕说,王闯是他用安全锤砸开窗户才救出的,她颇为吃惊的瞪圆了双眼,在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后,她尖叫了起来,“你们没经过任何人同意就把车子给砸了!”
尽管赵英焕已经再三向她解释了当时的情况,如果当时不及时把窗户砸碎,将他从车里拖出来,她和王闯现在肯定是阴阳两隔了。
对方有些不以为然,哼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医院的套路,病人一来你们医院,你们就把病情往严重的地方说,这样到后面即使花了很多的钱,也是你们有理,反正我们都不懂医,要是病人没救过来,你们一上来就把病情往死里谈,也就当给家属打了预防针,万一人没就过来,也是他个人的命不好,总之和你们医生没有关系。”
赵英焕有点懵,正常情况下,在得知自己的男友命悬一线,医生护士开辟绿色通道,奋力将其抢救成功,医生护士得到的第一句话怎么都不应该是这个。
她的男友刚从鬼门关被拉了回来,期间的凶险他不想去对她多费唇舌,反正她都是这样认为了,赵英焕从来不觉得自己的几句话就可以改变对方根深蒂固的观点。
赵英焕到不需要她感激涕零,因为这就是自己的本职工作而已,可是他仍然觉得,王闯的女友还没有资格对其诸多不满和质疑。
砸他的路虎车怎么了,修理玻璃能花多少钱,就算是那辆路虎车整个都毁了,难道他不觉得自己男友的性命比那辆路虎车值钱的多?
赵英焕虽然心中不悦,但也没多和她啰嗦。他原本打算再次和对方据理力争,好好教训下这种不知好歹的货色,他从小就伶牙俐齿惯了,反应快、气场又足,即便和人争吵从不带脏字,从不会在口舌之争上败下阵来。可是郑良玉才这样苦口婆心的教育过他,好歹还是收敛一些。
李贺和雷霆也经常劝他,没必要太意气用事,毕竟一有投诉,医院都是不问青红皂白先将医生打二十大板再说的,老是为一点小事情太过较真,也非常浪费自己的时间和精力。隔三差五的受到兄弟伙这般谆谆教导,他在这方面也开始有些改善。
王闯的女友嘴巴还在一张一合的说着什么,而此时的赵英焕实在不想再听她再多啰嗦,于是一开口便抵黄了她,“您既然来了,赶紧去把抢救费交了吧,他到现在一毛钱都还没交呢。”
说完这句,他便转头就走,只留下个背影给王闯的女友。
到底是年轻,而且发现的较早,抢救的及时,王闯的病情很快得到缓解。但还是需要留院观察一段时间,虽然抢救的当天,赵英焕和王闯的女友发生过一些口角上的不快,虽然没有得到患者家属的理解,但看到这个从鬼门关被抢回来的人,赵英焕心里还是感到欣慰的。
王闯留院观察期间,每次去查房时,赵英焕总感觉王闯对自己带有敌意,他的金属气管还没有被封上,他说不了话,赵英焕自然不能和他有什么言语上的交流。但每次去查房,即使没有语言上的交流,但赵英焕也感觉对方的态度和他的女友一样极不友好。
赵英焕到底还是有些脾气的,既然对方这个态度,他再去查房或者沟通病情的时候,也自然不带什么好脸色,索性最后干脆把这个病人转给了李贺管理,眼不见为净。
他选择到这个医院的初衷,是因为陈灵。可是这个世界上不能如愿的事情太多,爱一个人的心是如此,救一个人的心也是如此,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始于一百而终于九十的事情。这些事情,也是在他做了一段时间急诊科医生之后才深刻明白的事情。他和陈灵终究还是差点缘分,那既然如此,即便不甘,即便遗憾,那也还是祝福她吧。
虽然爱情落空了,但是他发现自己还是喜欢急诊科这份工作的,在这里,也有了他交好的朋友和同事。急诊科虽忙碌,但是自由的时间也还算多,这并没有给爱热闹的他太多束缚,不上班的时间,他还是能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比如打篮球、攀岩、户外徒步,这些个爱好并没有因为他当回了医生就被抛下。
日子一天天在过,赵英焕仍照常上班,觉得科室像一条湍急的河流,永不止歇的上演一幕幕情景剧,多的是各式各样病情繁复的患者,每天都会遇到各类惊心动魄的抢救,他也直接或间接的参与了患者和家属背后各种或凄婉或无奈的故事。虽然急诊科的夜班非常辛苦磨人,可是,他是喜欢这种工作环境的,虽然眼下的工作远比他过去当医药讲师要疲累、繁复,且待遇也降了一大截,可是他更喜欢现在的自己。
一晃已是一个月之后。已是晚间六点,这一天没有太多需要交接的病人,他下了个早班,也开始学着郑良玉每每遇到能准时下班的日子,总会得意的哼着小曲,边哼边在洗手池边认真洗手,毕竟医院的细菌病毒种类又多,耐药性又强。
正当他准备脱工作服时,看到三个男子走进他的办公室。他觉得中间一个男子有些面熟,可一时之间没想起来是谁,毕竟,来往急诊科的患者实在太多了。可当他看到中间一个男子颈部的金属气管时,他认出这人是王闯,是他半月之前砸坏车窗救下的那个过敏性休克的患者。
可看对方气势汹汹的样子,绝不是来向他表示谢意的。
过不其然,对方一开口便是,“赵医生,好久不见。”王闯被切开的气管已经被封上,但是此刻他说话的声音多少有些像跑调的笛子。
赵英焕看着对方的架势,估摸多半都是对方冲着他未经家属同意,便将其气管切开这一理由来找茬的,但是他早在王闯出院前就向其说明了当时做气管切开的紧急性和必要性。
但是对方完全不提这一茬,只是撂了一张单据在办公桌上,“反正医疗上的东西我不懂,什么都是你们说了有理!但是你当时不由分说的就把车窗砸了,这个车是我朋友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赵英焕看了下那张单据,是一张4S店的维修单据,他扫了一眼费用栏,上面是大写的一万八千元整。
他冷笑了一声,“一块玻璃一万八,您那辆车还真是精贵,报销车险该去找保险公司啊,这里是医院,您来错地方了。”
王闯本就自知理亏,加之他现在发声还不够利索,于是他今天特意花了几百块钱雇了两人,想在气势上先发制人。见对方出言不逊,他也没有立刻动怒,“我身上当时还带着钱包,里面还有四千多的现金,你自己看看怎么整吧。”
王闯虽然经营着一家公司,但近来公司的经营出现了很大的问题,那天中午的宴会,是为了洽谈下一个重要项目。可偏偏那天甲方选择的地方是一家海鲜主题的酒楼,为了拉拢客户,谈下业务,对海鲜过敏的他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吃了一些。
当发现自己的异常之后,他不得不提前离场,他迅速开车到医院,以为还可以像从前一样,吃扑敏药效果差些,就到医院输点抗过敏药就好,他输过那些药,半个小时就可以输完,这样还可以及时回去陪好这帮金主。
可后面的事态彻底失控了,他的车窗被砸坏,他被人拖到急诊科抢救,还在完全不知情的状态下被人切开了气管,还在被切开的气管上安了一个金属的气孔,这些天,他走到哪里,都会有人对他行注目礼,很多天,他都无法发声,直到那个金属的导管被封住,他才能勉强发出能让人听懂的声音。
那天中午他走的急,以为自己很快就能返回,也没向人交代太多,陪他一起赴宴的两个人也没多少接待的经验,在发现老板忽然离场后也完全乱了阵脚,甚至连最后买单时也因为钱不够而闹了笑话,这也让原本有意和王闯公司合作的甲方彻底断了合作的意向。
资金链的彻底断裂,也让王闯的公司干脆关门大吉。他的女友也离开了他。而这一切,居然就在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就发生了。
更让人气愤的是,这个医生居然招来了警察,警察在看到他撞向医院花台的那辆车后,顺带通知了交警一同到院,前来的交警例行公事的给他抽了血,坐实了他的酒驾之嫌。除了扣分扣款,他还被处暂扣驾照六月。
那块玻璃的维修费自然远远不到一万八千元,他是醉酒驾车,又是第三方打坏的玻璃,保险公司自然不陪。他从来不觉得眼前的这个态度傲慢的年轻医生是救过自己的,他执意认为自己那天就是“晕过去”而已,可这个医生居然如此小题大做,让他花了好几千的抢救费用不说,给他身体带来这样的伤害,还要再招来交警让他祸不单行。
都说否极泰来,可是眼下的王闯,只感觉否极,却没有泰来。而他觉得这一切的导火索,都是因为这个姓赵的医生。他记得在自己清醒后这个医生态度冷漠又有点不耐烦的样子,有很多次他都想去找这个医生询问一下当时的病情,他发不了声没错,可是他可以通过写字和医生交流啊。可是这个医生却避而不见,还将自己像二手货一样转手给了另外一个医生。
比起赵英焕来,这个姓李的医生的态度倒是好了许多。对于这个医生的耐心沟通和解释,他也是颇为受用的。
可出院之后,他的生活便是泥沙俱下,公司破产加上女友再现实不过的背弃,让他觉得暗无天日,也让他事后每每想到那个医生当时冷漠的态度就觉得有毒虫在啃噬自己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