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唯一清醒的女伤者在做完最初的伤口清创缝合后,头部出血不止的情况很快缓解。在伤口缝合完毕之后也被送入了神经外科,做急诊手术取出镶嵌在脑组织中的破碎的颅骨碎片。
在最后一位伤者也离开急诊科后,看到血迹斑驳的抢救室和清创间,赵英焕和李贺对视了一眼:今晚的事还没结,凶手还在逃,在这样的打斗中,或许他也受了伤……
凌晨两点。李贺在接到护士站电话前往外科清创间时,在门口看到被一帮荷枪实弹的警察团团围住坐在椅凳上的男人时,心中就已经有数:凶手已经被抓到了,而且还受了伤。
他在这些警察中看到了安然和陶翰文,他们合作过好几次了,彼此到也熟络,特别是陶翰文,他们年龄相差不大,私交也还不错。
安然简短的做了介绍:眼前的这个男子就是凶案嫌疑人。嫌疑人在案发后试图自杀,但自杀未遂,他们在一个工地上找到了他。
案发前他一直在广东务工。此次打听到受害人地址后,特意从广东坐火车来到我市,准备了榔头和菜刀等作案工具后,直达受害人打工的店铺,在用榔头击杀前妻的过程中,还有另一对男女也在店内,那个男人还试图保护他前妻,在打斗过程中,男子抢下了凶手的榔头,而凶手偏激的认定前来救援的男子就是他前妻的“姘头”,杀红了眼的凶手改用之前就预备好的菜刀疯狂的砍向那对前来救援的夫妻……
直到三个受害者再发不出一点声响,他才放下手中的凶器,离开案发现场前,他还特意又用榔头在他前妻的头上又补了几锤,在确认对方“必死无疑”后,他破坏了店内所有的电灯,半拉下卷帘门后匆匆逃逸。好在其中一个受害人没多久便清醒过来,不停呼喊救命。路过的一个女生借着路灯发现半拉下的卷帘门外血迹斑斑,她走近了听见门内微弱的呼救声,她迅速报了警,并拨打了120急救电话。
在看到之前三位受害者的惨况后,李贺曾试着想象这个冷血屠夫的样子:目光凶恶,满脸横肉,暴躁粗鲁……没想到,凶手这么快就落网,而且居然又是他接诊。
出于一个医生的职业本能,李贺最先关注的还是他的伤情:凶手右颈部有一条长约16cm的伤口,伤口没有活动性出血,只是表浅的皮肤裂伤;左腕一条8cm伤口,这道伤口要深一些,几根肌腱都断了,因为肌腱被割断了,左手几个手指也无法自如活动了,只是桡动脉尺动脉都还完好,伤口只是少许的渗血;腹部也有此处刀刺伤,但是伤口不深,应该没有进入腹腔
李贺简单的向一同前来的法医和刑警说明了伤者情况。在确定凶手不会马上有生命危险的情况,法医和刑警都开始对凶手进行体表采证。
借着凄冷惨白的日光灯,李贺生平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到一个杀人凶手的全貌。忽略掉他身上的血污,整个人看上去倒也整洁,如果神色不是那么憔悴,他看上去更像是一个这个年龄里刚安抚过小孙子的长者。表情木然,脸上看不出任何悲喜,眼神更是空洞平静。
如果不是一开始就被告知他是凶手,至少是嫌疑人。有这么一瞬间,他甚至给李贺一种错觉:他是其中一名受害者的家属,在经历过最初的震惊、悲恸后,已经慢慢接受了这个无可挽回的事实。就像风浪已过,摧枯拉朽之后,只剩满世界荒凉。
安然在他身上找到一个钱包,里面除了一些钞票外,还有张有两张身份证和一张火车票。他看了火车票,发车地址是广州,到达这里的时间就是凶案发生前的几个小时。两张身份证名字相同,但上面的出生年份却相差了8岁。安然问道,“为什么会有两张身份证?”
“65年那张是真的,73年的那张是我在广东打工时用的,年纪大了,工厂就不要人了。”凶手的声音有些有气无力,在回答警察问话的时候,他稍微抬了下头,五十出头,脸上纹路深刻,刻着常年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特有的早衰和疲惫。
采证的同时,负责录像的陶翰文问到“受害人和你是什么关系。”
“有个是我婆娘。那个帮着她的男人应该是他新找的野男人。另外的那个女的我也认不到,我当时只想着把我婆娘杀了,她那个野男人刚好也来帮忙,我就把他们两个一块杀了。一起来那个女的在喊救命,我怕她把其他人招来,就连她一块了。”他轻描淡写的说着先前血腥残酷的一幕。
“我们查了你户籍。你和受害人已经离婚十年了。她只能算你前妻。她之后辗转在这里工作。而你一直是在广东打工。离婚十年了,又相隔几千里远,应该也不会有太多交集。你为什么还要千里迢迢专程过来杀人。”安然询问到。
“我娃儿生下来几个月,她就在外面出轨,就在外面不停勾搭野男人。打了她无数次,往死里打,她都还是要去找野男人,还有好多个。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忍啊忍。都离了婚,她还在外面勾搭野男人,不停地勾搭。我也是倒霉,捅了自己那么多刀,居然还没死。”
李贺终于在他的表情里看出了些许变化,他原本死灰般平静的脸上逐渐变得生动起来,因为满是怨毒而越变越扭曲的面容,这个才是真实的他吧。即使离异十年,天各一方,那怨毒的种子却始终一直都在,日积月累,蠢蠢欲动,今晚他终于得以手刃他嘴里“水性杨花”的前妻,这些年的屈辱、隐忍、不甘终于得到了发泄。
警方的采证工作已经进入尾声,沾血的外套也被放入到物证袋里。陶翰文忽然想起什么,他问嫌疑人,“你的子女在哪里,或者这里有其他亲戚朋友没有。能不能给你带点换洗的衣服过来。因为你现在穿的衣服都要被用来做物证。”
“子女……”说到这里,这个自杀未遂的嫌疑人停顿了一下,脸上有瞬间的恍惚,但随即又凄苦的叹了口气,“十年了……有和没有一样……”
“这样啊……”,陶翰文有些为难,“衣服和鞋子都拿去做物证了,医院的空调开的这么大,不穿衣服可能会冷……”,他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样,转头问李贺,“你们有拖鞋之类的吗,他连鞋子也被取走了,光着脚来回做检查挺不方便。”
这个年轻的警察为这个血腥的屠戮之夜带来了一些暖意,他能想着去CT室的这段很短的距离里,没有衣服和鞋子的凶手会有不便,面对一个连杀三人的凶手,这个年轻的警察尚能心存善意。
“我们会用平车推他去检查,检查完如果确定腹部伤口没有进入腹腔,我会来给他做清创缝合术,不用他走路。医院有病员服可以给他穿。”李贺解释。
另外一栋外科大楼,手术室仍灯火通明,雷霆和神经外科室其他医生,通宵达旦的忙着给两名重伤的夫妻手术。手术需要用电钻打开颅骨,将插入脑花的碎骨片取出,防止碎骨片进一步损害脑组织,并要清除颅内的血肿以缓解对脑组织的压迫。
这对倒霉的夫妻在这座城市打工,他们唯一的女儿还在外地上大学,赶不回来,雷霆通知了医院行政总值班到科室来,由医院领导出血给两名需要急诊手术的患者做术前签字。
这对受伤的夫妻要被锯开颅骨,将镶嵌进脑组织的碎骨片一一取出,再清除颅内的血肿,缓解对脑组织的压迫。一台手术,往往需要好几名医务人员共同完成,主刀医生、第一助手、第二助手、麻醉师、器械护士、巡回护士一起同台手术。这一天晚上,雷霆这一组的医生能加班的都来了,连还在近邻城市度假的主任也匆匆驾车返回医院。那么多医务人员彻夜通宵忙碌,只为了一个暴徒的丧心病狂。
凶手的 CT检查也很快出来。李贺查看了他的CT图像,他的腹腔脏器没看到损伤,果真,对其他人都能下得了狠手,可是对他自己,虽表面上决意求死,但终究是手下留情。
待检查完毕,凶手又被推回清创室后,李贺特别看到他的左腕伤口,几根肌腱都断裂了,不吻合好,以后手指无法正常活动。
赵英焕被喊来加班后,便没再回家,节假日被喊来加班是常态,索性他就睡在了医院值班室。
凌晨三点,他起来上厕所,看见李贺还在忙碌,看到清创室外大批警察,他知道凶手被抓了。
他穿上了工作服,也进了清创室,看到凶手的伤情,对李贺说,“怎么,都凌晨三点了,这个病人你还准备把他留在急诊科做清创啊,直接送到手足外科吧,让骨科值班医生去处理。那么多根肌腱都断了,估计有些肌腱都回缩了,一会还得把伤口再延长了一根根找,找到了再一根一根接起来,没准要接到天亮去了。”
赵英焕有些不解,李贺为何要把这个苦差事接下来,这个工作量可不小,估计他后面半晚上就要耗在清创室里面了。
“哎”,李贺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他脖子上肚子上全是刀口,又都不严重,又是犯罪嫌疑人,这大半夜的,哪个科室愿意给他处理。”
赵英焕一听李贺说这句话,大有李贺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感觉。关键是这么费心费力的帮这个杀人凶手接好又如何,如果他以后能劳动改造,这只手还能派上用场,那么今晚这么多医生护士的忙碌辛苦不算毫无意义的无用功。
可是看凶手前妻的情况,多半也是无力回天,一死两重伤,凶手估计难逃死刑。这样耗费人力财力的去救治一个杀人凶手究竟有什么意义。可是医生历来没得选择病人的权利,只要医院还开放着,只要他是作为患者的身份来了,医院还真就得讲究个“众生平等”,来着皆是客。
凶手颈部、腹部的伤口都不深,并没有伤到深部的器官组织,缝合起来到不费什么力气。关键是他的左手,这一刀不深不浅的,桡动脉没有伤到,倒是四根肌腱都断了。
因为肌腱的弹力很大,有两根肌腱的断端已经回缩了,和赵英焕先前说的一样,他不得不又把伤口延长,费了很多力气才找到已经回缩的那一端肌腱,将其成功吻合起来。
与李贺和凶手同在清创室的还有几名警察。陶翰文负责全程录像。
这一场清创缝合进行了三个多小时。整个过程陶翰文全部看在眼里。他从凌晨带凶手到这里开始,便一直守着凶手,从凶手开始接受清创治疗后,他在这里站了三个多小时,已觉得双脚酸软,疲累不堪,毕竟这是正常人睡得最沉的时候。而他注意到李贺在这三个多小时里,始终蜷着腰,聚精会神的在无影灯下操作。想到这里,陶翰文不自主的转动了一下脖子,因为要摄像,他一直是这个直立的姿势,他感到脖子又酸又僵,可李贺呢,他感觉不到累吗?他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不觉得难受吗?
在腕部的伤口也缝合完毕后,李贺给伤者的手腕打上了石膏固定。之后,他转过身,对着身后的几个警察说,“这个伤者刀口比较多,还是建议留院观察两天,用点抗生素。”
“医生,谢谢你,给你添麻烦了。”李贺有些诧异的回过头,对他说这句的居然是那个凶手。
他再次打量这个凶手的时候,发现凶手脸上有着异乎寻常的温和谦逊,他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由衷感谢医生医治好他的病痛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