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凌晨一点,见陈灵进到了值班室,她也跟了进去,值班室有两张床,高低铺,这几天,晚上熬不住了,她就在上铺睡一会儿。
陈灵拿出一些糕饼水果,“吃点东西吧,离晚饭时间那么久了,吃点东西,暖暖身子吧。”眼下正值倒春寒,医院却提前断了中央空调的供暖。
“谢谢你。”林皙月抱以一笑。
“对了,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在方媛这件事情上你能做到这样寸步不离,说实话,很多至亲都做不到。”
对方沉默了一阵,“我的妈妈就是死于羊水栓塞,我刚出生,她就走了……”
“对不起……”陈灵有些后悔,为何要提起这个话题。
“没什么,”林皙月长舒服了一口气,“我从来没见过她,自然也谈不上感情深厚。”
这天晚上,已经很晚了,值班室外,是或主动或被动在与疾病苦苦抗争的重症患者,在这狭小的值班室里,却被划出一小块独立的空间来,两个不同科室的年轻女医生,坐在这里,促膝长谈。
自懂事起,林皙月便不再对外人提起母亲的事情,既往的不幸过往她已经全部承担了,所以不必再像祥林嫂一般不断复述过往的心酸遭际。可是今晚,林皙月忽然有种非常强烈的倾诉欲望,眼前这个谈不上多熟络的同行,她身上有种让人安心的沉静气质。
对方果然是个合格的听众,整个过程中,只是认真的听自己讲述,没有任何言语,可是眼里却是深深的理解和悲悯。
“所以,这次,你拯救的不但是她,也是你自己,对吗?”陈灵给她递过去一杯温水,语气温和,心底深处,从乍听之后的悲悯,也逐渐衍生出敬意来。
林皙月没有回答,算是默认,在意识到周围的气氛有些凝重后,她故作轻松的笑笑,“先不说我了。聊聊你吧,怎么会选重症的。”
陈灵没有立刻回答,她的思绪有些飘忽,自她能记事起,幼年到青年的一些情景在她脑海中像老旧的电影般闪回,有些看似偶然的决定,其实有着决定其发生的必然因素,比如说她当了医生,还选择了重症监护室。
这个夜晚还长,可是衣裳却还单薄,对面是她并不算太熟络的同行,可此刻,她却像遇到了知音般,娓娓道来。
“从我记事开始,医院就是我继学校之后,去的最多的地方。基本上每个月都会去儿童医院好几回。我很小的时候就有收集东西的习惯,所以我像集邮一样把儿童医院历年不同版本的病历都搜集齐了。呵呵。”说到这里。陈灵忍不住自嘲起来。
“我是在金川市的第四人民医院出生的。我刚出生的时候,医生告诉我的父亲,我的心脏不在胸腔内,而是露在体外跳动,是个“外心人”。接生的医生护士都不敢用力抱我,似乎稍微一用力,露在体外的心包膜就会破裂。”
“医生告诉我父母如果不及时做修补术可能带来严重的并发症,甚至可能会夭折。我心急如焚的父亲打听到这种疾病极其罕见,整个西南片区,可能只有西华医科大学可以完成这样的手术。于是带着我,连夜坐救护车到了西华医科大学。”
“做完手术之后,我被转入新生儿监护室。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医生接连两次向我的父母下了病危通知书,其实当年事情的具体经过,我都是听父母的转述,他们并不学医,也搞不懂那些专业的术语。高三上学期,我已经通过了F大学的自主招生考试,相比起其他还在埋头复习的同学,我有了比较充裕的时间。所以机缘巧合,在高考前夕的那个五一,去蓉城市玩时,路过西华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时,我鬼使神差的走了进去。我到这里找出当年的病历,我只能从字迹斑驳的诊断证明和早已发黄的病历中,了解当年刚出生的自己经历过什么。”
“我特别看到了手术时间,是凌晨2点,那台手术持续到中午十一点多,小儿心脏外科主任、新生儿重症监护室主任、麻醉医师,器械护士,巡回护士,那么多人,为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小婴儿,熬夜奋斗了九个多小时。”
“对于那些彻夜奋战的医生来说,那个刚刚出生就遭此噩运的婴儿是他们从医生涯里,千千万万个普普通通的患者之一。可是那一刻,我知道了,对我来说,他们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手术室外我心急如焚的父亲,和仍旧躺在病床上刚分娩过的悲伤啜泣的母亲唯一的希望。”
“也是从那一刻起,我放弃了被保送到F大学的机会,毅然和其他同学一样,参加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高考。报考了西华医科大学本硕连读的专业。选择硕士专业方向时,我选择了重症医学科。”
虽然幼年时便经历过这样的大型手术,但那时她尚无记忆。提到高中和大学的经历时,她不可避免的想起了赵英焕,那个从高中时便相识,陪她一起走过七年学医生涯的人。往事再被重新提起,像都被带了滤镜,一些不开心的过往自然被屏蔽掉,所以这段回忆总体说,是甜的。
也是这时,值班的护士给陈灵打来了电话,“陈医生,8床的病人有尿了,我刚才看了,尿袋里差不多有400ML尿液。”
在这样安静的夜晚,任何声音都清晰地毫末毕现。林皙月也在电话里听到可这个好消息,瞬间也激动起来,两人会心一笑。方媛有小便了,这意味着她肾功能衰竭的情况也在好转,情况开始向更好的方向发展!
第6天,方媛的居高不下的心率逐渐恢复至正常,她的意识开始好转,对外界的刺激开始有反应,她的小便已经恢复到正常,出入量也基本平衡了。第7天,她可以脱离呼吸机了,人也清醒了,看到来探视的家人,她会流泪了,只是因为插管的时间长了,她说话还有些困难。第8天,方媛身体机能的各项指标都开始恢复,她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了。
而这天,林皙月的假期也到了,她要回到科室上班了。
到底是年轻,身体底子好,方媛的生命也越发鲜活。羊水栓塞救治成功,实属不易,如果不是林皙月在第一时间想到是羊水栓塞,在最短的时间里开始抢救,如果不是家属当机立断,并且全然信任这个年轻女大夫,为了保住产妇生命而毫不犹豫的听从医生意见切除子宫,如果不是和产妇匹配的血液足够充足,如果不是后期入住监护室,那么多医生护士不眠不休的治疗。无论是中间哪个环节掉了链子,方媛都将重蹈林皙月母亲的覆辙,而那个女婴,或许也会重复林皙月前半生的命运。
而现在,方媛终于转危为安,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了,她可以真正去享受初为人母的天伦之乐了,而这个刚睁眼没几天的小女婴,在被母亲抱到怀中时,仿佛也母女连心般感受到母亲方才遭受大劫,发出响亮的啼哭。
出院的这一天,方媛的一大家人都来了医院,她的丈夫和父母,送来了一面“妙手佛心,恩同再造”的锦旗。方媛恢复的很快,她一度在垂死的边缘,呼吸心跳都停止了,一度将全身的血液都换了几遍,并出现了多器官功能障碍,可是到底年轻,恢复的也快,眼下,她已经可以抱着女儿下床走路了。
方媛的妈妈拖着林皙月的手,“林医生啊,你真的是我们这一家的恩人,我们两口子就这么一个孩子,本来欢欢喜喜的事情,差点变成了我闺女的忌日……”说到这里,她哽咽了,旁边的老伴忙小声制止她,“这不都出院了,还说这些不吉利的”,一边把一大束鲜花和一大袋水果放到林皙月的办公桌上。
方媛抱着女儿,脸上已经逐渐恢复了些血色,不似之前的苍白,初为人母的她,在母性特有的光辉下,倒也光彩动人了起来。她握着女儿粉嫩的小手,朝林皙月作了一揖,“林医生,谢谢你救了我,也拯救了我们一家,什么话都表达不了我心中的感激,我给女儿取了小名,叫“月儿”,让她永远记住这个给了她母亲第二次生命的人。”
林皙月只觉得有一大堆体积巨大的物体骨鲠在喉,她此刻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是救了她,可是她何尝不是救赎了自己呢。这些天的情景,太像她母亲当年生产之后的重现,只是二十多年后,她当了医生,她可以重新改写另外一个人和其家庭的命运。她不再是那个一辈子也没有母亲的孤女。
在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中,得到新生的,不止是方媛,还有林皙月自己。
因为共同参与救治了这个羊水栓塞的产妇,林皙月和陈灵熟络了起来,慢慢变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
这个羊水栓塞的病人康复后,林晳月向主任申请去妇科轮转学习一年。妇科和产科虽然早已独立成科,但是毕竟妇科和产科还是有很多学科上的交叉,虽然科里的人手紧张,但是主任还是同意了放林晳月去妇科轮转一年,毕竟从长远来看,一个优秀的产科医生也得精通妇科的很多东西。