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年轻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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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死亦何苦3

他做不了什么,眼下只有让护士给患者推了一支吗啡,这种药物可以镇痛,也可以缓解患者的恐惧和烦躁,同样的,它还会加重患者的呼吸抑制。但眼下,他只得两害相较取其轻,他选择了接受患者妻子的诉求,给这个患者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临终关怀,让他走的不那么痛苦。

原则上,抢救室是不让家属进来的,尤其是还在给其他患者进行心肺复苏的情况下。可赵英焕心下一动,还是走出们去,喊了患者的妻子进来。

他的妻子进来了,没有哭,只是握着他枯瘦的像枝丫一样的手,把他的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另外一只手轻抚着他的面庞。

“你放心去吧,家里的两个孩子都懂事了,我会把他们都带好的……到了那边你也不要担心,我们都会念着你的……”妻子的声音很轻,像梦呓一般。却像有某种魔力,让原先惊恐烦躁的丈夫,慢慢的安静下来。

他的意识开始逐渐模糊,双眼开始向上凝视,露出深黄色的巩膜。因为家属表示不再插管,也不做其他抢救,只等着落气后把他带走。

原本家属签署了不抢救的文书后,赵英焕可以不用守在这里看着这个生命从眼前一点点消逝的全过程。可赵英焕还是决定和患者妻子一起,一同送这个患者最后一程。

别说活下去,他最后连回到家乡落叶归根的这点简单愿望都没实现。

还是这天夜里,在这个肝癌患者刚被台上灵车之后,又有人被送入抢救室来。

预检分诊台的护士通知赵英焕到1号留观室来,说来了一个百草枯中毒的女孩,挺严重。

赵英焕有些发懵,又是百草枯!这一轮班还没完呢,就有两个喝百草枯的,还都是小姑娘。有人这样乞盼活下去却求而不能,有人却这样视自己的生命如同草芥。

他匆匆走进留观室,女孩穿着树袋熊款式的连体睡衣,病床边是努比的毛绒拖鞋,还没看清患者的脸,他已经认出她就是今天上午那个喝百草枯的小姑娘。

这次陪她一起来的,还有女孩的父亲。

见医生前来,女孩父亲开门见山的说到,“医生,我们也不抢救了,就是想让她走的不那么痛苦。”

又是这句话,这个晚上还没翻篇,赵英焕就听到两次这样的话。

“上午孩子在你们这里洗了胃就回去了。可是我们还是不想就这么算了,毕竟我们就这么一个孩子……”男子的声音越来越低沉,逐渐开始有些呜咽,“孩子她妈说不治了,可是我看着不忍心,毕竟小时候也是我们捧在手心里长大的……”

女孩父亲说着说着,声音也开始哽咽,“我们又去了好几家医院,儿童医院也去了,他们的说法和你们差不多。”

“可是这孩子也是我的心头肉,这些年我也知道她活的太不容易了。能想的办法我们都想了,可她一直给我说她活的很痛苦。”说着说着,这个中年男子已是泪流满面。

末了,他有些恍惚的看着赵英焕,“医生,你们这里可以做安乐死吗?如果可以的话,你们就当行行好,成全她吧。”

这是赵英焕第一次听到家属主动提出给患者安乐死的。是的,与其眼睁睁的看着小女孩出现严重的呼吸衰竭,多器官功能障碍,最后受尽痛苦再离去。或许安乐死,是她的最好的归宿,毕竟她求解脱而得解脱。

可是国内是没有安乐死这一说的。他当然不可能满足家属的要求。

女孩口腔的溃烂情况显然比上午更糟糕,不断有血水从她的嘴里渗出,她已经出现了严重的呼吸困难,出气比进气更加困难,她已经没有办法平躺下去,出于本能,她半坐起身,让自己靠在床头上,可是这样的举动也没有让她感觉到舒服一些,看得出,她想说话,可是她已经完全不能发出声音了。因为严重缺氧,她的脸被憋得发紫,可她的意识却还算清醒,在忍受着无法呼吸的巨大煎熬中,她开始尝试着用后脑勺去撞击墙面,以减少痛楚

毕竟是自己亲骨肉,看到女儿的遭际,眼下女孩的父母早已哭到泣不成声,女儿最后的时光,每一分钟都像是在接受凌迟。

赵英焕实在看不下去了,问道,“你们同意给她做气管插管吗?插了管,现在能好一些。”

女孩爸爸哭到身体颤抖,可是始终没有表态,直到他的身体稍微平静下来一些后,他才哆嗦着问道,“可是之后,还是会到这一步吗?”

赵英焕没有立刻回答,少卿,他才点点头,不置可否。

“那我们不插了……”父亲将痛苦无比的女儿拦在怀里,

“你后悔了吗?”看着痛苦难当的女孩,赵英焕忽然心生悲悯,从前的他,从来不会去同情那些自杀者,在他看来,任何对生命自轻自贱的人都不值得同情。

女孩张了张嘴,像是要表达什么,可是没人能听懂她在说什么。她的眼睛在赵英焕脸上停留过片刻,赵英焕看到,那双上午还如同深井般空洞绝望的眼神里,有了他看不懂的东西:那里既有迷惘,又有哀求,还有些终得解脱的了然。

因为严重的缺氧,女孩的意识已经开始逐渐模糊,这对现在的她来说,或许是件好事情。

家属已经签署了放弃一切有创性抢救操作,只是在等着这个女孩的生命自然终结。赵英焕已经可以走开,急诊科是很难闲下来的,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去处理。

可是今晚,当面临着两个家属已经签字不再抢救的生命终末期的患者,他都没有舍下病人离去。他都坚持着送患者最后一程。

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这是一个美国医生的墓志铭。十年之前,当他刚进入大学时,就听老师反复提起过这句话。可是真正到现在,他才有所领悟。在急诊科的这段时间里,他开始深刻体会到生而为人的艰难,慢慢的,他变得不再那么黑白分明,容不得灰色地带。

感情也好,生命也罢,都像是一朵绚烂无比的夏花,可生如夏花,荣亦有时,枯亦有时。

在知道陈灵婚讯的时候,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觉得痛苦难当。他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喜欢了多年,并一直在追随其脚步的人就这样彻底的放弃了他们的感情,去携手另一个认识不久的人与之共赴余生。他害怕,害怕接下去很长一段时间,爱人离开后他的心底都会是一片荒原无人填补。

可是不甘也好,害怕也罢,感情也有自己的生命周期,要走的始终要走,怎么去留下也没用。医生和世人一样,在万丈红尘中打滚,大抵也都看不破爱别离之苦,求不得之苦。可是在这个行业待的久了,赵英焕也开始学着修炼,这样或许会让自己今后的人生变得更豁达,敞亮。

次日交班,在听护士念完交班后,郑良玉大致明白了始末。待晨交班完毕后,他私下找到赵英焕。“那个肝癌患者有没有给他谈手术的事情。”

“没有。患者已经是终末期了,家里条件也不好,谈这些徒增家属的压力。没必要再这样过度医疗。”

“家属治不治是一回事情,还有可选择的方案却因为医生主观臆断他们不会做就提也不提,小心回头被人告。”

“郑老师,我觉得你有点小题大做……”

“等你哪天吃过亏,再看你还说不说这些!以后遇到这样的情况,把选择方案也全部打出来,不做就喊家属签字,凡事都要留下书面或者音影证据!”

对郑良玉的提点,赵英焕始终觉得有些不以为然,他觉得郑良玉凡事都谨慎的过了头,简直有点被害妄想症。所以对郑良玉的劝诫,他也完全没往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