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赵英焕上诊断室。普通门诊为了要求保护患者隐私，都要求一人一诊室。可急诊科却很难做到。
“孩子怎么了？”
“刚才给她穿衣服，她不愿意，挣扎的有点厉害，我稍微用力了一下，她就开始哭闹了，左边的胳膊也抬不起来了。”
听了这个患儿母亲的主诉，赵英焕已经明白这是低龄儿童最常见的桡骨小头半脱位了。
复位的方法很简单，一手扶住患儿的肘关节，一手握住患者的前臂，轻轻旋转，听到微弱的“咔嚓”一声，患儿能举起上肢，就说明复位成功了。
这个小姑娘性格倒也非常乖巧，不像很多其他见到穿白大褂便哭闹不停的幼儿。在赵英焕说出“到哥哥这里来”时，便落落大方走到赵英焕面前。
难得碰到如此合作的患儿，这样原本就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的复位操作就变得更容易。几秒的工夫，赵英焕便听到了那声微弱的提示复位成功的声音。
急诊室经常会遇到这种桡骨小头半脱位的孩子，也因此，他一直在办公桌的抽屉里备上一些棒棒糖或者小玩具，这些接受过手法复位的孩子如果能顺利将患肢举过头顶拿取这些小物品，就说明复位成功，患儿已经完全没有问题了。
患儿很配合的抬起了先前不能取物的右手，眉开眼笑的从赵英焕手中接过那个造型别致的棒棒糖。
“医生，真是太谢谢你了，自从怀孕我就没上班了，全职带女儿。这孩子是她爹的心头肉，要是真有骨折什么的，我都不知道怎么和孩子他爹交代。”见女儿的右手又可以自由活动了，女子满面笑意，真如一朵鲜花开在春风里。
“看你年纪轻轻的就这么厉害，真是手到擒来，你看我能不能留一个你的联系方式，以后我女儿要是再有什么不舒服，第一个就先找您。”
李贺平时会把自己的手机号留给自己的患者方便他们咨询。可是赵英焕历来把工作和生活都分的很开，自然不愿把手机号给一些个平诊患者，要不然就会落得和李贺一样的下场，休息的时候也会接到这些患者的热线电话，要是再赶上对方有个头痛脑热什么的，半夜三更都得接这些午夜凶铃。
外面还排着很多等待就诊的患者，虽然都不是什么危急重症，但等久了也难免怨声载道。赵英焕自然也没这个时间和精力对每一个患者和家属都做到热情无限有应必求。
“预检分诊台有我们科的座机号码，你可以去问护士要号码，有问题可以打我们办公室座机。”
面对着赵英焕稍嫌不耐烦的态度，对方脸上的笑容逐渐僵持了下来，她原本还想再问这个医生一点儿科方面的问题，毕竟她挂了号，又排了那么久的队，现在不都讲究个一站式服务吗。可对方居然按下叫号键喊外面候诊的病人进入诊室，大有下逐客令的意思。
看到这个医生有些不耐烦的样子，她先前对他的好感也消失了大半。索性拉起女儿的左手就走，她有些负气，手上的力气难免加重了些，女孩吃痛哭了起来，哭过之后又眼泪汪汪的看着刚才给自己复过位的赵英焕，“医生哥哥，我左边的手也动不了了。”
“你对我有意见，拿孩子出什么气。”察觉到对方态度上的变化，特别是她迅速变脸再次拉伤女儿左侧肢体的做法让赵英焕对她颇有成见，语气自然也加重了不少。
他也开始有些心疼眼前这个乖巧温顺的女童，一会儿工夫，两边的胳膊都让亲妈拉脱位了。好在桡骨小头半脱位是所有关节脱位里最简单最易复位的，几秒的工夫，女童尚未来得及感觉到疼痛，左侧的脱位也已复位成功。
“去交费吧。”进入诊室的患者已经开始催促，赵英焕也不想再和她啰嗦。
“还要交费？！”女人有些错愕，“这又没有检查又没有治疗的，交什么费啊。你就捏了下她的胳膊，这样也要收钱啊。”
“对，这个就是治疗费，出门左转，收费室那里。”赵英焕本不想再多言，可是一想到她刚才迅速变脸还因为置气又再度拉伤女儿胳膊的莽撞做法，便想趁机揶揄一下这个女子，“这次你就先别那么多不满意了，回头冒冒失失再把你女儿拉伤了，就更不好向你老公交代了。”
“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女子涨红了脸，气不打一处来。
“我从来都这么说话！”
耐不住其他候诊患者的催促，女子抱着孩子气冲冲走出了诊室，径直到了收费室。可她一看到打出来的清单，立即怒不可遏的返回了赵英焕的办公室。
“你就是在打击报复，乱开费用！”女子不顾还有正在就诊的患者，便用力将那张收据拍在了赵英焕的办公桌上。
“我怎么乱开费用了！”见女子如此无礼，赵英焕也有些动怒，音量徒然增添了很多个分贝。
“你就捏了我女儿胳膊以下，就要收三百的费用！你这不是坑人吗！”
“你是不是拉了一下你女儿胳膊！”
“你先别说这些没用的，她又没骨折，就是拉岔气了而已，你就揉捏了下，就是三百块钱！你分明是觉得我刚才得罪了你，就乱开费用！”女子毫不示弱。
正在诊室看病的中年男子也傻了眼，眼前给自己看病的医生年纪轻轻，本来就不想让年轻大夫给自己看，可现在是夜间急诊，门诊那些资历深的老大夫都下班了，本来他就惴惴不安的，看到这样的年轻大夫就心里发虚。
再看这女子的架势，这年轻大夫果真不怎么样，宰人太狠，反正自己的病也不重，没必要非要这会看急诊，索性明天再去找靠谱的专科大夫看算了。想到这里，他索性拿着挂号单离开了诊室。
看到这个问诊进行了一半的大叔就这样溜了出去，赵英焕觉得有些想笑，也好，今晚少写一个急诊病历。虽然对这个女子的举动非常不满，但看在她还有个这么乖巧的女儿的份上，他也不便发作，索性耐着最后一分性子向她解释。
“这种五岁以下的小朋友桡骨头发育不完全，环状韧带很松弛，家长的暴力牵拉很容易造成桡骨小头半脱位。你嘴里说了几遍的那个‘我就揉捏了一下’，其实就是在给桡骨小头复位，本来复一边的费用是一百五，可是你一个不高兴又拉脱了女儿另一侧的关节，所以就又多花了一百五。怪我咯！”
赵英焕把座椅转了个方向，好让自己正对着女子，还把整个肩背全部陷在座椅里，换了个最舒服的姿势，饶有兴致的看着盛怒的女子，他遗憾眼前缺了一桶爆米花，要不他还真想好好观赏下这个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女子，看她一会还要作出什么花样来。
其实急诊科每天都会接诊这种桡骨小头半脱位的孩子，很多时候，赵英焕为了赶时间，也为了少写一份病历，更为了减少部分条件不好的患者的负担，他在给孩子们复了位之后就让家属带回去了，压根就不谈费用的事情，毕竟这就是举手之劳的事情，而且的确没什么技术含量。可是这一回，他和这个家属杠上了，不但让她去缴纳双侧复位的费用，而且还必须让这个女子知道问题在她。
赵英焕这样有些挑衅的做法果然更有烈火烹油之势，女子气的全身发抖，偏又没想到反击的话术，升腾起的怒气没有了发泄的门路，更觉胸腔憋闷。
赵英焕本想乘胜追击，但凡是跟人吵架辩论，他还从没败下过阵来，读书的时候他便拿过好几次最佳辩手的称号。可当他看到横亘在中间的小女孩时，便也在瞬间放缓了语气，选择偃旗息鼓了事。
小女孩的两只眼睛圆溜溜的睁着，毫无戒备，像一头温良的小鹿，看着成人们层出不穷的把戏，对他们的企图毫不懂得，眼里是只有孩子才会有的纯白和敞亮。
“这个价格是政府部门定的，整个天城市三甲医院关节脱位手法复位的收费都是这个标准。你觉得就是扭了一下，完全没有技术含量，但是我也告诉你，这样的收费就是对医务人员需要累积数十年的专业知识和技能的尊重。你刚才也看到我是怎么复位的了，既然在你看来就是扭了一下，那么你在把她的左边胳膊也拉脱位之后，为什么还是需要我来复位。这个就是专业技术。”
因为那个小姑娘，他已经放弃了继续和孩子母亲争吵的意思，也耐着性子向她解释。可是他话才刚说完，他发现女子呼吸越来越困难，双手也像鸡爪般挛缩起来。
“医……医生……快救救我……我不能呼吸了……全身都发麻。”赵英焕一看女子这临床表现，便知道她是典型的呼吸性碱中毒，这种症状很容易发生在激烈哭闹或者与人争吵过后的女性身上，因为情绪激动，过度换气所致。但追其病因，他也算得上始作俑者了。
他急忙将女子带进就近的病房，喊护士给她查了个血气，果然PH值明显升高，二氧化碳的分压却明显下降。这个病不难治，给患者镇静，再吸点氧补点液，很快就能缓解。
待她的呼吸困难很快被纠正后，赵英焕已经回到病房接诊其他患者。可当她准备离开时，护士告诉她需要去缴纳治疗她呼碱产生的二百多元的检查费和治疗费。她这次彻底的被激怒了，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医患和协办投诉。
这一次投诉的内容是赵英焕态度差、不耐烦、乱收费，不止如此，她坚决拒缴后面的费用，认为这一切都是赵英焕造成的。
杨振这阵一直在外面学习，科室里的事务暂时由郑良玉主管。这个徒弟刚来科室时，其糟糕的理论基础让他头痛不已，让自己着实花了不少精力去栽培他，现在这小子在处理各类疾病上早已得心应手，临床业务上也不需要他再过多提点，可奈何这小子脾气甚倔，与人相处又太有一套自己的准则。
但凡对的上眼的患者和家属他就巴心巴肺，当真是医者父母心，可是对那些脾气不对付，言行上让他看不惯的患者，他便立刻针尖对麦芒，从来不懂避让，原本可以小事化了的口角冲突，他硬是要彻底把矛盾激化了才肯罢休。
这小子三天两头遭人投诉，追其原因，从来都不是医疗上的错误，几乎无一例外的是以他态度差、没耐心。尽管科室也象征性的扣了他一些奖金，但这家伙上班也就挣几个零花钱，这点小钱他自然看不上眼，依旧我行我素。
这一周还没翻篇，赵英焕又被他接诊的一个患者投诉了。起因是一个中年男子骑车不慎被一辆倒车的轿车撞倒，受了点轻伤，其实就是膝盖有些轻微的皮肤擦伤，可男子到了医院却要求把并没受伤的头胸腹部脊柱等部位尽数行CT检查。
尽管赵英焕告诉他没这个必要，虽然钱是保险公司出，但是辐射不还得他自己受。可对方立马翻脸，吵嚷着凭什么不让他做这些大检查，并叫嚣着不做这些检查可以，除非赵英焕给他签下保证书保证他这辈子没任何后遗症。并叫嚣着怀疑赵英焕收了车主什么好处，图省钱不给他做这些检查。
两人也为此杠上了，虽然李贺从中解了围，应伤者要求把检查都给开了，检查结果自然是没一点问题。
可伤者又强烈要求在住院观察，现在就让他回家要是今后有个脑震荡什么的，哪个医生负的了责。赵英焕自然不肯收治，两人口角再起，最后以赵英焕一句“哪来哪去，别挡着别人看病”以及伤者投诉到医患和协办收场。
这天晨交班后，郑良玉再次将赵英焕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这回还是为了投诉的事情。
“这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你在急诊科也有些时日了，什么样的人都会见到，犯得着这样处处较真吗。但凡车祸工伤这种有第三方出钱的，绝大多数人都要求‘检查的越全面越好’，这不也是人之常情吗，何必让你说的那么难听。”
赵英焕还是气不过，“他检查完了屁事没有，要求住院压根就不是为了方便治疗，我亲眼看到他要车方给他一万块钱私了，对方不肯，他才硬要住院不走，想让车方妥协！”
“他硬要住院你让他住不就得了，车方可以走车险还省得他无理纠缠，再说把他收住院了给科室创收不也还是件好事吗。妥妥的三赢，何乐而不为。”郑良玉还是耐着性子说教。
“道理我都懂，可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
过去郑良玉也没少教育他，但多是对他临床业务上的教学指点，授之以术，却很少以道驭之。在国内当医生当然不只是单纯看病就行，医生面对着不同疾病，更要面对各类患者。赵英焕是会看不少疾病了，可他仍然没学会和不同的患者打交道，对患者的态度全凭个人好恶，行事过于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